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那人光光的头顶上,他抬起头来,还是那么犀利出色的五官,岁月让他的眼角添了些皱纹,他的腰板却依然挺直高傲。那双高吊如鹰狼般的目光更加锐利阴狠,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正是八年未见的果尔仁。

  他的身上明明带着玫瑰花丛的芬芳,却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他恭顺地跪倒在玫瑰花海中,“托万能的腾格里还有可汗的洪福,这把老骨头依然健壮,还能为可汗和女主陛下上战场除贼杀敌。”

  撒鲁尔仰头哈哈大笑,亲自搀起了果尔仁,赞道:“不愧是我突厥第一勇士。能得叶护在朝,乃是朕天大的福气。”

  两人客套了几句,撒鲁尔快乐地说道:“木丫头又有孩子了,你该去看看她,她总是提起你。”

  果尔仁刚毅的面容终是绽开了一丝浅笑,“是吗?这个孩子也不写信同我说一声。”

  “你可别怪她,是我拦着的,想给叶护老大人一个惊喜。”

  我在一旁听着,却见果尔仁的鹰目扫了过来,慢慢道:“这位夫人是?”

  撒鲁尔瞥了我一眼,笑道:“这位乃是大理太子的外室。老大人,你难道忘了吗,上次去了多玛,朕带回来两个段太子的女人。”

  果尔仁挑眉笑道:“对,老臣想起来了。臣那时听到陛下游幸多玛,万分担心尊贵的可汗会被吃心的魔鬼伤害,万能的腾格里果然保佑吾皇,威震草原。”

  撒鲁尔朗声大笑起来。

  这时那个消失已久的阿黑娜向他们走上前说了几句话,撒鲁尔便回头皱眉看了我一眼,对阿米尔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同果尔仁并肩向宫殿深处走去。

  阿米尔走上前,冷冷道:“今日是突厥伟大的女神詹宁女太皇的寿仪,太皇陛下邀请夫人前往。”

  这里自然是没有我拒绝的份。我默然地跟在阿米尔身后,他当然也没有亲热地同我认亲,两人沉默地一前一后在花海里穿行。

  詹宁太皇不但是突厥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她常常自编自唱,可能是音乐上的天赋会让人联想到太皇陛下曾经屈辱地被俘作舞女,因而在正史中所提甚少,然而其很多自创的曲子仍然在民间广泛地流传开来,深受欢迎。据说她尤其喜欢龟兹音乐。

  突厥征服龟兹后,一夜之间龟兹的王朝消亡了,但是龟兹古老的音乐却没有一同消失,反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并且在太皇的支持下同突厥本国音乐有机地结合起来,在我那个时代的音乐史上翻开了西域音乐的新篇章。

  果然,那器宇非凡的冬宫还未出现在眼前,热闹的龟兹乐却充满喜气地先飘了出来。

  我被引入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早已坐满华服的贵族皇亲。大殿镶金嵌玉,缀满金花,各个角落皆雕琢着充满力量的半身狼神。大殿中央的黄金宝座之上正端坐着一位年近四十的红发女子,高耸的火红云髻上压着灿烂的金冠,卷翘的余发细细编成无数的红色发辫,辫梢由那精巧的黄金穗子绾了,金光耀眼地坠在胸前,她双手轻搭在宝座扶手那狰狞的狼头上,姿容极美,不怒而威,尽显皇家威仪,正是突厥阿史那家的第十帝阿史那古丽雅。

  她的下首坐着一个宫装美女,亦是一身突厥皇袍,满头金饰,却同轩辕淑仪长得一模一样,气质更高贵些,然面色却有些忧郁,便是永业三年和亲的前朝成义公主轩辕淑环。

  “草民见过詹宁女太皇陛下。”

  我慢慢跪了下来,感到正殿上女子的目光凝注在我的身上。她没有叫我起来,我也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这时内侍高声传颂:“伟大的突厥可汗,绯都可汗陛下到。”

  宫内立时乐声四起,撒鲁尔早已换了一身绣着施金狼头的黑锦吉袍,挽着盛装打扮的碧莹——她的小腹明显地隆起。这是自我被关进凉风殿后,第一次看到碧莹,她依然没有看我,后面跟着她的义父果尔仁叶护。

  午时的阳光透过缀满了浮雕镂金玫瑰花纹的琉璃窗照进来,无声无息地在明亮光滑的金砖上,折射着瑰丽的色彩,透析着富丽繁华的图案,如同弓月城中帝王后妃们浮华壮丽的人生。

  一时间,除了女太皇,无论是皇家贵胄还是宫人乐伎们,皆停下来额头伏地,高呼可汗万岁。

  众人顺服的伏拜中,愈加显得突厥皇帝的高大强壮,他的侧面如同神祇的雕像一般俊朗分明,而那大殿因为他亦似乎变得更加疏广起来。

  “儿臣见过母皇陛下,愿腾格里保佑您健康长寿,万事顺心。”年轻的帝君笑着给他的母亲请安,洪亮的声音在大殿里久久回荡。

  女太皇含笑下座亲自扶起了他,宠爱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唉,我可爱的撒鲁尔,你瘦了。与支骨一战,你辛苦了。”

  “为伟大的帝国事业而战,吃这点苦算什么呢,倒是让母亲担心了。”

  “你的妻子,大突厥的皇后同母亲一起日夜为你祈祷,人都瘦了许多,你应该好好看看她了。”女太皇微一侧头。

  轩辕淑环屈身为礼,带着一丝羞涩迎向撒鲁尔,“给陛下道喜。”

  她的目光神采流动,绝色的丽容因为羞涩也更加动人。

  撒鲁尔笑着虚扶她一把,不想她却轻轻搭住他强壮的手臂。

  撒鲁尔还是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厌恶,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她的藕臂。

  她眼中的光彩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落寞,妙目瞥见撒鲁尔身后站着的碧莹,面色微沉,黯然地退回了女太皇的身后。

  我开始跪得有些发麻。毕竟很久没有跪了,但仍然做好思想准备再跪一会儿,因为我相信这个时候女太皇所有的注意力转到了碧莹身上。

  女太皇回到宝座上淡淡道:“原来热伊汗古丽王妃也来了,既然身子不适,就不用专门前来道贺了。”

  碧莹挪到殿中,慢慢地跪下道:“儿臣恭贺母皇生辰,祝母皇陛下万寿无疆。”

  “母皇,是儿臣带她前来的……热伊汗古丽也很想念您。”撒鲁尔站到碧莹的身侧,柔和地说道。

  女太皇酒眸微转,淡笑起来,“她想念我了,那她的父亲也想念朕了,所以没有朕的信节,也敢进弓月城。”

  所有的人面色一变。

  果尔仁上前来长身伏地,“老臣不敢,是陛下的符节召老臣前来。确然老臣想念女主陛下,愿女主陛下在腾格里的光辉下,永远平安健康。”

  “母皇,果尔仁叶护一直挂念您的身体健康,是孩儿召他入宫,想给您一个惊喜。”撒鲁尔轻轻道。

  野史传闻,当女太皇还是公主时,果尔仁刚成为宫廷最年轻的侍卫官,守卫皇后及公主,堂堂第一勇士成了小公主最喜欢的玩具。一日阿史那东布尔刻前来探望公主,适有刺客行刺,果尔仁为公主挡了一箭而受了重伤,昏迷多日,公主曾泣曰:“若不死,必嫁于汝。”

  果尔仁活了下来,却因为小公主的这句话被贬出了哈尔合林,被派到了前线杀敌,遇到了他一生最大的敌人原青江。第二年阿史那东布尔刻被宠臣摩尼亚赫阴谋毒杀在宫廷,果尔仁赶回来救护不及,就在他绝望时,他最恨的原青江却称他能救出他的心上人,唯一的要求是他和他的西突厥要助他击败明惠忠。

  果尔仁答应了,原青江派紫园暗人从波斯王庭中救下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阿史那古丽雅。等到果尔仁再见到阿史那古丽雅时,却发现他心中的小公主已经爱上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对头,更让他愤恨不已的是连孩子都怀上了。

  果尔仁立刻以突厥男儿的习俗为了心上人向原青江挑战,原青江赢了果尔仁,果尔仁羞愤欲死,阿史那古丽雅却不让他死。不久阿史那古丽雅生下了一个红头发的俊美儿子,取名阿史那撒鲁尔,意思是折不断的钢剑。

  为此果尔仁成了原家紫栖山庄的一个家奴,有人说他不愧为大突厥的第一勇士,遵守诺言,也有人说他活下来是为了阿史那古丽雅和她的宝贝儿子。

  我放眼望去,果尔仁依然静静地额头触地,女太皇面色沉凝,终是舒展开来,叹口气,“叶护早年征战沙场,背上受过重伤,久跪伤身,快快请起。”

  果尔仁慢慢站了起来,眼中闪过激动,垂首道:“谢陛下体恤,老臣愿为女太皇和陛下拼下这把老骨头。”

  女太皇摇头轻笑,“叶护还是留着这把老骨头,看着伟大的撒鲁尔可汗如何把大突厥帝国治理成为世上最伟大富庶的国家吧。”

  女太皇微一抬手,乐师们恭敬地垂首,立时竖箜篌、凤头箜篌、曲颈琵琶、五弦琵琶、筚篥、长笛、羯鼓、腰鼓、手鼓等各种乐器在大殿里奏起。舞乐之声悠扬在殿中,两队腰肢婀娜的宫人,绿色纱罗轻拂藕臂,盈盈地跳起妩媚诱人的响铃舞来。

  女太皇妙目一瞥,看向了我,似乎这才想起还有我跪在地上。我的腿其实也麻了。

  “听说你在金玫瑰园召见大理太子的女人,传闻段氏月容好色成性,那她就是大理太子在书信中要赎的那个宠侍吗?”

  撒鲁尔轻笑道:“还是母皇厉害,她正是段月容的宠侍君莫问。母亲还记得今年孩儿巡幸江南,为母皇和皇后带回来的那些丝缎吗?母皇和皇后不是都很喜欢吗?那些便是出自这位女扮男装的君莫问之手。”

  殿中微有喧哗,很多人的目光向我这里飘来,估计是联想到了我是段月容的宠侍身份以及民间流传的我那风花雪月的流言。

  女太皇的神情认真了起来,嘴里用汉语念了几遍我的名字,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莫问东海君,蓬莱借银人!真没有想到,如此富甲一方的奇人竟是一个女儿身。”她微一抬手,我慢慢地爬将起来,略打战着走上前,听她改用一口流利的汉语笑问道:“你的本名是什么?”

  “回女太皇陛下,”我垂首道,“草民的本名便是君莫问。”

  她惊讶道:“常闻段太子有特殊的嗜好,喜欢易女装,做女红,传闻价值千金的‘珠绣’其实出自段太子之手。莫非这些传言竟是真,这一切皆是为了你这个从男装的爱妾吗?”

  撒鲁尔带头笑了起来,宫殿中便响彻一阵嘲讽的笑声。果尔仁满面嘲意,唯独轩辕淑环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这时殿外进得一人,手捧锦盒,有侍从大声报道:“大理王的使者晋献释迦牟尼佛手指骨一节,恭祝神圣女太皇陛下圣体安康。”

  大理乃是南部著名的佛国,君主禅位出家的也数不胜数。段月容也说过,佛骨是大理的至宝,看样子,段月容等急了,是想先礼后兵。

  然而在这个时代的突厥,佛教刚刚开始在帝国内盛行,其规模远非其他西域诸国可比。而西域诸多佛国,座中便有很多佛国使节,听到大理王晋献佛指骨一截,立时激动地跪拜在地,虔诚地口中念念有词。而女太皇尚佛,闻之惊喜地站了起来,亦下殿对着装有佛骨的锦盒拜了一拜。

  旋即吩咐将佛骨先奉入宫中佛堂,直待吉日迎入突厥的佑光寺。

  座中一个头发稀黄的老者向女太皇贺道:“启禀女太皇,此乃是突厥帝国的大幸,骨咄禄请求女太皇陛下和可汗陛下,将佛教尊为国教,好让祥瑞永远照耀我大突厥的草原。”

  有一个同阿米尔差不多大的青年站起来,好像也是以前玉北斋十三骑中的一个,地位仅次阿米尔,叫作卡玛勒,却上前道:“骨咄禄梅录说得好。只是若让释迦佛进入帝国的草原,让我们古老的腾格里身在何处呢?”

  此言一出,众人窃窃私语,场中的舞乐也悄悄停了下来,殿中的争论渐渐激烈起来,以阿史德那骨咄禄为首的礼佛派,认为如今西域诸佛国归附,主张广立寺庙殿宇,传播佛教,以仁慈治国,安抚西域诸佛国的人心,并且应当积极研习汉族文化,筑城修仪,让人民改变生活方法,让西域走向汉人一般的繁华富裕而稳定的生活。

  卡玛勒的意见却同骨咄禄完全相反,他认为佛教不堪为国教,而且突厥既然称霸西域,便应当让所有的臣国改从突厥的习俗,信奉伟大的腾格里而不是跟从佛教。

  我稍稍往后退,腿脚还没有从酸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悄悄挪到最后一排的座榻上坐了下来。好在辩论人群的不断加入,众仆专心聆听,渐渐往前移,根本无人理会我。

  我皱着眉头,揉着腿,惊觉一双酒瞳闪了过来,却见非珏看着我笑意盎然。我愣了一下,明明在场众人面红耳赤地讨论如此重大的民生国策问题,为何他这个做皇帝的反倒毫不在意呢?

  我疑惑间,他却附耳对着阿米尔说了几句,不一会儿,阿米尔就冷着脸给我弄了份同在座客人一样的食物美酒,无非是牛肉羊肉奶茶之类的,却更为精致。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他举了举,微弯嘴角,表示谢意。

  他微讶,但立刻学着我,看似淘气地对我举了举杯,看着我笑意更浓。

  “陛下,女太皇在问您的话哪!”忽然碧莹唤回了撒鲁尔的凝视,琥珀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在水晶华灯下折射着冷冷的光。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大殿上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我和撒鲁尔的身上。

  “母皇陛下,这个学问可大了。”撒鲁尔挑了挑眉毛,慢吞吞地站起来对女太皇阳光一般地笑道:“果尔仁叶护乃三朝元老,儿臣倒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女太皇的目光一闪,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又刷刷看向果尔仁。

  果尔仁慢慢站立起来,来到空旷的大殿中心,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地下古老华丽的图案,阳光在他冷峭的脸颊上斜斜地投下一片阴影,唯见灰眼珠如银镜一般冰冷清亮,“在老臣回答这个问题前,老臣想请问两位尊贵的陛下及在座诸位勇士一个问题。”

  “果尔仁,”女太皇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次回答问题之前总要先卖个关子。”

  果尔仁淡淡地笑了,看着女太皇的脸色和蔼了起来,柔和了他脸上刚硬的线条,竟是我这辈子见到过他最温和的表情,“请问两位陛下以及在座诸位,是想我们的突厥变成一把称霸天下的利剑还是一把日益生锈的钝刀?”

  “真正明知故问,”女太皇微笑道,“我与陛下,以及在座所有帝国武士自然都希望突厥成为一把称霸天下的利器。”

  “好,女主陛下圣明!”果尔仁一整面色,继续说道:“我大突厥自阿史那神狼哺育的祖先传至今共历十一帝。先帝在世时人口只及东庭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能与东方富庶之国相抗,正在于腾格里赐予我们的游牧生活。我们的毡房如羽毛轻便,我们无须像汉人那样辛苦耕作、四季操劳,肥美的草原令我们的牛羊健壮无比,自由的马上生涯令我们的子民健壮骁勇,腾格里的子孙是神猎手的后代,草原最伟大的勇士,当我们需要更精美的食物、布匹,或是更多的奴隶……”他一指殿中一个汉人奴隶,我,鄙夷道:“便可以进兵抄掠。当我们的敌人前来,则可以窜伏山林,即便汉人的军队如牛毛,即便大理步兵再甲于天下,又怎能奈何我们腾格里的子孙呢?”

  他朗朗说来,众人屏息静听。

  我的眉头开始紧皱,撒鲁尔再次回看我这个战利品,脸上的笑容深不可测。

  “若是我等修习汉人文化、筑城修仪,则将陷入汉人固本自大的旋涡之中,一旦失利,则必遭围歼。”他长叹一口气,循循道,“佛教虽好,却劝导人们仁慈向善,免去杀生,则必然导致我们的民众变得软弱,决非用武争胜之道。”他语气转冷,“我们大突厥将会变成一把钝刀,为了我突厥帝国的千秋霸业,故而老臣以为万万不可举国推崇。”

  在座诸人或深思,或惊恐,或恍然大悟,或冷汗盈面。

  渐渐地,果尔仁的眼神开始凌厉起来,声音亦愈加铿锵有力,“如今汉人的国土分裂,内斗不断,而大理新集,力尚疲羸,无论是东面还是南边,都是我帝国增强国力的最好牧场。各位腾格里的子孙,无论是最肥硕的牲畜、最耀眼的珠宝,还是最美丽的女人,全都唾手可得。恳请两位陛下下定决心,让突厥的铁骑踏平汉家和白家的宫殿,让叶榆宫中的黄金珠宝点缀皇后陛下和列位可贺敦的娇容,让汉家最高贵的妇人成为在座各位贵族的奴隶,让敌人的叶护、伯克和梅录全部变成陛下的歼敌石!”

  一时间,大殿上静得可怕。有人听了骇得面如土色,有人兴奋异常,有人如痴如醉,仿佛那胜利便近在眼前,却没有一个人说出话来。

  果尔仁单腿跪在大殿中,坚定地看着女太皇。

  过了一会儿,大殿中开始有人附议果尔仁,慢慢群情沸腾起来。而皇后花容惨变。撒鲁尔看着女太皇微笑不语。他的母皇面色严肃,过了一会儿,她忽地一笑,只觉得如春花一现,她轻轻地拍着手,“叶护大人果然高见。只是今天乃是朕的生辰,实在不宜谈论这样严肃的时政,待会我们再详谈如何?”

  众人一阵愕然,识趣地闭上嘴,又有人开始谄媚地祝贺女太皇万寿无疆。

  果尔仁的面色有些紧绷,看了看女太皇身边面色不悦的皇后,轻叹一声,但终是恭敬地伏下身去,“恕老臣愚钝。”

  “你还是老样子。”女太皇轻笑一阵,一只玉手戴着各色耀眼夺目的宝戒,撑着螓首,歪着脑袋含笑看着果尔仁,另一只手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却轻快地敲了几下狼头。

  过了一会儿,女太皇如风一般亲自下来,扶起果尔仁,紧紧拉住他的双手,笑了起来,“叶护这几年在北疆操劳,很久没见到阿史那家的胡腾舞了吧。”她大声道:“朕最喜欢的胡腾舞呢?”

  乐声又起,众人归位,一队健美男儿,足踏锦靴,腰束玉带,开始跳起那充满阳刚之美的胡腾舞。身姿旋转中,不停腾起跳跃,甚是令人惊喜,果真如古诗中所描写的那样:

  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宫廷的波谲云诡似乎轻轻地消散于这激动人心的舞蹈中去了。

  跳舞的男儿们,手中拿着各色新鲜玫瑰。突厥男女情事甚是开放,据说这些玫瑰是宫廷贵族女子采集,上面大胆地刻着各自的芳名,谁接到胡腾舞者的玫瑰花,便能获得心上人的青睐。众人大笑着争抢飞来飞去的玫瑰花,那空中便下起了花瓣雨,明镜一般的金砖渐渐地被花瓣覆盖了起来。

  酒气冲天的男人们有点郁闷地发现撒鲁尔桌前一堆玫瑰,显然是各位贵族女士重金贿赂舞者,将自己的玫瑰献给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以期获取青睐。皇帝自然是含笑饮酒。

  果尔仁拾起一朵娇妍的红玫瑰,放到鼻间嗅了嗅,对女太皇深情道:“无论老臣身在何处,始终记得女主陛下的玫瑰,永远是这般芬芳袭人。”

  女太皇同撒鲁尔一样漂亮的酒眸波光流转,对着果尔仁但笑不语。

  喝醉酒的卡玛勒红着一张脸移到胡腾舞群里,跟着胡乱地跳了起来,引着众人哈哈调笑起来。那领舞的男子一个腾挪,嘴里叼着的那支玫瑰看似甩向撒鲁尔,中途碰到卡玛勒手中挥舞的酒壶,改变飞行方向,甩到了我的桌上,把正在喝奶茶的我给吓了一跳。

  酒过三巡,那胡腾舞者已是红汗流满珠帽。

  女太皇不胜酒力,便让撒鲁尔继续招待群臣,在众人“女主陛下万岁,健康长寿”的大呼声中,女太皇笑着让皇后扶着进入内宫。

  撒鲁尔也担心碧莹的身子,让侍女搀扶着她回去了。她临走时,却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让我好一怔,只因那目光如此陌生。

  王庭的女眷退得差不多了,过了一会儿,撒鲁尔下令让跳胡腾舞的大汉们下去,让女舞伎跳起西域柔美的胡旋舞。我自以为经过开放的前世,这几年又走南闯北,好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依然瞠目结舌地发现,那些舞伎们可以成功地举办一场盛况空前的巴黎时装内衣展。空气中阳刚的汗液气息未消,那舞伎的香气混合着玫瑰之香渐成一股淫靡之气,男人们自然在醉眼蒙眬中,开始放浪形骸,有的跑到中场去撕扯着舞伎们少得可怜的舞裙,有的吃吃笑着追逐那些美丽的侍女。

  我用银酒壶打晕了一个向我扑过来的满脸色相的男人,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

  王庭的花园里月光静静地流泻,清泉淙淙淌过,夜晚的气息悄悄传来,酒气也散了不少,手中玫瑰花的香气浓郁。我坐在一汪碧湖旁的石上,在月光下慢慢地将那朵黄玫瑰一瓣一瓣状似无心地摘下来。

  我借着月光,却见最后一片花瓣赫然印着“燕子楼东人留碧,木槿花西月锦绣”,落款是一个V字,周围五朵木槿花。

  “莫问,你在做什么?”

  身后冷不丁地响起撒鲁尔的声音,我顺势手一颤,那最后一瓣娇嫩的黄玫瑰也飘落湖水里,袅袅地沉下黑暗的水面。我转过身来,却见撒鲁尔倚在花架旁边,笑意盈盈地看我,他的身躯竟比白日里更显得昂藏健壮。

  他跑过来,自顾自地在我对面坐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有着深深的酒晕。

  他似乎很热,不耐地用手解着那盘花繁复的领口,酒瞳星眼迷醉,高大的身形笼着我。他嘴里的酒气轻轻钻到我的鼻间,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是永业元年那晚除夕,原非珏同我们喝得醉醺醺的,却依然扯着我的衣袖拼命嚷着木丫头三个字。

  还记得非珏曾说过要带我回西域好好看看他的疆土和国家有多么的辽阔,民风多么的淳朴,却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形式。

  如今的酒瞳分明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眼前这个看似熟悉又万分陌生的帝王究竟意欲何为?

  撒鲁尔伸了一个懒腰,轻敲额头,用突厥语咕哝着:“头痛。”

  他说得很轻,可坐在对面的我却听见了。

  我掏出袖中的丝绢,在清凉的湖水中绞了绞,递给他,“陛下想是喝多了酒,敷一敷吧。”

  他头也不抬地接过来擦着脸。

  我不由看着他有些发呆。不想他在丝绢下低低轻笑了起来,“你又盯着我看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无礼,不安起来。

  不远处那棵神奇的百年树母神沉静地看着我们,树叶上露珠轻凝,在月光下泛着光,好像洒上了无数的碎银子。

  空气中蔓延着玫瑰的芬芳,混合着黑夜的气息渐渐地飘入了我和他之间,不远处宫殿的乐声和喧闹渺渺地传来。撒鲁尔从绢子下面抬起头来,和我一径默然对视。他和我的影子在水面上忽碎忽合,好像是我们这一世颠沛流离的命运。

  他忽然别过头去,自黑锦镶金边的袖中伸出手来,摘下身边的一朵白玫瑰,目光灼灼地向我递来。

  我呆了三秒钟才明白,这是给我的。

  我傻傻地抬手接过,不小心却被那玫瑰的花刺扎破了指尖,我轻叫了一声,本能地一放手,掉下来的时候用手一接,又被扎了一下,我不得已又抛向空中。来来回回像耍杂技似的,最后我的手扎了几个洞,而那支娇嫩的白玫瑰已坠入清泉中,在水面沉浮了几下,缓缓地浮在水面上似是探了个头,悄悄看着我们。

  我充满歉意地看着他,想去捡那朵玫瑰,他却拉住了我的双手,看着我的眼睛,含住了我流血的指尖。

  指尖的酥麻感蹿上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