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开李舒白,挣脱出他的臂弯。   李舒白薄唇微抿,许久,才慢慢放下自己被推开的手臂,用一双幽深暗沉的眼睛看着她。   她自己也是呆了一呆,还没等回过神来,耳边那个扭曲的哀嚎声传来,是那个被活活焚烧的人,声音凄厉绝望,令人心颤。她拉一拉李舒白的袖子,仓皇地问:“能过得去救人吗?”   李舒白看着面前汹涌沸乱的人潮,皱眉道:“怎么可能。”   荐福寺内沸反盈天,了真法师早已停止了讲经,寺中弟子尽力维持秩序,衙门差役也在拼命叫喊,却收效甚微。   身边尽是鬼哭狼嚎的混乱,荐福寺内简直已经成了修罗场,无数人在这一场挤踏中折了手脚、伤了关节。   就算有人提了水过来想要扑灭那人身上的火,也无法在这样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挤到他的身边,所有人只能一边挤踏,一边眼睁睁看着那人在地上抽搐打滚的幅度越来越小,哀号声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发出一声扭曲得不似活人的尖利声音,再也没有了声息。   荐福寺内狂乱的人潮终于逐渐散去,逃到大殿上、回廊下、鱼池中的人们,有的抚着自己受伤的腿在呻·吟,有的抱着自己脱臼的手臂咒骂,更有人头脸受伤,捂着面颊远远避在旁边,指着那具尚有余火在燃烧的尸体,颤声说:“这,这是不是天谴?”   旁边一个牙齿被磕掉的人满嘴是血,愤愤地吐出一口血沫,说:“依我看,正应着了真法师说的报应,被雷劈了!”   “不知这是什么人,平时做了什么恶事,害得我们却平白无故被波及,真是倒霉透顶!”   周围的人哀声一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议论纷纷。   “我去看看那个人。”黄梓瑕见周围的混乱拥挤已经过去,那边已经空出一块,便转过身,向着那个被烧死的人跑去。   倒毙在地后依然在燃烧的尸体旁边,已经腾出了大片空地。   爆炸后洒落一地的蜡块几乎都已经燃烧殆尽,只有一些碎屑余烬,多是鲜红色的,静静撒落在地上,仿佛是淋漓的血一般。   寺内的和尚正提着水赶来,一桶桶兜头泼下,但那个全身起火的人早已烧得面目全非,不见动弹了。   阴暗灰沉的天穹之下,只剩得一根描金贴花的巨蜡静静矗立,一具焦黑尸体,一地残余蜡块,显得凄凉无比。   不知被挤到哪儿去的周子秦终于狼狈地赶回来,二话不说,和黄梓瑕一起蹲在这具水淋淋的焦尸旁边,研究起尸体来:“初步判断是个男人。被烧成这样了,身高……看不出;年龄……看不出;肤色……看不出;特征……看不出……”   黄梓瑕打断他的话:“死者男,偏矮偏瘦,肤色较常人白皙,年纪不大,应该不到三十。身穿朱红色绛纱宦官袍服,腰系黑色丝绦,初步推断身份为宦官。”   周子秦看着面前这具焦黑的尸体,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崇古,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么一具烧得半焦的尸体,你居然看得出来这么多?别的不说,衣服早就全都烧光了啊!”   黄梓瑕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刚刚开始烧起来的时候,我们不都亲眼看到了吗?你没看到他的身高体型年龄衣着?”   周子秦默默摇头:“顾着我的鱼去了。”   “那么,他的声音虽然凄厉嘶哑,但那种尖利也绝对不似普通男人,听出来了吗?”   周子秦继续摇头,“周围这么吵,我被淹没了。”   李舒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们身后,此时微皱眉头,说:“嗯,他烧起来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身体相貌衣着确如崇古所说,没有差错。”   周子秦沮丧地自言自语:“只有我没看见啊……”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李舒白说:“不过,他烧起来之前,我也没看到,没注意到他当时站在那里。”   “成千上万的人,他一个站在人群中,个子又瘦小,当然看不到喽。”周子秦说。   黄梓瑕却眉头微皱,略一思索,然后抬手将死者身旁的一块令牌拿起来。   这块令牌是铜质的,上面钻出的孔洞中还残留着他身上丝绦的灰烬。令牌被火熏得乌黑,但黄梓瑕拿在手中,一眼便看出上面铸的五个字——“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   李舒白看了看黄梓瑕手中的令信,微微皱眉:“难道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黄梓瑕将湿漉漉的令牌在手中翻了个个,看着上面精细的花纹,说:“这块令牌,看起来像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内府的工艺,错金交银的字迹,外面的人仿造不来。”李舒白说。   周子秦则还蹲在那具尸体旁边,一脸期待地望着尸体的胯下,自言自语:“怎么办呢……”   黄梓瑕问:“什么怎么办?”   “平生第一次要研究宦官的尸体,有点紧张怎么办呢?”   黄梓瑕和李舒白都无语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雨终于还是下起来了,一点两点,稀稀落落。那豆大的雨珠却颗颗迅疾,砸在人肌肤上,微觉疼痛。   三人避到荐福寺大殿的檐下。前面的讲经台还搭建着,上面的供桌香案和蒲团却都已经翻倒在地,狼藉不堪。台前不远,是被雨水浇熄了的香炉,香炉旁边的巨大蜡烛,一根已经熄灭,另一根只剩了中间残余的一尺来长芦苇芯子立在那里,周围散了一地的蜡块。   荐福寺这一场盛大的法事,就这样随着那些栩栩如生的龙凤花纹,天花乱坠,全都碎裂在尘埃。   寺外有人快步走来,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纯湛。他身后有人帮他打着一把大伞,但崔纯湛根本不加理会,一脸晦气地疾步走到李舒白面前,朝他拱手行礼,面带勉强的笑容:“夔王爷。”   “崔少卿来得好快。”李舒白还礼说。   “可不是嘛,正结束了公事,准备来这边听了真法师说法的,没成想还未到半路,就听说荐福寺这边出事了——听说是天降雷霆,劈死了一个男人?”崔纯湛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仵作跟着周子秦一起去检验尸体。   黄梓瑕回答道:“是。大约就在辰时末,了真法师讲到报应之时,天降霹雳,劈碎了左边那只巨烛。当时旁边不少人被蜡块击倒,蜡块是染过色的,里面颜料大约多是朱砂雄黄黑油等,用在蜡烛上十分易燃。可惜正是这易燃之物,使得整根蜡烛爆为无数火团,而那个男人正是落上了烛火,全身燃烧而死。”   “是吗?听起来倒像是报应临头,做了什么恶事所以被雷击死的样子。”崔纯湛饶有兴致地说。   黄梓瑕对这个身为大理寺少卿却从不关心案件的崔大人有点无奈,所以只无语抬头,看着檐外淅淅沥沥滴落的小雨。   周子秦拉着崔纯湛到外面,指手画脚地复述当时的经过。身后人为崔纯湛打起一把大伞,周子秦却一点都不在乎,边说边顶着雨走过去,一边还拉着几个仵作,一起讨论到底如何检验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李舒白与黄梓瑕并肩站在檐下,转头见雨风溅起细碎的水珠,飘湿了她额前一两丝飘落的碎发,就像一两颗晶莹的米粒珠儿点缀在她的发间,在她如玉一般光洁的额上闪闪烁烁,微有一种目眩神迷之感。   他不经意地抬手,袖子从她的发上拂过,说:“别站太外面,雨要下大了。”   黄梓瑕这才恍惚惊觉,自己居然是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于礼不合。   她赶紧退了一步,但目光依然定在外面周子秦的身上。   而崔纯湛已经折回来了,以手加额,有点懊丧:“真是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怎么会烧成这样。”   李舒白说道:“是啊,今日这一场*事,朝廷帮助荐福寺从去年筹备到现在,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事,落得这般惨淡收场。”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这个被雷劈的倒霉蛋是谁。”   李舒白淡淡地说:“似乎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啊?”崔纯湛不由得露出震惊的表情,“王爷是说……同昌公主?”   “嗯。”李舒白微一点头。   崔纯湛脸上那种倒霉的郁卒神情更深重了。   李舒白回头示意黄梓瑕,她赶紧将手中的那个令牌呈上给崔纯湛。   崔纯湛一看到这块被烧黑的令信,顿时哭丧着脸,说道:“果然是公主府的宦官?万一要是公主身边的近侍,这可怎么办?”   “你秉公办理即可,同昌公主也不能为难你。”李舒白说。   “是……”崔纯湛勉强点头,可还是忍不住一脸倒霉相。   雨渐渐下大了。大理寺的人搭起了油布雨棚遮挡尸体,但地上水流已经漫过尸体,众人不得不临时向僧人们借了一张竹床,将尸体抬到竹床上放好,然后一一跑回到殿檐下避雨。   周子秦一身是水,全身鲜艳的杏黄色衣服被雨打得跟朵蔫掉的南瓜花似的,狼狈地贴在身上。   他却毫不在乎,兴奋地贴近黄梓瑕,说:“喂,崇古,那果然是个宦官!我与仵作一起研究过了!”   黄梓瑕黑着一张脸:“这还需要研究?一看就……就知道了吧?”   “那可不一定,没有那个的,说不准不是宦官,而是个女人呢?”   李舒白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在旁边轻咳一声。   周子秦缩着脖子吐吐舌头,脸上还笑嘻嘻的。   黄梓瑕侧过头,不想再和周子秦讨论这样的话题:“死者的身上,可有可疑之处?”   “没有,死者须发皆无,确系被活活烧死无疑。至于他遭受天打雷劈是因为做了坏事,还是因为凑巧,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是同昌府上的人,说不定此事会闹大了。毕竟皇上对这个公主,可真是宠爱有加,天下皆知啊。”   黄梓瑕说道:“即使同昌公主要闹一场大风波,和你我应该也无关吧。”   “就是嘛,天要下雨,霹雳要打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周子秦把手一摊,说道,“而且我爹的烧尾宴就在后天,不多久我就得跟着我爹去蜀地。哎,蜀地很好的,我最仰慕的黄梓瑕在那边留下了很多破解奇案的事迹,到时候你们要是有空就过来找我,我带你们好好玩一玩成都!”   李舒白瞥了已经对他的话听若不闻的黄梓瑕一眼,说道:“这个不必你操心了,我本来便要去蜀地,说不定还比你先行出发。”   “咦,真的?那我们可以结伴同行啊!”周子秦兴奋道。   黄梓瑕冷静说道:“不必了吧,王爷与你各为公事,最好不要同行,免得耽误彼此。”   “啊……虽然有道理可是崇古你好冷淡的样子!你明明可以婉拒我的嘛……”   黄梓瑕不想再理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