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温言笑道:“太子的雄心壮志让莫问钦佩。只是太子可想过,若要发动战争,要耗尽多少民财国帑,又有多少百姓会战死疆场,多少无辜妇孺会流离失所,对那些您想狩猎的国家,又会造成多少伤害?腾格里不也说过一分仁慈远远比十万的残暴更易博取人心吗?”

  木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外祖父说过我可是草原上的雄鹰,将来一定会有最多的可贺敦充陈后宫,可贺敦要怎么来呀?”

  嘿,这小子这么小,怎么老想着女人,我给逗乐了,“殿下将来强大了,自然会有臣服的各国送来各地美女。当然殿下也可以向心仪的女子求亲,殿下可听说过昭君出塞的故事吗?”

  “昭君出塞?”

  “正是!”

  “阿娜也说过王昭君是美女哇。”

  我逗着木尹,和小屁孩倒是越谈越投机。这个孩子很像年幼的非珏,他最后认真地问道:“听阿娜说你已经有一个女儿,是大理的第一公主吧。”

  我点点头。

  他又板着小脸像个大人一样比较严肃地问起夕颜的名字、年龄、容貌和各项嗜好等问题。

  关于夕颜的容貌我不得不诚实地回答,同我长得差不多,小屁孩便有些愁眉苦脸。

  然后听到我说夕颜一天到晚不爱读书,整一个小猴精、皮大王时,小木尹又如释重负地绽开一丝笑意,“太好啦,她一定能陪我玩儿啦。这样吧,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娶你的女儿做可贺敦。”

  嗯?这小孩也学得太快了吧?

  不等我回话,木尹一拍我的马屁股,拉着我的马缰奔向树荫下的撒鲁尔。

  “太子殿下,我看还是先问问夕颜的意思吧。”最主要的是夕颜现在同轩辕太子的感情很好啊。

  “她不同意,我就让我阿塔把她给抢回来。”小屁孩兴高采烈地挥着马缰。

  远处的突厥三大巨头似仍在凝神细谈,却忽地传来女太皇一声暴喝:“够了。”

  我和木尹离他们最近,不由都吓了一跳。

  木尹一脸担忧地策马过去喊道:“皇祖母。”

  女太皇摸着木尹的脑袋,果尔仁的面色有些发青,女太皇不悦地正要再开口,却猛然捂着嘴干呕了起来。果尔仁旁若无人地抚着她的背,像是在问有没有事,而撒鲁尔额头的青筋渐显。

  女太皇止住了呕吐,接过侍女递上的手巾微擦没有血色的双唇,然后将之恨恨地甩在地上,冷冷地微一挥手。

  依明惶恐地跑过来,脑门上挂着汗珠,叫来奴隶,依次跪在眼前,以背作踏。

  女太皇冷着脸踩在上面,要踏上舆辇,行至一半,她转过身来冷冷道:“撒鲁尔,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

  她微一用力,脚下那奴隶的脊椎似已断,颓然摔在那里,面色青紫。

  卡玛勒也噤声跟了上去,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向回冬宫的路,很快消失在眼前。

  阿米尔从地上爬起,上前说道:“回可汗,这奴隶已废,不如献给腾格里吧。”

  撒鲁尔冷冷道:“蠢货,这还用得着问朕吗?”

  撒鲁尔向我跑过来时,已然换了一脸云淡风轻,轻笑出声道:“今日朕有些累了,不能送夫人了,还望夫人莫要见怪啊。”

  不等我回答,他唤了阿黑娜送我回宫。

  木尹想跟着送送我,却被他的父亲厉声喝退了。在场的贵族都噤声闭息,狩猎的欢快气氛一扫而空,众人败兴而归。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南边,又莫名其妙地回来,卓朗朵姆自然又是一阵盘问,我只觉疲累无比,不久进入了梦乡。

  我又回到了樱花林,我走来走去地找熟人,恍惚间看到一个少年坐在樱花雨下抱着双腿念着《青玉案》,我不由也坐到他的身后,含笑而听,回想着紫园的纯真时光。

  过了一会儿,非珏忽然直起了身子,焦急唤道:“木丫头,你快醒来。”

  我把他转过来,却见非珏的脸变成了在地下尸山中所开的紫红相间的西番莲,樱花林也猛然变成了一片火海,那火焰仿佛是司马莲的狞笑。

  我大叫着惊醒过来,眼前一片火光,浑身热得像在烤箱里一样。不,这不是梦境,是真的着火了,宫人在尖叫着“火神发怒了”。

  我翻身而起,七夕在一边骇然地汪汪大叫,想冲出去,却又满身火星地回来。我拿着毯子扑灭了它身上的火苗,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非洲狮变成了秃毛狗。我用手巾蒙了面,然后抄起黄金瓶砸向窗户。那窗户纹丝不动,一定是有人从外面钉死了窗户。

  正在绝望之际,一个高大的人影,顶着一床湿被闯了进来,为我盖上,拉起我就走,我则抱着七夕跟着向前冲。

  来到殿外,只见冲天的火光中,着火的梁柱崩塌下来,我的玉辰殿化为灰烬。阿黑娜和众宫女在殿外哭泣,不停有赶来的宫人加入救火的行列。卓朗朵姆身着睡衣,一脸惊骇地看着熊熊火光。

  我剧烈地咳着,回头看我的救命恩人,一愣,却是那个罗锅子老头。

  我正要道谢,他却往我手里塞了一个锦盒,匆匆说了声“明日午时”,便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远远地走来大腹便便的碧莹,神色焦躁,“木槿,你还好吧?”

  我默然无语地抱着秃秃的七夕。那火魔仿佛是最可怕的自然力量,任是獒王的七夕也轻轻发着抖。

  我抚着它烧焦的皮毛,安抚着它,一边轻轻对碧莹摇摇头。

  她轻声一叹,“在这宫中最不能得罪的便是皇后,莫非妹妹做了什么令皇后不开心的事了吗?”碧莹拿着丝绢擦着我的额头,流泪道:“莫怕,好妹妹,现在姐姐已不同以前,定能护你安全。你就搬来同姐姐一起住,往后可汗来看你也方便了。”

  我邻近的宫殿玉濉殿一点事也没有,可是我却差点在我的宫殿被烤成羊肉串?这不是太巧合了吗?如果是碧莹授意置我于死地,这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吗?

  正在这时,卓朗朵姆披头散发向我跑过来,抱着我兴奋地说着:“他来了,他来接我们了,段太子来了。”

  我心中难受,看来卓朗朵姆已然吓得有点神志不清。

  她一会儿抱着我哭,一会儿又在那里哈哈大笑着,“烧啊,烧啊,愤怒的火神烧啊,把突厥蛮子都烧光吧。”

  我怕她这样对孩子不好,便使劲抱着她,细声安慰。她终于安静了下来,颓然地倒在我的怀中,暗暗饮泣,我也不由默默垂泪。

  “陛下有令,请夫人前往神思殿,有重要客人来访。”阿米尔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后面是精致的软轿。

  卓朗朵姆看着空中一弧明月,忽然又开心地大笑起来,“他来了,他来了。”

  七夕嗅嗅阿米尔的身上,对着我汪汪叫,摇着大尾巴。

  我疑惑地拉着一人一狗,心想现在也只有撒鲁尔那里最安全了吧。便极其狼狈地走向软轿,只觉浑身抖得厉害。

  到了神思殿,一路抖进内殿,我身上一下子轻了下来。

  七夕蹿了过去,卓朗朵姆也向前奔去。

  明晃晃的大殿里,两个出色的昂藏男子,正在互相举杯,一人酒眸微醉,英气勃勃;一人紫瞳潋滟,纤长素手握着金杯,食指上戴着颗硕大的紫色猫儿眼宝戒,左耳上戴着紫晶钻,光耀紫辉,天人的容颜上挂着绝艳而邪佞的笑容。

  “殿下总算来了,殿下总算来了。”卓朗朵姆猛然扑进他的怀抱,直哭得肝肠寸断。

  七夕扑倒在他的脚下摇着秃尾巴,呜呜鸣叫不已。

  他细声安慰了卓朗朵姆几句,抚着七夕,潋滟的眸光静静地向我扫来,似是千言万语。

  我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逞强地对他仰着下巴,也不说话,心里却也喜极而泣。可总算来了啊,你这个坏小子。

  “现在朕也算遵守了前言,将两位夫人完璧归赵了。”撒鲁尔对我微笑着,微一抬手,皇袍宽袖口的镶宝石玫瑰花似要飞了起来。

  他的酒瞳对着我幽冷地一闪,我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

  “果然是草原上折不断的刚剑。”段月容扯出一抹笑来,昂头道:“明日午时,便见分晓。”

  撒鲁尔快乐地同他一击掌,让阿米尔带我们到永思殿内休憩。

  明日午时?那个张老头也对我说明日午时,这是什么意思呢?正待问段月容,却碍着前面引路的阿米尔。再看段月容,怀中搂着抽抽搭搭的卓朗朵姆,以绝对肉麻的神情,一直用我听不懂的藏语轻声安慰着她,再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七夕开心地跑前跑后,偶尔被段月容他们踩到脚丫也不吱声。

  阿米尔引着段月容和卓朗朵姆到主屋,却领我和七夕到另一间屋子。七夕却跟着那两人进了里面,我怎么唤它,它也不肯出来。

  我正想对段月容说“劳驾您把七夕还我吧”,没想到这厮对我板着俊脸,冷冷看了我一眼,一回头却对着卓朗朵姆笑得像朵花似的,然后快速地关上门,让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僵立在他们门口,一时有些失落。莫非是在怪我救了撒鲁尔,引得突厥偷袭多玛,让大理蒙羞了?

  过了一会儿,听着里面痴缠调笑,面上红了起来。本来人家新婚夫妻团聚,有你什么事。

  我暗哼了一声,你们爱咋地咋地吧。段月容你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出了突厥,就立刻把你给休了,看你有什么可牛的?

  我昂头走回我的屋子,换了衣服,翻到那个张老头塞给我的锦盒,打开一看,却见一只光芒四射的金刚钻手镯。莫非是皇后送来给我的?不对,这不是皇后那一只,而是永业二年轩辕淑琪临走时送我的那只金刚钻手镯,因为我记得一次不小心把那凤凰羽翼上的一颗绿宝石给抠下来了。

  张老头是女太皇和皇后身边的人,而皇后的姻亲皆同原家密切关联,我早该想到,从见到撒鲁尔的第一天起,我就等于踏进了半个原家。

  小五义的暗号让我差点命丧地宫,那这个手镯又代表着什么?想想张老头若要害我,早就害了,相反他冒死救了我数次,想来就是友非敌。

  我摸着那手镯,猛然想起一人。莫非是鬼爷,那个紫园东营的暗人头领在暗中助我?他每月需要我的血做解蛊引,最多只能撑三个月,如今三月已过,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想起鬼爷,连带着想起那个风华绝代的踏雪公子。如果他在这里,是大声嘲笑我的选择呢,还是会用那双凤目怜悯地看我?

  我甩甩头,默默地戴上那手镯,把侍女统统赶光,倒头就睡。

  这一睡,到了半夜就惊醒,只觉床边坐着一个人。乌漆抹黑的屋子里,一双紫眼睛在暗中正看着我,发着湛湛寒光,把我给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看清楚了是段月容,才把悬在嗓子口的心放下来,恨声道:“你把我给吓死了,知道吗你?”作势就要打他。

  他却隐在暗中,用那双明亮的紫眼珠子瞪着我,也不躲闪,也不说话。

  我咽了一口唾沫,他还在生气吧。

  我硬生生地把手给收了回去,咳了一声,“找我干吗?”

  沉默。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还是沉默。

  “喂,别这样好不好,我困啦,不说我可睡啦。”

  仍旧是可怕的沉默。

  我的汗流了下来,本待逞强地骂他几句神经病,转念又想,千怪万怪都是我的错。

  唉,自这二世认识这小子以来,就属这一刻我最没有骨气、胆气和硬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