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三少夫人实在是过分寂寞,善桐和她说了这么一番心里话,便被她认成了知己,自此后时常送东西上门来,善桐也常常打发人请安问好,虽然碍于是林夫人当家,不能经常见面,但总算也在京城多结交了这么一个朋友。又有孙家、杨家、石家等人也常常打发人来问好的,虽说在京城是初来乍到,但平时也不大寂寞,调弄调弄大妞妞,教她咿咿呀呀地学着喊爹娘,不知不觉就到了五月下旬,从西北来的回信也就到了。桂元帅自然写了一封信来和孙家攀交情——其实桂家在京中再没有亲戚朋友,总也有几个曾经的同僚,请孙家做大媒,善桐心里有数:还是有压住平国公这个大媒的意思是一,二来也是为了和孙家拉拉人情,毕竟两家现在同舟共济,亟需建立起稳固的同盟关系打压牛家,既然说亲事的确是犯了忌讳,也就只有这样能多攀一点交情就多攀一点交情了。 整个五月,朝中都是流言乱飞,阁老太太说要出京去避暑的,到底也没有去成,善桐只到她府上坐了坐,陪她说了说话,又去看望四少奶奶权氏,同权氏叨咕了一会,权氏便告诉她,“现在工部那场爆炸,可闹得厉害了,虽说我们家这里都没怎么听到动静,但据说皇上很不开心,又要工部查,又不喜欢顺天府反应不快,烧死了好些人。说是在场好多工匠都烧死烧伤了,要不是我哥哥拉了一帮子大夫过去,死的人还要更多。” 说到这爆炸案子,善桐总是觉得脊椎骨上的寒毛都要立起来,她勉强笑了笑,便随口敷衍道,“也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权氏倒是把她的话当真了,便和她解释道,“你不清楚,先帝的时候,我们是一反立国时的战无不胜,往西北不说了,往东南也是,只要一出海遇到劫掠就吃败仗。你说这陆上战还能怪士兵贪生怕死,可海上打起来,据说一旦船沉了,能活下来的一百个也没有一个,总没有什么贪生怕死了吧?却还是一触即溃……那都是因为人家的火器好,我们比不上,偶然有重金搜求来的火铳,在海上也不管用。反正这里头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从那时候起,皇上就很希望能造出新式烟花来,还有新炮。这都几年了,好容易有一点进展就出了这事,工匠又死了若干个,总之就是不顺心吧!” 这事似乎也不是什么秘密,权氏说来语气平平。倒是善桐听在耳中,想到那股力能通天的神秘势力,不但连桂家同朝廷的密信都能收到消息,一经触动立刻放出临阵换将的消息不说,长年累月往外走私火铳,这边烟花一有新进展立刻出手……她实在是不寒而栗,不敢往下想了:一般人求的都是名利,那倒还好了,可这股势力所求的东西,也许竟真不是简简单单的名与利了吧。燕云卫、朝廷文官系统,遍布西北的走私商队,从东南海域到西北草原一路畅通无阻……就是朝廷要办一件事恐怕也都没这么容易呢,这股‘里朝廷’的能耐,岂不是大得让人心颤,更让人不敢去想它们的图谋了! 她不愿再谈这事儿了,“听着就血糊糊的,叫人害怕!” 权氏倒是还好,她也实在是家居无聊,见善桐不说这个,便又换了话题问她,“今天你过来了,我瞧着婆婆脸上还开心的,刚才和你两个人吃茶,说了什么没有?” 善桐便望着她笑道,“反正说的都是那些话,抱怨了这个抱怨那个,你真要听?” 权氏撇了撇嘴,“不听也猜得出来!” 善桐也懒得传话,在室内游目四顾,见炕边搭了一件男人衣服,便笑道,“说起来,几次过来都听说四堂弟读书呢,怎么他这么刻苦,却到了这时候还不动身回西安去?往回走也要一个月工夫呢,别耽误了秋闱就不好了。” 阁老家的这株独苗,自然是格外金贵,他年纪也还小,虽然身上不过秀才功名,但也没人会小瞧了他去。善桐也听说过他的事情,据说本人也是极为聪明的,不输给双生姐姐。她倒一向并未见过,此时提起,权氏却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戏,公爹说这一科不让他下场,再压他三年再说了。” 现在近二十岁年纪,很可以去考举人了。虽然科举一向是难于登天,但这也分什么人家。似杨家这般,家境殷实,从小有名师教导,男丁什么都不用担心,只一心读书考试的,只要真有天分,很少会被耽误。至少举人这一关是不难过的,杨家论举人还真不少,只是到了进士这一关,就算有名师教导,那也还要看运气罢了。全国读书人那么多,三年一录,多录不过三百人,少录的一百人都有,这真正是千军万马闯独木桥,人人要不是有本事要不是有关系,要挤进去,真是谈何容易。正因为如此,一向是能早考就早考,多试一次就是一次,至少在举人关就开始有意压制的,善桐是没听说过。她的意外就写在了脸上,权氏看了便说,“这和武将又不一样了,朝廷里争斗实在是复杂,他年少气盛,万一中了进士得了官,家里也不可能约束他和同年来往——可你知道现在的新科进士们,将来两三年后都是御史、翰林,公爹觉得……” 她含糊了一下没往下说,善桐却会意了:现在的新科进士们,两三年后也有了一定的资历,又急需筹码上位,这种人一向是党争的急先锋。到时候,不是被焦阁老用就是被杨阁老用,能挤出来的也不是没好处,可对身骄肉贵的阁老公子来说,就未必要趟这一科的浑水。 不过,这也可以看出来焦阁老的势力和威望,就算有皇上的支持,杨阁老也把这一次党争的时间预算打到了三四年内,善桐想到含沁偶然提起过,焦阁老背后影影绰绰的那些势力,却也觉得杨阁老不算过分谨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大胆了。她顿了顿,才轻轻地说。“这一科会试,也不知谁做主考呢。” 四少奶奶心领神会,她轻轻一摆手,倒不很介意,“长辈们的事,让长辈们去烦吧。要是公爹主考,我们家所有举人都要再等三年,也是难熬呢。” 正说着,两人又说些闲话,权氏说自己,“日常就只是无聊,丫头们不好和她们玩,玩多了她们没大没小。婆婆爱念经,七姨娘成天和丫头婆子们下棋,也不大搭理家里的事,和姨娘们也没什么话说。娘家那头事情多,也不好常常往来。平时没事经常过来和我说说话,我念你的好呢。” 善桐本想提点她和孙夫人、许少夫人多来往来往,想到她们平时恐怕也各自有事忙的,便又不说,忽然想起来又问,“你们房内二叔一家子倒很少上门,他们家女眷虽少,可也有一个大奶奶在呀。” “大嫂常年住娘家的!”权氏也说,“虽说四时八节也过来,但我们私底下都觉得怪得很。再说……反正也不大亲近。” 善桐也觉纳闷,将那天在池后听到的对话又想了想,却似乎又悟出了什么,只是这种事胡乱说出来肯定不好,便也不再说了。只和权氏说些郑姑娘的事,权氏闻弦歌而知雅意,已明白桂家用意,便为善桐打抱不平道,“这下可坏了,郑家王家不和,一朝廷的人都知道,从前的事都还记着呢。这门亲事这样说,岂不是还没过门,你们两个就有别苗头的意思了。” 善桐和郑姑娘在一块的时候,倒是没觉得她有顾忌这个,她自己也没顾忌这个,被权氏这样一说,倒觉得有必要先去王家解释一番。从阁老府回来,又和桂太太商量过了,便打发人给米氏请安,正好米氏也说王大老爷最近终于略闲下来了,也问过含沁,两个人休沐日都可以安排在他生日附近,让善桐小夫妻过去吃饭,也邀桂太太过去。桂太太却不去,让善桐和含沁,“你们多和舅舅舅母说些心底话。” 这就是在布置任务了,善桐不免拿眼睛去看含沁,含沁却显得胸有成竹,笑嘻嘻地冲善桐眨了眨眼,善桐心底嗔了一句‘作怪’,却也就放下心来,不去管了。 给定国侯的信已经送到了孙家,善桐本想也去孙家看看孙夫人,再添几句好话的,但据说老夫人的病又不大好了,便不敢上门叨扰。那一天去王家时,见到米氏不免谈起来,“这样反反复复的,也有好多年了吧,只苦了孙夫人了。” 米氏一直随丈夫在外,也没有这样长期伺候婆婆的,听善桐这么一说,也觉得孙夫人辛苦,“偏偏老夫人又是最矜贵的身份,还是皇上的丈母娘呢。她这要伺候不好了,小姑子的埋怨真受不起。” 正说着,又道,“其实她不但忙这个,还有好些别的事要忙,这个月应该也的确是没空的。不要说这个月,后几个月应该都难以腾出空来,你心里有数,就知道什么时候该上门什么时候不该上门了。” 善桐想到牛淑妃那一胎,也是若有所思,米氏却还怕她不懂,便又透露道,“你当你舅舅为什么这个月忽然得空了呢,就是因为皇上的心思,一半放在了工部案子上,还有一半却是在后宫之中。对朝事就有点放松了,他单单只伺候皇上,因此还有空一点,每天早饭给皇上讲过书了,便能出宫回来……” 正说着,外头来报王大老爷从宫中回来,善桐忙回避出去,过了一会,等大老爷换了官服,这才又进去相见。 她自从王大老爷起复之后,几乎从未见过大舅舅,这一番相见,只觉得大老爷竟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若要说,还比从前更憔悴老态了几分,只是双眼神光内蕴,是要比从前更有神,也显得更淡然了。从前不得意的时候,他雄心勃勃,现在到了这名利场的中心,他反而多了几分闲云野鹤的气质。 舅甥难得相见,王大老爷自然是高兴的,握住善桐肩膀,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她,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放手,却又天外飞来一笔,道,“这个女婿你挑得好,你比你娘有眼光。” 王氏究竟和娘家人说了多少夫家事,善桐不清楚也不可能去打听,出嫁之后她渐渐更为知道世事,回顾前尘有时心里也不禁有些后悔,听王大老爷这么一说,只能尴尬一笑。王大老爷看在眼内,又道,“这话说得也不止是这一件事。” 这话说的就有含义了,兄妹间的事,善桐不可以多问,其实王大老爷也没立场多说。才说这一句话,米氏已经嗔道,“你说什么呢!”他也就不提,只问善桐,“含沁怎么没来?” 善桐因说,“早上本来要过来的,结果婶婶不舒服,便停了停等大夫来过了,一会再过来。” 便又让养娘抱了大妞妞来,王大老爷夫妻都很喜欢,米氏更早预备了一套长命锁等物相送。双方见过了,大老爷又问善榆,“来了两次都没见到,他也就不来了!” “他成天到晚和先生、同学们一道泡在白云观,我时常叫他过来吃饭,叫十次才来一次。”提到善榆,善桐也是多抱怨的。“白云观又远,更给他借口了。” 众人因就谈起来善榆住处,米氏道,“早知道让他住在这里,我平时也多个人说话,横竖家里就我一个老菜帮子,也没什么好忌讳的,更能好好照看他。自从他到了京里,你娘连着写了几封信过来,只是让我们多看顾。可惜家里又小,倒真的歇不下他一帮人,不然就住在一块,我们也放心些,你娘也放心些。” 善榆会不会跟着住过来,善桐是很怀疑的,但她也觉得王家这间屋子实在是太狭小了一点——搭上了晋商,八万两都拿得出来了,大一点的屋子应该也能买得起来了吧。因就道,“正是想问呢,屋子这么小,以后大表哥二表哥上京可怎么住?也该换套院子啦。” 米氏还没说话,王大老爷唇角逸出一线笑意,他自信地一摆手,“京城也住不久,不过是暂寓而已,换屋子也是麻烦,别说买屋了,连你两个表哥我都不让他们过来,免得路上折腾!” 善桐顿时明白过来——这么说,大舅舅是对自己的高升之路很有信心,预备走大臣的路子了。 眼下王大老爷虽然当红,但这份当红是建立在皇上的宠爱上的,人家讨好你,无非是因为你有一手消息。要真站到朝堂中去呼风唤雨,建立起一方势力,他还没这么资历,也没这么资本。要建立资本,那必须外放,最好一条路,到地方上去做学政,累积过一两届的举人门生了,往上一步,或者经历一省,或者料理一处要紧的州县,再做过一两年,回京就可以直接入阁又或者是入部了,走这一条路子,最后泰半都是直入中枢,真正位极人臣,进入帝国的权力中枢,成为甚至能和帝王抗衡的寥寥数人之一,当然是要比皇上那虚无缥缈的宠爱要来得踏实得多了。王大老爷这条路虽然走得艰难,但现在如能走上正轨也的确不晚,善桐因关切道,“消息可准了?” 王大老爷笑道,“十拿九稳,听连公公口风,只欠临门一脚了。” 正说着,米氏又问桂太太好,因谈起来桂太太,“在西北多么康健,来京城就病了。这哪里是来相看儿媳妇的,竟是来受罪的吧。” 王大老爷便说,“提起这说亲的事,我这里倒是有一门好亲事,正惦记着什么时候让你舅母和你提呢!石家你也是接触过的吧——” 善桐一下有点傻眼了——这是来解释亲事的,怎么反而变作被做媒了?她不敢让王大老爷把话说完,忙就作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大老爷不禁一怔,问道,“怎么,已经是说上亲事了?” “那倒还没有,但也是准备托人说媒了,叔叔和婶婶都看着好——”善桐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王大老爷,“是郑家的姑娘……” 王大老爷和米氏齐齐吃了一惊,米氏润了润唇正要说话时,王大老爷却摆了摆手,露出了沉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