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是鸡皮疙瘩满身起。非白一侧身,让我远离了她的魔掌,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来谢夫人真正的墓穴是在这暗宫之中,难怪去年那个闹花贼的清明,非白是在后山坡祭奠他的母亲,那里果然只是谢夫人的衣冠冢。

  “我劝姑母大人还是放弃吧,须知,有时疯狂的占有还不如自由地放手来得潇洒,至少姑母到地下再见姑父时,您还能得到姑父的原谅。”非白清明地看着原青舞,淡淡地说着。

  我如果不是实在因为生命垂危,没有力气,我真的很想使劲鼓鼓掌,然后握紧他的双手,激动地对他说:原非白同志,你终于明白这道理了,你的精神境界终于在战争的烈火中得到了永恒的升华。可惜这里还有一位性格及心灵完全扭曲的原姓人氏。

  原青舞一巴掌挥来,“住口!”

  原非白带我疾退三步,却躲不过她的功力,口中狂吐鲜血,我摔在地上,伤腿触地痛不欲生,他那具古琴已被击成粉末。

  原青舞紧扣我的喉咙,“小贱种,若不要让你的心肝死在这里,就快点带我去。”

  非白看了我一眼,难掩眼中的愤怒,“姑母也是官宦千金,这样欺凌小侄和一个弱女子,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要怪就怪你父亲无情,你娘亲无义,快带我去她的墓穴。”她愤恨地叫着。

  非白的眼中阴晴不定,眼睛盯着我思索了许久,点头道:“随我来。”

  我们随着非白回来刚进入的空地,原青舞忽然大喝一声:“谁?”

  手中银光一闪射向声音的来处,一只老鼠惨叫着跑了出来,浑身是血,一会儿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乘这个当口,非白的左腕一动,长相守向原青舞射去数支小箭,可惜全被原青舞的水袖挡了回去,然而她却故意放过最后一根,那根恰恰又射在我另一只多灾多难的小腿上。

  “木槿。”非白低吼着我的名字。

  而我痛得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了,只能捂着伤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我和原非白一定前世有仇!而且是很深很深的那种!

  我再一次确认他降临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折磨我的!

  一定是这样的,所以只要我和他在一起,我准没好事,要么是遇小人,要么碰疯子,不是缺胳膊,就是断双腿。

  原青舞一笑,“花木槿,看你的心上人紧张得,真是爱之深,伤之切啊。”

  我第一次看到非白咬牙切齿,如此愤怒,许久,他冷冷道:“原青舞,我答应你打开家母的墓室,你莫要再折磨她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非白直呼原青舞的名字,而那原青舞也不生气,咯咯笑着,“这才对啊,我的乖侄儿。”

  三人复又前行,非白在一间石室前停了下来,上面大大地刻着“情冢”两个古字。

  原青舞的手似乎又开始紧张了,连带被抓着的我也不停地颤抖了起来,不停地低喃着:“我只求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

  非白的脸上满是悲戚,他似乎也有些紧张,甚至有些脚步不稳,他深深看了看我,最后迟疑着缓缓打开了石门,我们三人进入了谢夫人的墓穴。

  我呆在那里。这哪里是阴森的墓室,这分明是一位女子的闺房,天地间铺以淡粉绢绸,流苏幔帐间,充满了一种女性房间特有的柔美,花纹虽朴素无华,质地也是一般,但却绣工精美,人间一绝,帐幔顶上挂着两只碧玉熏炉,袅袅地散发着雅致的熏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流连忘返的柔和香气。我恍惚地忆起这正是西枫苑的梅花香啊。

  整个房间中唯一珍贵的装饰便是一枚高高挂在床头的夜明珠,使得房内明亮,帐内隐约躺着一个女子身影,梨花木圆桌铺着绣花台布,那布置同我在梅香小筑里所见的一样,就连墙角也放着一瓶插着数支红梅的花觚。唯一不同的是那淡雅的绣花台布上面还放着一幅未完工的圆形绣绷架,上面插着一支细亮的绣针,而那花样似乎是并蒂西番莲。

  这里的时间好像永远地凝固了,仿佛女主人正在休息,而我们三人血腥满身地闯入了她的世界,有些粗鲁地打破了这里的恬静。

  当然也有人不这样想,原青舞兴奋地用双手抹了一抹脸,露出一张干净的脸。虽然上了些岁数,又在外漂泊多年,眼角处有明显的皱纹,但仍然不失为一张美丽的脸,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她,出身世家,父兄宠溺,沉醉于高雅艺术,不但拥有最纯洁的青梅竹马的爱情,而且嫁入心仪的侯门,备受疼爱,那时的她该是多么的风光无限。

  她又沾了口水,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衫,然后双目四处搜索,口中尽量温和地呼喊:“明郎,青舞来了,你快出来啊,明郎,你快出来啊。我在外面找了你这么久,吃了多少苦啊,我保证不再打你了,明郎,我只求你快出来吧,明郎,求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求你再让我见你一面吧。”原青舞说着说着,泪如泉涌,声声断肠地呼唤着她的情郎。

  她的泪眼忽然停在某处,然后发出世上最可怕凄厉的叫声。我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角落里躺着一具死去多时的骸骨。这应是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反卧在地上,维持着向前努力爬行的样子,一手探向床的方向,另一只手被压在身下,背后插着几支乌黑的短箭。他的面容已剩骸骨,那伸出的手骨,小指骨有一截断了,大拇指上戴着一只红玛瑙莲花纹样扳指,浑身的骨头有些发黑,死时必是中了剧毒。

  原青舞立刻放下我,冲向那具尸骨,跪在地上,呆呆地颤抖着双手,“明郎,明郎,我记得你的手指被我切掉了一段……这不是你最喜欢的玛瑙莲花扳指吗?”她喃喃地坐在那里唤着明郎,反复抚着那具尸骨,然后猛地抱着尸骨放声大哭,“明郎啊,明郎,公公临死前说你即便逃过了原家的魔掌,你还是会追着那个女人去的,我那时还不信,总抱着些幻想,你会打开紫陵宫,练《无笑经》好为明家报仇,没想到、没想到你还真的追着这个贱人去了。”

  她把他小心翼翼地翻过来,却见藏在胸前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支东陵白玉簪,同非白头上插的那一支一模一样。我这才想起那时我为了骗素辉,让他将这支簪子带给了非白,素辉果然平安了吗?

  这么说,原来这东陵白玉簪是一对吗?

  然而非白的脸色已是一片剧变。

  原青舞呆在那里,眼中心碎万分,立时满腔悲伤化作扭曲的憎恨,“明风扬啊明风扬,你以前在家中命人整天击碎成堆的玉磬璧璋,就为了我爱听那玉石击碎的声音。那些琬圭珍器的,你根本从来不放在眼中,可却为了这个女人送的这支破簪子,连死都要宝贝成这样。”她怨毒地看着非白,“都是你的贱人娘,害死了明郎和我的阳儿。”

  她站起来无情地一抬脚,将明风扬的尸骨踢得粉碎,那支白玉簪敲击着明可鉴人的金砖,发出叮叮当当之声,宛如追随着一只神秘的命运之手,一路摔滚,不偏不倚地来到了非白的身边。

  非白苍白着一张出尘绝世的脸,慢慢地捡起了那支白玉簪,紧紧地握在手中,手背上青筋隐现,一双凤目无限哀戚,深不可测。

  原青舞看向我,忽地绽出一丝笑意,“谢梅香,你勾引我家明郎,害我家破人亡,如今却是天意,让你的宝贝儿子还有他的情人落在我的手上。我要他们给我的明郎和阳儿陪葬,你在黄泉路上,会不会急得要跳出坟墓出来救他呢。”

  原青舞哈哈大笑,一步步走向我们,眼角犹带着伤心的泪水,嘴边却噙着疯狂和绝望的残忍笑意。我的心脏一阵收缩,这个女人疯了,实在疯了。

  “姑母真的认为是我娘和父侯害死了姑父吗?”非白长身玉立,雪白的衣袂挡在我的面前,冷冷道:“其实真正害死姑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姑母您本人。”

  “你说什么?”原青舞怒极反笑。

  非白却冷冷道:“父侯常提起姑母虽为女子,但好胜心却强似男孩。明风扬少年成名,虽是个武痴,却什么都听姑母的,如果姑母说不,姑父是断不会去碰那《无泪经》,所以其实并不是姑父想练《无泪经》,而是您自己想练那可怕的《无泪经》,因为您无法抵御那力量的诱惑。”

  原青舞声音尖厉地叫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姑母扪心自问,那样折磨姑父真的只是因为他不爱姑母了吗?姑母其实并不真正爱姑父,您心里有的只是强烈的占有欲,”非白冷笑数声,“姑母如今的武功莫说是父侯了,恐是帐下顶尖高手亦难出其右,姑父的一身骇人功力是如何散去的呢?而姑母这百年功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的武功自然也是因为修习了《无泪经》,因而武功大进。”原青舞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却藏不住可怕冷酷,“你母亲身上有二哥赐的生生不离,她勾引明郎,明郎同你淫贱的母亲苟合以后,一生功力自然是散去了。”

  “原青舞,你撒谎,”非白大声吼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非白的眼神这样悲辛愤怒,他的俊颜通红,“自记事起我日日守在娘亲身边,我母亲的确喜欢明风扬,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做过任何越轨的事。明风扬的心智同孩童一般,如何做那苟且之事?父侯是我娘亲这一生唯一的男人。创制《无泪经》的人明明白白地在页首上写着,神智失常,五官昏聩,练成者天下无敌,然忘情负爱,性情大变。若是姑父练了神智失常,那为何姑母却依旧如此清醒,还能联合幽冥教前来搜庄?”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向面色有些震惊的原青舞,“姑母已近四十,为何您的双手和脖子看上去依旧双十年华?”

  咦,这么一说,我仔细看去,还真的是。果然脖子出卖了女人的真实年龄。正震惊间,非白的手中一扬,乘原青舞呆愣之际,一伸手,从原青舞脸上撕下了一层东西,露出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来,但神情却是阴狠无比。

  “姑母这么多年流浪在外,真的是在寻找明风扬吗?”非白手中拿着那张面具,“姑母说在西域游荡,为何父侯所有的探子回报,姑母一直在南疆呢?姑母又是同谁在一起?”

  “二哥果然不肯放过我,一直派人跟踪我?”原青舞冷笑连连。

  “父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同暗宫的叛徒搅在一起,还早已修炼了比《无泪经》更万劫不复的《无笑经》。”原非白冷冷道,“所以姑母的脸竟比双十少女更年轻美丽。”

  好像是的,我在那里有些汗颜,她的确看上去比我更年轻妩媚。

  而原青舞浑身一颤,却依然倔强地高抬头,厉声道:“那又如何,他毁了我明家,原家又容不下我,我还能去哪里?”

  “在姑母的心中,父侯真的是如此无情不堪吗?他时常对我说起,当初后悔将你卷入家族纷争,明原两家相斗,最无辜的就是姑母您了,是以时时找寻您,希望您在外也能过得好一些,”原非白摇摇头,“您根本不该修习那原家严禁的《无笑经》,那是一种吸收别人功力的霸道武功,练此功者必须同人交合时方才能吸食别人的功力,占为己有,真正不知廉耻的是姑母您。”

  原青舞的身子渐渐抖了起来,眼神充盈着惧意,“闭嘴,你胡说。”

  “我说错了吗?姑母?那天夜里,明风扬本来是想来找母亲的,我不知道您怎么也会过来,您易容成我母亲的模样,用迷药迷乱了明风扬的心智,趁机吸了他一身的功力。”原非白咬牙切齿,俊脸开始扭曲,“然后你故意引父侯看到,二人衣衫不整,明风扬则虚弱地躺在母亲的床上,于是父侯以为母亲真的勾引明风扬,令他散功,父侯一怒之下,重伤了母亲心脉,落下一身病根。”

  “你如何知道?”原青舞的身子如狂风中的落叶,慢慢向后害怕地退去。

  “您忘了那天您打死了一个横地里蹿出来的家奴了吗?”原非白冷冷道,“那个家奴正是谢三叔,是我母亲的陪房。他带着我躲在一边看到了一切,他为了保护我就跳出来,我才侥幸还生。”

  “那、那天,我记得是有两个人影,原来另外一个便是你……”原青舞高声尖叫,忽地声音变得阴狠,“竟然是你……”

  “姑母那么痛恨母亲,真的只是因为失去理智的明风扬爱上她了吗?”非白走到她跟前,牢牢地锁视着她,“姑母既然让明风扬散功了,明风扬神志清醒了,自然会想起姑母和姑母的爱,或者您也可以当场杀了母亲以泄恨,为何姑母还要导演那天的惨剧,点了母亲的穴道,让她就在旁边看着你如何同明风扬缠绵,如何折磨明风扬,如何吸食他的功力,甚至要父侯亲手杀死我娘亲,好让他永远活在痛苦悔恨之中?小侄在轮椅上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

  原青舞平静了下来,她扶着花梨木圆桌,直起身子,素手轻轻拂过一缕发丝,无限风情地笑了,“哦,你明白了什么呢?”

  “姑母一生最在意的两个男子,一个是父侯,一个是明风扬,然而谁也不知道,在这世上,姑母爱着明风扬,却更爱父侯。”原非白轻叹一声。

  我彻底惊在那里,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族啊。妹妹爱着哥哥,哥哥把妹妹嫁了,又毁了妹妹的夫家,然后这个妹妹又残害了哥哥的爱妻和儿子,这紫栖山庄里曾经埋藏了多少罪恶的秘密和爱情?如今一旦揭开,又是如何让人震撼和恐惧。

  可是那原青舞却垂下眼睑,纤指轻拂着伞柄,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血迹,淡淡道:“说下去。”

  “我不知道父侯对您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后来当他知道冤枉了母亲,却并没有找您理论,或是对您不利,直到最后灭了整个明家,依然想尽办法将您救了出来,这么多年依然在不停地寻访您,提起您也是又爱又怜。父侯经常提起,您乃是庶出,姨奶奶以前是唱戏的,去世又早,小时候爷爷对您照顾亦是不周,您虽也是个小姐,却连一个像样的玩具也没有,于是您只好对着铜镜说话唱戏。”

  原青舞一呆,“原来二哥他……都记着,”她痴痴道,“我五岁那年,二哥让人将我接来一起住,那时我遇到了明郎。”

  “父侯曾对我说过,姑母小时候心地善良,连只蝼蚁也不愿伤害,这一点同我的娘亲很是相像。”

  “闭嘴,不要提到你的娘亲,她如何堪配与我相提并论。”原青舞忽地又对非白大吼起来。

  非白并没有理她,只是冷静地继续说下去:“久而久之,姑母有时会自言自语,时而温柔可人,时而又乖戾冷酷,父侯说您的体内总好像有两个人,而且年龄越大,就越明显。”

  我暗自心惊,这分明是人格分裂,难怪她时而幽怨,时而暴怒,也就是说她从小时候就有这个病因,是明家的惨案彻底把她变成精神分裂了吗?

  “您的心变成了两个,也分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明风扬,还有一个分给父侯。然而您的身体却无法这样做,你嫁给了心爱的明风扬,却又放不下原家的父侯,你恨明风扬练功时走火入魔,错爱上了我娘亲,可是你更恨父侯的心中只有我娘亲,于是您强烈的嫉妒心和占有欲却让您决定,您要让变心的明风扬武功散尽,要我娘亲死在父侯手中,父侯也必须同您一样,永远生活在痛苦之中。”原非白朗声说道,凤目一片沉痛。

  我在那里一定以及肯定,这个原非白若活在现代,定然是个优秀的心理医生,一流的探案专家,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历经人间最残酷的波折,是以城府如此深厚,心思百般缜密,所以原青江对他赞赏有加。转念再一想,又觉冷汗涔涔,那平时我的一举一动,他必留意在心,难怪他能轻易知晓我之所思,我之所想啊。

  原非白在那里紧盯着原青舞,而原青舞终于停止了抚那白伞柄,抬起了头,轻轻道:“是的,我是修习了《无笑经》,那是一种更加奇妙的武功,在我嫁到明家以前,我就开始练了。”

  她在那里淡淡地笑了笑,有些自嘲,又有着无边的哀伤,只听她说道:“我本来是想同二哥练的,只要二哥同我练了,他就不会将嫁我出去,永远把我留在他身边了。”她的眼中两行清泪缓缓而下,“可是那时二哥的心里只有谢梅香,他只是淡淡地劝我不要练那种武功,说这种武功不适合我,后来我才知道这必须是同《无泪经》一起练,才能成就绝世神功。我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得知,这《无泪经》竟然是明家的传家宝,于是我便怂恿二哥将我嫁给了明郎,本想等明郎练成《无泪经》后,再一起修习《无笑经》,成就绝世武功。可惜他已经痴傻了,更让我伤心的是,他竟然也会喜欢上谢梅香?连神智清醒了,他也整日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她亲手种的梅花,我知道他在想她,这怎么可能?

  “我不明白,这世上的男人都怎么了,为什么都喜欢上那样一个平庸的女子。别说武功了,她甚至不识字,又不爱打扮,只爱种菜栽花,绣花下厨,这样一个喜欢做粗活的下人,除了长得漂亮一些,她什么也比不上我,就连那个好妒成性的秦敏宜也比她强上百倍。我到底输在哪里?”原青舞厉声咆哮,“还有我那最爱的二哥竟然为了她同秦相爷决裂了,口口声声说明家帮着秦家害死了爹爹,分明是他为了个女人将爹爹害死了,他既然将我嫁给明家,又为何要毁了明家?我的亲人暴尸街头,我的阳儿身首异处。二哥啊,你如何能让我如此无家可归啊,你做这一切还不都为了那个贱人,二哥才是个真正的疯子。”

  非白看着我,眼神无限悲哀伤感,口中却淡淡说道:“姑母难道不知道,这世上的百般算计,有时却比不上一颗单纯的心?”

  我心中一动,他这是在说谁……可是非白已慢慢又将目光转向原青舞。

  她猛地一卷水袖,双手紧扼原非白的喉间,拉近非白,眼中杀机愈浓,“我要杀光原家的人为我和明家报仇。”

  原非白神色不变,看着原青舞,出尘绝世地淡笑着,“姑母想要杀光这原家的人,小侄绝不会有半句怨言。您说得全对,或许这原家的人都是一群疯子,都该死,都该杀,连我这条命,您也尽可以拿去,”他的眼神忽然一变,冷如冰,扎如针,“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您不该残害这个花木槿,更不该下毒手害死了我的娘亲。”

  他的话音刚落,手中白影一闪,原青舞的右手腕上已被一支白玉簪刺破,血流如注,那正是原非白捡起来的,明风扬死也要握着的那支簪子。

  原青舞惨叫一声,将非白甩至我身边的墙角。我爬过去时,非白已在那里狂吐鲜血,绝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小孽障,”原青舞如花一般的脸恶毒地扭曲着,轻蔑地看着手腕上的玉簪子,轻轻拔了出来,微一用力,已将它折成两截,摔在金砖上,清脆悦耳。她的脚踩在上面,像《终结者3》里面那个女魔鬼机器人一样,向我们慢慢走来,眼中一片冷酷鄙夷,“你这个丫头生的贱种,当年我命人在你的马上做手脚,你侥幸未死,那时饶你一条性命,现在想来,果然斩草要除根。”

  非白抹着嘴角的血迹,借着我的肩膀坐起来,嘲笑道:“姑母会如此好心?您只是想着看我的余生如何痛苦,那我娘亲和原青江将会比您更痛苦,那样您就满意了,不是吗?只可惜,我父侯这种男人,从来不会把儿女私情放在第一位的,姑母,”他无限疲惫地说道,“当年你明明在他身边,他还不是看上了我娘亲?后来我娘亲尸骨未寒,父侯早早地已把私生的野种带回来,然后忙着续弦,娶了一个又一个,那些女人要么是绝色尤物,要么是对他前程有用的女子。姑母,您当真要恨,如何恨得完,若要杀,又如何杀得尽?”

  “虽是杀不尽,但总要一试,别说是二哥的女人,原家所有人都得死,连二哥也要死。”原青舞绽出一丝绝美的笑意,那笑意仿佛只是甜甜地笑说今天她一定要挽个朝阳发式,而不是在指她马上要进行一桩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她挪动莲步,优雅万分地甩了长袖,飘到我们面前,蹲了下来,“孽障,可惜你现在马上就要死了,不然就能看着我如何一个一个地,把你们原家人的血统统吸干!”

  吸、吸血……真、真的吗?

  “恐怕是姑母没有时间了,”非白忽然笑了,笑得无比冷艳,“明风扬到这里来,是想见娘亲最后一面。他身中数支飞箭,那箭上全是原家独门毒药,按理他可以用明家的解药,尽可以找个僻静之处,停下来将毒逼出来,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只是一路杀到这里。他的血中全是毒药,他手中握着的白玉簪也染了他的毒血,沾满了剧毒,姑母方才被小侄用这支白玉簪刺中了,姑母算算,您还能活多久?”

  原青舞呆在那里,急急地抬起右手腕看时,果然整只手腕早已一片乌黑,那可怕的黑色还在向上蔓延而去,她的口中发出惊恐的叫声,“不。”

  她猛地从白伞中抽出一柄明亮的短剑,将中毒的那只手齐根切断,然后疾点止血的穴道。

  我吓得连声大叫,可是原青舞叫得比我更响道:“孽障,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她挥着那柄短剑如惊鸿出世,向我们冲过来,非白冷静与她过招,始终挡在我的面前。

  原非白冷笑道:“姑母,你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也不会得到姑父和父侯的心,父侯他无论娶多少女人,心中只有我的娘亲一人罢了。”

  原青舞忽然想起什么,眼中满是惊涛骇浪,一脚踢走非白,她转身向帐中的谢夫人飞去,“贱人,你快起来,看看你的好儿子做了什么啊,让我看看你现在多老多丑,如何再去勾引我的二哥和明郎?”

  原非白闪电般地一鞭甩向原青舞,快近她身边时,他猛地变了方向,那鞭梢向帐头的夜明珠飞去,他一把拉起我,躲进房间里唯一的一面屏风后。

  那粉色的帐中立时射出无数的箭羽,原青舞武功再高强,却无法抵挡住所有的流矢,浓重的血腥味溢了出来,她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原非白压在我身上,密密地护着我,我们躲藏的屏风明明如丝帛透明,却坚韧无比,那些尖利的箭羽完全被挡在屏风外面。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时间,外面流矢之声消去,非白抱着我走了出来,只见整个房间都被流矢射得一片狼藉,谢夫人的帐子也全塌了下来。原青舞像个刺猬似的躺在地上,她的一只眼睛插着三支箭,瞪着剩下的一只眼睛恶毒地看着原非白,她吐着黑色的血沫,“你……其实是故意引我进暗宫,故意让我放下戒心,跟你进了你娘亲的假墓,借用这流矢来射杀我。”

  非白看着她,眼中有着我从未曾见过的阴狠决绝。

  “是二哥要你引我进来,在这里杀死我的吗?”她颤声问道。

  非白紧紧抱着我,我感觉他浑身紧绷着肌肉,胸膛不停地起伏,身躯甚至有点发颤,然而他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对着她淡淡地笑了,那笑容和原青江给我生生不离时一模一样。

  原青舞欲举剑砍向非白,却被银箭钉在地上,她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箭孔处流下的黑血不由更多,她最后放弃了挣扎,“二哥果然不肯原谅我……”她看着非白苦涩地笑了,“你……笑起来和二哥……好像,你……很像他,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她喘了一会儿气,向四周看去,目光好像在搜寻着什么,最后她的那一只眼睛看到了远处明风扬的头骨,怔怔地流泪道:“我可怜的明郎啊,你到死都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不是吗?你这个小傻瓜啊。”

  那语气真挚而心疼,就如同她在暗宫外,向我叙述新婚时的她与明风扬如何浓情蜜意,少年时的原青江又如何地宠爱她一般,充满温情和感动。

  她的眼中黑色的泪不停,她努力坐起来,用剩下的一只手拔光了所有的箭羽,一路流着血地爬过去,终于够着了那被她踢散了的明风扬的头骨,还有那枚玛瑙莲花扳指。她抱着那头骨,痴痴道:“不过不要紧了,明郎,青舞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了。从此以后,你无须再怕,我再也不会打你,也不会离你而去了,再不让那个贱人或二哥来伤害你了,我们俩再也不会分开了……”

  原青舞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中忽然焕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喜悦的神采,使得她那张本来看似很恐怖的脸,竟然显得平和而安详,她对着空中甜甜地唤道:“明郎,你来接我啦。”

  然后她快乐地、缓慢地闭上了眼,吐出了最后一口呼吸。

  我在心中轻轻地一叹,也许,原青舞在死亡的那一刹那,终于明白了生命中她最爱的人是谁。

  原青舞选择了热爱明郎的那一半,选择成就贤妻良母的人格,而不是痴恋原青江,那畸恋的一半,这才得到了心灵的平静。她笑得那样愉快,一定是见到了她的明郎,而她的明郎也原谅了她。

  但愿她的来世莫要再陷入与兄长的畸恋之中,莫要再夹在夫家和娘家的仇恨之中,莫要再经受失夫丧子之痛了。

  我转过头来,非白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原青舞和明风扬的骨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凤目中泪光隐现。

  过了一会儿,他平复了情绪,收回了目光,转向我,凝视了一会儿,柔声问道:“你、你……可好?”

  我看着他,想起原青舞刚刚说的话,想起锦绣和他对我的伤害,转而又如利箭穿心,我冷冷地看向非白,“你是故意让她挟持我,她以为控制了你的心上人,自然就放了下戒心,以为你真心带她去谢夫人的墓室吧。”

  他在那里有些张口结舌,满眼都是气恼,凤目中闪着两簇火苗,看得我不由后悔刚才说的这样直白。即使这里不算是他娘亲的墓穴,然而也能勉强算个衣冠冢。

  虽说他做得是有些过分,可毕竟刚刚报了大仇,现在他的心情肯定是喜怒掺半的,喜的是大仇得报,怒的是衣冠冢被毁,还有触动那些悲郁可怕的噩梦。若是激怒了他,他一掌将我打死了,还来个毁尸灭迹,那我还真的会像那原青舞说的那样,十年二十年没人发现哪。

  我极度恐惧地看着他,汗水没用地流满全身,而他也是怒火滔天地看着我。

  情冢里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平静,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我放了下来,沉默地拿出一颗红色的丹药,递到眼前。

  我大汗淋漓,难道是我知道得太多,他、他想杀人灭口?我恐惧地说道:“你、你想毒死我。”

  原非白的手有些抖,俊脸冰冷得好像千年寒冰,他似乎在努力隐忍着怒气,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也不说话,板着脸硬是把这颗红色的药丸摁进我的嘴,还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吐出来。我呛了半天,那颗药丸终于下了肚,他才面无表情地放了手,也不管我在那里拼命呼吸,只是替我拔去了我另一条腿上的小箭。

  他的手脚毫不怜香惜玉,我自然是疼得龇牙咧嘴。我恨恨地想这小屁孩一定是在公报私仇,这是他常做的戏码。

  最后疼得实在忍不住,我拼命捶打着他,一边又泪流满面,心酸地大哭起来:“原非白,你不是人,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和锦绣两个人要这样骗我,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半死不活的,你现在还要这样折磨我,你太过分了,你不是人,不是人。”

  原非白的表情忍无可忍,猛地抓着我打闹的双手,冷冷道:“现在是你分明都快将我打成内伤了,哪里是半死不活的?”

  我一愣,好像是啊,两条腿好像没那么疼了,血也止了,人也比原来有精神了,那他刚刚喂我的果然是灵药了?

  我有些心虚地想收回我的手,可他却不放,冰冷的语气中已有着明显的气愤,说道:“我千辛万苦地同你大哥潜入西安城来救你,连韩先生也没知会一声,你的心中却只想着我要毒你、害你、利用你……”他抿着唇,如万年寒冰地看了我几眼,冷笑道:“你也别拿锦绣那档子事来噎我,说来说去还不是我不及你心上的那个会装傻吗?”

  我一怔,只听他生气地说道:“若是他在这里,真要是毒你害你,你也会找上成千上万个理由来帮他开脱,然后甘之如饴吧。”

  一时间,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想过问题,我明知道非珏在轩辕淑环的事上也对我隐瞒了,可是我的确从来没有怪过他。

  为什么?我无法回答我自己。我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丝慌乱,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一个人猛然间发现他一直在追求的只是一种虚无时,那种慌乱和无力感。

  再一想,花木槿啊花木槿,你认识傻非珏已有七年之久,难道忘了在破败的德馨居,他给你带来多少欢乐?

  当我早年饥饿地躲在河边哭泣时,他也曾偷偷塞给我瞒着果尔仁拿出来的馕饼。

  当他一次又一次迷路在西枫苑,拉着我叽叽呱呱地扯东拉西时,我不也是毫不介意地告诉他我心里如何思念我的胞妹,告诉他心心念念要撮合碧莹和宋明磊,而他一般都是没弄清楚谁是谁,愣愣地张口欲言,几欲插话,最后都是跟不上我的节奏,直至我还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赌咒发誓,一回头才发现他早已沉沉睡去。

  樱花林中的红发少年,在妍红花雨中痴痴读着我送给他的《青玉案》,他的音容笑貌犹在脑海浮现,明明是我这几日地狱噩梦般生活的支柱。

  原非白,你怎可如此诋毁我和原非珏的爱情,你我不过相识一年!

  于是我决定更讨厌非白,我睨着他,一径沉默。

  他气结地甩开我的双手,自己跑到一边,沉着脸也服了颗刚才的红药丸,坐在一边盘膝调息去了。我和他中间隔着一只眼的原青舞的尸体和明风扬的头骨,我看着他,又抽泣了几下,而原非白只是调息打坐,再不理我。

  哼,不睬就不睬,你这满心满肺满肝满肚肠都是小九九的坏小孩!

  再看看我和你这相识的一年间,我发生了什么?

  你害得我成了全天下少女和龙阳采花贼的头号公敌。

  你还打了我两耳光。

  你还没向我道歉关于你瞒着我和锦绣的事。

  你还害得我可能要少活七十年了。

  你还让我不能和非珏相好!

  你不要以为我现在双腿不便,又坐在尸骨当中,心里有些怕,肝胆有点虚,双腿有点疼,身体有点弱,肚子有点饿,我就要来爬过来求你……

  反正没有你,我这几天还不是打打杀杀,吉星高照地活过来了吗我!

  你最好永远不要睬我,等我腿好了,我这就跳槽去非珏那里,就算没有古艾滋的解药,我就和非珏搞柏拉图式的恋爱好了,就是永远永远不要再见你这个花心花肺花肝花肚肠的坏小孩!

  哼!

  我心一横,也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那红色的药物起了作用,没有多久我进入了梦乡。我身在西林之中,周围全是浓雾,我向前走着,愈来愈看不清前方,忽然前方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却是满身是血的宋明磊,他长发披肩,面色有如厉鬼,身后是一双紫瞳阴鸷地看着我,他嘲讽地大笑着,恶狠狠地将偃月刀插入宋明磊的胸膛,我嘶声大叫起来。

  “木槿,木槿。”

  一阵焦急的呼唤传来,我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满面焦急的非白。啊,我什么时候枕到他的腿上了?

  四周的景物已经变了,我们已出了情冢,坐在一处更阴冷昏暗的通道前,抬头只见一幅巨大的石雕画,画上一个丰腴美丽的飞天,神色愉悦地跳着舞,旁边镌着一个身材修长,面容俊美的男子正在为她吹笛。两人所在之处,满是大朵大朵的西番莲花盛放的浮雕,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我们还是在暗宫之中,原家的祖先,其实是很富有艺术细胞的,是我小腿的伤影响到我大脑的视觉神经系统了吗,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男子和飞天都长得很眼熟呢?

  我坐了起来,想起刚才的梦境,想起宋明磊的惨死,不由悲从中来,“二哥、二哥他为了救我,被段月容杀了。”我悲伤地大哭了起来。

  非白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惊讶,应是知道了发生的一切,他满脸恨意,猛地将我拉入怀抱,再不说一句话,只是牢牢地圈着我。

  我伏在他的胸前,把刚才的争吵暂时放到一边,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心中只是一团难受,使劲抽泣着。虽然我和原非白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东西,有锦绣,有原家的秘密,有无穷无尽的野心,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比起这几天来战战兢兢,血雨腥风,生死离别,此时此刻在他的怀抱里,是我感到最安全和放松的时候。我哭得天昏地暗,久久不能自拔。

  “喂,哭够了吗?”

  耳边传来一阵嘲笑之声,我抬起头,却见一个白衣人影,面上戴着陶制的面具,正是我的噩梦,那西林的白面具。

  可能是这几天经历的多了,也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更可怕的角色,原非白同志坐在我的身边,再可能,这几天我经历了太多活生生的噩梦,本身的胆也给养肥了,感觉不再这般怕他了,于是我害怕地叫了一声、两声,不叫了。

  “你还像以前一样聒噪。”白面具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明明他的面具上没有眼珠,我却觉得他的眼睛跟着我。

  “你很厉害。”

  嗯?他在夸我,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他是在对着我旁边的原非白说话,而原非白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冷冷地看着他。

  “恭喜你实现了你的誓言,”他的声音冰冰冷冷,“真想不到,仅凭你一人之力就将她杀了,为娘亲报了大仇,干得的确漂亮。”

  “我不杀她,难道还等着你来帮我杀她不成?”原非白轻嗤一声。

  我心中一惊,原来他俩认识。

  原非白淡淡道:“不知暗神大人,有何指教?”

  什么?这个白面具杀手就是替原家掌管暗宫的暗神,听声音是如此年轻,看他的态度又对非白如此不敬,这个暗神究竟是谁?

  “你可知你私自调来的燕子军此刻正在攻城。”

  “哦!”非白面无表情,“于飞燕还没拿下西安城?”

  “快了,不过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白面具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然后提出了一项重点,“你私放了外人进来?”

  非白看了一眼我,“她是我的人,又岂是外人?”

  “她何时成了你的人,”白面具嗤笑,在“你的人”上分明加重了嘲笑的语气,“我看她心里翻来覆去念叨的是你们家那四傻子吧!”

  我大惊,这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我与非白、非珏的纠葛他一清二楚?

  非白的脸明显地一沉,冷冷道:“原家的家务事也是你管得了的?刚才不见你现身,现在你又来做什么?”

  白面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过来对我一扬手,我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只听到非白大吼着我的名字,然后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