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这句话,便能晓得王大老爷——又或者是晋商,的确是消息灵通,非但朝中事了如指掌,连宫中事也都不落人后:或多或少,皇后的那件斗篷,也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还等着大老爷的长篇大论呢,可没成想大舅舅又不说话了,只是注视着善桐,显然是在等她开口,她只好低声道,“和宫中的娘娘们打交道,凭我身份,的确是可能动辄得咎。舅舅的顾虑,我心底明白的,只是……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你也是妄自菲薄了。”王大老爷反而说。“现在天下掌着实权的将领,十个指头都数得出来,其中就以你们桂家兵力最多,权力最大。含沁的确年小德薄,比不上那些巨鳄,可你们身为桂家在京唯一的近支族人,这些奶奶太太们对你特别客气,也是应该的。就是在宫中,除了两宫太后、太妃之外,恐怕也没有谁会给你太多脸色看。” 他顿了顿,见善桐不接话,便又续道,“我也猜出来了,以你的xing子,如没有特别的原因,是不会往宫里凑合的。只怕……是你们家要对牛家动手了吧?” 他在书案上翻找了片刻,寻出一封信递给善桐,“你看看。” 其实善桐毕竟是出嫁的闺女,虽然亲戚情分在,但两家政治立场可谓是泾渭分明,晋商和桂家交恶,这是王大老爷又或者善桐都改变不了的事实,王大老爷这样办,多少是有点犯忌,善桐把信捏在手上,一时还有些犹豫,王大老爷见了,便喝道,“让你看,你就看!和舅舅你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善桐只得拆开信来看了,见却是西北方面写来的信——未见落款,只说了在那群商队尸体中翻检出了一封信,信里落款处只盖了陕甘总督肖氏常用的一方私印云云。 即使对桂家用计几乎是了如指掌,看了这封信,她也不禁暗自咋舌:桂家这几年在西北,可谓是容忍牛家一步步蚕食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做出任何应招,没想到一旦回击,竟会如此狠辣挑衅,这几乎是在掌掴肖总督的脸了:查走私查到自己头上,他不做个挂印请辞的姿态,以后怎么在官场混下去? “这件事当然瞒不过燕云卫。”王大老爷慢悠悠地道,“最近这几个月,皇上发作他们很狠,他们也是铆足了劲儿要找回场子。不过密奏报回去,皇上是不置可否、留中不发,看来还是相信肖总督的人品,更倾向于是别人暗地里使坏了。” 当着舅舅的面,善桐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她一撇嘴,“他们自己不暗地里冲别人使坏就行了,还怕别人冲他们使坏?” 王大老爷眼睛一亮,他的声调更缓慢了,“你算是说对了,这支商队实在是满布疑团,从出发地到运送的货物,甚至是被劫杀的地点,罗春所用的手法,都可说和往常不同,重重疑窦,惹人深思。皇上也很看重,尤其因为它运的有……” 他压低了声音,“火铳,更是招惹了皇上的忌讳。如真是牛家在背后指使,他们家迟早都要陷入一场大麻烦里,这时候你再往宫里掺和,就没什么用处了。所以我说,你往宫里这趟浑水,淌得有点深了。” 真是成也军火,败也败在军火上。牛家栽赃军火这点子也不算不天才了,可就是因为如此,反而促成桂家、孙家联盟,现在宫中女眷承受的压力之大就不用说了,琦玉一旦被皇后挖出来,她本人如何还不好说,以皇后手段,牛淑妃眼见着就要失宠,那是十拿九稳的。宫外又被桂家这迎头一棒,还是以军火之道回击,招招都是诛心剑,两线开战,他们家势必要忙乱上一阵子了。按王大老爷来看,桂家此时没必要继续跟宫里掺和,这也是很合理的结论,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舅舅,掺和进去容易,抽身出来难啊。要不是我在宫里多少也给娘娘帮了点忙,没有孙家的帮助,对付牛家,哪有这么容易……” 半含半露之间,她透露的信息其实不少,王大老爷眼神一闪,没有往下问了,自己寻思了一会,也不禁失笑道,“好,牛家狠,你们更狠。我看这一次,宫里宫外,他们就是不吃亏,也占不到多少便宜了。” 一边说,一边又叹了口气,“只是罗春最近在西北反常活跃,已经是吃掉了好些黑商队,这对他们自己也是个限制。今天皇上和我商议了你叔叔上的折子……他还是比较心动的,只怕养虎为患,羁縻久了,他们的爪子就更利了。我还没给回话呢,想来明天进宫面圣时,又要谈起此事了,三妞说,我该怎么讲好?” 这是把善桐当作了可以在政治层面上代桂家做主的成人来对待,要不是含沁在宫中分身无术,想来大舅舅也不会和她谈的。善桐心知肚明:大老爷这是为晋商讨价还价来了。黑吃黑是一回事,专挑晋商的黑商队吃又是另一回事,老这样下去,晋商肯定受不了。现在他们不敢走私军火了的确不错,可茶盐布匹,乃至往回运的马匹香料,一来一回获利也都丰厚。为了逐利,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不就请动了王大老爷来探桂家的口气了? “这种事……”她咬着下唇,为难了片刻,才一咬牙道,“按说,那都是男人们的事——” “你从小聪慧。”王大老爷打断了她,“含沁又不是什么古板人,男主外女主内这种话,我看他是不大当真的。你就别和舅舅装了,我知道家里的事,你能做主。” 善桐也就勉为其难地让了步,“就这么和您说吧,舅舅,罗春专吃晋商,那是柿子捡软的捏。他明知我们是不会为晋商出头的,若我们改了态度,他也就不必专挑晋商下口了。可要把这态度传递过去,那也难呢……” “嗯,那也得等皇上立心要行这羁縻三策了,私底下有音信往来了,才好开得了口。”王大老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就只看能不能成事了。” 有了山西党大力游说鼓吹,成事可能又大了几分,善桐安安定定,只是微笑。大老爷看了她几眼,忽然也笑了,一边摇头道。“该说桂家走宝,还是含沁这小子有福气?都说妻贤夫祸少,我看娶了你,他何止祸少,简直是一路有福青云直上,这么几个关节里,你帮他多少?只可惜他不是桂家宗子,不然……” 善桐忙道,“快别说了,您这不是偏心自家人吗,我哪有那样好,还是他自己有本事。我……” 她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低头道,“我不懂事,还时常要他教我呢。” 对着自己舅舅这样夸夫君,那是真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才能对着娘家人也没他一句不好。王大老爷看着善桐,眼底全是暖意,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们囡囡毕竟聪明,世上似含沁这样的夫婿,岂非是万里挑一?现在连你娘谈起他来,都挑不出什么不是了。和你二堂姐夫相比,两人将来成就,孰高孰低,我看那是不用说的。” 对往事,他也就只点了这一句,便又转移话题问善桐,“榆哥怎么忽然间又想进工部做事了?阮员外郎和我提起来时候,我还以为听错了。他不是一向无意功名?再说,想进工部,他也应该找我。含沁毕竟是武将,哪比得上舅舅人头熟。——你们也是胡闹,竟会为了他玩火药牵线搭桥。” 善桐忙告了榆哥的刁状,“您不知道!” 说着,就一五一十将自己无意间说错一句话的前因后果告诉出来,王大老爷还有些将信将疑。“去泰西?那地方千年来就没有人去过,只有他们过来,没有我们过去的道理。就那样的蛮荒之地,能有什么学问?” 又道,“真是胡闹,实在不行,我给你娘写信,让人把他押送回去算了!火药这东西也能乱玩的?再说就是玩出花头了,那也就是个工匠罢了,还能光宗耀祖不成?他这结巴病治好了,倒比从前更能闹腾。” 亲舅舅从来都当外甥是半个儿子,善榆也算是大老爷看大的,数落起他来就很不客气。可大老爷话说完了,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们不要管了,含沁乍然当红,朝廷里看不惯他们的人很多。你们往来的又都全是勋戚军门,官的那些道道儿你们不懂……不就是要进工部吗,他们又不支饷,找对人,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王大老爷把这事包揽过去,那是名正言顺,善桐也没二话。代榆哥谢过了舅舅,她舅舅又问,“姑爷待你好没得说,桂家现在对你应当也没什么不妥了吧?你爹这几年在陕西越发是红火起来,我看这一次要能把肖氏推下台,我们几家联合用力,再往上扶一扶,他一个甘陕总督位,倒十有**,说不定能成。” 娘家有力,婆家看得就重,这也是人情常理。善桐想到如今供在家祠偏厢里的姨娘牌位,不禁微微一笑,道,“都是一家人,我们隔得又远,反而比从前热乎,你好我也好的事嘛。” “郑家那边关系你要处好。”王大老爷又叮嘱她,“婚期定了是明年四月?我听你舅母说了几句,桂家内部情况似乎也复杂,几个堂妯娌,你谁都别得罪,也别和谁太亲密了。” 他是个大忙人,平时很少有空和外甥女相聚,此时絮叨起来竟有几分啰嗦,善桐一一听了,王大老爷还道。“日后王时也许会上京来,到时候你们还要多来往,含沁懂事,要教教王时为人处事……” 朝廷中很多事几乎都不会放到台面上,过了几天,含沁回来时说起,“皇上已经露出口风,等福寿公主再大一点,便把她许配给罗春。给叔叔的密旨也已经送到西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下要cao心的地方太多了,杨阁老这里就等着要办地丁合一的事呢,西北这一块,只有先放一放。” 正因为切中了皇上的脉门,这件事才办得这么顺。恐怕里朝廷就是有心干涉,仓促间也寻找不到手段。再说,他们如果一心只是贩卖军火牟利,那么西北究竟谁和谁在打,恐怕亦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善桐只觉得自从知道真相起就绷紧了的那根筋终于渐渐松弛下来,她抱住含沁长长地叹了口气,含沁也握住了她的肩膀,把头搁到善桐颈侧。 “我在想。”过了一会,他又闷闷地道,“从前祖父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也和我们眼下这样,自以为是没办法里最好的办法了呢?” 人毕竟不能前知,眼下看来是没办法里的好办法,没准十几年后再看,又是个愚蠢到家的决定。善桐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艘小船上,手里抱着大妞妞,和含沁一道随波逐流,纵使含沁有千般聪明,即使她自己也不是愚钝之辈,甚至还能冒险把手伸到宫中去搅一搅,火中取栗般捞出了好处。但同这时代的惊涛骇浪相比,个人的力量又是何其渺小?纵有万般的能耐,恐怕也终究不过是这水花中被冲得乱转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机应变,飘到哪里就算哪里罢了。 下回进宫时,她特地去看福寿公主,小姑娘果然已经得到风声,看着比往常都更瘦了几分。见到善桐,她虽有几分矜持,但还是难掩焦虑。“小桂太太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听人说,你连前线都去过……” 善桐心中暗叹,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实在有几分傻:她被人卖过,现在转头又间接促成别人被卖。她曾经觉得卖她的人很没有良心,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其实现在看来,她和他们比,也许并没有多少不同。也许她这一切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只因为她尚且没有放弃她早就应该要放弃的东西。 虽然刚为困扰桂家已久的死结挑开一线生机,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如此窒息,就像是一池水,她看着自己走进去,她明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但她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 “这话可不能乱传。”她就笑盈盈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那时候西北很乱,北戎入侵甚至困住了杨家村,我倒是躲在村墙后头,见了哈布日万户一面的。” 说来好笑,虽然不服管,但罗春是老达延汗的儿子,在朝廷还是有封号的——兀良哈万户。福寿公主眼神一亮,她迫不及待地追问,“他——他——他老吗?” 到底还是个孩子,千万个问题里,居然最在乎的还是这个,众人都笑了,善桐也道,“是要比公主大了几岁……” 罗春是比福寿公主大了接近二十岁。 “但生得极英俊,气宇轩昂,不愧为一方豪杰。”她继续往下说,见福寿公主眼底渐渐透出光彩,便又续道,“其实草原就和西北接壤,日子也并没有多难过。我就是从西北过来的,公主看我不也还是白白嫩嫩的?” 一头说,她一头却调开眼神,避开了福寿公主眼中的感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