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
这时绿丛另一侧有狗叫声传来,我俯身在一簇艳色花丛之中,却见一马一狗自远处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个湖衫书生,绷着脸四下张望。
我在花丛中细细看他,正思忖着会不会是易容的张德茂或是人偶前来诓骗,然不及我思索,黑狗早就叫着冲进花丛中,将我扑倒。
兰生跟了过来,急道:“木槿。”
兰生把狗撵走,把我从花丛中拉了起来。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
他对我笑道:“我是真身,断非赵先生的人偶,你且放心。”
我正嘿嘿傻笑,他却快速地替我把了把脉,确定我没有事了,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发现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可好?”
他的身上血迹斑斑,想是历经一场恶斗,方才挣脱幽冥教的魔掌,心下一阵后怕,却见他眼黑了一圈,想是昨夜又找了我一宿,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我有心想问他的身世,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道起,只得怔怔地看着他。
兰生淡淡一笑,却不提昨夜之事,也不问有何奇遇,只是坚持让我坐在马上,他拉着马往前走着,行不到两步,人却忽地倒地不起。
我只得跳下马来,扶起兰生,惊觉他左胸口长长的一道伤口,还翻着皮肉。
我一时顾不得细想,自怀中掏出块帕子替他拭着伤口。
死别生离同一恨,梦魂惊,犹似闻低唤。
我的掌中展开那一方上好的柔黄帕子,慢慢渗满兰生的黑血,渐渐淹没了那巧夺天工的中原绣工,一幅鸳鸯戏水图便焦黑了起来,最后唯见帕子的一角细细绣着阿史那家的金狼头。
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兰生悠悠醒来,对我喘着气,没有血色的嘴唇对我一张一合,我听不真切。
一阵风吹来,我呆愣中,指间微松,那帕子便迎风飘向空中,似随天命而去,我倾身想去抓住,身后却被人死死拉住。
“此处乃是危崖,”兰生抚着伤口,眼中藏着惊惧,对我厉声喝道,“不要命啦。”
我再回头,柔黄的帕子化作一个小点,飘向远山白雾,再不见踪影。
幽闺旧伴,死别生离同一恨。
梦魂惊,犹似闻低唤。
清泪滴,鸳枕畔。
深情负尽长遗怨。
此生缘,镜花水月,都成空幻。
七月初一,潘正越奇袭了兴州城,整个城内硝烟弥漫。窦家士兵奸淫掳掠了三天,取走了足够的补给,又将城中年轻貌美的女子抢了一百余名,方才离去,令方圆八百里的城乡百姓都胆战心惊。
七月初五,兵临汝州外八百里。汝州城便封了城,兰生一病不起,我等便落脚在一处破屋。
七月初六,兰生醒来之际,不同我说话,也不吃常人食物,竟像个没油的机器人一般整日直直地望着天空。唯有一天夜晚,小忠不知从何处捕了一只大田鼠回来,趴到兰生身上,兰生立刻从它嘴里抢了,当着我的面生撕活剥起来。
我明白那是练无笑经给闹的,于是白日里偷偷出去寻些短工,晚间抓些野兔、射些野鸭来给他生吃。
时植槿花闹枝头,破墙的一溜槿树郁郁葱葱,那槿枝篱笆上更是缀满红白花朵,累累繁盛。然而当初放在那户人家桌上的石头还在,显见是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日我坐在门槛上,往事一遍遍在脑海里过了又过,就像一部部老式的电影,所有的画面都是黑白的,有些甚至已然渐渐泛黄。然而那樱花林中的花瓣却永远是那新鲜柔亮的粉色,我甚至可以闻到那空气中飞舞的樱花的香甜,一睁眼,却是沐浴在槿花瓣中。
那位恩公是苏醒的非珏吗?他的眼睛好了吧。可是,就像撒鲁尔说的,非珏是不会认出我的,因为他从来也没有看清我长的什么样子。
木槿花在枝头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对我无声而叹。我仰头眯着我那开始消肿的蜈蚣眼。正午的阳光照在破败的墙头上,一阵风起,兰生来到我的身边,眼眶深陷的大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默了半晌。我牵动了嘴角,想试着对他微笑一下,不想却扯出一串泪珠子来。
这一日我听镇里说是有君氏大掌柜包了三只大舫,请了明月阁的艳姝和富户画舫游玉人湖,正在找流民拉纤。我想起那日在巷子里听到的那句:“翎雀乍幸明月阁,画舫夜游玉人河”,而且我亦想借此机会去找贾善,便与兰生商定同去。
这汝州城里著名的玉人湖,说起来还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话说三百年前,东庭四帝仁宗是一位少有的好皇帝,勤政爱民,经常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并经常巡幸烟花之地,探讨青楼文化。有官僚投其所好,便在仁宗常去的汝州城大力开发娱乐事业。
于是,两岸青楼教坊鳞次栉比,琳琅满目;每到夜晚,亮若白昼,歌舞不休,王孙公子偕同玉人丽影绰绰徘徊于湖边画舫。仁宗龙心大悦,索性便赐名玉人河。后来五帝真宗迁都至北地,汝州风光锐减,却仍是大庭朝的风月圣地之一。直至原青江助轩辕氏在西安重登大宝,改西安为西京,随轩辕氏同来的富商贵族,多在邻近的汝州再置产业,使得汝州再复当年勾栏盛景,每到夜晚,玉人河两岸便灯火辉煌。
兰生告诉我,人人皆道明月阁乃汝州城一绝,是当地最有名的妓馆,那里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色艺双绝,只见那非同一般的富贵人。而这些客人又照顾着妓馆的生意,故而即便在战乱年代,这个明月阁依然是生意兴隆,歌舞升平。
我们来到玉人河时,早有三只气派的大舫停在码头。
为首的一艘镶金砌玉的豪华大舫停在出河口中央,四周尽以五彩丝线细细穿着精致的琉璃珠子作缀,沉寂的夜空里只显得分外金碧辉煌,奢靡夺目,令人不禁侧目。后面另有两艘略小的画舫,亦是通身金玉作缀,每艘画舫头上各挂着三盏大红灯笼,上面各映着三个大字“明月阁”。
我暗疑:汝州城富商贵族比兴州多,故而军队也驻守得较多,比之兴州安全些。可毕竟在乱世之际,贾善向来以勤俭谦逊闻名于君氏掌柜之列,是什么样的富贵人敢让贾善如此招摇过市?
满脸横肉的工头亮出黑粗的皮鞭霍然一响,我与兰生淹没在黑压压的人群中。
我跟着纤夫的口令一步一步拉着头前最大的那只画舫,粗糙的纤绳磨过肩膀,火辣辣地疼。
岸上的纤夫汗滴下土,声嘶力竭,汗洒肩头。几个年老体弱的,拉了一个时辰就倒地不起,那些工头便冷着脸子将其拖出扔到一边,若是没气了便直接扔进了玉人湖中,再从后面一堆的流民里挑人顶缺。
那几只画舫红灯高照,丝竹笙歌在湖面上热闹传来,夹着男男女女的欢声浪语,映着舫中几个窈窕的身影拧腰狂舞,在暗河中遥映着流光溢彩的奢靡生活,愈加突显恶臭泥泞的流民在地狱中苦苦挣扎的痛苦。
过了一个时辰,那艘大舫总算是拉到玉人河道的开阔处,那画舫便可以自由漂流。纤头对着夜空吆喝一声,纤夫们便收了纤绳,欢天喜地地排起长长的队到工头那里——据说每人有两个馒头做酬劳。
我正思忖这理应是从君氏每年暗中筹集的善款中所拨吧,只是为何迟迟不闻贾善按例施粥?也许是长盛记的分堂吧?
忽闻那舫中有笛声传出,如泣如诉。我细细听来,原来是一首抒写离别的乐府古曲《折杨柳》。
古人道别离,比我们现代人要感性得多,往往从路边折柳枝相送。那杨柳依依,正好借以表达恋恋不舍的心情。
我暗想,方才明明还鼓乐翻天,喜庆非常,不知是何人突然吹起这首饱含离愁别绪的曲子,这岂不败兴?
然而那吹笛之人显然功力匪浅,那笛声悠扬,婉转悦耳,难掩一片凄切悲伤之意。好像有人在你耳边轻轻地对你诉说别离之苦。我一时间便回到我那“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瓜州君府。
现如今,问珠湖上也应是碧玉盘上葳蕤盛放,蜻蜓点在粉红的花骨朵上随风摇曳吧,我怅然地想着。
当年,也曾有人在湖心亭用笛子吹奏这首曲子哄我睡觉来着。
那人连离别亦是这般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他明明就要走了,却偏不告诉我,便在我午睡之际,吹笛骗我做起那香甜的白日梦来。
等我醒来,揉着眼睛问道“夫人”呢,齐放才报,他早已离去多时了。我思索许久,方才琢磨出其本意来。这样一个乖张刚强的人却不忍与我当面道别离,不由心中感慨,一时惘然。
展眉望去,波光粼粼处,东船西舫悄无声,唯见江心月浸白……
连岸边的拉纤工人也有三三两两地禁不住驻足倾听,满面痴迷。
一曲终了,笛声袅袅仍浮于江心微风之上,旋即那画舫欢快的舞乐之声勉强又起,似又恢复了热闹。舞影绰绰中,最大的画舫中走出一人,似是微醉,略显蹒跚地行至舟头,扶着围栏沉思,过了一会儿直起身子迎风而立,才显那人长身玉立,挺拔轩昂,长发在月色中逆飞,荷色云锦服上锁子绣的海棠浓艳风流,微露内里的白衣比月胜三分,金丝缠枝绣的紧束窄袖,腰带处镶着几块雕龙画凤的玛瑙,下摆宽幅上的银绣如意纹在月光下微闪。
那人微醺,独立舟头,慢条斯理地低吟着,那细碎的声音随风微微传到我的耳中,“……欲折槿花霜林谢,镜台空照懒梳妆……”
舫中又有个小人影跑了出来,仰头扑到他的脚下,他手中的银壶微倾,琼浆玉液随风而飘。
他微低头,伸手轻抚小女孩的双髻。月光下他紫金冠上的珠子饱满圆润,在月光下颗颗晶莹闪耀,冠上的金翅羽微微颤动。
嗯?不对啊,我揉了揉我的那只好眼,此雅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啊。
忽地有人大力地撞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我眼冒金星中却见眼前有二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听口音像是北地那里来的。长脸的那个凶神恶煞地粗声喝道:“像个娘们似的杵在这儿做什么,没看见窝窝头快没了吗,把老子饿极了就把你给吃了。”
兰生赶紧扶起了我。我捂着脑袋抬头。
那群壮汉中那个极高个子的国字脸大汉,左边脸上还刺着字,像是他们的头,明目张胆地插上我们的位置。那个国字脸经过我时转过头来,阴狠的目光在我和兰生脸上冷冷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
兰生低声道:“且忍一忍,他们人多,又是北地来的,恐都是些不要命的辽人莽汉,咱们先不要吃眼前亏。”
话音未落,前方却起了骚动,却听有人大骂起来:“就这又臭又硬还发霉的窝窝头,这是给人吃的吗?”
后面的人群听了这话,向前涌去,亦把我们往前挤了去。却见满是一箩筐一箩筐的烂窝头,有几只蛆虫不停地在长着霉斑的窝头里爬来爬去,那分窝头的穿着执事服,满脸肥肉,黑绸衫裹着圆滚身材,同我们这一帮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流民形成鲜明的对比。
“咱们长盛记是可怜你们这些流民,”那肥执事掂起个窝头,然后扔了下去,冷笑数声,“怎的,你们这些刁民还等咱们给你们备着燕窝鲍翅来伺候不成?”
长盛记?还真是长盛记总堂?我一下子蹿到前面去,“长盛记的大掌柜还是贾掌柜吗?”
那个工头先一愣,看到我的蜈蚣眼又吓了一跳,“哪里来的鬼毛子?”
我沉声再一次问道:“你们的大掌柜是贾善吗?”
“是又怎么样,你个毛子也配提我们大掌柜的名?”
不等他说完,我厉声打断他,“贾善是出了名的贤人善人,如何做了此等没有良心的事来?更何况长盛记是君记西州四省最大的分号了,君氏族业规定各分号每年都从进项中扣下善款留存以安抚灾民,你既是君氏伙计,难道不知君莫问大老板最不齿的就是这等私扣善款、欺凌弱小、鱼肉百姓之事吗?”
众人听得愣了一愣,然后有个中年人附和道:“对呀,这长盛记也是君老板的产业啊,君老板可是有名的乐善好施,我在瓜洲也曾吃过他布的粥,那可都是白嫩新鲜的大米粥啊。”
按君氏惯例,每年经营所得将会有百分之一留着作为善款,就是以防国乱灾变,用以给庭朝捐粮、民间慈善所用或是安置灾民,当时这是连段月容也同意的事。那长盛记是我君氏西部四省最大的分号,往日在西部各省分号中就数贾善上交的利润最大,我这才放心授予他西部各分号之大总管,真没有想到他也做出私扣善款、欺压流民这种无耻之事,心下便是怒气丛生,一时也顾不得会暴露紫眼睛,冷声喝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说,君莫问让他掌管四省之职,他就是这样昧着良心来执事的?”
众人也怒声附和道:“叫你们掌柜出来,如此不拿人当人。”
有伙计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胆战心惊道:“罗爷,对岸的刁民好像听到风声,也绕过来了。”
那叫罗爷的胖执事见闹事的人多起来,便气焰顿减,软声道:“各位好汉哪,这个,不是我们长盛记欺凌弱小,实在是现下世道不好。那君莫问被掳去西域后,号上的银两都被他调走了,故而长盛记看上去是家大业大,实则也就是个空架子。便是贾大掌柜出来,施的也是这种窝窝头啊。”
我心中怒气升腾:我何时调过长盛记的银两?此人故意把责任推给我,着实可恶。
“我们拿劳力换粮食,这是我等应得的,什么叫施给我们的?”几个壮汉跳出来,其中一个国字脸的揪住那罗爷的前襟提了起来,厉声喝道,立时那肥胖的身子便离了地。
我定睛一看,正是刚才将我推倒在地,插我们队的那几个东北大汉。
那罗爷眼珠一转,假意道:“这位好汉且放我下来,我现在就去粮库里看看,换些白面来给各位吧。”
那几人便冷哼一声,正要放他下来,我上前一步,严肃说道:“这位好汉还是先留这位罗爷一留,请余下的伙计回去调些好的馒头包子出来吧,以免这位罗爷去搬弄是非,叫些爪牙来,我等在此地等着方为妥帖一些。”
那国字脸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又溜了一圈,把那罗爷扔给长脸的,“老七,看着他。”
他大声对一众长盛记伙计高声叫道:“你们罗爷就在这里,陪我们聊聊,识相的就快点去给爷换些白面儿,不然老子削了你们家罗胖子。”他声如洪钟,底气十足。
这时,有个伙计一溜烟逃到后面,喝道:“他们抓了罗爷,快叫人来。”
立时,在那些一筐筐的窝窝头后面,有几个维护场子的高壮打手持着刀枪棍棒冲了出来,见人就打,拉纤的两岸变成了混战场面。
群众的怒火一经点燃,便是星火燎原,越烧越旺。
饥饿的人群疯狂地向前挤踩着,我被人踢了几下,兰生紧拉着我的手被硬生生地扯走了,我高声叫着兰生的名字,但是互相推挤的人群完全掩盖了我的叫声。场面完全失去了控制。
过了一会儿,有人惊呼,官兵到了。我抬眼一瞧,陡然心惊,果真有重兵装甲的官兵到了。有个像是士官长的模样,对着混战中的群众高叫:“众民听着,非常时期,快快弃械投降,不然格杀勿论。”
可是那长盛记的罗爷见官兵到了,便指示伙计不要停手,狠狠地将板砖石块向流民扔去,而后面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往前推挤,有些官兵也被挤倒了。我看得真切,站在前头的几个流民,只是愤怒地用手中的武器捅向官兵。我大声叫着住手,可是已经晚了。那些官兵没有办法,终是下令放箭。我心中又惊又怒,所谓官逼民反亦不过如此了,转念一想,冷汗又流了出来:若是被官兵抓到了,就等于被宋明磊知道了,焉有活路在。
无数的惨叫声混着血腥气传了开来,一向纸醉金迷、惹人遐思的玉人河边蔓延着无数流民的鲜血,远处那三艘画舫已然只剩下一个小点,那美妙欢快的歌舞声犹在耳边,却转眼被无数饥饿的流民那惨叫声所湮灭。那些可怜的流民到死也是个饿着肚子的,有人背上中了数箭,却依然血肉模糊地爬到那堆发霉的窝窝头那里,含着血泪一口咬下,死不瞑目。
我胸中血气翻腾不已,高声叫着兰生。然而四处箭雨丛丛,混乱之中有人将我撞倒了,众人踩踏在我身上,我几欲痛昏,忽觉有人提起我,对我厉声喝道:“杵在这做什么,不想死就跳河走啊。”
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一把将我扔向河中。我这才发现无数的人在大叫着往河滩逃命,我奋力游向河中央,耳边不停传来利箭呼啸之声还有众流民的惨叫之声。
这一场悲剧史称“汝州惨案”,而三国南北朝局面的巨变,正始于这场惨案。
我往前方拼命游去,精疲力竭之际,堪堪地赶上那三具华丽大舫中的最后一艘,我使力一跃而上,抹了一脸水。再回头,却见对岸仍是火把通明,惨叫之声依然清晰,令人闻之心惊。
我揉着耳朵,把水倒了出来,那舫上的音乐声喧哗起来,却听有一主要歌者,似有二个歌童相和,所奏乐器亦不似中原或是大理,有横笛、拍板和拍鼓,而那歌声节奏甚是急速欢快。
这好像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乐,果然是契丹人来此?却不知可有大理的人在?
我正想摸到暗处,却感到有人在我后背。我快速回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我这才想起方才是他救了我。
“喂,紫眼睛的,你怎么样?”他一边喘着气问道,一边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我没事,”我向他拱拱手,“多谢相救,不知兄台可好?”
“能杀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哪。”那人直起身子来,仰天哈哈大笑一阵,用力甩了一下头,水珠就溅了我满脸,有点像平时给小忠洗澡的感觉。只听他叹声道:“也不知道我那些兄弟怎么样了。”
我心中一动,不知兰生是否也上了这船。
他爽朗一笑,“你姓啥叫啥呀,看你文文弱弱的,方才打起架来倒也凶狠,下次我见着你,自会罩着你。”
我也微微一笑,“区区金木,敢问大哥姓名?”
“我姓法,叫法舟,打北边那块儿逃难过来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说西京天子脚下找食吃容易,却不想到了梁州遇到潘毛子,唉!世道忒乱哪。”他站起来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强壮的胸肌和窄腰。
我别过头,心想,他的个子真是又高又壮。我见过的人之中,恐是只有我那于飞燕大哥才能与之相比了。我站了起来,向他抱了抱拳,就要跳上大舫。
他有点发愣,大声问道:“你上哪里去?”
我正要让他小声些,却感到有人轻拍了几下我的后背。我快速回头,背后空无一人。我疑惑间又有人拍我的左肩,而且还是在我回头以前已经拍了几下,我的汗毛竖了起来。
法舟却又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做小偷的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在偷东西一样,“看来这船上有扎手货啊。”
我咽着唾沫,忽然特别想念沉默的兰生。
前头的大舫舟头正隐隐坐了一人,黑暗中他戴着斗笠更是看不清面目,唯有一双厉目发着湛湛的光,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杀意。
月亮西斜,露出脸儿来,那人也站了起来,对我们抬起了头。原来那人乃是一耄耋老者,却鹤发童颜,双目灼灼有神,一双厉目边的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高人无疑。
以这老者的功力,方才要置我们死地,如探囊取物一般,必是看我等乃是无辜流民,放我们一马,如今想是要我们自动离开。
我思忖着,便向老人家一躬到底,诚挚地开口道:“这位老人家,我等为匪兵所逼,不幸……”
不想话未完结,法舟却大喝道:“老头子,你爷爷我被那群操蛋的官军相逼,方才上了你的船,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尽管拿出来,不然爷爷我把你的船砸个稀烂。”
我的脸皮抽搐着,慢慢转向我那个不知死活的难友,低声地喝道:“兄台慎言。”
法舟斜睨着我,轻描淡笑地嗤道:“堂堂大老爷们别尽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俺听不懂,那老头子便更听不懂了。”
“哪里来的野人。”这时从那老者身后又闪出一个面目清秀、气质桀骜的少年,身姿挺拔磊落,恰好我还认识。
我傻在当场,哎!熟人哪!他怎么来了?
“仇叔,这种角色,还是让我来解决吧。”那个少年,睨着法舟,活动着筋骨,眼看就要向法舟扑去。
“且慢,沿歌,”那个老者慢慢开口道,“少主让你看着‘木头’,你出来作甚?”
没有人看清老者的手中一根鱼竿何时甩出,生生挡住了那个少年。我那最顽劣、最聪明、最有个性,也是曾最令我头疼的学生——君沿歌。
沿歌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在那船底下对着一堆木头,都快霉烂了,想着出来给您老人家搭个手也好。”
我心中激动起来,难道、难道,刚才在拉纤之时看到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乃是段月容和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