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几个太太奶奶们都反复提起的一样,许家太夫人的寿筵,的确算得上京城社交圈罕见的了。因昔年桂元帅和平国公也算是有携手抗击北戎的同僚情谊,这几年来两家年下都有互致问好,桂太太到京后打发人过去问好,许家也就忙补了请柬,请桂府上下‘合府务必赏光’,谁知到了前天,皇上竟出宫去了小汤山一带休养,含沁自然只能随驾。桂太太连日来休息不好,又有些病恹恹的,善桐只得格外打点起精神来,用心打扮,又将大妞妞托给四红姑姑,闻知孙夫人的车马已经在门口等了,便和桂太太一道上了轿,加入孙夫人的队伍一道过去,一路前呼后拥的,倒也气派,又省了小家庭挤人手扈从出行的为难。     百年公侯门第,架子的确不凡,一行人还没有走到煤炭胡同口呢,就见得车轿一路排了出来——显然,这是上门贺喜的权贵太多,排场都要把一条长长的胡同给堵住了。善桐不免稍微打开窗帘左右一看,想到孙夫人曾和她说,“这一条街都是许家产业,后头还有一条街,专门住着他们家的下人。”心里也不由得叹服许家富贵,果然不是一般将门可以比较。远的不说,就是孙家,看着也没有许家这么气派。他们家虽然也有一条街几乎都姓孙,可那是因为许家只有宗房在京,其余族人都在扬州老家,可孙家老家就在京里,这却又有所不同了。单单是府邸来说,那当是许家为大。     果然,虽说宾客盈门,竟将胡同都堵得水泄不通了,可许家下人行事的确极有分寸,一个个陪着笑脸打过了招呼,前头慢慢也疏浚开了。善桐等人从偏门进去,在车马厅换了小轿,经过了一段长长的甬道,再转了个弯,这才到了二门内正院中,又早有人迎上前来导引,口中笑着称呼,“侯夫人、帅夫人、统领太太安好!”     善桐用心度了她一眼,见此知客穿的是家常半新不旧的官缎衣裳,虽富贵,却也显出下人身份,容貌和蔼口齿便给,一边走一边和孙夫人唠嗑,“这几年您忙,也没怎么上门,我们太夫人还念叨呢,好几年没看见您了。”     又照顾到桂太太,“从前我们老爷在西北的时候……”     不愧是许家下人,一举一动深得法度,透着这么的稳重大方,善桐在心中比较,倒觉得是比永宁侯林家的那些下人更上得了台面。她对世子夫人也就更多了几分好奇——越是这样的人家,规矩越大,就不知道在这么森严的规矩中,世子夫人是如鱼得水,还是也和林三少奶奶一样,有不少说不出口的苦衷了。     正这样想,一行人已经穿过正院,经由两重小门进了后花园,孙夫人便笑向桂太太介绍,“这是他们家的小萃锦,也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园林了。多年经营,可谓是江北名园。不是我为亲戚夸口,世婶留神看去,真是处处鸟语花香。”     “这哪比得上您娘家在江南的百芳园。”正说着,便有一人迎出来笑道,“侯夫人就会和我们客气,听六弟妹说,百芳园光是占地,就比小萃锦大了两倍不止呢。”     孙夫人微微一顿,便笑着介绍,“这是四少夫人莫氏——”     说着,众人又都见了礼,四少夫人对桂太太格外热情,“自从您到京,太夫人就念叨着要请您上门,只是我们事情实在多,您也贵人事忙……”     便把孙夫人和善桐给落在了后头,孙夫人冲善桐微微一笑,低声道,“你瞧瞧,真是京城贵女,一句话都不肯后人。当着我的面,还要村一村七妹。”     善桐也觉得这位明艳华贵的四少夫人很有意思,一句话就说得世子夫人肤浅了,似乎寻常在家,无事就只是炫耀娘家的富贵一般——似乎是玩笑,可这玩笑要细细较真了,又叫人满不是滋味,但要和她较真吧,又觉得人家只是玩笑开得不好,和她较真,似乎无此必要。     “真是一句话就显出刁钻了。”她也就借机笑道,“这京城真是险地,须得步步当心才好,我年纪轻不懂事,还要二堂姐事事多多指点呢。”     闻弦歌而知雅意,孙夫人怎么听不出她的意思?她不禁微微一笑,握住善桐的手亲切地道,“谁说你不懂事?我看你很懂事,有些事就是这样,合则两利……”     眼看着绕过一座独石成山的假山,一间里外三进的小轩便露了出来,又有一群丫鬟婆子笑着簇拥而前,二娘子便收住不说。善桐左右一打量,见园内美景,真是美不胜收,处处都有欢声笑语,有打扮华贵神色欢快的贵妇并伴当穿行,就是这院子的‘乐山居’牌匾,也被琉璃瓦同阳光一道照得闪闪发亮,甚至令善桐感到有几分刺眼,她不禁由衷地道,“真是百年繁华,这金光闪闪,怕不要迷了人的眼。”     二娘子也说,“确实是富贵到了极处,简直是烈火烹油呢……”     正说着,前呼后拥间,三人已经进了内室,因是四月底,天气已经暖热,一进屋众人就觉得一片清凉,又有冷香缓缓萦绕而上,屋内布置自然不必说了,正是美不胜收。三人被四少夫人领着进了内室,便见得一位喜气洋洋,仿佛画上走下来的老寿星一般的老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孙夫人忙笑着道,“我来给太夫人贺寿了!”     不过,按辈分倒应该是桂太太先贺喜,太夫人也很客气,亲自站起来走了几步,握住桂太太的手不让她拜下去,一边又道,“早就该来京城了,这一次过来多住几个月,等我忙完了这一段,咱们……”     反正也都夫人客气话罢了,因按辈分来说,太夫人桂太太长辈,可两家又没有货真价实的亲戚关系,因此太夫人不肯让桂太太下跪,桂太太为了保持礼貌又不得不故作踊跃一定要跪,如此客气一番,不过是蹲身万福行礼,这才算是贺喜过了。善桐在背后垂手侍立,不过拿眼角余光左右一张望,却未见世子夫人打扮者,只见得国公夫人在下首陪坐罢了。还有两三个估计是许家其余几个媳妇在太夫人背后站着而已。     这就有点奇怪了,要大家都不在,那自然是四处忙活去了,可大家都在,只有世子夫人不在,总有些耐人寻味的,善桐瞥了孙夫人一眼——孙夫人显然也是扫了一眼找妹妹,见人不在,她唇边不禁挂上一缕微笑,这笑意令善桐琢磨来说的话,倒有些讽刺意味,却也极淡,不过是一闪便消逝了。     紧跟着无非是一套乏味的客气话,太夫人、许夫人都夸善桐长得漂亮,却也不见得多么热情:她要是桂家宗妇,待遇就要比这个好了。一个偏房堂侄媳妇而已,虽然含沁受到皇上宠爱,但许家还真不稀罕这个。     要在以前,善桐没准心里还酸酸涩涩的,可见识过了京城贵妇的手段,她现在是巴不得佩个隐身符,就跟在桂太太身边看她强打精神四处应酬,提着她别出错那就对了,别的人最好都别过来和她说话,省的还要费心揣摩话里的意思。因此别人待她怎么淡也好,善桐只甘之如饴,面带微笑随在桂太太身后,由孙夫人介绍些官宦人家女眷认识。     虽说桂家出身西北,偏远了一点,但善桐也是来了京城才意识到,和边患迫在眉睫的西北人民不同,从前西北乱的时候,京城这些高门大户是看不起这片土地的,现在西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又开辟了通向西域的商路,可以一路走到西边那些国家开展贸易去了,有了宝石和毛皮的诱惑,大家就觉得西北也不算是什么太差的地方了。很多高门大户女眷,和桂家有一点渊源的,也都矜持地笑着上来套近乎,为的恐怕就是有朝一日要往北边开铺子去时,能得桂家一语照应,那可不是比什么都强?     或许因为如此,桂太太倒是如鱼得水,很吃得开,风头几乎只在几位当红人家主母之下,善桐看她说话越发小心,自己也松弛下来,暗忖只要场面上没起冲突,桂太太应当足以应付过去,因就自己偷了个空,在流觞馆花厅外头站着,望着那一池碧水发呆。     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远远望见一群女眷走来,居中一个眉眼秀丽,看着竟有几分熟悉,又见她穿着一身正红礼服,看中间补子,倒正和世子爷品级相似,且和一边的杨家四少奶奶神色亲密,善桐便知道这就是她那位族妹杨棋了。她不免运足目力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身形单薄,显得有几分羸弱,却始终笑容可掬,一边挽着四少奶奶,一边回过头和余下几位女眷说话,令人人面上带笑,也不禁暗暗点头,默默地想:看来,她这个世子夫人倒是当得如鱼得水,也就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当好世子夫人了。     正这样想着,忽然见到有个小丫鬟飞跑上来,拉着世子夫人的袖子,踮起脚在她耳根边上说了几句话,世子夫人微微露出讶色,便又一笑,冲杨四少奶奶说了几句话,四少奶奶握着嘴笑了起来,连连挥手,一行人自己近了流觞馆,她一眼见到善桐站在窗户边上,眼前就是一亮,笑着将善桐拉过去道,“这都是自家人!”     便逐一介绍起来,果然都是沾亲带故的,还有杨阁老之弟、杨翰林之媳敏大奶奶,并孙家檀哥的表嫂之类的,都在这里,大家彼此打过招呼,敏大奶奶左顾右盼,笑道,“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一路进来,也就是七妹招呼着,倒没看到别的少夫人。”     “都在太夫人跟前陪侍呢。”善桐便随口道,“从大少夫人起,四少夫人、五少夫人都在,还有几位姑娘,也都跟在边上陪着。”     敏大奶奶唔了一声,似乎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又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倒是四少奶奶待善桐很亲热,拉着她仔仔细细地相了相,便笑道,“才进京没几天,看起来就像是京里的少奶奶了,打扮得真好看!我刚才还说七姐,穿着打扮上就只是不经心,要不是她被世子叫去说话,正好介绍你们认识,可以拿你落落她的面子。”     “世子爷倒是粘她。”善桐也不禁笑道,“这么大的日子,还要把少夫人叫去说小话,什么话不能回去说呢?”     “唉,说是七姐早上起来得慌了,没吃丸药,世子爷知道了便亲自取来,现让她过去吃呢。”四少奶奶显得很羡慕,“其实都是借口,无非是心疼媳妇,知道一会招待酒饭,她是吃不好的,这不就让她先过去垫垫底?”     善桐一时间忽然想到多年之前,许凤佳让她带路去小四房祖屋的那一幕,十年间多少风云涌上心头,倒也令她感慨万千,她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世子爷肯定是疼她的……”     忽然间一眼看到孙夫人走来,善桐不禁一凛,口中话顿了顿,临时就改了风向,“毕竟是有过一个的,更知道疼人,更知道珍惜了。”     孙夫人听见,不免也嗟叹了一番,才道,“可惜,我才知道她这几天接了家务,这一场大寿居然是她一个人操办的,我说刚才怎么没见她呢。”     四少奶奶捂着嘴吃惊道,“什么?可他们家不是一向是五少夫人当家吗,怎么……”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不好,临了了才撂挑子。”孙夫人淡淡地说。“我说她这几个月怎么这么忙,连请安的人都打发得少了。”     她又冲善桐道,“今天她难免要里里外外全照应着的,不然,倒可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善桐免不得赞世子夫人一句,“倒是好本事,今日处处不乱,看起来像是当老了家的主母操办的,一点都看不出是新手。”     孙夫人和四少奶奶都笑了,“七妹/七姐办事就是这样,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的。”     四少夫人又有点遗憾,轻轻地说,“可惜,就是几个嫂子……”     她也没往下说,一时四少奶奶又问孙夫人,“听说宫中有风声,是要立太子了,可有这样的事吗?”     善桐正要搭讪走开时,却被孙夫人一把拉住了,冲她摇了摇头道,“不要紧,你听着就是了,大家都是自己人——”     说着,便和四少奶奶谈起来。“是有这个说法,如今皇长子年纪也大了,听皇上意思,倒是也要操办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又瞥了善桐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不过,现在皇上还有两件大事要办,还不知道是在之前还是之后动这个念头。毕竟立太子是大典,也比较费事,前前后后,耽搁不少工夫呢。”     四少奶奶眼神一闪,会意地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往下问,孙夫人也不曾继续往下说,便又拉着两人进了屋子。     善桐看似淡淡,心思却顿时也就跟着活跃了起来:孙夫人这么说,那是摆明了在提示她,孙家在宫中,是有很多独门消息的。这里面说不准就有很多消息,也是桂家所需要的情报。     许家精美的酒席,她都吃得心不在焉的。脑海中转来转去,就只记挂着孙夫人的那两句话——这皇上要办的两件大事,究竟是哪两件呢?孙家、桂家能否从中找到机会,借机坑牛家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