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遭晴天霹雳,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胡说什么,怎么可以这样来污蔑我的妹妹呢。”
“初画知道姐姐你不信,以为初画是在扯谎,可是这些都是真的,”初画哀哀地说道,“初画是紫园的家生丫头,比你们小五义来得都早,所以紫园里偷鸡摸狗的勾当也比你们清楚些。紫园里每个女孩都想到二小姐那边去伺候,因为那样就不会受到柳先生的欺侮了。可是锦绣一进那个紫园,柳先生就看上她了,柳先生问夫人要了锦绣过来。”
我的眼泪猛地流了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看着初画,我的心脏被重重地捶击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小姐没有把锦绣留下来,却留了碧莹姐姐。锦绣受了柳先生的欺侮,却不敢对任何人说,连对姐姐也不敢说,那个时候只知道哭。我那时便对她说,只要能想尽办法到二小姐身边去,柳先生就不会糟蹋她了。我对二小姐提了,可是二小姐却说侍候的丫头够多的了,不用再添了,我便这样回了锦绣。
“结果第二天,碧莹姐姐就被人发现枕头下面有二小姐的玉佩,我们那时都以为是香芹做的,便不敢说。二小姐没有留碧莹姐姐,于是碧莹姐姐被撵到杂役房了,还气得一身病,锦绣便顺利地到了二小姐房里。锦绣比碧莹姐姐乖巧得多,二小姐渐渐信任锦绣,后来连夫人也越来越喜欢锦绣了。珍珠姐姐同初画要好,她让我千万小心锦绣,因为她看到是锦绣偷偷将玉佩拿到碧莹姐姐的枕头下面的。”
“够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厉声道,“既然你说是珍珠告诉你的,那珍珠是不是真看到的,这又有谁知道了?我不要再听你说了。”我上前抱起夕颜,扭头就走。
初画也站了起来,继续流泪道:“初画知道姐姐不信。可是姐姐知道吗?侯爷早就风闻锦绣同三爷的事,本来是想把锦绣送给三爷的……”
我只觉天旋地转,努力定下神来,却听初画说道:“可是锦绣却拿着剑要以死明志,她说她此生非侯爷不嫁,还有那生生不离……是锦绣让侯爷给姐姐下的。”
我浑身打战地转过身来,冷笑道:“那请问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呢,初画?这些不都是原家的秘密吗?”
初画泪流满面,贝齿紧咬着下唇,只咬得一片青白,最后她似是下定决心,万般艰难地对我开口说道:“不瞒姐姐,初画的娘亲是侯爷的一个侍婢,侯爷酒醉时宠幸了我的娘亲,便有了初画。秦夫人脾气不好,我娘亲不敢说出来,后来千辛万苦地生下初画,还是被秦夫人发现了。秦夫人便赐死了我娘亲,秦夫人还想赐死初画,所幸侯爷及时赶到救了初画,便悄悄将初画交给了二小姐的奶娘,让我同二小姐一同长大。紫园里只有侯爷、连夫人、二小姐和珍珠姐姐知道初画的身世,所以主子们待初画便好一些。”
我慢慢转回身,也是流泪看着她。
只听她说道:“锦绣告诉我,她想报复柳先生,她说跟着三爷,将来只能做小,反正无论跟哪个主子都要做小,索性就攀了高枝,要做就做紫园里当家主子的小,不定将来还能被扶正。她为了向侯爷献忠心,就对侯爷说了姐姐的文韬武略,她劝侯爷将姐姐许给三爷。她为了能笼络侯爷的心,也拉拢着侯爷周围的人。她花重金买来张真人的血经,献给那个邱道长,投其所好,于是邱道长便对侯爷说锦绣是贵人转世。她又让邱道长对侯爷说姐姐你是国母之命,她知道奉定公子是侯爷信任的人,便……勾引奉定公子……奉定公子便常常在侯爷跟前说锦绣的好话。”
那些话语入耳,只觉胸腹如万剑穿心般地疼痛,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捂着胸胁上前一步,扬起手掌,“你闭嘴。”
我的手在空中被人截住了,却见是半面文身的蒙诏,经过休整,人已比以前精神了很多,双目喷着怒火,瞪着我。
“大胆蒙诏。”一声暴喝,却是门口站着的段月容,旁边还站着多吉拉和佳西娜,三人的眼中都有着吃惊。
蒙诏松开了我的手,搂着泣不成声的初画,忍着怒气对我说道:“夫人息怒,初画有得罪您的地方,还请看在她怀有身孕的分上,原谅她了吧。”
段月容也沉着脸过来,抱了哇哇哭的夕颜,拉了我就要走出去,我却一甩手,向初画走上前一步,“你说的这些,侯爷都知道?”
初画点点头,“她同奉定公子的事,初画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初画也不知道侯爷是否知情,这些都不是我报给侯爷的,侯爷在各处都有眼线,就连三爷处也有……”
“住口。”我的眼泪无力垂下,口中哀凄地说着,“你怎么可以如此诋毁我的妹妹,她也曾同你在一起习文练武啊,你可知她是如何地信任你。”
初画满眼的伤心委屈,泪流得更猛。
“姐姐若认为是初画告的密,要怪初画,初画也没有办法。可是皇天在上,初画没有撒谎,锦绣和姐姐一样怀疑初画泄露了她的秘密,便好几次对初画下杀手。”初画扯开胸口,白嫩的肌肤上一道道剑痕,我惊诧地后退一步。
初画继续说道:“后来侯爷也渐渐发现锦绣的为人,叫我特别留心锦绣。初画冒死说出这些,就是因为姐姐是这个紫园里难得的好人,姐姐如果回去,失贞的事肯定会被人说道,而且姐姐已经为世子生了一个女儿,断不能容于原家。锦绣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一定会害姐姐的。”
我对她冷笑道:“我不信你,你只不过是因为爱上了蒙诏,所以你想离间我和我妹的关系,好让我跟着段月容,我根本不信、不信、不信……”
我连着说了十几声不信,然后对着段月容鄙夷一笑,口中的血腥又涌现了。
段月容满脸怒容,上前拉住我,好像对我斥责了些什么,可惜我什么也听不清,耳边只是嗡嗡作响。我的身体晃了一晃,倔强地甩开他的手,冲出门外,只是按原路回去,眼泪掉了一路。
行到一半,胁间剧痛,再也忍不住跌靠在一棵树上,努力呼吸,喉中有大量的血腥涌出了口,眼前渐渐一片黑暗。
恍惚间,有人给我嘴里塞了一粒药丸,好苦,可是我却醒不过来,只能感知很多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时而有一双紫眼睛焦急地看着我。
我喃喃唤道:“锦绣,锦绣……”
一溜高大的槿枝篱笆,碧叶油油地迎着阳光,这还是胡人娘在的时候亲自扦插的,如今已有一人多高了。枝蔓上的槿花开得正艳,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篱笆下,任由花瓣静静地飘落在她的身上,她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下,似在仔细地研究什么,我悄悄走过去抱住她软软的身子,笑着问道:“咦,锦绣在看什么呐?”
小小的女孩慢慢转过头来,她柔软的头发摩挲着我的下巴,痒痒的,她眯着紫眼睛,对我柔柔笑道:“蛇蛇方才在跟锦绣说,锦绣将来会成为天下之主呢。木槿,你说说什么是天下之主呀。”
她那可爱的声音说到后来却忽然变了调,仿佛是一个可怕的恶魔在对我咆哮,然后她的头忽地变成了金不离的蛇头,我这才发现我原来正抱着一条巨大滑腻的金蟒蛇,猛然张着血盆大口向我咬来。
我骇然放手,向后一仰,整个人往下掉。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再睁眼时,却见晴空万里下,浮云朵朵,我又回到了樱花林中,我来来去去地寻非珏,却始终不见人影,心中好生难过,却听到有人柔声唤道:“木槿。”
却见白衣少年坐在樱花雨中,对我柔柔笑着。
我满腔心酸地奔过去,紧紧搂着他,“非白,我好想你。”
漫天的樱花不知何时变成了殷红的梅花,宛如满腔浓浓的相思意,放开他时,却见那梅花落在他胸襟处,变成了红色的鲜血,渗进洁白的衣裳,甚是红白分明,他的脸色苍白,依然对我笑着,“木槿,你在哪里,让我好找啊。”
我心中一骇间,一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却听到有人说着汉话:“公子,这位姑娘的胸腹以前受过重创,故而她的体质不是一般的差。除非是华佗再世,恐怕所有的医者都会同老朽下一样的诊断,就算她这次醒过来,这样的吐血迷症还会继续,很难调养,可能最多活到三十岁吧。”
“你这庸医,如果治不好她,我让你现在就掉脑袋。”这个冷冰冰的声音好像是段月容的。
我醒了过来,微微动了一下手,段月容冲了过来,尽量柔声道:“你、你怎么样……”
又有人给我嘴里塞了几粒苦不拉叽的药丸子,我才完全醒了过来。
我调养了几日,段月容常常抱着夕颜过来,坐在我身边,陪我说话,可是我却一言不发,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我没有再见到初画,没想到这一日,蒙诏却过来看我。
他凝着脸又向我跪下赔着不是。我只是无力地摇摇头,让他起来。
我问蒙诏初画没什么事吧,蒙诏这才松了脸色,有些难受地慢慢告诉我,初画身体愈来愈差了,现在根本下不了床了。
我惊问怎么回事,他慢慢地告诉我,他和初画在瘴毒之地吃不好睡不好,她本身的体质也很弱,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在那种地方会怀上孩子,初画很高兴。
可是蒙诏听说过去住过瘴野的很多怀孕妇女不是容易滑胎,便是生出死胎,所以蒙诏出了瘴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初画去看了大夫,果然大夫的结论不容乐观。初画本身进瘴毒之地时身体很弱,体内虽有原家的抗毒丹护着,但这抗毒丹本身也是一种毒药,以她的身体根本难以负荷这两种剧毒之物在身体里的抗击。
所以等她出了瘴野时,其实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灯枯油尽了。
能撑到现在,可能只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大夫很遗憾地告诉蒙诏,不但初画活不了多久,就连肚子里这个孩子十有八九也是个死胎,即便能生出来,也会很快夭折。然而蒙诏又不敢告诉初画,怕刺激了她,那样初画就真的立刻活不下去了。
说到后来,蒙诏的眼中满是哀凄悲痛,无力的泪光隐现,“若是早知如此,蒙诏便不会随同世子出征西安,那样蒙诏不会遇到初画,初画也不会受这样的苦,不但可能要经历丧子之痛,还会如此早夭。”
蒙诏轻轻说道:“蒙诏从世子和初画那里听说过夫人与胞妹早年丧母,幼年就被卖到西安为奴,故而夫人疼爱胞妹异常。初画说的那些话,夫人肯定受不了,就请夫人看在初画也是一生凄苦,加之可能、可能蒙诏明天就见不到她的分上,就原谅初画吧。”
我心中的愧疚和震惊排山倒海地涌来,只能热泪滚滚,泣不成声,对着蒙诏连连摇头。
这一日,我下了床,慢慢踱步来到初画住的庭院,透过窗棂,却见一个湖衣佳人,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缝制一件婴儿的上衣。
我慢慢地来到敞开的门口,敲了敲门框,惊醒了初画。她抬头一见是我,便惊喜地抱着肚子要起来,我赶紧过去让她坐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歉然说道:“前几日,我一时激动,没有吓着妹妹吧。”
初画惭愧地红着脸道:“姐姐说哪里话来,明明是初画不对……姐姐说得对,锦绣小时待初画也是很好很好的,初画实在不该这样在锦绣背后说……”
我摇头笑道:“过去的事咱们不要再提了,初画……最近可好,可是害喜得厉害?”
初画的脸色微红,摇摇头,“宝宝很乖的,初画没什么难受的,只是有时候会腿抽筋,倒是累了蒙诏天天晚上要替初画按腿呢。”
我不由赞道:“蒙诏将军可真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啊!”我拿起她正在做的小衣服,惊叹连连,“好可爱,初画做得可真是好啊……”
初画的眼神满是温柔的爱意,开心地说道:“初画以前在紫园里听老人们说,刚出生的孩子一定要穿棉布衣裳,而且最好是穿长大了的孩子穿剩下的,”她满怀希望地说道,“说是这样,宝宝才能健康成长呢。姐姐的夕颜公主活泼可爱,初画好生喜欢,姐姐能赏给初画一些公主小时候的衣物吗?”
我立刻拍拍胸脯打包票,“没问题,我家夕颜倒还真是顽皮呢,长得可快了,等我回君家寨,给你送一打来。”
转念又汗颜地一想,我给我家夕颜做的小儿衣啊……那袖子常常是一只长一只短的,好在夕颜从来没有抗议过,这样拿给初画,会不会让人笑啊……
初画却满心欢喜地道了个谢,眼中闪着柔情的憧憬,“姐姐,你说初画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猛然想起蒙诏说初画可能不久于人世,那个孩子也可能是个死胎,不由得心中难受,但口中却认真地说道:“你把衣服撩起来我看看。”
初画乖乖地掀开薄被,把衣服提起,我装模作样地摸了摸,摇头晃脑道:“老人们说,孕妇肚子圆圆的,是女孩,尖尖的便会生男孩,我摸初画的肚子吧……好像有些尖,我猜一定是个男孩。”
初画喜滋滋地说道:“那可太好了,蒙诏说他一直想要个男孩呢。”她对我点点头,一副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姐姐,若是这个孩子真是个男孩,初画给他起名叫华山。”
我一怔,想起华山腰间那富丽堂皇的紫栖山庄,旋而明白初画定是想家了,便笑着说这个名字好。
两人又围绕着孩子兴高采烈地说了一会儿话,初画忽而笑道:“姐姐可还记得永业二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几个抽花签子玩儿吗?”
啊,那一年夜宴德馨居,我们小五义难得聚首,初画和非珏也在。
一时间,往事似长河逶迤,载舟送我缓行。
“初画记得那年抽的签子是‘兰陵别景’,那小诗上写着‘桃红又是一年春’,没想到说得还挺准的呢。”初画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的心却慌乱了起来,那兰陵别景,莫非是说我要在兰郡永别初画吗?
我便笑说:“那倒是,小初画果是有桃花运啦,蒙将军这就中招了。”
初画的脸又浮上红晕,抬起晶亮的眼睛对我诚恳说道:“初画求姐姐一件事,好吗?”
我把玩着那件小儿上衣,笑着说道:“初画尽管说。”
初画的眼中忽然浮上一阵雾气,“如果初画去了,求姐姐和段世子务必要让蒙诏再找一个爱他疼他的女子,好生照顾他。”
我的手一颤,小儿上衣掉在地上,我赶紧捡了起来,粗声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的人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说什么丧气话?”
可是初画却拉紧我的手,微笑了起来,“姐姐莫要骗初画了,初画在紫园也学过一些医理,明白自己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初画……其实活不长了……”
我的手也抖了起来,看着她哽在那里。
她的笑意却带着一丝甜蜜,“可是初画一点也不难受,也不后悔,能认识蒙诏……初画好幸福啊……姐姐,蒙诏在瘴野里快不行时,初画曾经向上天祝祷,如果能让蒙诏活着走出这瘴野,初画情愿代替他去死。现在蒙诏好生生地活着,所以初画很感激老天爷,一点也不怨恨,只是……
“只是,人真是贪心啊,姐姐,初画现在有了孩子,却又多希望能活着看到孩子健康地成长,蒙诏教他武艺,初画能带孩子去看看蒙诏口中那风花雪月的故乡……”初画长叹一声,却泪盈于睫,“我有时对蒙诏说这些话,他就会很生气,总叫我不要多想,他说如果初画真的有什么事,他就一辈子不再娶别的女人。
“所以,初画求求姐姐,一定要给蒙诏找个伴啊。”初画的桃腮挂着泪珠儿。
多少年后,每当我想起初画,便是眼前这样异常美丽而柔弱的微笑,仿若蒙蒙春雨中不停摇曳的桃花,可是我分明记得她含泪的俏目中透着的那一丝刚毅。
只听她对我笑道:“姐姐真是好福气,就和那签子一样,抽到的是杏花签,命里注定是要服侍贵人的……初画看得出来,白三爷是真心喜欢姐姐的,现在小王爷也迷上了姐姐,所以将来姐姐可一定要帮初画给蒙诏找……”
“你又胡说什么了,好好说着你,又来取笑我。”我佯装生气地别过身子,却偷偷地快速抹了把眼泪,然后背过身来,抓着她的肩,大声说道:“初画,我花木槿在这里郑重通知你,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因为蒙诏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华山宝宝也不愿意,所以初画你一定要,也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你先答应我,不准说不。”
初画震撼地看着我,久久地怔在那里,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却是咽气吞声。
我睁大眼睛瞪着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泪再掉下来。
许久,初画才对我使劲点点头,然后扑在我的肩头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粗声喝道:“你哭什么呀,这个小丫头,就知道乱想。”
然而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前襟全都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