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一第一个会说的字是归, 第二个会说的字是山。
归是上官归的名字,山是代表他是山里捡回来的。其实上官归还给影一起了个名字, 叫阿山。
但这个名字并没有用多久, 就改成了影一。
因为他爹说影一的身手远超常人的敏捷,很适合做暗卫, 以后就是他的暗卫了。
那个时候,上官归很高兴有个人陪自己,虽然这个人不会走路, 不会说话, 甚至不会穿衣服, 还喜欢乱跑。他总喜欢藏在府里各个角落里,然后出人意料的出现在他面前,故意吓唬他。
但上官归还是很高兴。
可能是因为在他读书读得头昏脑涨时,有人偷偷往他书案上丢东西, 时而是一朵野花,时而是一个馒头, 时而是一个鸡腿, 时而是一只鸟。
也可能是在练武时, 明明累得大汗淋漓双腿发抖, 却不能休息,只能坚持再坚持的时候, 有个人会蹲在旁边的树上陪着他。
他是上官家未来的继承人, 他必须学人所不能学, 懂人所不能懂, 必须出类拔萃。
这些道理他从小就懂,可他总觉得人生也许不仅仅是这些。
那个时候,上官归最发愁的就是,今天书没读好,功夫没练好,影一竟然又不穿衣裳到处跑,他并不知道未来还有大磨难。
当那一日来临时,他才明白为何他爹总是那么急躁,对他那么严厉,可这时候已经晚了。
“影一,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少年从树上跳下来,抱住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他。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一年,上官归十一岁,影一未知,但已经是少年的体态。
*
上官家顶门户的只剩下一个黄口小儿,这个消息顷刻之间便传遍了长安城。
曾经的上官家有多么的光辉荣耀,现如今就会有多少人奚落,尤其还有萧家这个大对头。自打萧家的女儿成了皇后,上官家的日子就变得很难过,现在不过是更难过了而已。
可难过他也得坚持下去,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肩负了整个上官家,还有宫里等待他护佑的表弟。
上官归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唯一能让他露出些许笑容的,大抵也只有影一了。
影一也变了,以前对他十分依赖,现在似乎一夕之间就长大了。
……
夜色已深,空旷的宅子寂静无声,只有角落处的连枝灯静静地散发晕黄色的光芒。
少年轻盈地落在地上,比猫还要敏捷。
他一边往床榻处走,一边迅速脱掉外衫。床榻那处,帘幔低垂,被子里隐隐有着起伏,似乎睡着一个人。
昏暗中,他露出一抹笑,嗓子发出无声的咕哝,人已经顺着被子边缘钻了进去。
从止。
他在心里满足的喟叹,手却捞了个空。
“去哪儿了?”
听到声音他才发现人不在床上,而是站在室中一角。
他顿时坐起来,薄软的绸被顺着少年的胸膛滑落下来,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清那结实而充满了力量的肌理。却又不让人觉得壮硕,而是依旧带着属于少年的纤细感。
“我四处转了转。”
影一经常四处转,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是早年一直没改掉的习惯,曾经上官归跟出去过一次,发现他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是游荡在大街小巷的房顶上,就好像兽在巡视自己的地盘。
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问了。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影一下意识抖了抖耳朵,同时抽动鼻子,他的嗅觉极为敏锐,尤其是对血腥味,可他并没有嗅到什么血腥味。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端倪。
从止是在诈他,他露馅了。
可他依旧不想坦白,而是笑着道:“我在郊外抓了只兔子,刚好饿了,就宰了烤来吃。”
窗边的少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
他没有说话,而是转头走出房间。
“你去哪儿?”
“我去隔壁房间。”
上官归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可让影一去听,却不是这么回事,他顿时心虚起来,想马上就追过去,却觉得这样做太坦白,但他并没有坚持太久,在上官归踏出房门的一瞬间,从床上一跃而起跟上了。
“你生气了吗?从止。”
“我没有生气。”
少年进了房间后,就开始脱衣裳。
他穿得很整齐,显而易见一直没睡等着他回来,这让影一更是坐立难安了,围着他绕了好几个圈子。
“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去歇息吧。”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睡。”
他们一直是一起睡的,从小就是这样,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从止生气的时候。
“我就是去教训了一下那个卢家七郎。”影一坦白了。
上官归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都跟你说过好多次,不要理会那些人。”
“可他竟然嘲笑你。”
上官归的目光平静暗沉:“你能堵得住所有人的嘴?不过是浪费力气罢了。而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是被人发现怎么办?你不告诉我偷跑去,若是陷在那里怎么办?到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也没办法去救你。”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这长安城高门大户里,哪家没有暗卫私兵?”
说话的过程中,上官归的语气并不激动,恰恰是这样,影一才知道他真的生气了。
“我要休息了,你也去歇着。”说完这些话,上官归上榻躺下了。他的睡姿十分规矩,板板正正的,可能睡一个晚上都不会动一下,但只限他一个人的时候。
影一站在那里,站立难安,磨蹭了会儿,他往床边靠了靠,又磨蹭了会儿,他又往床边靠了靠,直到来到床沿。
“从止。”
上官归闭着眼睛,不理他。
“以后我不这么干了,其实我今天也没干什么,自从你上次说,我就再也不伤人了,我就拿了两只死兔子扔在他床上,”见他不接话,他又说,“还在他身上放了点兔子血,就是这样了,其他什么也没做。”
上官归依旧闭着眼。
他看着他轮廓完美的侧脸,越凑越近:“从止。”
“从止。”
“从止。”
他一连叫了好多声,锲而不舍。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生气了。”说着,他以极快的速度钻进被子,搂住那个人,才满足的喟叹一口。
上官归很无奈,闷了会儿,才道:“非常时期,不要惹麻烦,现在我们越低调越好,你别忘了小六。”
“我知道了。”声音似乎是在嗓子里翻滚,像猫的咕噜。
“过阵子我要离开长安一趟,你不跟一起,你去宫里看着小六,”似乎知道他肯定不愿意,上官归睁开眼睛看向他,“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帮我看着小六。”
“好。”
*
上官归是影一跟去洛阳以后,才知道这件事。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生气了。
这是影一第一次跟他生气,以前两个人也不是没有闹过别扭,但影一生气却是第一次。
为什么要生气?他只是在做答应他的事。
这个疑问一直埋藏在上官归心中,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逗留在洛阳的帝后一直未归,疑问变成了怒火,渐渐达到临界点。
就在上官归打算去洛阳一趟时,帝后回长安了,影一自然也回来了。
可他依旧没有见到影一。
直到他在影一的私宅里堵住他,影一看见上官归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迎上前,而是下意识翻到房顶上就想跑。
“你给我下来。”
大抵是从没见过他气成这样,影一老老实实下来了。
“从止。”依旧是面带微笑,可这次却有点心虚。
上官归怒气腾腾,没有理他,往里面走去。
这座宅子名义上是影一的,实际上因为影一总是住在上官府,极少用得上,宅子里只有三个下人。一个看门老仆,一个洗衣做饭的婆子,一个侍候马兼着打杂的仆役。
无人叫时,他们从不来正房,所以上官归一路行来长驱直入,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你在闹什么?”进去坐下后,上官归道。
“我没有。”抱着刀立在门侧的影一,身形颀长,挺拔昂扬,他声音隐隐有些无奈,倒衬得人前威严的上官家主像个黄口小儿般不冷静。
“我找孩子过继你不高兴?”上官归一针见血。
影一垂了垂眼,才去看他:“倒没有,我就是觉得别人说得对,你是上官家的家主,为了上官家,你付出了无数心力,你该有自己的后人,而不是将自己的心血双手奉给别人。”
“别人?哪个别人?”
“我的东西我想给谁给谁,轮得到谁来插言?”
影一没有说话,连目光都不再直视他,上官归怒到极致反倒成了无奈。
“从我爹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也许别人不知道,你应该清楚我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如今我已是而立之年,至于你,你的年纪当初哪怕我爹在时也没弄清楚,但应该比我年长五岁有多。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觉得我们还能剩多少年?我现在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过继一个聪慧的孩子,将他培育成才,等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归隐了。”
“从止……”
“我记得小时候你一直说要带我去看你养的兔子,却一直未能成行。话说,你真的养了很多兔子?”
“当然有,那个小山谷里都是我养的兔子,我每次抓到兔子,就把它丢进那里,那里草木繁茂,还有个小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