透过纱窗,我见他贼头贼脑地用手指微微指了指屋里正喝粥喝得稀里哗啦的我。
果然正牌大奶奶永远是妓院勾栏的天敌,于是在一片哭声混着胭脂香粉气中,我木然地咬着小笼包,看他完美的侧面迎风而立,乌发逆飞,宽大的紫锦袍,如蝶翻飞,后面跪着一堆莺莺燕燕,说不出的颓废优雅。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河东狮吼两下,以应应景,顺便报复一下这几年他做朝珠夫人时在我和众姬妾面前的作威作福,不想他背负着双手,忧伤的俊容微带忧郁地皱着秀眉,朗声吟道:“燕离伤怀泣,梦醒胭脂啼,怜客在天涯,相逢必有期。”
于是美人们的哭声更大,如丧考妣。
他同那些美人抱头痛哭一阵,然后出手阔绰地每人各赏了一小花篮首饰。我明显地看到众女的眼神亮了那么一亮,哭声停了那么一停。
我胆战心惊地祈祷着那些赏赐不是从君氏所出。然而无论如何,这赏赐总算冲淡了离别之情,哭声止了许多。
前往打赏的沿歌木然地回来,胸前抱了一堆系着红绳的头发、荷包等信物,说是段月容特地让他拿到房里来。
“先生,您说咱们殿下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个物件啊。”沿歌提溜着一条头发,啧啧道。
“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惹的祸。”小玉立刻回了他一个白眼,“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花酒。”
哟,咱们小玉长大了。
沿歌的脸微微一红,“我又没有喝过花酒。”
“你没喝过,心里不也想着嘛,你当我不知道?”小玉的小红嘴嘟囔着。
沿歌张口欲反击,但看我在铜镜里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便闭了嘴,横了一眼小玉,倒了口茶,自己闷头喝着。小玉也回瞪了他一下。
“这些勾栏里的女子全是洛洛挑来的。”小玉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我一愣。
“这些女子真真不要脸,平日里得了多少赏赐,咱们正牌夫人在此,还敢明目张胆地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欺侮先生你心里厚道,不与她们计较。”小玉一边给我整着头发,一边板着小脸骂着,“那洛洛明明是宫里出来的,却同这些下贱女子夜夜共侍一夫,做这些下三烂的功夫,甚是下流不堪。先生,这就是那个洛洛送的,说是能给太子殿下醒酒。”小玉指着床头挂着的一个绣工特漂亮的紫缎大香囊说,“她每夜都来陪着太子吹笛。”
我让小玉帮我拿过来看看。果然这只香囊上的花样特别,还有一种奇特的怡人熏香。若说挑些美貌女子来帮助段月容沉溺花丛、治愈感情创伤是大理王的旨意,是他们作为家臣的义务,那么这香囊则表明了她对段月容的一片情意了。
我让小玉放回去,点头道:“她果然有心。”
我想还是弄个大辫子方便容易,可小玉偏想整点花样,嘴里还咕哝着,“先生到底还是女儿身,难得这回子出行的人都知道先生的身份,咱们梳个漂亮点的发式,压过这些青楼的,不好吗?”
我正要出言相驳,门吱呀一声开了。
“说得好,小玉,”满面春风的段月容进来了。沿歌赶紧奉上茶。段月容接过,喝了一口,哈哈笑着,“就给咱们正牌夫人梳个最流行的。”
小玉应了个诺,喜滋滋地把编了一半的大辫子拆了,给我重新梳起。
“这些都是本宫的私人收藏品,”他趾高气扬地掂起洛洛给的大香囊凑到鼻间,得意道,“每件都是本宫收服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人真不要脸!我透过铜镜白了他一眼,他却回了我一个百媚千娇、柔情蜜意眼。
“给她梳低点,遮遮那只伤眼。哎,对,就这样。”他倚在香妃榻上,兴致盎然地看小玉给我梳头,以多年做女人的宝贵经验不停地精心指点,然后嘻嘻笑着,星眼蒙眬地扯了扯我身上系罗裙的紫罗兰蝴蝶宫绦,“快点,本宫就等你的那颗,便可收尽天下芳心,功德圆满了。”
“七窍玲珑心咱没有,”我歪头从镜里看他,笑道,“谁叫咱是穷人,只有这只八珍蜈蚣眼哎。”
小玉捂着小嘴低低笑出声来,然后识趣地退到一边。
段月容也不以为意,凑过来揽着我的肩膀,对着铜镜里梳着堆云髻的我,笑得如烟如梦,“八珍蜈蚣眼好啊,配上我这九曲回转肝,咱们正好下酒喝。”
大伙儿都给逗乐了。
在下一个渡口,段月容便遣散众美,带着我们几个下船。
我透过面纱一看,渡口早有人恭敬地牵着十二匹骏马恭候多时。我们上马,目送那三只大画舫又开起来,一堆美人在船头痴痴站着,迎风落泪。
段月容假惺惺地挥着宽大的袖袍抹着脸,远远看去,似是洒泪而别。
那几只大舫开远了,他方才呼了一口气,甩了袖袍,扭头对我肃然道:“这江边水汽甚重,爱妃身体方愈,要注意身体。”
我挑了挑眉毛,正要嘲笑他几句,身后却传来一阵娇笑。我们转头,一位佳人正站在我们身后,对我们娉婷而笑。她珠钗宝钿满头,绿衣窄裙,更托出细腰丰胸,玉手轻掩樱桃小嘴,盈盈而立如一枝梨花绽放枝头,正是那个洛洛。
“殿下好生无情哟。”洛洛笑意盈盈的,风情无限地看了段月容一眼,“只顾破镜重圆,却不理妾身了。”
我注意到段月容的笑容一滞,淡淡道:“洛洛果然厉害。孤不及相告,你已然认出莫问了?”
“殿下容禀,陛下爱子心切,在叶榆宫中曾细细教导妾身如何服侍殿下,不但衣食住行无一遗漏,就连殿下身边的人物,妾亦见过其画像的。只是昨夜灯火太暗,妾不敢确认。”她不卑不亢,柔柔道来,让人不由自主地认真倾听。
我不禁暗暗称奇。须知自绿水以后,段刚老爷子就再不派身边人来侍候段月容,难怪段刚老爷子放心地让她来侍候段月容。只见她郑重地转过身来,垂目对我微行一礼,“昨夜妾身未能认出姐姐,粗鄙无状,这厢见过姐姐,望姐姐见谅。”
“姑娘请起,莫问不敢当。”我向她还了一礼,微搭手,她慢慢起身。我看她举止娴雅,倒颇有些贤淑宫人的模样。
段月容堆起笑容,走上前去,搂住她的腰,亲切道:“洛洛昨夜饮酒不适,今日可好些?”
段月容极其关心地问候了洛洛半天,最后他表现出为了洛洛的身体着想,也是为了大队人马的安全着想,便让洛洛同仇叔带着宋重阳等五个大理武士先走,自己就慢慢与我还有几个孩子前行。
那个洛洛含笑听着段月容的吩咐,恭顺地点头诺着,便和仇叔将宋重阳点了睡穴放在那个大佛之中,放在马车中化装成马帮行走。她走的时候曾回头看我,那目光太过冰冷,让我感到有丝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娘娘,这个洛洛讨厌吧。”夕颜一只小手拉着我,小声对我说道。
“走吧,看什么哪,莫非你想娶她做小?”
段月容紫瞳斜眼看我,打散了我的沉思。我想起这几年两人假凤虚凰,便给他逗乐了,扭头与他相视而笑。
我们上了马,同洛洛他们背道而行。
绿水逶迤,芳草长堤,我们沿着柳堤跑了一阵。
“我们这是去哪里啊?”我不动声色地问着。
他没有答我,只是向我清浅一笑。
水面渐窄,那河塘中满眼碧叶红荷,连天接地正绚然盛放。万里晴空中,蜻蜓点点,沙禽掠岸飞起,引得夕颜同轩辕翼在马上挥舞着小手,大笑出声。
跑了一会儿,水流渐浅,花萍浮满清澈见底的溪水,绕溪中圆石静谧而流。我们似进入了一处山谷,马蹄便踏入深深浅浅的各色花丛深处,但闻青草花香之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不久我们来到一处密林,眼前一汪深山幽潭,碧蓝透底,无风无波的潭面如一块巨大的琉璃镜,微有粉白的鲜花瓣随风飘洒而至,微漾清浅的水纹,一圈圈恬静平和,好似天上的仙子梳妆时,不小心松了手,那棱花镜便坠入凡间,化作此等人间仙境,我不由看得痴了。
蒙诏在前头回马过来,“殿下,已到花溪坪了。”
段月容便点点头,喊了声原地休息,马队便停歇下来。
我捶了捶腰,段月容便递上一水壶,在阳光下对我柔声道:“累了吧。”
“还好,”我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擦了擦水壶口,疑惑道:“这不是回大理的路啊,咱们这是去哪里啊?”
段月容微微一笑,顶着空中五彩的阳光泡泡,向远处正在同沿歌抢大枣嬉戏的夕颜一招手,“夕颜过来。”
夕颜便从沿歌那里挣开了手,屁颠屁颠地学着小马步,嘚儿嘚儿地扑过来,双手紧紧拉着他伸出的大手。他宠溺地把夕颜离地抱起,向外甩了几圈,夕颜在空中兴奋地嗷嗷大叫了几声。
可这却把我给吓得一身冷汗,“快放她下来,小孩子骨头嫩,别拉脱臼了。”
他闻言停了下来,抱起夕颜,“母女俩”对着我大笑不已,那琉璃紫瞳一时灿烂非凡。
夕颜满面红光,喘气道:“好好玩,爹爹也来试试。”
段月容放下夕颜,夕颜便空下两只手紧紧抓住我和段月容,天真道:“爹爹娘娘,夕颜变成神牛牛,拉你们回大理。”
她学着牛叫,然后真的像头牛似的低头,顶着两只小髻子拉着我俩往前走,然后发现力气不够,便唤着轩辕翼来帮忙。
轩辕翼有点尴尬,但不好扫夕颜的兴,便加入了“小牛牛”车队,闷头往前走。而我不想伤害两只“小神牛牛”的小心灵,便慢慢移动脚步,由得这两只小神牛牛拉着走。
段月容被孩童的稚言又逗得一阵大笑,也学着我,往前移步,嘴里喊着:“我说神牛牛啊,可否先把我们拖到那棵树下休息休息啊?”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后的学生侍从更是一阵莞尔。
段月容扭头对我笑道:“我们一家人也好久没有在一起了。汝州风光怡人,名胜南阳山和东离山,乃是人间一绝。若非现下兵荒马乱,此时早已游人遍地了。此地便是两山交汇之处,唤作花溪坪,我陪你玩上几日,好吗?”
夕颜同轩辕翼把我们拖到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底下,然后又跑去找沿歌小玉他们玩了。
早有孟寅摊上干净的一大张米色丝罗,段月容拉着我坐下,又有蒙诏递上些干果,沿歌他们在远处采来几只野梨山桃,卫士便将采来的山果在这潭中洗了,由蒙诏传过来,孟寅再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阵,又用上好的明黄缎子包着递上来。众人按照品阶垂手而立,一派宫中礼仪。
段月容哈哈一笑,“在外面没那么多规矩,孟寅留下伺候,你们都散去吧。让我同屋里的也好好歇歇脚。”
于是众人唱了喏,蒙诏便安排随行的几个武士没入草丛或是上树暗中相护,自己同翠花站在湖边喂马喝水。
我咬了一只青黄相接的桃子,没想到还挺甜的。我便又在一堆山果中挑了一个,递了一个给段月容,“尝尝,绝对绿色食品,无污染,超甜。”
“呃?!”他的紫眸闪着不解,但还是接过来一口咬下,咀嚼了几下点头道:“果然甜脆。”
我们俩微笑着啃着山果,享受着这片刻平静。
有女子爽朗的大笑声传来。我举目望去,阳光下两个人影高大而立,原来是蒙诏同翠花两人正牵着各自的坐骑,边走边说着什么。翠花穿着一身枣红薄外夹袄,白色内绸衣,藏青色的如意宫绦系着淡青长裙,腰配银刀,一如既往的浓眉大眼,未语豪笑先传,英姿飒爽地立在潭边。蒙诏一身玄色长衫,猿臂蜂腰,长条子的纹面脸上淡淡而笑,一贯的清瘦卓绝。
蒙诏的大黄马是大宛名种,叫绝影,是打到金沙江那阵子,头人进贡的,浑身金黄,个头雄奇,神骏挺拔,几乎赛过了段月容的爱骑汗血宝马腾云,脾气却比腾云还要强,谁也不让骑,连段月容也不给面子,但独独对蒙诏那个顺服啊。翠花的坐骑虽是一匹名贵的蒙古矮马,但却浑身褐青色的毛,右马眼一圈乌黑,活像被人打了一拳。这匹马原本是段月容打下真蜡南十八郡、三十六寨得到的无数战利品之一,段月容看这匹马乖巧温顺、个头又矮,觉得挺适合小孩骑的,就送给夕颜当生辰礼物。
偏夕颜这丫头嫌它长得又矮又丑,就硬塞给了华山,还骗华山说她就是看这匹小马长得特别好看又有型,所以才舍不得骑,特地给华山留的。老实的华山受宠若惊,还喜滋滋地觉得摸摸小矮马也挺好的,只是蒙诏一直不敢让他单独骑,怕给摔了。偏偏时常来照顾华山的翠花对这匹马倒是一见钟情,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有时也抱着华山骑骑小矮马,过过瘾,于是温和的蒙诏就大方地转送给了翠花,翠花便欢天喜地给它取名叫乌蛋蛋。
两人两马似是信步踱到幽潭对面,一向温驯的乌蛋蛋忽然对着绝影喷着鼻息,蒙诏笑着摸摸绝影的鬃毛,似是怕绝影对乌蛋蛋刨蹄子。高壮的绝影委屈地一抬两只漂亮的前蹄,蹦起来仰天轻啸了一声。翠花微叫着,赶紧拉着乌蛋蛋退了一大步。她拍拍乌蛋蛋的脑门,看她的口型好像在说:你怎么敢惹绝影呀,小心它把你吃了。
蒙诏紧张地跑到翠花那里,好像在问你没有被踢着吧,然后两人相视而笑,脑袋几乎要凑到一块了。平静滑整的潭面映着两人一红一黑两个影子,旁边两匹战马一高一矮、一金一青,有时弯着的马脑袋还碰对对,倒也成了一幅画。
嗯,咱们翠花的个子还真高,站着居然同高大的蒙诏一样平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