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宣的手掌纤长,骨节匀称,是十分优美的一个印记。 她正看着微微发怔,却听到李舒白的声音,轻轻地说着,如同叹息:“这个手印,我曾见过。” 黄梓瑕愕然,低声问:“王爷见过……他的手印?” “有什么奇怪的,我身兼大理寺卿,虽然平时事务交给纯湛,不太管事,但所有结案卷宗我都看过的。”他瞄了她一眼,然后淡淡地说,“每个人的手印都各不相同,手指的三条主纹路,还有无数细纹路,都是自生下来后就难以改变的。所以律法才规定按手印、掌印,以断绝狡猾生事之徒钻空子的企图。” “但是……这么多掌印,王爷扫过一眼,便真的能……全部记得吗?”黄梓瑕不敢置信地问。 周子秦因为要去风化街而心花怒放,立即摇着尾巴上来献媚了:“王爷天纵英才,当然记得啦,不信证明给你看!” 他说着,从刚刚那叠李舒白看过的卷宗中抽出一张,遮住了所有的东西,只露出一个掌印,然后问:“王爷可还记得此掌印是谁?” 李舒白瞥了一眼,说:“郡守府家仆,负责洒扫西苑,兼办花匠工具的吴吉英。” 黄梓瑕觉得自己真的好想膜拜面前这个人。就这么刷刷两眼看过的东西,居然这都能记得住,简直是神人啊。 她的目光落在禹宣的那份供词上,踟躇着,问:“那么……王爷见过的,禹宣的手印,是在哪里?” 李舒白皱起眉,片刻思索。直到张行英换好衣服跑来,站在门外等候时,他才忽然轻轻地“哦”了一声,说:“两年前,我刚刚兼任大理寺卿的时候,为了熟悉事务,曾将十年内的所有案卷都看了一遍。他的手印,出现在五年前长安光德坊的一份卷宗上。” 黄梓瑕又问:“其他的呢?” “他应该不是犯人,但是……我当时没有留意,确实有点不太清楚了。”他看了她一眼,缓缓说。 黄梓瑕若有所思,嘴唇微启,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 他也不看她,先给案头琉璃盏中的小鱼喂了两颗鱼食,见它吞吃之后在琉璃盏中安静如昔,才说:“我先走了。若有其他线索,我会再告诉你。” 黄梓瑕觉得他并不像是想不起来的样子,但他不肯明言,必定有其原因。 她思忖着,脑中忽如电光一闪,忍不住叫了出来:“王爷……” 李舒白回头看她。 “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马车之内……”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疑惑已久的事情,忍不住心跳都紊乱起来,“您当时看了我的手掌,便立即猜出我的身份,认出我是……” 李舒白微微一笑,点头说:“很多卷宗上,都有你的掌印。” 黄梓瑕忍不住也笑出来,说:“我就说嘛……一个人的人生,怎么可能真的从掌纹上看得出来。” 他见张行英与周子秦都已走出了门厅,而她近在咫尺,扬着一张笑脸笑盈盈地望着她。 不知是否因为胸口那一股微微悸动的热潮在催促,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竟抬起手在她的眉心轻弹了一下,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哎呀”地笑着叫了一声。 他们笑着相望,片刻后又忽然像明白过来一般,略觉尴尬。 他将头转了过去,匆匆说:“我走了。” “是……”她也低着头,再不敢抬起来。 周子秦压根儿没想过,黄梓瑕出了节度使府之后,为什么一直脸颊微红。他如今一心只想着去未知的世界探险,只顾着兴奋地说:“你看吧,我就觉得王爷肯定不会在乎你去花街柳巷的——反正你也就是跟着我去开开眼界而已~” 到了梧桐街,已经是接近晚饭时间,天色稍微昏暗。 周子秦站在梧桐街上,看着头尾望不到边的秦楼楚馆,满街灯红酒绿,顿时惊喜不已:“崇古,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心情十分激动!” 黄梓瑕只能给他一个白眼:“走吧。” 梧桐街的风月场所都是在官府备案存档的,也算是开门作生意的。几个站在街头的老·鸨龟公看见他们,更是大大方方地过来招揽他们,夸自己家的姑娘长得多漂亮。 周子秦一身正气地抬手制止了他们:“我们今日是去夜游院的。” “哎哟……”他们顿时脸都皱成了抹布,“好好的漂亮爷儿们,原来好这一口——喏,街尾巷口种着两棵老桃树的就是。” 出乎他们的意料,夜游院的生意着实不错。他们进去时,只见很多房间内都已经有人在弹唱饮酒了,有几个人歌声十分出众,周子秦还驻足听了一会儿,一副“今儿算见着市面了”的满足感。 黄梓瑕还算正常,问过来迎接的龟公:“松风在吗?” 龟公赶紧说:“在的在的,马上出来,两位……就叫一个人陪着?” 周子秦看了看一声不吭的黄梓瑕,只好拍拍胸脯:“对,我们就……就喜欢叫一个人陪!” 见这两人看来挺横,龟公赶紧通报进去,松风立即便出来了,殷勤地给他们端茶倒水,熏香调琴。待要唱一首“相思调”时,黄梓瑕制止了他,问:“你在这边应该也有多年了吧?平时都有什么客人?” 松风轻声软语说道:“小人不幸,流落风尘已有六年了呢。平时熟客不少,只是像两位这样人才相貌的,可真少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她身上靠。黄梓瑕虽然身材修长,可松风毕竟是男人,比她高了半头,此时这低眉顺眼靠过来的样子,那小鸟依人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别扭。 周子秦一脸正气地将他拉了过来,示意他好好坐着。松风一脸委屈,问:“二位还要磨蹭多久啊?” 周子秦正气浩然,喝道:“我才不跟你磨蹭呢,我就想问你,那个那个……”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因为光顾着见世面,他连自己到这边来的原委都忘了,只能可怜兮兮地望向黄梓瑕。 黄梓瑕说道:“我们其实并不是来寻欢的,只是最近有朋友出了事,所以才过来打听一些事情——不知你的熟客之中,可有成都府名人?” 松风顿时泄了劲儿,懒懒地靠在桌上托腮望着他们,说:“废话,我松风艳名远播,成都府中喜欢我的人还少么?别的不说,节度府中,可也有人眷顾我呢……” 周子秦脱口而出:“节度府齐判官?” 松风飞他一个白眼,说:“齐判官是谁?我说的是……” 他压低声音,眉间那种炫耀的神情简直要闪瞎三人的眼睛:“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哦,是节度使范大人的公子啦,他曾来眷顾过我一次的……” 黄梓瑕无语地回忆了一下那个范元龙的模样,然后将袖中那张齐腾房中找出的信笺递到他面前:“这可是你写的?” 松风扫了一眼,点头:“是呀。” “你还记得起来,是写给谁的吗?” 松风有点苦恼地说:“这个我怎么知道?这首诗是找了个什么刘生写的,我平时零零散散写了大约有五六十遍吧,很多客人都喜欢附庸风雅的,好像嫖了个会写诗的就格调高些似的。” 周子秦又问:“还记得是哪些人吗?” 松风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客官您觉得会有吗?我们的客人,除了外地人不怕,本地人一般都是悄悄儿趁晚过来的,连愿意透露名字的也没几个人,多是说自己叫‘李甲’‘王大’‘刘二’的,除非是熟客,来往多了才通个名字呢。范节度使的公子,也是别人陪他过来的,我才隐约从他们的口风中知道呢。” 黄梓瑕便直接问:“所以,到底送给了哪些人,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写一张给你呀。”松风笑道。 备受嫌弃的周子秦不屈不挠地说:“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忘记了……” “那么,温阳你可知道?”黄梓瑕问。 松风“哎”了一声,说:“他我倒是知道的,我们都是三四年熟客了,跟别人不同的。哦对了,他还说最喜欢我的名字了,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我的琴也弹得不错,各位要听一听吗?” 黄梓瑕摇了摇头,问:“这么说,这首诗他必定也有?” 松风掩口笑道:“是的呢,这诗,我也曾给他写过的。当时他看了摇摇头,然后说,人与人,相差可真大。我就不服气了,问我比谁差了,他却只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他连我也只能仰望呢,你有什么可想的。” 他说到这里,脸上也没有什么郁闷的模样,依然笑嘻嘻地说道:“我一想也是,我是人下人,谁会觉得我比谁强呀?他也不是什么人上人,还不准人家心里也有仰慕的人了?” 黄梓瑕默然垂下眼,沉吟许久,转头看向已经惊掉了下巴的周子秦,说:“走吧。” 周子秦还在惊愕之中,见她已经站起走出了,赶紧追上去,拉住她的袖子急问:“崇古你怎么还这么冷静啊?你听到了吗?那个殉情的温阳,他、他喜欢男人!” “是啊,我知道了。”黄梓瑕点头说。 周子秦有些郁闷:“你这一脸平静的模样,肯定是又早知道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们还怎么做好朋友啊?” 黄梓瑕淡淡地说:“那些诗社的人说话时,你就应该觉察到的。” “啥?他们说了啥我怎么不知道啊?” 黄梓瑕对周子秦也无奈了,正在想时,后面松风已经赶了上来,一把抓住他们的袖子,朝他们大喊:“别走呀——” 周子秦莫名其妙,见他还死抱着自己的胳膊,赶紧一把甩开他问:“干嘛?” 没想到松风身轻体软,被他一甩,顿时撞在了地上,额头都摔破了,顿时大喊起来:“来人啊,来人啊!这两个客人喝茶不付钱就跑了,我阻拦还被打了!” 夜游院豢养的打手们顿时抄起棍棒冲了出来,黄梓瑕和周子秦赶紧赔不是:“对不住啊,不知道这边喝茶要钱的……” 话音未落,几根棍棒已经不由分说先砸下来了。 周子秦挺身而出,替黄梓瑕挡了一棍,痛得龇牙咧嘴:“糟糕了崇古,今儿会不会死在这儿啊?” “那你就亮出身份啊!”黄梓瑕低吼。 “亮什么亮?要是被我爹娘知道我借口公务逛窑子,还不如死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