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凄凉地再回头,玉北斋变成一个小点了,那里曾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现在竟如此不堪回首。
我坐正身体,又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素辉看着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又来笑话我一顿,反而像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吟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嗯?我抹着眼泪的手停了下来。这是李清照的《一剪梅》啊,我把它抄写在《花西诗集(一)》中,素辉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这首《一剪梅》的?”我惊问。
“这又怎么了?前阵子闹采花贼,三爷出不得门,天天就在家呆呆地念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三爷从哪里得来这首词的?”
素辉终于发现自己说错话了,看着我,支支吾吾了半天。
说实话,我并不奇怪原非白从宋明磊那儿得知我和原非珏的情谊,可他不但知道我同原非珏约会的具体时间、地点,连我送原非珏诗集中的每一首词都知道,所以那天碧莹将非珏题着《青玉案》的帕子送来,被他撞见,我明明撒谎说是我写着玩的,他却铁青着脸一把销毁。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这个该杀的克格勃,这个浑蛋加变态!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他手心里的孙悟空似的,无论我做什么、想什么,他其实都清楚吧,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肯定一早就知道非珏喜欢我,一早就知道我帮素辉做功课,那他为什么把我从非珏手里抢来?还有他昨天对我那样又算什么?还有那个变心的原非珏,还有那个和锦绣传出绯闻来的原侯爷……
我越来越烦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原家的男人都是自以为是,耍着人玩的浑蛋!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素辉警惕地手搭凉棚向后看了看,我则沉浸在对原家男人的无限郁闷和痛骂之中。
“木丫头……”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我的心莫名地雀跃起来。
是非珏!他来了……
我心中所有的郁闷一扫而空。我一下子跳下马车,素辉急着喊:“木丫头,别这样,想想我跟你说的!要是被三爷知道了,可有你好瞧的。”
可惜,他说的我什么也没听见,只见烟尘滚滚中出现了一骑,一个英挺少年,黑衣劲装打扮,端坐在极高大的骏马上。他红发披散,随风飘扬,如同天神一般,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原非珏。我提着裙摆迎了上去。
正当我兴高采烈地小跑上去,在离我三百米远的地方,他口里仍叫着木丫头,却忽地向左一转,向西林去了。
我那个气啊……
花木槿啊花木槿,关键时候你怎么可以忘了原非珏眼睛弱视呢,同时又懊悔万分刚才没有出声引他过来。我的心一下子又沉入海底,再也浮不起来了。我绝望地坐在地上,满腔辛酸地大哭起来。
素辉叹了一口气,过来扶我起来,强拉着抽泣的我回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路上。我抽抽搭搭,脑中翻来覆去的便是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我再也找不到非珏了,非珏也找不到我了。
我闭着眼睛,在黑暗的车厢里默默流着泪水。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
想是到西枫苑了吧。我懒洋洋地挪动身子,掀了帘子出来。
迎面一匹乌油油的高头大马,马上一个衣服被剐花得破破烂烂的红发少年,满脸汗水,惊喜万分地看着我,“我追上你了,木丫头。”
我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把将我掠上他的大黑马跑开了。一开始素辉在后面大声叫着“木丫头快回来,三爷知道了,你可完了”之类的,后来慢慢就变成了“木丫头快来救我”。
我扭头望去,原来以阿米尔为首的一帮少年将他团团围住了。
原非珏终于停下了马。正是樱花林中,可惜樱花已全凋谢了。
他放我下地,紧紧地抱着我,“木丫头,木丫头,你可想死我了。那个可恶的三瘸子,他就是不让我见你。”
他在我耳边喃喃说着,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满心欢喜又酸楚地伸出双臂想抱住他,想起碧莹,我却又心中一疼,放了下来,委屈道:“你不是有碧莹了吗,还想着我做什么?”
他拉开我一段距离,疑惑道:“莹丫头?莹丫头怎么了?关她什么事啊?”
还狡辩?我的泪流得更凶,“你不是已经把碧莹收作你的通房丫头了,还要装蒜?原非珏,你有了一个碧莹还不够,还要来骗我!你欺人太甚……”
我挣脱他的怀抱,委屈地哭泣着。我很少在人前这么大哭,更别说是在原非珏面前了。
他一开始慌乱异常,后来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脸涨得通红,“我、我、我哪里将她收房了,你、你有何凭证?”
你个下流坯,这种事难道还要我拍下来展示给你看不成?我指着他伤心欲绝,“你个下流东西,你做这种事还要我来给你凭证?碧莹脖子上的吻痕不是你做的,又是谁做的?”
原非珏对我瞪大了眼睛,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那里半天,就在我以为他是做贼心虚说不出话来时,他极其认真地问出一句:“何谓吻痕?”
我拿着帕子,正哭得稀里哗啦的,听到这儿,呆呆地望着他。这下流坯,都开苞了还不知道吻痕为何物,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忽地扑哧一声笑传来,树上落下五个少年。原非珏的脸色相当尴尬,正要发作,阿米尔跑过来,在他耳边耳语一番,他的脸可疑地红了,问道:“这玩意儿就叫吻痕?”
阿米尔忍住笑,抽搐着脸点了点头,又跳回原位,和那四个少年站成一溜,在三步之遥处望着我们。
原非珏想了想,冷冷道:“把衣服脱了。”
我立刻抱住自己,后退三步,恨恨道:“下流坯!”
原非珏红着脸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没说你,木丫头。”然后转身吼道,“阿米尔,你给我过来,把衣服脱了。”
阿米尔慢吞吞地过来,赔笑道:“主子,你要我脱衣服干吗?”
“叫你脱你就脱,哪那么多废话。”
“少爷,木姑娘可是有名的女色魔啊。”阿米尔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
啊呀,死小屁孩。
“你胡说什么?圣铁券在此,你还不快脱!”原非珏急了,从怀中掏出一块铁牌,上面写着我所不认识的突厥文。
阿米尔立刻将上身脱个精光,红着脸,双手环抱胸口,在原非珏的喝令下,才勉为其难地放下手,露出没多少肌肉的结实平整的少年身体,还一边恼恨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你又不是女孩,有什么不能露点的?而且你的身材就一挂排骨,毫无看头,还带着几许红痕作点缀。嗯?红痕?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看向原非珏。他面无表情地一指“标本”阿米尔,解说道:“韩修竹那老匹夫养金不离和七星鹤做护苑阵法,而我的玉北斋里则是阿米尔他们十三人的战阵。最近果尔仁正在试验玉针蜂,那玉针蜂不怎么好打理,有时也会叮上自己人,奇痒难熬,如果没有解药,不出三刻就毒发身亡了,所以前儿个刚毁掉所有的玉针蜂,玉北斋里人人都有你以为的那个劳什子吻痕,我身上也有好多。”他停了停,看着我的眼睛,有点僵硬,又似带些期许,“你……可要我也脱了……衣物……给你看?”
一时间,我惭愧得无地自容,讷讷道:“不、不用了,是我错怪你和碧莹了。”
偷眼望去,原非珏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严肃,真的生气啦?
一阵风吹过,所有人沉默着。袒胸露乳的阿米尔终于忍不住了,强自镇定地问道:“主子,我能穿上衣服了吗?”
“穿上吧,你们都退下!”原非珏冷着脸点点头,然后向我走来,轻轻执起我的手,吟道:“霁霭迷空晓未收。羁馆残灯,永夜悲秋。梧桐叶上三更雨,别是人间一段愁。睡又不成梦又休。多愁多病,当甚风流。真情一点苦萦人,才下眉尖,却上心头。”
我的泪又流了出来,心中却全是甜蜜的醉意,看着他的深瞳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原非珏一脸狂喜,双目闪烁着激动,“木丫头,你可知我想你想得有多苦啊。”
我们俩紧紧相拥。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少主,女皇所赐的圣铁券是为了十万火急调兵之用,您却为了一个妇人而轻易亮出,实在让老奴失望。”
原非珏放开了我,“果尔仁,我意已决。你以前不也说过,木丫头早晚是我的人吗?”
果尔仁的脸冷如寒霜,“少主,今时不同往日,这位木姑娘现在已是西枫苑的红人,三爷对她宠爱有加。岂不知,天下传闻木姑娘要一根羽毛,踏雪公子便八百里加急令其门客在一时三刻之内广搜得天下珍禽华羽献于佳人眼前,只为博佳人一笑吗?”
原非珏脸色一灰,而我满心惊诧。原非白真的是就为我要一根羽毛做鹅毛笔,而下令其门客为我搜集珍禽华羽吗?他为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这不是将我置于炭火上烤吗?
原非珏冷冷一笑,“那又怎样,他能给的,我照样能给木丫头。”
果尔仁冷冷道:“少主是大突厥帝国未来的皇帝,荣登大宝之时,美女唾手可得,何必着迷于这样一个女子,”他看了看我,仿佛也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明白,继续毫不避嫌地说道:“木姑娘虽也是个可人儿,但相貌、脾气及德操如何比之咱们园子里的碧莹?而且现在少主眼睛不好,心智也未完全恢复,等过一阵子,武功大成之时,看清这天下美人如何销魂艳色,那时若少主对木姑娘失去兴致,又让木姑娘如何自处?”
我终于明白了原非珏的眼睛和痴儿的问题了,原来是练武功所致,什么样奇怪的武功要让他以牺牲光明和智慧去苦练呢?
果尔仁又字字句句在提醒我,他想让碧莹做原非珏的枕边人。
是啊,论相貌,碧莹比我漂亮得多;论脾气,碧莹也比我温柔顺从得多;论德操,碧莹为了救我而欲撞墙自尽……
而原非珏练武的秘密必是玉北斋不传之秘,今日里说出来,是想我出不了这个园子吗?我的心紧紧揪了起来,慢慢松开了握着原非珏的手。
没想到原非珏却一把抓回我的手,对我轻笑道:“木丫头,你想撇下我吗?”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事呢?他不是又瞎又痴的吗?
他的双瞳绞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道:“你记着,木丫头,休想撇下我。即使是死,你也不能撇下我。”
他对我笑弯了那双好看的双眸,轻轻用另一只手抹去我的泪,拉着我走向果尔仁,静静说道:“果尔仁,你所说的句句言之有理,为了练《无泪经》,我的确双目不识一物,只能勉强识些事物的影子轮廓,有时做事也控制不了自己,回首想想甚是荒谬可笑。”
我心中一动,真没想到,令奸细们疯狂搜索的《无泪经》却是在原非珏的手上,而且人家都快练成了!
原非珏自嘲地笑笑,继续说道:“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而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忠,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他停了停,看着果尔仁清朗笑道:“你乃突厥名臣,辅佐两代君主,见多识广,不知以为如何?”
果尔仁听得愣了半天,激动地说道:“少主博闻广深,刚才所言,老臣亦不能明其智,若先王能有此胸怀,何以令乱臣贼子将国家分裂至东西二处,至今不能夺取东庭?臣泣喜,突厥何幸,少主将来必是有为之君也。”
我却呆住了,这不是我告诉过他的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吗?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和碧莹住在德馨居。有一次原非珏又迷路到这儿,我正在河边浣衣,他就一边笑嘻嘻地帮我胡乱搓揉着衣服,一边和我一起蹲在河边乱侃。我已记不清说了些什么,使我们扯到治国之道上。他在那里胡吹,说要一统东西突厥,攻下契丹,称霸西域,顺道吞并东庭,然后还要进军南诏,让原非白给他做马夫、韩修竹给他扫地什么的。那时我心中自然想,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上税,可嘴上还是忍不住问道:“若珏四爷真的做到这些,天下大定之后,又该如何呢?”
当时十二岁的原非珏一愣,道:“自然是再去不断地拓宽彊土啊。”
这个战争狂人!我笑笑道:“战乱不休,百姓疲惫,长久必反。”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阵,“那、那就守业。”
我问他:“如何守业?”
他掰着手指头半天,也就支支吾吾说出个减赋来。我一时骄傲,便说出《谏太宗十思疏》,他在那里听得嘴巴半天没合上,我就哈哈笑着回屋了。等我回头时,他依然蹲在那里看着我。
没想到啊,这个原非珏才是紫栖山庄里演技最好、最可怕的人物。
我幻想着自己用奥斯卡的小金人狠狠砸倒他……
我恼怒地瞪着他,而他不好意思地对我一笑,然后转头,面色一正说:“果尔仁,你错了,刚刚那番妙论,不是我说的,正是眼前这个你认为德貌皆属一般又奸猾的花木槿所发。”
果尔仁怀疑地看向我。
原非珏继续道:“莹丫头为救义妹舍身赴死,我也万分敬佩,是以礼遇有加。然则木丫头为了照顾莹丫头,以此等才华,躲在那破败的德馨居,辛勤劳作整整六年,又是何等高义?所谓天下之美,非珏以为不过是表象幻境、过眼云烟罢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况我的知己是像木丫头这般七窍玲珑、胸怀宇宙之人,非珏此生当是无憾。”
我抬头仰望着他,他正好也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阳光射在他俊美的脸上,反射出一轮金色的光环。我这才感觉到,原来我从未发现他有这么高大。
我想,那就是所谓的帝王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