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庭院深几许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已是大年初一的中午,只觉得头痛欲裂。回头除了眼睛通红,犹自坐在床沿上发呆的碧莹,早已空无一人。我揉着胀胀的脑袋,呻吟着问碧莹,同志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于飞燕、锦绣和宋明磊天还没亮就去紫园拜年了。至于珏四爷,是果尔仁过来拉他去紫园的。那果尔仁真乃神人也,昨晚竟然整夜守在屋外,还是今早于飞燕他们出门时,才发现屋外多了一个雪人。那雪人猛地动了,把他们唬得大叫,他却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伸了个懒腰,也不理惊愕的他们,跳进屋抱了原非珏就走。原非珏同学走时还揉着眼睛喊着我的名字呢,我听得唏嘘不已。

  因新年里不扫旧尘、不洗新衣,我便又赖在床上半日,方才懒洋洋地起床,携着碧莹到各处拜年。

  正月里,我们小五义时常聚首,偶尔原非珏也来掺和,我们这才发现每次原非珏到我们家,果尔仁大叔都是上天入地暗中相护。我是指他要么在树上做树枝,要么坐地上当雪人,比起现代的中南海保镖或是火影忍者之类的,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我也终于明白了原非珏何以敢到处乱闯。

  美好的时光总是太快,一破五,原侯爷就急召宋明磊和锦绣入京。因是急召,他们什么也来不及准备,更别说和我们来个告别宴会了,只是匆匆一见,说是等安定些,就接碧莹和我入皇上新赐的官邸。我和碧莹强颜欢笑,洒泪送别二人。

  而元宵一过,于飞燕便得圣旨又去西北镇守河朔了。

  本待和于飞燕好好聚一聚,偏碧莹又着了风寒,于飞燕便亲自来德馨居看了一下碧莹,对她说一定要好生养病,才刚大好,万万不可操之过急。碧莹自然是含泪应下了。

  到得屋外于飞燕又偷偷塞给我很多银票。

  我推辞道:“大哥莫要再给木槿银票了。平日里大哥就差人将每月的饷银都给了我和碧莹,二哥和锦绣临走时也给了很多财物,早已是不缺了。现在碧莹又大好了,原也用不了这么多,大哥是我们小五义之长,还是留着娶嫂嫂用吧。”

  没想到于飞燕嘿嘿笑了两声,戏谑地看着我,“四妹,大哥自知驽钝,只是四妹可知我平生最不解的是什么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笑继续说:“咱们小五义中,四妹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却稳重如大人,事事总想在我们几个前头,连我这个大哥都自愧弗如。四妹明明胸藏大智慧,却又大智若愚,欺瞒众人。”

  嗯?这位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呢?!我正要辩解,他却硬把银票塞到我的手中,说道:“大丈夫既从了军,便注定马革裹尸方显英雄本色,谁知道可有一日能娶妻生子?四妹替我存着,若有幸能活着再见,就权当大哥给三位妹妹的妆奁。若是从此一别,天人相隔,就请四妹从中取出一些来,算是飞燕的入殓资费吧。”

  他明明还是很豪气地笑着,眼中却露出一丝伤感。

  我的眼眶湿润了,“大哥休要胡说,四妹还等着大哥封侯拜将,我们三个女孩子,也能做做千金大小姐!还有碧莹也等着你做她和二哥的主婚人哪。大哥是一诺千金的汉子,断不会失言于四妹的,对不对?”说到后来,我哽咽起来。

  于飞燕的表情由感动到欣喜,再到错愕,最后有点古怪地看着我,“四妹刚才提到二弟和碧莹?”

  “正是!大哥一定要回来,主持他们的婚礼。”我期盼地看着他。

  “可据我所知,光潜的意中人恐非三妹吧。”于飞燕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的不安一下子涌出来,“那他的意中人是谁?”猛地想起香芹,我无力地叫道:“得了,我知道了。”

  “啊,你又知道啦?”他一脸诧异。

  “除了原非烟,这园子里还有谁能让二哥如此魂牵梦萦?”我叹了一口气,一把抓住于飞燕结实的手臂,“大哥,看样子,碧莹的终身只有靠你了!”

  于飞燕的脸有那么一分钟的扭曲,他强自镇定道:“莫非四妹要给大哥和你三姐做媒吗?”

  “想什么哪,大哥!”讨厌,莫非我看上去像恶媒婆,又喜欢乱点鸳鸯谱?我叹了一口气,“为今之计,只有大哥建功立业,请天子为二哥和碧莹赐婚,那么碧莹就终生有靠了。大哥以为如何?”

  于飞燕明显地嘘了一口气,想了一下,很开心地道:“此计甚好,只是万一二弟他不允……又当如何?”

  他说得亦有道理,我说道:“碧莹如此貌美温柔,德才兼备,二哥是心高气傲了点,不过娶得碧莹,他必会发现其长处,两相和睦吧。”

  他点了点头,“四妹所言极是,大哥也就你们四个亲人了,若是能亲上加亲自是更好了。那四妹就等大哥的好消息吧。”他顿了一顿,“四妹和五妹要及笄了,大哥倒是有些担心。”

  呵呵,我的这个大哥还真是个模范家长,担忧完这个,再担忧那个。

  我笑说:“大哥不用担心锦绣,她志不在嫁人生子,总要闹腾一阵子才好。不过好在她素日也洁身自好,我想让她自己挑一个喜欢的,或是等她累了倦了,咱们再为她选一个好的也不迟。”

  须知,事业型女性一般都不早婚的。

  他歪着头笑了笑,“四妹想得周到,却不知大哥最担心的是你啊!”

  “我?”我笑出声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四妹才高八斗,心存高义,实非一般凡夫俗子所能匹配,就连二……”不知为何,他眼神一黯,谨慎地看了看我,又说下去:“就连二弟也时常与我说,不知何人有幸能娶四妹为妻……”

  这顶高帽子真大,也算是给古代女子的最高称赞了吧,只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淡淡一笑,望着静默的远山说道:“木槿此生能结交众兄妹,已是大幸,只求平安一生,便不再有他念了。倒是哥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要早早寻个嫂子才好。”

  于飞燕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说着你的事,怎么又调笑起你大哥来了。”他看了我一眼,执起我的手,“我虽与妹妹相交六年,亦不敢斗胆问妹妹到底有何故事,时时刻刻怕触动妹妹的伤心旧事。”

  我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他静静微笑,双瞳如一汪秋水,泛着柔和的光芒,“只望妹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飞燕永远在你身边听候差遣。妹妹即便一生不愿嫁人,只要飞燕击退突厥,能活着下了这庙堂,亦可一生不娶,陪着妹妹游历天下,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真没想到,我此生的结义大哥,看上去那么粗线条的一个人,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刚进子弟兵东营那阵子,比起天资聪颖的宋二哥,他总被教头训斥。别人在吃饭、休息时,他却仍在烈日之下接受体罚。有些年长的子弟兵,总拿他悲惨的身世拼命取笑,然而当他凭着自己的努力获得原家青睐时,却从来没有给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穿过小鞋。

  我这个比谁都宽容,比谁都勤奋的大哥啊。

  我愣在那里,他已放开了我的手,微笑着跨上马,带着几个亲随,疾驰下山而去了。等我回过神,半山坡上已多了几个高大的身影。我眼中热泪滚涌,奔跑着追随他的身影,用力挥着双手,迎着大风,高声叫着:“大哥武运昌盛,木槿等你平安归来。”

  他高高举起两个指头,微笑着向我点头,随即如风一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过了几日,碧莹高烧不退,且腹痛难忍。我急急请了常给碧莹看病的赵郎中前来。他诊看之后说是不用担心,只是受了些许风寒引起高烧。

  至于腹痛,许是误食了辛辣之物,又或是受了些许刺激,以至于血淤经闭,阴阳失调。我单细胞地认定她准是年三十那晚酒喝多了。

  赵郎中开了一味女性调理常用的四物汤。这个配方比以往可简单多了,只是常见的当归、熟地、白芍、川芎四味药而已,故名四物汤。

  可能是对老病号特别上心,赵郎中想了想,又很体贴地加了一味可破淤散结的虻虫。他还很认真地叮嘱我到药房定要买那夏秋捕捉的雌牛虻,捏其头部致死后晒干的方可有效。

  我听得头皮发麻,碧莹还得吃牛虻啊!

  我取了些碎银,嘱咐原武将药材都配来煎了,晨昏定时给碧莹服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碧莹的烧退了。我和碧莹去周大娘屋里取要洗的衣服,到得门口,我轻轻唤了声:“周大娘,木槿来取要洗的衣服啦。”

  屋里走出一个年纪和周大娘差不多的妇人,神态高傲,略显不悦,穿着缎袄轻裘,腰间挂着紫园的紫漆腰牌,正是园子里颇有权力的管事。连夫人的陪房连瑞家的连大娘,也就是长房兄妹的乳母,她的宝贝女儿正是碧莹的大仇人香芹。

  她上下看了我们几眼,皱了皱眉头,“我当是哪里来的野娼妇这么大呼小叫的,敢情是你们两个妖精,一个偷主子东西,一个教唆着妹妹勾引主子,真不要脸。”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大白天的被人泼得一身脏水。碧莹的脸色变得苍白,洁白的贝齿咬得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眼泪在眼眶里转。

  我也急了,冷笑道:“连大娘,慢说碧莹是被人冤枉的,即便她真做错了什么,也自有主子来教训,哪轮得着您来教训?还有,我家锦绣是承蒙夫人抬爱,备受赏识,可是再怎么着也比不上你女儿得宠啊,您老这是想说在主子面前侍候的都勾引主子了不成?”

  碧莹和从屋里出来的周大娘都惊了。周大娘在那厢劝着连瑞家的不要和我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一般见识,碧莹在一边紧紧拉着我的袖子,流泪求我不要说了,可见在她们的心里我已经失去了理智。

  她的老脸白得像纸一样,嘴也哆嗦起来,可能没想到今时今日有人敢这样说她,“反了,反了,仗着侯爷宠着你们的姘头,你们就这么目无尊长,这还有没有天理啦?”

  哼,姘头?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重重哼了一声,“什么反了,什么姘头,我们小五义行事光明磊落,上对得起侯爷夫人,下对得起兄弟姐妹。我大哥在西域出生入死地保卫江山社稷,我二哥、亲妹子在宫廷里保卫皇上,你不过仗着你给大少爷和二小姐奶过几天,就要仗势欺人,竟敢辱骂朝廷命官,那才是反了,没有天理啦!”说到最后一句时,我几乎是吼了。

  这场轰轰烈烈的对骂影响甚大,周围的婆子媳妇、丫头小厮都出来看热闹。我气得脸通红,眼泪直流。后来劝架的群众声势浩大,终于将连瑞家的劝回去了,可她扬言要将我这个小妖精挫骨扬灰。

  哈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很不怕死地对着她喊:“来呀,看谁怕谁啊?”

  周大娘平日里得了我许多好处,故赔着笑脸,“她本就是个口上逞强的老货,姑娘和莹姑娘现在都是尊贵人了,何苦和那婆子一般见识。”

  “我也不想与她争吵,只是她怎可如此侮辱我的义兄姐妹!”碧莹抽泣着从怀中掏出手绢,我接过抹着眼泪。

  周大娘看着我俩相顾垂泪,充满怜惜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看周围无人,偷偷对我们说:“她也是个可怜人,她当家的只知道吃酒赌钱,一寻着钱便偷偷到庄子外头嫖女人。她统共就香芹这么一个女儿,长得也标致,本来都已是清大爷屋里的姑娘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爷去了趟京城,娶了公主。”她又叹了一声,“我们这些婆子,也就是盼着儿子女儿能让主子宠着,有一天攀上了高枝,自个儿日子也好过些罢了。这个香芹也是命苦,好不容易这两年得了二小姐的宠,能跟二小姐进宫也是天大的荣宠,偏生……”

  我收了眼泪,奇道:“偏生怎么了?”

  周大娘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对我们说道:“咱们家二小姐做皇后的名头给革啦!”

  “这是为何?”我和碧莹大惊。这事非同小可,新皇敢拒绝和亲,理由只有两个,要么是宠幸他人,要么是疑忌。

  “我是个妇道人家,原也不懂,刚才那老货来哭诉说是新皇的原配窦家也在平乱中立了大功,那窦丽华长得倾国倾城,几天前又生了一对龙凤胎,且又是太皇太后的侄女。新皇本就宠爱窦丽华,现在又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所以便诏告天下,立窦丽华为皇后。她的儿子是太子了,看来咱家二小姐只能做皇贵妃了。”

  原来如此,新皇宠幸窦氏,而那窦氏不但有太皇太后的懿旨,恐怕还有足以和原氏北军分庭抗礼的窦家南军撑腰吧。既然熹宗选择了窦家,同原家当面悔婚,那原家不想反也要反了。

  我怔忡间,周大娘又说道:“冤孽呀!谁家父母舍得让女儿去做偏房?不过也有好事,咱夫人这几年操劳,不知流掉了多少胎,大夫说是没指望,不想又怀上,足有五个月了,所以我劝姑娘能忍则忍,免得又有人在夫人面前编派你们两个。”

  我和碧莹谢过了周大娘,闷闷地回去。

  过了几日,碧莹去周大娘家,要把于飞燕送她的玉佩打个络子。我正在屋里歇午觉,紫园里的丫头珍珠急急地来传我进紫园。我刚睡醒,闷闷地问珍珠夫人唤我何事。那珍珠平日里就以冷脸著称,可是今天她的脸更冷,说是她也不知。

  我到了上房,久违的百合熏香扑鼻而来,精致的摆钟依然明亮耀眼。炕上坐着珠光宝气的原夫人,她头上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身上穿着桃红撒花袄、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手按着微隆的小腹,一手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闻名天下的柳先生面无表情站在炕沿,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略显眼熟。

  我请了安,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夫人也不答话,只管拨手炉内的灰。过了许久,长年浣衣落下的腰疼让我快直不起身来,汗水沿着额头慢慢流了下来。

  夫人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看着我。我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连瑞家的打我小报告了?

  只听她冷笑道:“好个海棠春睡的美人啊!你干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一惊,抬头,“木槿不知夫人问的是什么?”

  “我素来待你们小五义不薄,你仗着两个义兄发达、妹妹得宠,目无尊长,欺侮有资历的婆子,现今还蹬鼻子上脸欺侮到我头上来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下流的小娼妇,如何要使人下药害我?”

  果然这和连瑞家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我下药害她肚子里的孩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急急地辩解道:“上次木槿和连大娘顶嘴是不对,可是木槿万万不敢下药害未出生的世子啊!”

  原夫人冷哼一声。

  柳言生将茶盘递给我,冷冷道:“你可认得此物?”

  我一看,油纸包内有一小堆黑漆漆的东西,是前阵子赵郎中开给碧莹的牛虻。我老实地回说:“如果木槿没有认错,这应该是牛虻。”

  原夫人垂泪道:“我自进原家门七载,好不容易怀上,言生发现有人在我的安胎药里多放了一味牛虻。”

  柳言生在一旁沉声道:“牛虻,性微寒,有毒。可治血淤经闭、跌打损伤,然孕妇禁服!”

  我隐隐觉得我正进入一个陷阱,强自镇定地说道:“木槿的确曾购进牛虻,那是木槿的义姐碧莹腹痛难忍,请郎中开的药。这庄园里有上千人,夫人何以断定这牛虻是木槿的呢?”

  柳言生冷冷道:“带原武。”

  两个健壮的子弟兵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进来,那人由臀至小腿,鲜血淋漓,竟无一点好肉,显是受了重刑。那人挣扎着抬起头,鼻青脸肿,只能依稀认出是原武。

  我吓得跌坐在地上,浑身冷汗。

  柳言生说:“原武,这牛虻可是花木槿给你让信儿下在夫人的药中?”

  原武不敢看我,吃力地点着头,口中吐着血沫。

  “你怎么说?”

  我一抬头,不慌不忙地说着:“木槿只是心怜原武的妹妹也和碧莹一样血淤经闭,但又请不起郎中,所以便把碧莹吃剩下的药给了原武,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不知原武有没有都回了夫人。”

  “原武自然都回了,你还叫他去串通我房里的信儿给我下药,忘了吗?你这贱人。”夫人大声喝道。

  我看向原武,只见他目光空洞,竟和死人没什么区别。柳言生当着我的面问他,他只是傻傻地说是。

  人证物证俱在,看样子我是死定了!

  我问原武:“小武子,是谁拿你家人威胁你,还是你屈打成招了?”

  原武无神的眼睛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嘴唇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望着我痛苦流泪。

  “莫要再惺惺作态了。花木槿,你曾言你在西林遭人偷袭,只怕是你的疑兵之计,快快招认谁是你的主上,”柳言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我望着夫人和柳言生,“请夫人、柳先生明鉴,木槿用牛虻是遵从赵郎中开的方子,只因碧莹身边除了我没有人可照应,所以才请原武帮我去抓的药,夫人可差人去山下请赵郎中来对质。”

  “花木槿,你是怨我待你不如待锦绣一般好,才这般害我的吧!”夫人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本已打算明儿个调你入紫园听差的,没想到,你竟……”她垂泪不止。

  柳言生叹了一口气,“夫人莫要为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伤心了。花木槿,昨儿个我们已去城中寻过赵孟林了,可是他已连夜离开西安城了,定是见事情败露,畏罪潜逃了。”

  我的头嗡一下子大了,只觉得口干舌燥,“我屋里还有赵孟林的四物汤加牛虻的药方在,请太太差人去找一找。”

  夫人冷冷一笑,“你不用急,你前脚出的屋,我后脚就派人去搜了。言生,槐安可回来复命了吗?”

  这时铁塔似的槐安走进来,捧着一大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禀夫人,这是槐安在花木槿屋内搜到的所有可疑的物件。”

  “可发现有药方?”

  “不曾发现。”

  “撒谎!”我冷冷一笑,“碧莹自六年前病倒,今年过年才刚好,我把所有的药方和这些珠宝都藏在一起,加上最后一张,总共五十六张。如果槐安搜到这些珠宝,何以搜不到药方?还是槐安收了某人的钱财,将方子都毁了?”

  槐安忽地过来,狠狠甩出一掌,将我打得眼冒金星,左颊生疼,口中血腥味蔓延开来,最后血丝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我维持着微笑,望着满面阴狠的槐安,“我二哥待你不薄,可你却嫉妒我大哥和二哥同是子弟兵所出,比你年幼,却早一日比你腾达,所以,你与人合谋诬陷我,好打击我兄长。如果有一日我兄长知道了,你必死无全尸。”

  槐安听着便面露惧色。

  “够了,”夫人操起桌上的莲花白玉杯,向我脸上砸来,直砸得粉碎。我的额头剧痛,鲜血流进眼睛里。我看不见夫人的表情,只听见她气得发颤的声音,“你以为你的义兄做上了区区四品官便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我今儿个偏要试试,动了你,我会不会死无全尸?”

  “夫人息怒。”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忽地传来。

  我努力睁眼,只见一个削肩细腰、身材高挑的绝色美女款款而出。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竟与锦绣难分高下。她身后跟着满面得意的香芹和连瑞家的。

  看来,今天我的对头要来与我算个总账了。这个二小姐既同宋明磊很有交情,应该是来帮我的吧!

  原非烟柔声道:“夫人有孕在身,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既然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给碧莹治病,不如将那叫碧莹的丫头叫来对质,也好让她心服口服。”

  我心头一紧,为什么要扯上碧莹?我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这个原非烟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害碧莹的?

  夫人拉着她的手长吁短叹,说什么孩子,我们娘俩的命怎么都这么苦啊。

  原非烟可能是想起皇后落选一事,一脸难受,不发一言。

  不久,碧莹被带了过来,神色不宁地道了万福,看到我额头流血,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木槿,这是怎么了?”

  柳言生也不说话,上前抓过她的手便把脉,用脚指头想柳言生也会说没有血淤经闭,只是曾得过伤寒罢了。

  “哟,方才我就觉着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她就是前几年偷非烟玉佩的那个小丫头吧。”夫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二小姐轻移莲步,走到夫人面前,端上一杯茶,然后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她不但没有悔改,现在又……夫人看在于将军和宋护卫的分上,对她们从轻发落吧。”

  碧莹脸色煞白,紧紧抱着我。

  我不停冷笑。

  夫人厉声道:“你笑什么?”

  我自知今日之祸是躲不过了,索性狂性又发了,在临死之前再出一口恶气,“我笑可怜原侯爷一片苦心,却是大业未成,家中已有小人竞相践踏,残害忠良。”

  “死鸭子嘴硬,拖出去,狠狠地打,若没打死,便叫牙婆子领出庄子卖了。”原夫人强忍怒火说道。

  我被两个壮汉架着。碧莹大哭起来,膝行过去欲抱住夫人的脚求饶,可是香芹却早一步上前,一脚踹在她心窝上,把她踢下坐榻,冷笑着斜睨她,“贱婢,就你这肮脏身子也配碰夫人?”

  碧莹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又转头看着我,眼中一片死灰。

  我的腰腿被夹棍固定住,板子一下接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屁股上,疼痛渐渐堵住了我所有的话语。

  就在我疼得已在考虑可以屈打成招,然后如何翻案的问题时,碧莹忽然高声叫道:“求夫人让他们停手,我有话说。”

  夫人一声令下,沾血的板子停了下来。我看着碧莹,眼中落下泪来。这个高洁的碧莹,当年被诬偷窃,受尽杖刑,皮开肉绽时,也不曾出声求过饶,可如今却为了我向人低头,受尽侮辱。

  我哈哈大笑,感慨于小人物的悲哀,果然不过蝼蚁,生杀予夺尽在权贵手中。

  我悲愤异常,竭力出声道:“碧莹,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须再求他们了,让他们打死我,也好寒了众多义士的心。我做了鬼也要看看,还有谁敢助原家夺取天下?”

  碧莹看着我凄凉一笑,“木槿,我自小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仅有的家产又被亲舅所占,舅母将我卖到西安。这一路上我看尽世态炎凉,不想遭人陷害,复又患上伤寒,本欲一死了之,却承你和众兄妹照顾,才苟活到今日。没想到我不但无以为报,还要拖累你至此。如此看来,只能、只能来世结草衔环了。”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大喊:碧莹,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她恭敬地向夫人一叩首,望着夫人道:“夫人,木槿是难得的有情有义的好女子,断然不会做出此等害主背上的行径来。碧莹愿以这条贱命来证明她的清白,请夫人明鉴。”她说罢,再不看我一眼,猛地朝石柱撞去。

  所有人均未想到她有如此举动,想阻拦已是来不及。我嘶声痛叫着碧莹的名字,却浑身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