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锦绣这样一个绝代美人与原非白本是相得益彰,我忽地想起原非白曾在昏迷中痴痴地呼唤过悠悠的名字。

  那悠悠,那悠悠……会不会是我听错了,而是绣绣呢?

  素辉曾说过原非白曾有一个红颜知己,经常和三爷关在赏心阁里弹琴画画,有时亦切磋武艺什么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俩一琴一剑如此默契的原因吗?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裙子。

  “木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韦虎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原来他正给我倒着酒,我立时回了神,和众人一起叫好,心中却如一把利刃割开了一道口子。

  难道除夕那夜,锦绣所说的心上人根本不是将军,而是原非白?所以她才会对我如此生气,看我的紫瞳之中甚至有了一丝妒恨?

  阿米尔很显然还记着上次的祼体之仇,趁我发愣,大家都在夸赞锦绣和原非白的琴剑配合得如斯高妙之时,他忽地说了一句:“不知木姑娘在这七夕之夜有何智巧之物来供巧娘娘?”

  于是,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我,而我只好在那里默然汗颜。

  阿米尔正扬扬得意,素辉忽然出声道:“我家木姑娘满腹经纶,虚怀若谷,那些寻常女子的玩意儿有何可比,只不过怕取出来吓傻了你这个土包子。”

  我正要辩解,锦绣却轻轻一笑,“家姐自幼性喜摆弄些新奇玩意儿,不知三爷可见着了她的那支笔?七岁那年生辰,爹爹问我俩要什么,我便说要那糖人,可她硬是什么也不要,就是央爹爹买下邻村大叔头上插的羽毛,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那是一支笔。”

  原非白转过头来,对我了然轻笑。

  这时素辉和韦虎二人交头接耳一阵,之后素辉跑出来,跪在我的面前,说道:“姑娘,鲁元已制成了您要的珠弩,何不拿出来以争智巧?”说罢,他挑衅地看着阿米尔。

  我回过神来,看向原非白,征询他的意见,他欣然同意。我便向韦虎点点头,鲁元立时兴奋异常地去屋中取了一个铁匣子出来。

  我暗叹一声,正要接过铁匣,没想到鲁元好似捧着自己的孩子,我强挣了几下,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我强笑着向原非白走去,“三爷,今儿乞巧,木槿驽钝,女孩子家的玩意儿还真拿不出手。幸好这几天我和韦壮士、鲁壮士一起为三爷设计的护腕做出来了,索性就供给巧娘娘,顺便提前送给三爷吧!”

  我打开铁匣子,取出一副银光闪闪的护腕,那上面雕着二龙戏珠及海水江崖流云纹。我小心地替原非白戴上,扣上暗扣,扶着他的手指慢慢指向院中一盏灯,然后轻轻将他的手往下一掰,立时触动机关,珠弩连射十支小铁箭,力道狠准。那盏灯已碎成多片,掉在地上,那火慢慢引燃灯身,在众人的惊骇中燃成灰烬。

  我平静地回到我的座位,众人的目光各不相同地投在我的身上,有赞赏、有骇然、有深思……

  而在这一刻,别人对我和珠弩的看法也罢,目光也好,我根本已不在乎,因为此时此刻,原非白和锦绣相爱的想法,正在我的心中慢慢起着某种化学反应,令我的心绞痛着,然后又迅速结痂,不断沉淀着,使我措手不及。

  过了一会儿,原非白朗笑出声,“你这个丫头,怎的如此与众不同?我当你和鲁元、韦虎在一起做什么新奇东西,原来却是这个。”

  我微微一笑道:“木槿做这个是为了保护木槿的亲人,三爷虽武功盖世,终归腿脚不便,如果一时一刻有贼人偷袭,而众护卫不在身边,这个珠弩亦可替我等保护三爷。”

  这是我的真心话。柳言生其人,十岁拜名满天下的金谷真人为师,十五岁即成名,十七岁那年调戏师娘而被逐出师门,从此投到连氏门下。连夫人十五岁那年,随其陪嫁至原氏门中,武功名列江湖十大高手之内。为人阴狠狡诈,性喜渔色,尤擅使毒,绝技十里飘香,除夫人外寻常人不得近其三步之内。

  既然不可近其三步之内,此人又擅使毒,我便想唯有厉害的暗器可以杀死这个畜生,为锦绣报仇,故而让张德茂拿去替我复制一份,复制的一份我要求加入毒药及火药,比给原非白的那件要可怕多了。

  我曾想过,如果我复仇之后不能全身而退,自是再也见不到原非白了,那做这个珠弩,也可算是我与他相识一场的纪念。

  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感慨地看着我俩,估计都以为我对原非白情深得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了。

  原非白凝视着我,在这一刻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我,迷惑而深切。他伸手想来握我的手,而我赶紧吓得扑过去压住他的手,关上暗扣,额角流汗地对他说:“三、三爷,您、您可要注意,现在您的手腕上多了件东西。”

  素辉扑哧一笑,接着大家被逗乐了,连原非白也对我朗笑出声,轻轻问我:“这珠弩可有名字?”

  我看看他,又看看锦绣,心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而你的心上人真的是锦绣的话,那就请你好好照顾她吧。

  于是我柔柔地对他笑道:“回三爷,这珠弩名曰长相守。”

  我看向锦绣,她也笑了,笑得那样凄惨。

  夜空中划过流星,我在心中默默许愿,希望我能顺利报仇,和锦绣一起离开原家。

  如果我真报完仇,和锦绣离开原家,那我还能再见到非珏吗?

  原本在一旁兴奋地看着我演示珠弩的鲁元,忽然如同看到恶鬼一样,定定地看着锦绣,烧毁的面容扭曲起来。他跳到中场,伸出满是伤疤的手,颤抖着指着锦绣嘶声喊道:“你、你、你是那紫眼睛的恶魔,是你杀了我鲁家村一百三十二人,是你命手下奸杀了我们村里所有的女子,连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放过。你这恶鬼,纳命来……”他猛地冲向锦绣。

  这实在出乎在场每一个人的意料,乔万早已一脚将他踢翻,出手如电,连点他十三处穴道,冷笑道:“你这肮脏的竖子,也配碰锦姑娘?快说,是谁指使你前来行刺的?”

  鲁元吐着血沫,眼睛死死盯着锦绣,“是你,你这紫眼睛的恶魔,你化作灰烬我也不会认错。”

  锦绣神色不变,缓缓地饮着酒,淡笑着,“你说我是杀你全家的凶手,那你说说我是何时何地因何去你家杀人了?”

  鲁元口中食着尘土,眼中却流出血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鲁家村人人皆是能工巧匠,只因你要我们帮你做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千重相思锁,便在去年腊月初十,我交给你那锁和匙后,杀了我沧州鲁家村所有的人。”

  “那你可看清了凶手长什么样?”

  “你戴着面具,但你的紫瞳,我看得千真万确。”

  我心中一惊,看向锦绣。

  锦绣对乔万说道:“乔爷,你可记得去年腊月初十,我们在做什么吗?”

  乔万恭敬地答道:“回姑娘,去年年底,我等三千子弟兵正冲进司马门内诛杀张氏逆贼,保卫帝都,哪里去得了什么沧州不毛之地?”

  锦绣耸耸肩,一口饮尽杯中佳酿,轻蔑笑道:“天下生有紫瞳的何止我一人?君不闻大理段氏,闻名天下的四公子之一紫月公子亦是天生一对紫瞳。西域也多是紫瞳之人。我看你是认错人了,丑八怪。”

  这时,韦虎跑出来急急跪禀,“请三爷饶了鲁元,他也是报仇心切,才会冲撞了锦姑娘。”

  乔万哼了一声,道:“侯爷有命,敢对锦姑娘不敬者杀无赦。”

  锦绣在那里自斟自饮,唇边挂着一丝浅笑,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我的心一时间绞痛,我的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让你对痛苦如此云淡风轻呢?

  这时一直沉默的原非白冷冷发话了,“割去舌头。”

  我一惊,知道这已是对鲁元最轻的惩罚了,没杀他只因他是个巧匠,还有利用价值。我站起来,笑着为原非白倒了一盏酒,“三爷,今儿是七夕,我们比的是智巧,又不是比割舌头,看在巧娘娘的面上,就饶了鲁壮士吧!”我走过去,为锦绣倒了一盏酒,“锦绣你说好不好?”

  她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接过来笑道:“姐姐总是慈悲心肠,”她看向乔万,“还不快放了这丑八怪!”

  乔万道:“可是姑娘,这厮如此凶暴,放虎归山,若是再来害姑娘又当如何?”

  锦绣冷冷道:“你现在的话真真越来越多了。”

  乔万立刻放了鲁元。

  韦虎赶紧上前谢了锦姑娘、三爷,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后,暗点了鲁元的哑穴,拖了他下去。

  锦绣长叹道:“真是扫兴!今夜七夕,听说西安城里夜市开放,不知三爷可否放家姐及小五义一众与锦绣前往一游,两个时辰之内必当送还!”

  我面露喜色地看向原非白。他看了我一阵,点头道:“那有劳锦姑娘和乔壮士了。素辉,你跟着姑娘,不得有误。”

  素辉喜滋滋地嗯了一声。我兴奋地走上前去,拉着锦绣的手。

  她轻颤了一下,终于回握了我的手。

  西安城原是日头一落就关城门,城市里面实行夜禁,连燃烛张灯也有限制,若有违反,就要受到处罚。然而七夕节的星空下,西安夜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行行团行、店肆,像春天的花朵,竞相开放,谁也不甘落后。掌柜们都向顾客献上最殷勤的微笑,那厢叫卖像黄鹂唱着歌儿,这厢的糖行又送来浓浓的甜香。

  空地上到处被比赛风筝、轮车、药线的少年们占满,他们仰望夜空,欣赏着夜空里有史以来最灿烂的烟火。

  太平车从城中出发,乘着夜色,缓慢而又稳健地走向堤岸,为明日远航的船只送去货物。

  新鲜的果子,在摊位上争芳斗艳,在烛光下别是一番颜色。我们围在一堆桃子面前,挑来挑去。我为锦绣挑了个最大最红的。锦绣开心地接过,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总爱跟在我后面讨吃的,当然这回全是宋明磊掏腰包了。

  时间仿佛突然放慢了脚步。我们几个含着香糖、啃着桃子边逛边看,仔细品评,如鱼游春水一样无拘无束,悠闲地欣赏着这说不尽的绮丽、数不完的雅趣。

  玄武大街上,林立着密密麻麻的医药铺:金紫医官药铺、杜金钩家兽科、柏郎中儿科……

  这些店铺均有独具特色的招牌,我们正在笑杜金钩家用只硕大肥猪形象做标记,忽地发现有家卖咽喉药的,竟在铺面上装饰原非白上次画的盛莲鸭戏图的临摹,《爱莲说》落款则是我花木槿歪歪扭扭的大名。这无疑抬高了这家药铺的品位,果然吸引了很多市民争相观看。

  我暗暗叫苦,原非白不是答应我把这画送给我了嘛,为何又流传出去了呢?锦绣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她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好一篇《爱莲说》,恭喜姐姐,可随三爷名动天下了。”

  我正要辩解,眼前到了北山茶坊,这里专门建了一个“仙洞”、一座“仙桥”,吸引仕女结伴来此夜游吃茶。锦绣嚷了声渴了,也不顾我们,走了进去,乔万立刻跟了上去。

  碧莹走过来,轻轻道:“木槿,别气,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苦笑着点点头,随他们一起进了茶坊。

  进了仙洞,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点茶婆婆”,头上戴着五朵金花,老相却偏要扮个俏容,让人忍俊不禁。她吟唱着叫卖香茶配物,一面唱,还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有板有眼,甚是动听。我们便向她点了一壶紫阳毛尖和一些苏杭蜜饯,稍作歇息。

  婆婆对碧莹笑说:“姑娘好相貌,将来必得贵婿啊。”

  碧莹的脸立刻红了,眼睛不由得瞟向宋明磊。

  我试着跟锦绣说话,她却只殷勤地拉着碧莹和宋明磊说话,又不理我了。小丫头片子。

  过了一会儿,我们出了茶坊,来到著名的潘楼夜市。那潘楼所卖乞巧之物,伪物逾百种,烂漫侵数坊,可是西安市民仍每逢夜市必蜂拥而至,竟使车马不能通行。

  我们挤不进去,我便亲自掏钱在夜市门口给我们几个都买了黑脸塌鼻的昆仑奴面具戴着玩,锦绣的脸色才稍稍好些。

  将近夜半,来到渭河边上的丰怡楼。一艘画舫停泊靠岸,一个服饰鲜丽的贵公子带着十几个姬妾、歌童、舞女在画舫中歌舞狂欢。一时间,丝管弦乐、娇声莺语自画舫之上传到岸上,让人忘记了这是深夜……

  我们一路嬉闹着,又来到满是字画古玩的朱雀大街。锦绣径直走到一个卖诗文的书生那里,要他以“浪花”为题作绝句,以“红”字为韵。书生长得极白净清秀,他看了一眼锦绣,眼中闪过惊艳,欣然提笔写道:

  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

  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我们都一怔,没想到这市井中还有如此诗词高手。他在那里标价每首二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文。

  这时有一位妇人过来,要求以“白扇”为题作诗,那书生要举笔,妇人又要求以“红”字为韵。他不假思索写出了:

  常在佳人掌握中,静待明月动时风。

  有时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点红。

  宋明磊微微一笑,掏出一张芦雁笺纸给他,也不说话。那书生看着宋明磊,略一沉吟,即以“纸”为题写道:

  六七叶芦秋水里,两三个雁夕阳边。

  青天万里浑无碍,冲破寒塘一抹烟。

  我们啧啧称奇,卖诗极需敏锐才情,非长期磨炼、知识广博者不能做到,况且这个少年书生的诗词又使人耳目一新。我们不由得问这书生的姓名,他儒雅地向我们一笑,两颊便露出可爱的梨窝,“小生姓齐名放,字仲书。”

  齐放?为何这名字这么耳熟?

  宋明磊付了一两银子,比应付的报酬要多得多。那书生正要推辞,忽地大街上来了一支舞龙队。随着锣鼓吆喝声,人群开始亢奋了,一作堆地挤向那舞龙队,巨大的人群一下子涌了过来,我和锦绣、宋明磊他们一下子被冲散了。

  我手里拿着昆仑奴面具,到处唤着锦绣的名字,可是人群实在太拥挤,我不断地被挤到远处,根本看不见锦绣的身影。过了一会儿,舞龙队似乎过了,河畔开始放焰火,人们向河畔涌去,我又被人群挤向岸边。焰火下,我隐约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我再走过去,那人正向我侧过头来,脸上戴着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一双紫瞳在灿烂的火焰下熠熠生辉。

  我心中一喜,走到她跟前,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再和她走散,“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让姐姐好找。二哥他们呢?你和他们也走散了吗?”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而她只是默默地任我牵着她的手走,也不回答我,估计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

  人群往河畔涌去,街市显得空旷了许多。我拉着锦绣来到一个小巷,她的手凉得如冰一样,我替她搓着手,心疼地说道:“叫你出来多穿些,就是不听,都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她冷冷地看着我,也不答话。我有些气馁,一想起她受的苦,心又隐隐痛了起来,“我知道你恨姐姐无能,可是你知道姐姐听到你受苦,心里有多难受吗?姐姐恨不能自己长一对紫眼睛,好替你去受罪。现在这么说也晚了,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姐姐所说的话,不肯原谅姐姐。”

  锦绣一向长得比我高,灿烂的星光下,她显得比往常更修长飘逸。

  “你莫要听信那些谣言,什么三爷独宠我一人,三爷心中只把我当他那心上人的挡箭牌罢了。姐姐给那珠弩取名叫长相守,是想他能早日和他的心上人相聚,长相厮守,那姐姐也好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望着她,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好妹妹,你就和姐姐一起离开西安,咱们投奔大哥,忘记原家一切的不愉快,重新开始生活,好吗?即便有一天姐姐不在了,离开了原家这个是非窝,有大哥的保护,你也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我满腔热忱地看着她。

  她默默地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来拭去我眼角的泪。

  我心中一喜,紧紧握住了她替我拭泪的手,“好锦绣,你答应姐姐了吗?”

  “木槿,你在哪儿?”宋明磊的声音传来。

  我放开锦绣的手,兴奋地回身,向宋明磊喊道:“二哥,我们在这里!”

  宋明磊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我正要过去,他的身后慢慢踱出一个一身白衣的男装丽人,紫瞳潋滟,波光流转间顾盼生姿。她手中拿着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昆仑奴面具,对我不耐烦道:“我和二哥找你半天了,你上哪儿溜达去了?”

  一刹那间,我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刚才我是见鬼了吗?眼前是紫瞳的锦绣,那刚才的紫瞳人又是谁?我再回首,身后黑暗的巷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手中似乎还有那人的冰冷。

  【注】

  本章节夜市资料取自伊永文先生的《行走在宋代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