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恰逢一个老友造访,原来是许久未见的韩修竹。我一直以为他死在同幽冥教的战争中,不想他锦衣华服,全然不似在江湖时的落魄,一问之下,他竟然做了庙堂之人的幕僚。我表面客套,心中却颇有些不以为然。江湖豪客,岂能做庭朝的走狗鹰犬?”林老头轻嗤一声,“可是韩修竹却面色凝重地求我为一位贵戚的家人诊病。”

  “啊?他请你去为大人物诊病,你岂不是要金得金、要银得银?好再去同你妻子相聚?”兰生笑嘻嘻地问道。

  林老头却冷冷一哼,“我本不愿前往,但是那韩修竹乃何许人也,他似是一眼便看出了我的窘境,任我如何冷淡,给他难堪,当下却无半点羞恼,也不逼我,只是塞给我一个蜡丸,说是治我哮喘顽疾,于我行医有益。我打开一看,却是十个金币。我左思右想,终是收了下来。

  “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用这银两又进了一次高昌皇宫见了都美儿后,便择日拜访了他。他便引我来到一所驿站见到了所诊之人。出乎我的意料,那人却是一个姿容美艳的红发突厥女子。那个女子一身尊贵之气,酒瞳似火,却满目孤傲,她一直用那双漂亮的红眼珠子狐疑地睨着我,似是对我颇为不信。我也是年轻气盛,当下说道:‘小生只为相信之人医治。’掉头便要走。这时有人在里间缓缓说道:‘林先生留步。’我回头,依稀看见水晶丝帘后暗中站着一个青衫年轻人,那人走了出来。因为逆着光,看不清那人模样,那个红发突厥女子看着那个年轻人温柔而笑,满眼爱慕之情,那个年轻人也温柔地扶着她坐定,对我说这几日他的夫人身体极其不适,言语有所冲撞,请我万万不要放在心上,礼貌地让我为她再看看。”

  红发女子!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有种威严感,让我平静下来。我便微搭那个红发女子的脉搏,她果然是怀孕了。我当下便向那个英武的年轻人道喜。”

  林老头又灌了一口,“那个红发女子满面喜色,那年轻人微微一笑,并未特别喜悦,好似早已知道这个消息。然后老夫又告诉他,他马上就要成为两个男孩的父亲。”

  “两个孩子?”兰生一脸好奇,“莫非这个女子怀着双生子?”

  “正是,”林老头又灌了一口,“那个红发女子自然是惊喜异常地看向她的心上人,不想那年轻人却一下子敛了笑容,不但没有为人父的喜悦,反而满脸凝重。我留了些安胎的药,他出手果然阔绰,一下子就给了我十个金币。我正要离去,这时那年轻贵族似无意间从袖中落了一方帕子在我脚边,我便恭敬地捡起来。那是一方洁白的丝帕,我弯腰呈上于他,不想那个青年在上方,却轻轻推开我的手,说道能得典雍真人高足为内人诊治,实乃人生少有之幸事,这方帕子便做念想吧。我惊抬头,他在那里优雅而笑,烛光爆了下,微微闪了一下那个青年的脸庞。我这才发现那人凤目深邃,真可谓亮若繁星。他明明是一个男人,俊美绝伦却又不失英武阳刚之气。他穿着一件普通的书生青衫,可是微笑起来却有着一种奇特的妖冶魅力,我们头上的月婵娟都似要在那人的光耀之下逊色三分了,连我这个男子也无缘无故地心漏跳了一拍。然后我回过神来,那方帕子的一角绣有梅花枫叶记号,这分明是中原一个豪门大户的族徽。当时我心中一动,记得师父曾说过,中原有大族原氏以梅花枫叶为记,兵强马壮,礼贤下士,将来若有天下大乱之际,其必为问鼎中原的第一枭雄。我旋即醒悟过来,这个青年既然点出了我的真实身份,又让我得知他是原氏大家身份,想是要我守口如瓶,我自然也不想有任何麻烦,便不动声色地受了而去。

  “过了几日,那位年轻贵族又请我过去,想请我帮他做一件事。那时的玉门关有原家军驻守,虽军纪严明,但仍有不少不法奸商,偷偷拐卖两地少女逼良为娼,犹以西域女子受害最为严重。前几日原家军方才破获了一个人口贩卖集团,解救其中无数受害少女。我一开始猜想莫非这个年轻贵族同这个红发女子逢场作戏,不想有了孩子,今天是要我替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我那时想着只可安胎,断不可做那伤天害理之事。

  “我来到驿站,那个青年贵族又出现了,不想他却对我说很高兴有了这个孩子,但是他只要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我不解地看着他,问他既然想保住骨肉,为何只要一个?他回首笑看我,却不答我。我这才想起我这是在询问大家的私密,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便摇头说道:‘我不但不可做此等之事,亦无能力保证母子平安。’他听后又笑了,笑得那样优雅,对我轻声问道:‘先生难道不想娶那个高昌天女了?’我愣了一愣。他的声音真像丝绸一样滑润,只听他继续对我笑着说道:‘如今高昌败于南诏,这两个紫瞳的绝代佳人便要进贡于南诏豫刚家,我若没有记错,这两个紫瞳佳人,一个叫作都美儿,一个叫作依秀塔尔,而先生这几年出入于高昌国内,与二人交好,与那叫都美儿的天女更是情深意浓。令师反对你娶那个高昌的第一美人,你便负气跑出来,不是吗?’”

  我翻身坐起,呼吸急促,因为我正好算是认识一个叫作依秀塔尔的紫瞳女子。

  “他的眼睛好像有着魔力一般,我的冷汗不知为何就这样流了下来。他唤了声‘上茶’,我的脑子里只想着都美儿马上就要被送到南诏了,食不知味,等把茶喝了一半才发现我喝的是武夷岩茶,是我最喜欢的茶。他在那里微微一笑,说道:‘我却能令你娶到那鲜花一般的美人儿,我手下有门客无数,可以盗出你的心上人。’

  “我正在犹豫间,忽然那个红发女子泪流满面地闯了进来,扬起手就打那个青年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打得很重,五道掌印清晰地印在那个青年的脸上。她伤心欲绝地用突厥语极快地怒骂着:‘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你要杀我们的孩子?’她愤恨至极,似是还要再打,那个青年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纤手,沉着脸道:‘冷静些,我这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她咽气吞声,用标准的汉语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谢梅香?’那青年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冷冷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太小看我了,原青江!’她却没有回答那个青年的话,只是冷笑数声,‘你们原家秘训,双生子诞,龙主九天,她无法为你生下双生子继承人,为什么也不让我生?’我大惊,这个年轻人就是威震西域的平西大元帅原青江。”

  我再也睡不着了,一下子坐起来,走到门前。

  兰生结结巴巴道:“你说什么?原、原青江……他、他……”

  林老头却不理兰生,只是在那里苦笑数声,“那个红发女子大声道:‘我不是中原人,可也是大突厥的女皇,哪里配不上你了,为什么不能为你生下双生子一主这天下?’‘就是因为你是大突厥的皇帝,所以根本不能有双生子,古丽雅。’原青江紧紧抱住了她,吻着她的额角细声说道。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个女子便是西突厥的流亡女皇,阿史那古丽雅!”林老头长叹一声,“那女子一下安静了下来,任由那个原青江拦腰抱起她轻盈的腰肢放到香妃榻上,他轻轻给她盖上白狐皮,柔声道:‘莫要忘了,于突厥皇室,双生子实乃大凶之兆啊。’

  “我惊在那里,几乎忘了要退下。韩修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这才缓过神来。”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抹着嘴冷笑道:“我跟韩修竹退下时,忍不住回头望去,水晶珠帘内阿史那古丽雅伤心地抽泣着,‘可我想和你在一起,腾格里在上,自从我见到了你,我根本不想复仇了。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阿塔,可是只有腾格里知道我有多想为你生儿育女,与你相守一生。’原青江紧紧地抱着她,那双漂亮的凤目,在夜明珠的光芒下愈加深不可测。忽然他的目光向我扫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就那么一哆嗦,便低头快步退了下去。

  “我同韩修竹来到外间,韩修竹背负着双手,凝神望着玉门关的月色,眉头微皱,默然无语,似是在思考着极烦恼的事情。而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望着他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韩修竹的眉头散开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侧过头来唤着我的字,‘毕延兄,开了春,都美儿和依秀塔尔就要起程被送往南诏了。’

  “我的心一紧,却听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兄长在上,修竹实言相告,也许去南诏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南诏的光义王及豫刚亲王虽然好色,确然听说对后宫还算以礼相待。那东突厥的摩尼亚赫听了传说,也跃跃欲试,想从南诏手中分一个过去。但那摩尼亚赫荒淫好色,那些不听话的姬妾常为其折磨至死,然后烹食。’”

  我猛地起身,扯痛身上的伤,惊醒了小忠。它猛地坐起来,歪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

  “你住口,莫要再说了。”却见林老头一下子把杯子甩在我身边的土墙壁上。他的眼睛赤红而狂乱,仿佛溺毙在记忆中可怕的一段河流中,眼前正站着激怒他的韩修竹。兰生也吓得站了起来,跑过来扶着我,和我一起有点发抖地靠在墙角看着林老头发狂。

  “我心中恼怒,可是却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但又想他定是为了他的主子前来苦苦相逼。我气极流泪,冷冷道:‘修竹老弟,我知道你这是在为了你的主子前来激我。你的主子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要这样刺激你昔日的生死兄弟,胁迫他的女人来牺牲他的做人信仰,医德人格,让他变成杀人的刽子手?我真的很好奇,那个原青江将军究竟给了你什么?’

  “我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不想韩修竹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摇头轻叹,‘毕延兄错矣。’他诚挚以告,‘原青江并非我的主公。’他的眼中忽然闪着一阵狂热,嘴边也溢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傲然道,‘我的主公是这天下的救主,总有一天他将改天换日,创造一个新天地,你以后有机会见到他,便会明白了。’

  “第二天,他带我进了高昌皇宫,见到了都美儿。都美儿在我怀中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对我说高昌国王天天晚上唱着忧伤的歌曲,恐是国将不保,而那摩尼亚赫亦来信符相逼,如今国弱敌强,突厥称雄西域,诸国皆畏,摩尼亚赫可汗已正式向高昌和南诏通了文书,她和依秀塔尔会有一个被送到突厥去。都美儿泪水流个不停,那天依秀塔尔也在,她同都美儿活泼可爱的性子截然不同,平时便比较冷淡,但待我还算客气,一般还能对我微笑下。可是那天她看着我们的眼神却有点奇怪,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转到内间去念经文了。我们一起抱头痛哭,我便在那时下了决心,决定答应原青江,一定要想办法救她出去。

  “第二天,我仔细检查了女皇的身体,她一脸冷然悲戚,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都感到了她的绝望和悲伤。我对原青江直言相告,她年幼之时身体受过严重的伤害,比之一般女子受孕几率本就少很多,如果一定要摘除其中一个婴孩,很可能以后不能再有孩子,而且双生子同心同体,一个受了伤害,另一个恐怕也会留下后遗之症。我以为最佳方案便是等胎儿生出母体后,再做打算是最合适的,可是原青江却不同意。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眼神中的冰冷和残酷,那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那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骨肉。”

  林老头长叹一声,“那一年真是巧啊。我有一位经常云游四海的好朋友也来到西域,他同我一样也是四海闻名的神医,虽然说起来,论辈分此人还是我的师叔,然而我与他年龄相仿,又同是少年成名,我便同他把酒言欢,叙述这些年分离时的趣事。他带来一种很神奇的自酿美酒,我一尝便知是西府凤翔加了些珍贵的人参雪莲。我一向酒量不浅,然而那一夜我喝得大醉,还禁不住道出了我与都美儿的恋情。我醒过来后,想起我醉酒之时吐露的秘密,不觉冷汗涔涔。我那老友对我凝重道:‘毕延你可知道,你走上了一条你根本不该走的路啊,你又如何相信那个原青江大将军能遵守诺言而不会事后杀人灭口呢?’他的话仿佛一颗种子落在我心中发了芽,让我难受得一夜未眠。第二日,他便起程了,不提昨夜的任何话题,只是说找到了一种奇药可治我的哮喘顽症,说着便递给我一个小包,然后再不见踪影。我打开一看,那是一包看似笋干似的东西,可是那时的我激动地跪在地上,向他离去的方向磕了半天头,直到脑门磕破为止。”

  “一包笋干而已,至于吗?”兰生嗤道。

  “傻瓜,这不是笋干,这是白优子的卵。”林老头呵呵乐着,双目焕发着奇异而激动的光彩。

  “你见过白优子吗?”林老头神秘地凑近我们,手中提溜着酒瓶,“那是天下医者都梦想的神奇药材。在南彊,有多少南蛮巫医费心豢养亦无法得之,就连我的恩师典雍真人耗费一生都想得到哪怕是一粒虫卵。”

  “白、白优子?”兰生奇道,“那是啥玩意儿啊?”

  林老头站起来,向我走了一步,残酷地踩烂了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仿佛这个乱世中无数弱者的悲惨命运。

  他抖着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看似破旧的“白木簪”,放在右掌中,他把酒往那个“簪子”一洒,迷雾般的月光下,那根簪子竟然慢慢蠕动了起来,在桌上弯曲,最后扭曲了起来。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冒了起来。兰生骇得倒退一步。小忠害怕地对着桌子吼叫了几声,然后低呜着跟兰生一起躲在我身后。

  林老头右掌一握,那条长虫子便被其捏个稀烂。

  我暗自呕了一下,却见那烂兮兮的虫子正巧掉落到那棵方才被林老头踩扁的小花上,那朵明明已经蔫掉的小花却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原来苍白的花瓣亦变成了艳红,开得更甚更香。

  “看到了吗?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蛊虫,明明已看似风干了,然而只要有一点食物,便能复活如初,并能滋养其他生物。”林老头酒意熏天地跌坐在那朵小花边上,看着小花越开越旺,最后慢慢地向林老头手上的酒壶延伸过去,似是饥渴万分。林老头便向那小花又洒了些酒,那花开愈大,颜色亦愈艳丽,他有些大舌头地懒懒说道:“如果你懂得如何豢养它们,便可以将其种植于人身中,利用这种生物旺盛的生命力和药性来治疗各种疾病,每一种白优子都有各自的口味,像这条白优子只喜欢我酿的米酒。然而有些白优子的口味却有些特殊。”

  我心中一动,蹲了下来,同他平视,冷冷道:“比如说,有的白优子喜欢人血,与寄主同生,然而副作用便极有可能最后不受寄主控制,占领寄主的身体,最后寄主便受控于白优子的主人,例如……您。我想,您还有您的那个朋友,同幽冥教的活死人阵有莫大联系吧?”

  林老头茫然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目光却渐渐清晰了起来,甚至掺着一丝恐惧,老嘴一歪,似是笑了,“你真聪明啊,不愧是天下奇人花西夫人。”

  “林前辈,后来呢?”我沉声问道,“您究竟做了什么?”

  林老头却似沉浸在回忆之中,双眼直直地看着那空中幽幽的银蟾,“我记得那一晚的月色也是这样美啊。我用尽毕生所学,给阿史那古丽雅动了手术,用了白优子成功地摘除了那双生子中的一个男婴。我试着安慰她,不会有事的,可是她对我不理不睬,双目无神,竟似了无生趣。”

  “那林老头你就能得到你心爱的都美儿了吧?”兰生壮着胆子,也学着我,蹲在林老头的身边,眼睛看着那朵奇怪的花,咽着唾沫。

  我看了眼兰生,心道:“傻兰生,如果他得偿所愿,又何来今日之苦,哪还有那妖里妖气的段月容。”

  林老头凑近了我们,笑呵呵地说着,满嘴酒气直喷我的脸,然而那双眼睛却溢满悲伤和绝望,“那一晚我取走了一个生命,同时也还了一样活物给原青江和阿史那古丽雅。我担心原青江出尔反尔,便在阿史那古丽雅的体内留下另一种白优子。这种白优子幼时对人体无害,同胎儿一样吸食少量胎液便可生存,同时会吃一些人体内有害的物质,甚至可以提神益气,助胎儿成长,然后同胎儿一起成长。这种蛊虫如果没有我的解药,它便会、便会以胎儿作为食物。”

  我的心一惊,“莫非这便是非珏双重人格的由来?”

  兰生冷冷道:“林老爷子,真看不出来你好狠毒的心,我看比起那原青江来竟然是毫不逊色啊。”

  “我、韩修竹和原青江两天一夜均未合眼,等到我走出暖阁时,他们俩的眼睛同我一样熬红了。我休息了两个时辰,然后又守护着古丽雅,就怕她大出血,这一日她的情况还算稳定。可是原青江却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就在昨夜,高昌宫墙内,依秀塔尔忽然晕倒了。我一向同依秀塔尔交好,我便想进宫为她诊治,亦好有机会再见到都美儿。可是原青江却冷笑一声,‘先生还是不要瞎操心了,现在高昌国王极度震怒,因为巫医竟然诊断出来她怀上身孕了。’高昌天女乃是侍奉佛祖的贞节烈女,既是贞女又怎能在宫中怀孕?这实乃极大的丑闻。高昌王宫便对两个天女严加看管,如今别说我再入宫内去看望都美儿,就连原青江的门客亦无法偷偷潜入宫内盗出都美儿了。尽管原青江承诺会在都美儿送出国门之时下手,可我心中既惊且怒,认定了这个原青江是想毁掉前约,于是……”他的眼瞳忽然收缩了,面目亦狰狞起来。

  我冷冷接口道:“于是您便没有告知原青江关于您在可怜的女皇的孩子身上下的蛊,任由那可怕的蛊虫越长越大。”

  “不,不是我、不是我。”林老头吼了出来,到后来声音却弱了下来。

  兰生瞪着眼道:“那个原青江后来真的食言了吧?所以你也就没说。”

  林老头忽然流出了眼泪,“原青江……他……没有食言。”

  “什么?”这回轮到我和兰生大叫出声。

  “无论是突厥还是南诏,高昌都不能得罪,可是最后却决定把都美儿送往突厥。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都美儿出城之日,原青江的门客真的化成西域流寇劫到了都美儿,送到了我的手里。我万分喜悦,拉着都美儿就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原青江扶起了我。按照同原青江的约定,我俩必须隐姓埋名,从此以后再没有都美儿和林毕延这两个人。我满心惭愧,想为阿史那古丽雅去蛊,便提出为她再做一次诊断。那一天,我精心配制了解药,这种解药本身便是另一种蛊虫,名唤金罗地,是唯一能克制白优子的东西,我谎称是补胎药,给阿史那古丽雅服下,她的气色好了很多。可能这些天原青江也一直陪在她身边说了很多好话,看得出她的心情好了很多,那天她还摸着肚子对我微笑地说了声谢谢。就在我们收拾停当,正要出发时,那摩尼亚赫以天女为借口,忽然发动了战争,以闪电般的速度灭了高昌,同时偷袭原青江。

  “原青江前去应战,他嘱咐韩修竹和我们护着女皇回到弓月城。就在回宫途中,我们遭到了伏击,我同都美儿失散了,韩修竹护着我还有众人回到弓月宫里,女皇开始下身流血不止。不应该这样的,真的。我真的已经给她下了解药了,临走前我也检查过她的胎儿一切安好啊。”他在那里反复地说着不应该这样,浮肿的眼袋上挂满泪水,涕泣不已。

  “可能一路上受了惊吓,女太皇动了胎气吧?”兰生慢吞吞地说道。

  “不,”他收了抽泣,斩钉截铁道,“女太皇下身流出的血是黑色的毒血,我想了整整二十五年。没有,我没有配错药,三钱金罗地、二钱三七花、三钱菟丝子,还有半朵雪莲,一两二钱何首乌……”

  他流利地背诵着配药名字,两只老手也在空中做着抓药和称药的动作,然后是放入容器和煎药的动作,仿佛一切就在眼前,他反复沉浸在自己酿的噩梦中,最后猛地扑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双肩,委屈道:“我没有配错药,我真的没有配错药啊。弓月宫里所有的御医都诊断出来女太皇中了奇毒。我百口莫辩,我求女皇的亲信果尔仁让我给女皇解毒,可是这个冷脸子的突厥蛮子就是不信我,就连韩修竹亦对我万分失望。我在弓月宫的大狱里心心念念的就是都美儿。”

  忽然想起女太皇曾对我说过,有个汉家流浪医者救了她同非珏,我便开口道:“就在您被囚禁之时,有个医术高超的汉家医者揭了榜文,救了女皇和未来的撒鲁尔大帝吧?”我看着林老头的眼睛继续问道:“您应该认识这个医者吧?”

  林老头放开了我,颓然坐回去,咬牙切齿道:“没错,化成灰我都认识他。他从小同我一起长大,我们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切磋医技,他是我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啊。就是我这个最要好的朋友给了我白优子的卵,就是他,就是他毁了我和都美儿的一生啊。”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人。”兰生的小脸上一片惶然,“这是为什么呀,这是什么样的恶人呀,利用最好的朋友来对一个孕妇和无知的孩子下手?”

  “因为仇恨。”我轻轻接口说着,迎上兰生迷惘的眼,苦笑道:“林前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的那位朋友在江湖上的名号就是响当当的怪圣医赵孟林吧。”

  林老头扭曲着脸,抽泣了半晌,似是强抑下悲愤,从牙齿中说道:“正是。”

  兰生奇道:“原来夫人也认识这个黑了心的赵孟林啊?”

  “这位赵孟林先生其实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有恩,小时候我们小五义穷得叮当响,根本没有人来管我们死活,只有赵先生。他就像个活菩萨似的,分文不取地替我三姐看病,有时候也为我瞧病。他总是对我们微笑,总是鼓励我们说:笑一笑,十年少,两位姑娘要常常笑啊。”我学着他的口气静静地说道,“然而这位菩萨的背后代表着明家,因为明家为原家所灭,那无限的仇恨和心计,使他设计了这个连环计,他就是为了想要让那个受伤的胎儿先天羸弱,去练那比死还要痛苦的无相真经,让原家在西域的后代从此万劫不复,然而最终的目的,却是有机会接近弓月宫地下那百年未启的紫瞳妖王的宝藏,还有那颗可以探测人心的紫殇。”

  撒鲁尔抛我下深涧的嘴脸仍在我的眼前,同非珏的笑脸重合,不觉苦涩难当。

  “原来是这样,”林老头看着我喃喃道,“韩修竹后来到狱中探望我,以性命保下了我,但是我从此被圈禁在这个山谷中研究了一生的白优子,便是为了找出病因。后来南疆幽冥教复出,我便又转而研究找出克制活死人阵的方法,我知道这是白优子控制了活人,活死人阵同赵孟林脱不了干系。我一定要报仇雪恨。”

  我们一阵沉默,唯有蛙鸣虫声相和,三人不由对月惘然。

  “请问,那个依秀塔尔的天女怎么样了?”我低声问道。

  “就从火刑当天,便接连三天天降大雨,巫士害怕,便奏请高昌国王放了依秀塔尔,再后来摩尼亚赫对高昌屠城,可能她便乘兵荒马乱逃了出去,我们便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你长得很像依秀塔尔,”林老头看着我,苦笑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笑着流泪道:“她是我的娘亲。”

  “果然,”林老头流泪笑道,“我猜得没有错,也没有救错你。”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我亲生娘亲的故人。

  说实话,我对我的娘亲那慈蔼美丽的笑容早已模糊,我依稀记得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子,从来没有打过我和锦绣。锦绣小时候胆小好哭,而那时的我还一心当她是紫浮,恨她拉着我投错胎,过着如此穷苦潦倒的生活,心中对她万般厌恶。

  于是,我总是粗声吓唬她不准哭或是就直接动粗了,她自然哭得更凶,还跟娘亲告状,娘亲便会轻点我的脑门,白我一眼,不准我再欺侮她。

  身材高挑的她一抱起锦绣,便隔离看似凶神恶煞但个子尚小的我。我够不着锦绣,自然气得仰着小脑袋直跳脚,嘴里还嚷嚷着:“紫浮你耍赖,你丫没胆子的家伙。”

  锦绣还是在娘的怀抱里顶着我打的包,缩着肩膀抽泣着,胆战心惊地看着我。我的娘亲却无奈地摸我的脑门,然后抱着锦绣,牵着我的小手进屋,哄我说她有好吃的省下来给我。那所谓好吃的,无非是一土盆红薯或是一碗鸡蛋羹,然而在贫穷的花家村,这鸡蛋羹已算是极奢侈的东西了。一般来说,年幼时的我看见食物就能立刻挂下眉毛,奔向香喷喷的食物,暂时忘记一切仇恨。

  于是我娘就坐在一旁看着我吃鸡蛋羹,轻轻拍着锦绣,柔声唱着高昌民歌。

  我吃完了也搬张竹凳,坐在娘亲身边,龇牙咧嘴地瞪着锦绣。娘亲那歌声可真好听啊。

  说来也怪,每次听到这歌声,我烦躁的心会随之平静,那眼皮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然后我亦会靠在娘亲温暖的身上沉沉睡去。

  等我醒来一下地,一切恢复原状——我又精力旺盛地同锦绣继续那猫和老鼠的游戏,然后我娘亲再像唐僧似的来劝架,再唱歌哄着我们,这样反反复复地一直到我和锦绣彻底和解。

  往事的大门一旦打开,那些犄角旮旯里的故事一下子抖了灰尘向我跑来,就像五彩泡泡在阳光下不停地对我噼里啪啦地微笑。

  我想起来了,我和锦绣第一次手拉手一起扑到她那温暖而干净的粗布衣衫上时,她琉璃般的紫眼睛看着我们盛满了惊喜,她微侧头看了我一会儿,了悟地柔柔笑道:“你终于想通了。”

  我当时愣了一下,并没做深想,只是嘿嘿傻笑着把脑袋埋在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上。

  有时我拉着锦绣淘气,她也只是拉着我们反复讲道理。

  当我开始组织村里的小伙伴建立这个人生中第一支儿童合唱团时,作为总指挥,我认认真真地教他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采蘑菇的小姑娘》这些我所能记得的歌。有时歌词记不住,我就瞎填,反正锦绣总是乐呵呵地跟着我,她的那些崇拜者为我们合唱团的秩序稳定做出了巨大贡献。

  秀才爹不太乐意我们浪费做女红的时间,可是我娘亲却很喜欢。当我们唱那首新疆儿歌《娃哈哈》时,可能这首儿歌的异域风情引起了娘亲的回忆,她总是微笑着听着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紫瞳闪着泪花,轻声跟着我们一起唱。后来我们的合唱团还在闹社火时表演过,在花家村的那群乡巴佬里也算得上是“惊才绝艳”,赢得众人大力的掌声,可是就在那一年冬天,娘亲却突然得伤寒急症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