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移环不相玦

  我扛着死猪般的段月容连夜赶路,从来没有这样地训练我的轻功,双腿酸疼,却万万不敢稍作停留。

  来到山腰,正要休息,忽然树丛中有人影闪动。段月容也睁开了眼睛,我拉着他躲到暗处,举起酬情,却见月光下走出一人,背光处看不清面容,劲装打扮,也举着长剑,沉声叫着:“前面可是木姑娘?”

  我冷冷道:“来者何人?”

  那人立刻放下长剑,双腿跪地行了个家臣大礼,“原氏家臣,张德茂向四小姐请安。”

  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张德茂。

  我喜出望外,浑身一松,提着酬情走过去。

  想给他一个大拥抱,没想到张德茂敏捷地往旁边一跳,单眼皮的小眼睛盯着我手中的酬情。

  我不好意思地把酬情放了回去,他这才笑着又向我一躬到底。他打了个口哨,跑过来一匹乌油油的骏马,竟然是乌拉。我抱着乌拉就要大哭,可是乌拉却猛然惊得直立起来,不理我跑到张德茂那里去了。

  我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到段月容身边,心里一阵难过。

  张德茂拉住了乌拉,“请姑娘上马。”

  我正要走过去,手却被人拉住了。我一回头,那双紫眼睛深不可测地瞅着我,似有千言万语,他手上加了力道,我怔住了。

  张德茂冷冷道:“段世子,还是请你放手吧,我家姑娘身份尊贵,世间唯有我家主公可据之,断不是一个毁家灭族的落魄妖孽可得之。”

  “你说什么?”段月容气若游丝地开口,紫瞳向他冷冷地杀去。

  “段世子恐怕还不知道吧。这几日,您的父王已经兵败播州了,现在生死不明。豫刚亲王手下第一大将,郑澜已被光义王抓住,前日在播州刚被处以极刑,头颅将要传视南诏六部,如今已被送往叶榆。”

  段月容的紫瞳像要喷出火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吐出一口鲜血,而他的手更牢地抓紧了我。

  张德茂鄙夷一笑,慢慢举起长剑,向段月容走来,“张某佩服段世子的男儿血性,可惜有些女人,凭你再大本事,你永远只能看着,更何况世子现在命不久矣。也罢,张某是一个武士,一刀下去,权当世子荣耀地死在战场上,如此也成全了您的枭雄之名吧。”

  段月容嘴角边咧开一丝嘲笑,晲着张德茂,“就凭你。”

  “慢着,”我挡在张德茂面前,一把拉起段月容,“张大哥帮我把他放到乌拉身上吧。”

  张德茂一脸不明所以。

  我笑道:“请张大哥放心,我并没有像传闻一样归附了段世子,不过他将是我们牵制南诏的好棋子,收留他对三爷和小五义,有百利无一害。”

  张德茂点头称是,“姑娘妙计。”

  于是我们把段月容放到马背上,可是他却死活不肯放开我的手,紫瞳死死地盯着我。

  我看着段月容的眼睛,“段世子,你若想让我家三爷助你,还是先放了我吧。”

  段月容的紫瞳看着我,默然地放开了我。

  我回过头来问道:“三爷……还有小五义众人可好?”

  张德茂含笑道:“一切安好,宋二爷醒过来了……”

  他话未说完,我一把抓住他,颤声问道:“你说什么,二哥,没有死?”

  张德茂眼中饱含泪水,“上天保佑,宋二爷落下玉女峰的谷底,侥幸生还,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前天总算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木姑娘的下落。”

  我忍不住喜极而泣,跪下来,向老天爷叩了三个响头。

  张德茂说道:“珏四爷已经平安回西域了,只是三小姐……”

  我抹着眼泪奇道:“碧莹怎么了?”

  “三小姐在去西域的路上,旧病复发……殁了。”

  我如遭雷击,怔在那里,看着张德茂,不敢相信我听见的。

  他叹了一口气,“一路上大队人马遭到东突厥的伏击,三小姐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又担惊受怕的,还没等到西突厥牙帐弓月城,人已经不行了。”

  “不会的,”我大喝一声,“那果尔仁老匹夫答应我一定会护她周全的。”

  张德茂只是看着我默然不语。

  我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犹记当日西安城外送别于飞燕,碧莹那甜美的笑容,她那琥珀的眼瞳流光溢彩,对我们温柔说道:“只要众兄妹不要嫌弃我这个最没用的人,我吃再大的苦亦甘之如饴。”

  那柔声细语言犹在耳,可如今佳人却已香消玉殒,叫我如何能相信。碧莹才十七岁啊,那样年轻美丽的生命,短短的十七年里,却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从小家道中落,被至亲之人卖到外乡,躺在床上吃了差不多六年的苦,最后命丧大漠,连尸骨也收不到了。

  碧莹,碧莹,难道这世上红颜者当真薄命吗?

  分手之时,我还说我们一定会重逢的,可是如今、如今……料得年年清明时,我又该到何处去祭你?

  我坐在那里流着泪,张德茂也不劝我,过了一会儿,才叹气说道:“请姑娘以大局为重,我们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我哽咽着站了起来,看见段月容,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头,他立时吐了一口鲜血。

  妖孽,全是你害的。

  可是他在那里喘着粗气,看着我,欲语还休。

  张德茂从怀中拿出一物来,“姑娘,这是三爷叫小人带给你的。”

  我抹着眼睛接过冰凉的一物,却是一只玉环。

  张德茂说道:“他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您这玉珑环,您看了就知道他的一片心了。”

  我迫不及待地摸着那玛瑙玉环上的龙形雕纹,果然同梦中谢夫人挂在西番莲手帕上的那只玛瑙环相似。

  忽然我的手摸到一处,我浑身抖了一下。

  张德茂看着我,平庸的五官在淡淡的月色下有一种迷离之感,他对我一片关切之色,“姑娘怎么了?”

  我流着泪对他微笑着,“还好,张大哥,木槿只是喜极而泣罢了。”

  我牵着乌拉,乌拉依然不愿意靠近我,我叹了一口气。

  下得山去,我让张德茂带着我们先去了一家医馆,替段月容再浑身找一遍钢钉,仔细地包扎一下。

  那个大夫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了一副好身子板,以后怕是再也不能练武了。”然后又惊问:“这个下手的人看来也是个懂医理的,究竟是何样的人才会如此心狠手辣啊?”

  我默然无语。

  张德茂对我说道:“前面有一家来运客栈,不如先在那里休息,明日再起程回西安如何。”

  我点头答应了。

  冷夜无声中,来运客栈外面敲起了五更,客栈围墙内悄悄闯入几个黑衣人,领头的一声令下,他们便闯入各厢房吹入迷香,放火烧屋,凡是逃出来的人俱被黑衣人杀死了。

  我站在山坡上,默默地凝视着对面浓烟滚滚。

  “那人一近身边,我就闻到他身上的腐朽之气,同那牢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哼!”包得像粽子似的段月容嘲讽一笑,紫瞳又看向我,“你是如何得知你这个家人有问题?”

  “是那个玉环!”我扭过头来,“暗神告诉过我,如果有原家人来找我,除非拿着玉珑环,否则谁也不信。”我叹了一口气,“张德茂是我们小五义的人,在西枫苑时多亏他照应,本是我相信的人,可是他拿出的那枚玉珑环反而让我怀疑了。”

  我掏出那个玉珑环,放在月光下,只见精工细致的玉珑环上有一道小得不能再小的缺口。所谓玉环乃是整个环形的玉,若玉环有缺口则被称为玉玦。

  我拉起段月容,“环同‘还’音,玦却同‘绝’音,如果他没有出示这件玉器,倒也罢了。可如今玉玦在手,若真是白三爷叫他给我的,那三爷分明已受制于人,叫我万万不可相信此人。还有乌拉,乌拉是我交给素辉的,本是极温顺的,现在却如此不听话,必是被施了迷药。说实话,我发现这是个玉玦时,还是不相信,没想到他不但派人夜袭我,还要焚毁客栈,我才不得不相信。”我黯然说道,拉过偷偷牵出来的两匹马,把段月容扶上一匹马,心中暗恨这个张德茂赶尽杀绝。

  “你为何要救我出那梅影山庄?”段月容憔悴着一张脸,声音有着无尽的疲惫,也有着一丝疑惑。

  暗夜的风拂起我的一缕青丝,挡住了我的眼眼,令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我暗叹一声,清了清嗓子,朗朗道:“我优待俘虏。”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中却有着一丝放松。

  跑了一会儿,我说道:“我想同段世子谈一笔生意。”

  他看着我淡淡一笑,“你送本宫去播州一探虚实,本宫自然会想办法送你回你那白三爷身边,你无非是想说这个吧?”

  我微微一笑,“段世子果然爽快。”

  “你不怕本宫出尔反尔吗?”他的紫瞳盯着我,淡淡的星空下,如兽一般发着幽光。

  “段世子乃是公私分明的人,”我笃定地笑道,“我身上带着毒,段世子定然对木槿没有兴趣了,再则,如今豫刚家难道不想同我家三爷结盟,好一统南诏吗?”

  夜云密布起来,我看不清段月容的神色,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疾驰的马上久久地沉默着。

  无边的夜色吞没了我们。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手中紧紧拿着那玉玦,心如刀割。为什么张德茂要行刺我,而且他之所以没有在见到我和段月容时立刻下手,而是选择在客栈里对我和他同时下杀手,很有可能是为了让世人看到我同段月容在一起的证据,这样对于原非白和原家都是绝好的打击。

  他这样做,对谁最有利呢?是窦家还是南诏光义王?抑或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幽冥教主?

  我刚才面上笑得潇洒,却不知心中有多么凄惶,现在恐怕连非白也无法自保,所以才会令暗神放我出原家。又或许是他自己也怀疑原家混进了内奸,故而嘱我除非见到拿着玉珑环信物的人,否则万不能相信。

  非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五义又如何混进了张德茂之流?那宋二哥和碧莹,真如张德茂所言吗?

  张德茂犹擅易容,他可以假扮成任何人,反之亦然,也可能刚才那个杀手是易容成为张德茂的。我的心中满是疑团,现在唯有孤注一掷,索性将计就计地同这个段月容绑在一起。反正他武功已废,对我构不成威胁,如今的他反而对我是最安全的,再有人来行刺,也可拿他当个挡箭牌。

  夜雾弥漫,几乎看不见前路,唯有山脚下那家来运客栈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