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鲁尔却冷冷道:“母皇且慢。正是叶护老大人德高望重,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不让伯克说个明白,也好安我突厥众部勇士之心。”
不等女太皇说话,阿米尔早已撒开长长的羊皮卷轴,大声念道:“火拔氏果尔仁四十余载,独霸朝政,徇私枉法,骄纵跋扈,纵部欺弱,欺主媚上,祸乱后宫,投敌叛国。总此七罪,罪无可赦。臣等请草原伟大的女神和可汗陛下,诛果尔仁,逐火拔氏,还草原一个公正。”
女太皇示意依明前往夺下阿米尔的卷轴,没想到依明反倒劈手夺下女太皇手中的权杖,对着女太皇冷笑。
女太皇怒喝出声,衣袖高高拂起,忽然祭坛上一杯祭酒摔落在地,众人发出恐惧的声响,“腾格里发怒了,腾格里发怒了。”
女皇面色凝重,冷然看着撒鲁尔和阿米尔,厉声道:“可汗陛下,莫非你想冲着朕来?”
她的手微扬,座下早已林立一群银甲武士,间又夹杂着一些火拔家的红袍士兵。
撒鲁尔面色冷峭,站出来厉声道:“果尔仁七罪当诛,若有庇护者,便是大突厥的敌人,腾格里必诛。”
“陛下可要想好了,”果尔仁不慌不忙,微微笑道,“陛下刚刚统一了突厥帝国,便要残害忠良吗?我火拔家世代忠良,老臣更是侍奉三代大突厥可汗,天下皆知老臣为阿史那家一生尽忠,甚至没有任何可贺敦和子嗣。请问台下各位高贵的伯克和梅录,何人敢出列质疑果尔仁的忠诚,何人敢出列证明阿米尔的胡言乱语是真?那才是大突厥的敌人,腾格里必诛!”他的灰瞳一转,厉声向台下咆哮,而台下竟然哑然无声。
撒鲁尔面色阴沉,而果尔仁面露得色,女太皇眉头紧皱,却不发一言。
我本来乖乖地躲在一角,正在考虑怎么通知段月容,让他赶紧退出圈外,同我一起逃走,不想忽然有人在我背后猛推一把,将我推了出来。我重重地摔在场中。
立时所有人的视线转向我,最接近我的那群衣着鲜亮的贵族,居然不约而同地飞快地闪开,绝对以突厥人所赞美的苍狼豹子之神速,给我迅速腾出了一大块地方。
我捂着屁股站了起来,强自镇定,心中暗惊是谁在暗算我?我看向人群,想找小放,眼前却只是一群深鼻高目的西域中人,每个人或大或小,或双或单,或圆或扁,各种颜色的眼睛里,都在同时反映着两个深刻的中心思想。
首先是赞叹:“多么忠勇的武士啊。”
然后是哀叹:“兄弟,你玩完了。”
我的脸上冒出汗来,抬头却见撒鲁尔看我的眼中微讶,果尔仁一干人的憎恶就更别提了,余光一闪,却见台角一人长身立起,对我笑颜如花。
他施轻功飞身跃起,大漠长风中,袍角翻飞,如大鹏展翅,紫瞳光耀生辉,眼波如水含情,桀骜的眉梢充满风情地对我挑起。他翩然落到我的身边,如天人下凡。
众目睽睽之下,在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天人同志极其志得意满地从宽袖中伸出一双莹白的手,微微弯腰,执起我的双手,轻轻放到唇边落下一吻,眼波勾逗间刹那勾魂摄魄,唯听他的声音,对我柔柔笑道:“你来啦。”
我有那么一阵恍惚,这不是梦里紫浮的台词吗?
我与段月容假凤虚凰地生活了那么多年,按理应该习惯他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然而这一刻,我张开了嘴,却根本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我该说什么?
最后只能勉强缩小口型,极其简单地说道:“啊!”然后醒悟到我身上穿着男装,还是突厥士兵的衣服,立刻血色上涌,欲抽回手。
果然,周围的人没有一人的下巴是合上的。
就在这时,礼炮乍响,四面八方涌入身着黑甲、臂系红巾的人群,如铁水骇然涌入,蔓延到哪里,那银甲和红甲便是一片血腥。在场参加的伯克、梅录少有营救果尔仁者,多是或骇然,或冷笑,或木然地慢慢地带着自己的人退出祭坛,然而更多的是不及逃走的,皆枉死在混战之中,血肉模糊。
早有一群武士护住后妃女眷,轩辕皇后冷然道:“热伊汗古丽勾结果尔仁,迫害宫人,残害皇嗣,还不押下?”
“原来皇后陛下早已背叛了女太皇陛下。”碧莹冷冷道,“轩辕家的女人果然会见风使舵。”她仰起头,鄙夷道:“我身怀狼神之子,谁敢碰我?”
香芹眼中闪出可怕的光芒,恶狠狠道:“轩辕家的女人,我要杀了你们。”
她尖声叫着,冲向皇后,未到近前,人已惨叫着伏倒。
却见阿米尔浑身浴血站到轩辕皇后身前,冷然道:“你这个冒牌的奸妃,陛下早就认出真正的木姑娘,你不过是紫园的贱人姚碧莹,还敢在这里行刺皇后?”
其时我正在寻找段月容,可是听到这话却愣住了。
碧莹也愣住了,嘴唇颤抖了起来,“你说什么?陛下早就知道了?”
轩辕皇后也一怔,在我的印象中,轩辕皇后是温柔如水的,却不想就在那一刻她的眼神忽然阴冷了起来,那美丽为嫉妒所扭曲,她绕过阿米尔,紧握一把华美的利刃冲向碧莹。
碧莹退无可退,正中左肩,她美丽的眼中犹带着倔强,人慢慢地抱着肚子凄然地跪倒。
我本能地想冲过去,却被人拉住了,一回头却是一双紫瞳森冷。
段月容替我砍倒一个偷袭者,死死拉住了我,“这是他的家事,已轮不到你管了。”
我挣不开他的手,也无法反驳他的话,一颗心凉了下来。
再回头,却见皇后正要再出第二刀,果然一把犹滴着血的弯刀挡住了皇后的匕首,竟然是撒鲁尔。而就在极度心跳的那一刻,我看清了皇后手中的匕首,是我的酬情。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怒吼,大雨滂沱而下,天祭化为一片血海,雨水冲刷着人们身上的血迹。撒鲁尔的红发沾在额上,雨水淌过他的长睫毛纷纷滴下来,酒眸凝着那一双伤心惊恐的琥珀琉璃瞳,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往日情人间的亲昵明明还在眼波间流动,却不知何时悄悄地横亘了残酷的背叛和冰冷的杀戮,似被那明心锥生生割开心脾,痛断肝肠。
皇后颤声道:“她不是可汗心中的那个人,可汗也明明知道的,为何还要救她?”
“皇后多虑了。”他收回了目光,回过身去,再不看碧莹半眼,冷冷地注视着皇后道:“她的肚子里有阿史那家的皇子,朕要这个孩子。”
皇后的花容悲伤欲绝,冷笑道:“花木槿说得没有错,陛下果然还是爱上了这个贱婢。”
“我说过很多遍了,不准跟我提这个名字。”撒鲁尔的脸冷得可怕,一刀挥去,三个银甲人倒地,他回首对皇后大声吼道:“不准跟我提这个名字!”
他终是爱上了碧莹,而碧莹也爱上了他。
以前在西枫苑时,非白曾对我说过,人生的误会有很多,有些误会终其一生也无法解开,令人一生挣扎,生不如死。
我与非珏错过一生,同碧莹之间似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的误会,而这两人也因为女太皇和果尔仁结出了一个死结。
“看到了没?快走。”段月容在我耳边轻轻嘲讽着。
我回首,他的月白吉服早就被血染一身。场中的情势渐渐倒向了撒鲁尔,黑甲吞没了银色和红色,处处散落着红色的紫罗兰方巾,那殷红一片,已分不出是那褚红本色还是鲜血染成。
果尔仁脸上拉了道口子,满面阴沉地护着女太皇,不停地砍杀着跃上台来的黑甲兵士。
忽然撒鲁尔跃上祭台,怒吼一声,果尔仁两个护卫已被他砍个四分五裂。
“老臣一路扶持可汗母子,打陛下出生起便殷勤看护,”果尔仁冷冷道,眼中有着不可见的伤感,“陛下为何如此仇恨老臣、残害火拔家?陛下难道不怕腾格里的惩罚吗?”
“老匹夫,”撒鲁尔恨然一刀砍去,“你勾引我的母皇,秽乱后宫,私育孽种,想取朕而代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果尔仁颓然倒地,擦着嘴边的血迹,冷笑道:“孽种?我同你母亲的孩子是孽种,那你这个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的野种又算什么?”
撒鲁尔的眼瞳恨似烈火,好像那滂沱大雨亦无法浇熄他的怒火,正欲上前拼命,果尔仁与女太皇眼波微触,便将手中的弯刀甩向撒鲁尔。撒鲁尔一刀挥开,那刀柄弹向祭坛的金狼雕像,正中那怒视前方的狼眼睛,果尔仁地下的石板一陷,掉了下去。
与此同时,祭坛周围的那圈石狼口中纷纷吐出铁箭,以天祭坛为圆周中心射向场中人,皇后惊呼声中,那比雨丝更细密的箭阵射了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段月容一把抱住我,随手提来一个突厥人挡在眼前。
我看不到任何人,只觉惨叫声不绝于耳,我的四周刹那间血流成河。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前面的突厥人吐着血沫成了一个可怕的刺猬血人,眦目尽裂,极度愤恨地看着段月容。段月容却冷冷甩开他,抱着我蹲下,躲在尸山中。
“这个果尔仁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段月容看着我,眼中却闪着一种嗜血的兴奋,“还留着这个机关,连自己人也杀,若我是撒鲁尔,自然也想要除掉他。”
我浑身颤抖着,心中却忍不住想着,皇后和碧莹都在台下,撒鲁尔会救哪一个,碧莹还是皇后?
一回头,却不期然遇上一丝熟悉的眼神,布满浑浊的血丝盯着我。
我一愣,这不是那个张老头吗?他怎么也在,他同我们一样,躲在尸山下,身上穿着一件撒鲁尔兵士的黑甲,臂上也系着紫罗兰红巾,还是满脸褶子,一只小眼,不过身上的罗锅子早已不见,显得身材高大。我早就知道他是易容的,不过他长这么高,我居然一时没办法习惯。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也一径默然地看着我,眼看着两人身上、脸上慢慢地溅满了殷红的血雨。
箭声渐消,我们站了起来,眼前一片尸山,我看向高台,空无一人。女太皇、撒鲁尔、碧莹,还有皇后,都不见了踪影。一片静默中,积满尸首的天祭坛更显得空旷而可怕,唯有耳边悲唳的血雨腥风,不停地往人脸上泼来,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放眼望去,唯见那个脸上挂着嘲讽之意的段月容,四处找称手的兵器,还有正在替自己包扎手臂的张老头,兀自沉默。
我蹒跚地四处翻着尸体,唤着小放。
渐行至祭坛边缘,手扶一只石狼,我的心开始绝望。
忽然成堆的尸体中一人猛地抓住了我的手,一张狰狞的脸露在我的眼前,“花妖精,还认得我吗?”
原来是香芹。我奋力挣扎,她瘦骨嶙峋的手怎么也不放我,眼神疯狂地盯着我。我向后拉住那头石狼,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脚下的地板猛然往下塌,我同香芹,还有一群尸体便呼呼往下掉。
我一扭头,却见段月容和那个张老头都向我奔来,然后一片黑暗包围了我。
我幽幽地醒来,耳边隐约有人说话,“义父,一切可安好?”
那声音温婉忧郁,如琴音入耳。
“无妨,不过是皮外伤罢了。”果尔仁的声音沉沉传来,“可惜我带来的那一帮武士都死了,他们跟随我多年了。”
“你不用担心,我现在要同卡玛勒去密室拿银盒。有了这个银盒,那撒鲁尔便不能奈我何了。你同香儿在这里等着。莫怕,我已将神兽关在第七天,在我们归来之前,断不会前来伤害。看好这个花木槿……我要让撒鲁尔和大理太子付出代价……”
声音时断时续,我的头痛似裂。过了许久,我使力动了一下手指,渐渐地睁开了眼睛。
碧莹正坐在我的身边,细细地看我。她看到我睁开了眼睛,好像受了惊吓,撑着腰腹站了起来,眼睛依然盯着我,却离得稍微远些。
我环顾四周,香芹浑身流着血,在那里喘着气,碧莹好像在替她上药。
香芹接触到我的视线,冷笑着,“花妖精醒了。”
我麻掉的双手双脚渐渐动了起来,我使劲挣了一下,终是坐了起来。
香芹惊恐地看着我。
碧莹略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她手头的工作。
“花妖精,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香芹猛然挣脱碧莹,冲上前来,甩了我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