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晕了两天,把我们给吓得六神无主。蒙诏两天两夜没合眼地守在旁边,眼睛都差点哭瞎了。

  夕颜的小脸惨兮兮的,难得抽抽搭搭了一个时辰,“沿歌哥哥说过毒王就是这样制成的,所谓以毒攻毒,华山再吃了毒王,身体不就能好了吗?”

  从此以后,一向调皮得无法无天的夕颜每次都会带一堆礼物去见华山,还会像大人一样和颜悦色地哄着华山,每次都是三句话起头。

  第一句话是:免礼!

  第二句话是:吃过药了吗?

  第三句话则是:我爹爹又为你寻了些×××药,我已经熬好了,你一定要试试啊。

  不过毒王这节风波倒也没有吓倒华山,反而让他从此记住了无法无天的夕颜,每到节日也会仰着黄不拉几的小脸问:“夕颜公主今年来吗?”

  后来大理王也邀我同去,我仍以男装示人。他对我倒是越来越好,经常让段月容给我和夕颜捎一些稀有的皮草、珍珠、首饰等女人用的东西。

  随着八年的对战,政治以及战争态势都开始明显偏向了大理段氏。大理王很多次暗示我攻回叶榆指日可待了,我也该换回女装了,莫要再和段月容两地分离。我总是打马虎眼搪塞过去,段月容的脸色便会清清冷冷,眼神黯然。

  在那个时代,他同我一样也算是二十四的“大龄男女青年”,按理说无论是汉人或是少数民族,作为一个健康的男人,都应该是成群的孩子的爹了。然而在他大理后宫成堆成堆的各色美女中,却没有一个为他生过一儿半女,我有时也好奇地问他为何不生个孩子。

  “小孩子都是魔鬼。”他很认真地对我说着,目光似飘到很远的时空,好像回到了一天到晚给夕颜换尿布,间或偶尔被她捅到紫眼睛而泪流不止,不易察觉地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回过神来对我哈哈大笑,“世人都称我为妖孽,我索性如了他们的意,没有子嗣,也就没有小妖孽了啊。再说,我们有夕颜,虽是女子,我大理倒也不在乎做王的是男是女,她也能承我香火。当然,除非……”他的紫眼睛慢慢地瞥向我,身子也俯压了下来,对我充满激情道:“除非是你想要个我俩的孩子,我自然拼死也会满足你的愿望。”

  从此我便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这几年忙着生意,很多往事我都尘封在脑海中,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想起这许多来?

  “悠悠,你今年快十八了吧?”我将茶杯盖放了下来。

  已是立秋了,天也有些凉了,悠悠体贴地上前为我加了一件衣衫。

  话说回来,自从有了悠悠,每每谈生意,悠悠上前轻轻一笑,弹上一曲,或是扭着小蛮腰舞上一舞,生意的成功率确实高了许多。

  “嗯,君爷。”悠悠娇羞地看着我。

  我望着她羞花闭月的脸,不由一叹。花木槿已死,君莫问此生剩下的只有长相思罢了。我的那些个姬妾,皆是这几年相逢的天涯沦落人,心中都有着无法磨灭的伤痛,此生似是看破红尘,不愿离我而去,眼前这个正值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孩呢?莫非也要陪我孤独终老吗?

  我淡淡笑着,执起她的手,“悠悠,你是个好姑娘。这么多年,也帮衬着我,让我渡过了不少难关,你我虽有主仆之谊,我心中亦把你当作亲妹子一般。你也不小了,若有上心的人,只管告诉我,我定会为你主持一段良缘。”

  悠悠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小手抖了起来,“君爷可是嫌悠悠哪里不好吗?”

  啊?我张口结舌。

  悠悠却跪倒在地,“君爷是个好人,悠悠这一生跟定您了。若是嫌悠悠哪里不好,只管骂悠悠便是,可是求君爷莫要相弃啊。”说着死命地叩头,眼看脑门都红肿了起来。

  我慌着拉了半天,“你莫要误会啊,悠悠,我是真心想让你幸福的啊……”

  正乱作一团,齐放的声音传来:“主子,府里传话来,说是小姐同表少爷打起来了,劝不住,请您赶紧回去一趟。”

  我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只觉口干舌燥。

  神啊,夕颜敢打当今太子啊。

  我赶紧整了整衣衫,再次安慰了悠悠,急急地赶了回去。

  北东庭终于沦为窦家的天下。永业十年三月初九熹宗殁,皇后窦丽华同日殉葬。

  永业十年三月二十,在孝宗轩辕翼的登基仪式上,窦氏权臣由身为六部堂官的高纪年、刘海、卞京逼孝宗禅位,窦氏改国号为周,史称后周,改年号为元庆。当日一读完禅位诏书,刘海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龙袍让窦英华穿上,即刻加冕为周世祖元帝,轩辕翼被贬为裕王。

  而极少人知道真正的轩辕翼却在熹宗活活气死的那一天,在皇后的授意下,被窦亭和殷申装到一只书箱里,由一干对轩辕氏尽忠的宦官宫婢从秘道送出了昭明宫。

  永业五年我同殷申曾在宛城有过一面之缘。他对社稷满腹忧患,死去的“洛阳五君子”很多为其同窗,陆邦淳也对他有知遇之恩,可是为了大局,只能隐忍做了窦家走狗。那一日喝醉了,他便在淮河河畔狂性大发,一边舞剑,一边大骂窦氏,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便在岸边救了他回了我的府邸,第二日他却不见了踪影。等到我前往京都经商,他看到我的名片,记起了我,便暗中助我打通经商关节,但面上却从不与我来往。

  直到永业十年,他和窦亭用一只书箱将太子偷运出昭明宫,而我是那时为数不多的敢于前往京都做生意的商人,便将此书箱送到我的府上。那时事出突然,我们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从书箱里钻出来,看清楚了我和齐放是他从未见过的人,也呆在那里,不过小小年纪却立刻反应过来,沉静地问道:“卿可认识刑部尚书兼太子太傅殷申,礼部尚书兼太子太保窦亭?”

  我点点头,拿出了殷申送我的一枚白玉壶,只因我曾安慰过他:一片冰心在玉壶。

  太子看了看玉壶上的落款是他老师的笔迹,立刻说道:“孤乃当今太子轩辕翼,大庭朝的江山社稷全在卿的手……”

  我当时先微笑,问可有凭证。小太子白嫩的小手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方大大的玺印,我和小放跪下的时候,已经笑不出来了。

  我骑虎难下,在万分危急之刻,殷申过来救了我们,并送我刑部的通关文牒。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用了窦英华的通关证,这才冒险逃了出来。但事情没有结束,窦英华为了安定人心,谋朝篡位,自然没有大力声张太子逃出宫禁,而是用了一个适龄小孩来掩人耳目,然后私下里仍然派出各路武林高手前来追杀太子。兹事体大,孟寅一早就飞鸽传书给段月容,他立刻八百里加急赶到瓜洲来问我此事。

  他当即见了太子,当着我的面,恢复一身英气男装,坦诚了自己是大理太子,保证能拥太子即位。

  然后,他无视于我的眉毛渐渐倒竖,要太子保证每年送岁币给大理,割湖北府与大理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轩辕翼虽小,却一针见血地说道:“孤不会为了复位而同你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立刻减掉了一大堆条件。

  最后轩辕翼道:“大理太子若愿意,孤复位后愿与公主联姻。夕颜公主为三宫之主,以证大庭与大理永修和好。”

  段月容笑道:“孤相信轩辕太子能保证大庭与大理修好,可是汝庭朝如何能阻吾大理的金戈铁马?”

  这人是来谈判的,还是来欺侮小孩的?

  我心头憋着火,怒瞪着他。他的紫瞳却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

  轩辕翼平静地走到我跟前,礼貌地问我借了酬情,然后毫无预兆地割开自己的小手,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轩辕翼坚定道:“孤自然有办法,孤愿意花一切代价来让大庭再次富强,定要让四方邻国再尊我轩辕皇室,孤愿与段太子滴血盟誓。”

  段月容眼中闪着嘉许,赞道:“好,等夕颜十八岁时,无论太子是否复位,孤都会将夕颜嫁给太子。”

  我并不乐意就这样决定夕颜的终身,她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来掌握。

  段月容却笑我太过书呆子气。

  “这天下有谁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离夕颜十八岁且远着呢,到时轩辕翼在不在这世上还是个问题呢?”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支凤凰钗,低头沉思着。

  我无语地看着他,心说这小子八成又在酝酿什么政治阴谋了。

  他却忽地抬头,将那支摩得光溜溜的凤钗轻轻插在我的头上,然后按着我的双手,不让我取下,对我看了半天,笑道:“还是女装好看。”

  我一愣,他却揽我入怀,“我们的女儿夕颜……都八岁了,木槿……”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脑门上,低低道:“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我看着他半晌,那双紫瞳满是期待和无奈,我欲开口,他却又及时用一只修长的手指点捂住了我的唇,逃开了我的视线,“算了,不要说了……”他复又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紫瞳脉脉地看着我,“算了,只要你在我身边……这样也好。”

  这样好吗?

  他走了有月余,派了很多高手来保护我。可是我却不知为何,时常考虑这个问题,这样真的好吗?

  回到君府,只见两个孩子扭作一团,旁边是一群呐喊助威的学生,我的义子女们。

  “打,夕颜,好好打这个黄川。”众孩子明显偏向夕颜。

  齐放淡淡地进言道:“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仗了,豆子都被夕颜扔的石头给砸晕了。”

  我的气上来了,不由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然后回过头对沿歌和春来冷冷说道:“你们这些做师兄的,不拉着弟妹,反倒是看笑话不成?”

  春来惭愧地低下了头,沿歌也垂目默不作声。

  孩子们吓得不敢说话,满头包的夕颜和化名黄川的轩辕翼被沿歌和春来拉开,夕颜却趁我说话的时候又偷偷敲了一下轩辕翼的脑袋。

  我大声呵斥着夕颜,用我那柄风雅的玉骨扇柄替轩辕翼打还了她,小丫头立刻扁嘴哭了,哇哇大叫着说我偏心,大声扬言要告诉她外公和娘娘。

  我也气得脸皮抽了起来。这小丫头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定要好好教育。

  我让沿歌拉着太子去上药,把夕颜带到房里上药,“你干吗欺侮新来的表兄?”

  夕颜止了哭,在那里抽泣着,“他不讲礼貌,眼睛长到上面去了,跟他讲话,他也不理人。坏小孩,还说我不能忤逆他,要给他下跪认错!”

  小丫头恨恨道:“娘娘说过,夕颜是公主!”

  她特地在公主上面加重了语气,口中重重哼了一声,小下巴昂得特高,活活一个小段月容,“除了娘娘、爹爹、外公,根本不用给任何人下跪的。”

  我挑了一下眉,这个段月容!

  我耐心地教育女儿,“夕颜,打人是不对的。”

  “娘娘说了,谁欺侮夕颜,夕颜就要狠狠打还他,打到他俯首称臣为止,反正不能让人欺侮了。”

  这个该死的段月容,自己不好好做人,连带教坏夕颜。

  我花了一个下午教育夕颜这个小孩子王。然后又对太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世上有一个成语叫作平易近人。

  可惜这个孩子出生在钩心斗角的深宫大院,经历的变故又太多,表面上对我所说的诺诺称是,眼中却明显地隐着仇恨。我暗叹一声。

  上元节到了,我带着希望小学儿童新年旅游团前往观灯,一个家人带着一个孩子,我一手拉着夕颜,一手拉着太子,后面跟着齐放和豆子,一前一后游街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夕颜嚷着要我抱,我无奈地抱起小丫头。

  “哎哟!小丫头,你可又重啦。”我抱着我们家的大宝贝。她的小肥手搂着我的细肩膀咯咯乐着看灯。

  齐放想抱起太子,可是太子却淡淡说道:“我已经大了,不用抱了。”

  夕颜本来对他扬扬得意地做着鬼脸,可是看到太子落寞的脸,又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说:“爹爹,我想和黄川一起玩。”

  我睨着小丫头,“你何时变好了?”

  夕颜却挣着下地,跑向太子,一把抓住他的小手,“我们手拉手一起玩。”

  太子甩了她的小手,只是拉着齐放,可是夕颜却又扑过去,笑眯眯地抱住太子,“爹爹说过大人是不记小人过的。你老说你是大人,要一统天下,那就要有宽阔的心胸。”

  太子发愣间,夕颜已献上一个香吻,然后拉紧了他的小手对他咯咯笑着,太子的脸一红。齐放的眼中闪着嘉许,向我望来,我得意地一耸肩。

  今年的灯很多,就属我们君记扎的款式花样最多。我的总号门口两边各挂着五盏大琉璃灯,每盏写着一个字,拼起来便是:“君记最可靠,诚信到永远。”

  这时君记的舞龙队跑了过来,亦不时宣传君记的口号。寒冬里舞龙的汉子们赤着健臂,口中哈着白汽,额头汗流如雨,大声叫道:“君记最诚信,大家过好年!”

  这话是孟寅提的,我以为同现代的广告语相比,实在俗不可耐,但也不得不承认,通俗的东西往往易入民心。

  我乐不可支间,被人流挤了出去。好不容易人流过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开始东张西望地找夕颜他们,却听见有个声音柔柔唤道:“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好找啊。”

  这个声音带着一丝熟悉。我扭头望去,却见灯火阑珊处,一人酒瞳似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红发齐齐压在盘丝纱冠下,冠上一颗明珠颤抖,更显俊朗有神。

  有些人,分别得再久,记忆尘封得再深,可是你一旦见到他,岁月也失去了光彩,所有的往事都向你涌来。

  我就此惊在那里。是非珏,竟然是非珏。

  一切失去声音,消褪了颜色,唯有那樱花林中的少年在落英缤纷中对我微笑着:木丫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说得对,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练武时候也老走神……其实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一回头就看见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头,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缓步走向他,那颗心好像要活活蹦了出来,而他也在那里对我含着一丝微笑,柔情万种地看着我,向我走来,就好像昨天。

  他走到我的面前,就在我哆嗦着嘴唇,开口欲言,他的目光却越过了我,转眼已同我擦肩而过,笑着走到我的身后。

  我的心如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地刺了一个洞,猛地转过身去,却见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娇俏的身影。他含笑地轻触她的脸颊,然后将她雪貂披风的雪帽戴了上去,薄嗔道:“起风了,你身子骨又不好,莫要着凉了。”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我呆在那里,看着他对那个女子柔情似水,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渺小感。

  我猛然醒悟,那《青玉案》早已是时光的牺牲品,命运已然无情地步入它应有的轨道。

  我的眼浮上水雾,那两人的身影旁又多了四个人影,我再定睛一看,果然为首那个目光一闪,敏锐地向我看来,正是金发蓝眸的阿米尔。

  我赶紧转过身,佯装看着小摊贩的胭脂水粉,强忍喉间的哽咽。

  再转过头来,街道上已是空空如也。

  “客官,您买是不买?”

  我怅然若失地回过头,那胭脂水粉摊的老板对着我,脸皮抽着。一低头才发现,我早已把人家的水粉摊给弄乱了。

  我赶紧道着歉,往怀里掏银子。

  齐放赶到时,我正双手抱头坐在街边的地上,脚边是一堆胭脂水粉。

  “爹爹,你看,夕颜给爹爹买了荷花饼。”夕颜大声唤着我,挣开了太子的手,跑了过来,和太子一样,手里拿着串糖人。太子也是神色愉快,看样子两个人彻底和好了。

  夕颜献宝似的欲往我嘴里塞一块荷花饼,看到我抬起头,却凝住了笑脸,一只小手抹着我的眼睛,疑惑道:“爹爹怎么哭了啊?”

  我勉强笑了笑,“沙子迷了爹的眼睛。走,咱们回去吧。”

  马车厢里,两个孩子熟睡了,齐放忧虑地看着我,“主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