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气氛一下就有点僵了,因含沁卖了关子,善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要怎么说服大舅和郑家和好,此时就受了窘——朝堂上很多糟烂污的事,含沁回家是不大说的,她也没那个闲工夫去探听,究竟郑家和大舅舅有没有冲突,她也只是模糊地知道纵有也不大,但私底下如何那就不好说了。只得看着王大老爷不说话,还是米氏忍不住,因轻责道,“怎么会选了他们家!郑家作风,何等霸道,当年事发时你还小,说不定还不懂事,难道你娘都没和你说过不成?” 善桐还没答话,王大老爷已经心不在焉地说,“这也不是这么说,事情终究轮不到她做主,你这样说,还不是为难她?” 这倒是正理,米氏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只是可惜了石家这闺女,她倒是真正做人不错,而且娘家也殷实得很!” 说着,看了王大老爷一眼,便放低了声音,“和渠家也是有来往的……” 这话说到这里,善桐心底雪亮:晋商还是舍不得西北这块大肥肉,费劲周折,还是想要重新讨好桂家。 要是在以前,她也还是无可无不可的,说不定看在渠姑娘的份上,还会为石家在桂太太跟前尽一点善意,说那么一两句好话。可现在既然知道了潜伏在西北能耐通天的那股黑势力,善桐几乎可以肯定,晋商是难以回到西北的,这么多心机,终究只是白费。但这话她又不好多说,因此只道,“您也知道婶婶的性子,和烈火一样,这件事不知道还好,要知道——” 正说着,下人来报,含沁到了。 这姑爷一到,不独善桐立刻觉得有了主心骨,连米氏都松了口气,王大老爷也不和外甥女说这事了——虽说他在几年前看好善桐,可现在善桐嫁了人,就是再聪明,那也做不了含沁的主。谁叫含沁比她还聪明伶俐了几倍?他和含沁关到书房里说话,善桐就抱着大妞妞和米氏唠嗑,米氏看来很喜欢石姑娘,真正是有几分嗟叹,“只可惜了一段良缘呢,要是王时有入仕的心思,我们都要试着说一说了,只是他不肯入仕。你大表哥又成亲了!全家上下,竟没有谁能配得上石姑娘的。” 提到郑家,语气又要比刚才不同了。“其实现在回头来看,你堂舅当时在福建也是过分了一点……” 这就是米氏会做人的地方了,但她心底对郑家的看法,肯定还是脱口而出的那‘何等霸道’几个字,善桐见她眼角眉梢还是写满了不赞同,因也就不提这事,只问王时的婚事,又和舅母抱怨,“二表哥和榆哥一样,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别人看起来真是一段美谈,成日里只呼朋引伴地做些风雅的事,在我看来,其实不知多令家人操心。” “就王时那样,也就比纨绔好些。”米氏道,“倒是榆哥从小身上带病,现在这样也已经不错了。要是逼得很,岂不是也有——” “我也不是希望哥哥光耀门户。”善桐忙道,“您还不知道吧?他跟着现在那个先生,在士林间似乎还很有名气的,就是什么都学,什么都玩。什么算学、金丹、天文、地理都玩过了,现在倒玩起烟花来了!玩金丹的时候家里人就悬着心呢,好在他就是烧烧,自己是从来不吃的……” 估计榆哥玩什么,米氏是真不知道,被这么一说倒是真吓着了,连连说,“那还了得!就是王时这样浪荡,尚且也还不敢出格呢。他自己心里知道的,什么青楼楚馆的,敢踏进去一步就是逐出家门,因此这些年来倒没和那些名士学坏,偶然听听戏顶天了!榆哥这可不是胡闹呢吗!要是炸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说着和善桐一起只是叹息,却又都无计可施——连王氏尚且管不了他,善桐和米氏如何管得了?善桐只道,“盼着他现在进京后,和权神医多往来往来,能转了性子,对学医有兴趣那也好啊。” 两人又感慨了一番,米氏便提起王时的亲事,若无其事道,“已经说定了渠姑娘了,就是你见过的那一个。现在他人还在老家呢,一时还没到说婚事的时候。” 王时本身不入仕,虽有才学,在士林间也不是没有名气,但和长子相比,将来家业总是令人担心。现在倒好,要娶了渠家的姑娘,他一辈子就是再怎么奢靡也都有花不尽的钱财了。他又没功名,渠家虽说是高攀了,但也不能说就很不般配,善桐呆得一呆,一时又想到大舅舅这才进京没两年就想到外放,并且谈起来还是那样笃定,便知道背后说不准渠家是为他花了多少钱开路,便只是点了点头,笑道,“舅母好眼光,二表哥人什么都好,就是没定性,我看渠姑娘那样刚强的性子,是管得住他的。” 米氏容光焕发,也很开心,“你是见过她的,会这样说就好,那我就更放心了。” 正说着,王大老爷和含沁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进屋来,善桐细观二人神色,见欢容都是发自真心,心底一块大石头落地,大家坐下来吃一顿饭,米氏还着人去请榆哥,却又扑了个空。席间王大老爷说起来,“这一次会试主考,定了是钟阁老。” 钟阁老是内阁次辅,挑他来当主考,算是不偏不倚,限制了焦阁老,却也没给杨阁老拉来更多的助力。含沁看了善桐一眼,笑道,“吃饭,吃饭,只可惜她哥哥今天没来,不然就更热闹了。” 吃过饭,因为地方还狭小,小夫妻也不多坐,善桐得了含沁眼色,便起来告辞,两人一道坐了一辆车,肩膀挨着肩膀,含沁把女儿放在膝盖上,又掀开帘子让善桐看看街景,道,“有我在就不大忌讳了。” 善桐自然不会拂了丈夫好意,只是碍于到底是在外头,只是冲含沁甜笑了笑,便透过碧纱往外看看各色招牌,口中还道,“咦,这条路我走过的,是大护国寺后头的那条街嘛,我上回在护国寺里头那楼上还眺望来着呢。你看,那是卖年糕的。” 含沁看了一眼,就不禁发笑,“哦,那虽然写的是年糕李,其实是卖茶水的。” 善桐微微面红起来,强要撒娇,“我说那是卖年糕的就是卖年糕的!” 正说着,见车子经过一间黑洞洞的门脸,里头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郎正往外走,她一下想到了上回在楼上见到的那小中人。便要和含沁说时,无意间再看了那人一眼,却又觉得他分明是那小中人,定睛去瞧时,车已走过。含沁还和她说,“这条街上有一处地方,是你再想不到的。” 她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不服气地道,“就你什么都懂?你才没想到呢,上回林三嫂和我说了,就是那间屋子……” 她看了大妞妞一眼,便把声音压低了,含混一说,又往身后一指,以显示自己的见识广博。含沁果然被她唬住,怪异地望着她,“你想到哪里去了,这还真连我都不知道!我是说那有一个狗市,专卖各种京城哈巴狗,这个是西北没有的……” 一边说,一边自己忍不住要捧腹,又拍着大妞妞的手让她笑话母亲,大妞妞小孩子懵懵懂懂的,又喜爱父亲,父亲这么一逗她,她就自己拍着手指着善桐笑起来,露出依稀几个小小白白的牙来。善桐脸上烧红,要说话又没声音,一路闷头到家,下了车才和含沁发怒道,“以后都不理你了!” 含沁哪里会当真?将大妞妞交给养娘,自己一路都笑,直到见了桂太太才正经起来,道,“她舅舅人很明理,并没生气。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两家要因为这件事重新往来起来,倒也不错。” 桂太太也不大吃惊,唔了一声,“现在郑家正是当红得意呢,王家却倒得差不多了,也就是他一个人前程有望。在仕途上有进步心的人,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也是很常见的事。” 看了善桐一眼,又代她发愁,“就是不知道郑家有没有这个意思了……” “我和郑家大少爷是相熟的。”含沁根本胸有成竹,“平时肯定也难免谈到王家,看他话头,从前的事那是从前的事了嘛。连皇上都不在意了,他们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的。” “原来是两边都有意。”桂太太笑了,“就差你这个大媒人了!” 她难得说俏皮话说得这么贴切应景,不说善桐,连含沁也不禁噗嗤一笑,却又似乎觉得这一笑过分流露真情,连忙收住——桂太太却也看出来了,一时也不说话,气氛又有些尴尬,善桐忙稍微打了个圆场,便和含沁退出来回了自己屋子。含沁因道,“这段时间实在是忙,过一阵应当能稍微规律一点,什么时候休沐时间凑上了,亲事也说定了,把婶婶送走了,咱们有空就去香山赏秋,郑大少是急着要见识你的风采呢,说是能把我管得这么严的,那绝非凡人。” 要是自个儿去还好,这种聚会,真正赏秋的还不只是男人?女人就闷在院子里望着不一样的天空罢了,善桐有些兴致缺缺,嘴巴一翘,道,“我真是连表面功夫都来不及做,就背了个妒忌的名声了,不过也还妒忌得值得,不像是林三嫂,真是吃亏,没面子也没里子。心里的苦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吧。” “你别说。”含沁被她提醒,便兴致勃勃地道,“林中冕最近还真转性了,也不大在外流连,时常还回家去来着。说是媳妇儿肚子大了,也要多着着家呢。” 他能有这个变化,估计林三少夫人心底就已经很熨帖了。善桐不免叹了口气,有感而发,“这世道实在是,你看孙夫人,再看看我们自己大嫂,再看看林三少夫人。这世上真是男贵女贱,男人要开心,实在是比女人要开心简单得多了。这些年来见过这么多人,又有哪个人是真正开心?” 含沁却道,“人还不都是这样,心越好就越难开心。你看……” 他话顿住了,善桐明知他想的是桂含春,也不禁叹了口气,她喃喃地道。“就盼着桂二哥和郑姑娘琴瑟和鸣吧!想来以他们二人的为人,和和气气过日子,那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正说着,又想到郑姑娘要是有一天知道了桂家台面底下的阴私,还不知道该怎样震骇,又觉得她其实是有几分可怜的。毕竟和十八房来说,宗妇在这漩涡中牵扯得也将更深,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准别家台面底下的秘密要比这秘密更加耸人听闻,也是说不定的事。就好比石家,他们家按说也应该很富裕,也算是封疆大吏了,怎么又和晋商扯上关系,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想到这里,她就不免要把石家的事告诉给含沁知道,含沁听了也和善桐是一个反应:这事根本就不可能。 “当时两军交战的时候,他们还想着往外走粮食,这不是扯呢吗。”含沁就说起来。“这是犯了根本忌讳,要想再进西北,面临的根本不是我们一家的阻力。现在西北几省哪有人还愿意搭理他们几家,还想重新进来,真是想得美。” 说到这里,善桐就想到那股黑势力的事,她左右看了看,见屋内空荡荡的,底下人全都不在,便冲含沁递了个询问的眼色,见含沁点了头,才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这件事绝不可能,也因为那伙人是肯定不会让他们进来抢生意的吧,这伙人本事也实在是太大了,自己又那样隐蔽,握住了这个把柄,岂不是能要挟我们为所欲为了?我们就是不能彻底断绝后患,起码也要把这个把柄给断了。要不然……” 含沁不禁露出苦笑,也低声道,“这还用你说!可这件事也不是这样简单的……我心里倒有个主意,可时机不到,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她能想到的,桂老爷和含沁未必想不到,但这事要怎么办也的确扎手。善桐就只是想不通——按桂家在西北的地位来说,消息一递上去,当时朝中居然有了换将的提议,可见其本领之大了。这种势力还有什么事办不到的?就是要扰乱天下恐怕也不难吧,它这么偷偷摸摸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总不可能是为了将塞外北戎部扶植起来吧,可看着又不像,明显只是图钱而已,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那么介意晋商来抢生意? 不过不论如何,也不管有多么不得已,当年桂家的做法,实在是饮鸩止渴,现在整个家庭都像是坐在一个烟花包上,谁知道引线在哪?还是要争分夺秒,将烟花包踢走了再说。善桐想到此处,不免也深深地叹了口气——很多事想起来容易,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又哪有那么简单。真要有这么简单,当年也就不必捏着鼻子,喝下这一杯毒酒了。 因就只好又说起权氏提到的工部爆炸案,“上回回来也忘记说了,怕你不知道。” 有些消息就是这样,当一回事的人往往就正巧不知道,含沁虽然在皇上身边,但毕竟时日尚浅,有些消息反而不如杨阁老灵通,这件事他也是头一次听闻,忙又详细追问了一番,这才沉思起来,并不说话,只捏着善桐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把玩。善桐看了他侧颜一眼,不期然竟想到大妞妞,只是想到万一事情败露,自己势将失去一切,一时心中竟都绞痛起来。 忽然间,她有一点明白当年母亲设计二姨娘的心情了,事固然不好,如果易地而处,或许她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但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这种身为母亲保卫子女的决心,却或许是天下人都有的疯狂。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这样命苦,要被逼到这一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