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桂家这两婆媳都有几分任性,在家也都是被人捧惯了的。慕容氏一撒疯卖味,两个人互相不能节制,这就话赶话说得都动了情绪,被善桐从中喝断了,又经她狂风骤雨一般一顿两边敲打,谁也没能在她手底下讨得了好了,于是现在连桂太太都被善桐压制住了,也没再高声说话。但这两人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场面虽然安静下来了,但两婆媳却都翻着眼睛望着天,谁也不肯先开口,不知道的人,还当屋梁上有耗子呢。     善桐很有几分哭笑不得,有心要撒手不管吧,又觉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宗房婆媳反目的事要闹大了,传出去那是整个桂家都没有面子。自己在亲朋好友跟前也难做人,还不如把火焰就掐在萌芽阶段,大家把话说开了,各退一步,这才是过日子的正道。     她心头忽然不知想起了谁,略略一动,便又把这心事放到了一边,自己站起身道。“家过日子,谁也不是谁前世的仇人,都是想着把日子往好了过。婆这当婆婆的也是为了儿子儿媳妇好,就像是当儿媳妇的也是为了一家好。你们都不必说了,我帮你们说话好不好?”     正说着,便冲桂太太要开口,不想桂太太反而使性子,“你就是要代我们说,那也哪有小辈先冲长辈开口的?你先和她说!”     连慕容氏都不看了,翻着白眼一指大媳妇——多大的人了,使起性子来,还像个孩子。     善桐不禁啼笑皆非,只好道,“好,听您的,我先和大嫂说。”     她便冲慕容氏道。“之前你私底下和我提的时候,我也是提醒过大嫂的。宗子宗子,那就是宗房的嫡长子。历来大家大族,想要长久兴旺发达,一族宗子,各房的房主,那都必须是嫡长出生。这是乱不得的!以我们杨家来说,一百多年了,宗房嫡长始终不曾断绝。也不是我自夸,如今谁提起杨家,不说是西北望族?但凡有这个宗子之争的家族,内部必定是不够和睦的,内部自己不和睦了,自然也就渐渐地败落了下去。家和万事兴,这话不是虚言。所以换宗子那是大事,一般人家极为忌讳。”     见慕容氏要说话,她又忙道,“自然,这也是因为被换掉的宗子,往往并不情愿。这一闹起来,家事就是这样,没有谁能把理给占全了的。要闹还怕没得闹吗?我知道大哥和大嫂是为了家里着想,自然是不会闹的。但是老九房往外这么说,谁信啊?人的嘴多坏呢?还不都觉得你们这是犯了大错,这才被换掉的?到时候……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做人难了!现大家都因为你们是宗子宗妇,捧着你们呢。这人心坏起来是没尽的,觉得你们不得意了,肯定有人要来踩。可要是叔叔婶婶太为你们撑腰了,大家又会觉得你们复立有望,二堂哥夫妇的威严,是肯定要受到损害的。我猜婶婶也就是顾虑着这点,才不肯你们提这个换宗子的事儿。”     桂太太闷哼一声,倒并不说话,善桐见慕容氏一脸的不服气,就要开口,忙又白了她一眼,向着桂太太道。.大嫂的意思呢,想来婶婶也明白。做宗妇要紧的不但是出身,还有这一团和气四面应酬的本事,族里老老少少上千口人,宗房是都不能得罪了,也不能纵容了,做宗妇难就难在做人。大嫂自觉资质不够,我这里也说句实话吧,按大嫂性子,的确是不适合做……没有几年,族里人怕是都要得罪完了。她和您还不一样,您那是面上耿直,心里有谱呢。”     她捧了桂太太一句,踩了慕容氏一句,却是恰到好处。桂太太面色稍霁,慕容氏却也并不在意——善桐说得也是大实话,她要是愿意委屈自己的性子,也就不会推辞这个好处多多的宗妇地位了。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事是教不来的。就不说大哥合适不合适做宗子吧,让大嫂做宗妇,是要坏菜的。”她又一句话收住,紧着就道,“现在大家都把话说开了,这样,大嫂你说说,我提的这件事,你也不是没想过吧?你是打算怎么办的呢?”     慕容氏也不是傻瓜,懂得结纳善桐,肯定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难处,她轻轻地拍了拍大腿,先哼了一声,才道。“这也简单,前线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我们家一向也是有人口在前线驻守的。我和含欣到定西、武威去也好,再往前走一点,去到吐鲁番一带都行,三五年之后,二弟媳妇也娶了,孩子也生了,官位也上去了。我们再回来不就是了?”     这办法虽然简单粗暴,但也不失为一条思路,就是等于还是坐实了“桂大少是因为犯事了才被移除宗子位”这个说法,以后桂大少一家就都别想回天水过活了,不然肯定被人背地里议论死。但这对小夫妻也许没什么影响,说不定慕容氏还巴不得远离族人,就和含欣过两个人的日子呢。     善桐点了点头,又望向桂太太,低声道,“那婶婶是怎么——”     “我还能怎么想?学呗!”桂太太没好气地道。“谁不是委屈出来的?你当谁天生就是这么个受气材料,为了一族人忙里忙外的?我就奇怪了,说亲的时候,你们家也是上赶着要嫁进来的。不情愿?不情愿你没和她一样寻死觅活,搅黄了和卫家的亲事?你当时情愿,嫁过来以后我看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也挺情愿的?怎么让你学规矩让你学做人、学管家你就不情愿了?你以为富贵人家的日子有那么好过?你以为我们桂家的门,是你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改嫁走道,你倒是说的出来!呸!也是个没担当的软脚虾!”     她这话出口,善桐自然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桂太太不耐烦地冲善桐一摆手,沉声道,“你以为谁看不出来呢?卫家和你们家说得热火朝天的,卫太太都和我露了几次口风,说是十拿九稳了。一转头你们家老太太上来京城,口风那就变了……侄媳妇,我告诉你一句话,面子上的事,那是瞒着面子上的人的,真正知道的人,猜那都猜得出来了。只是给你们家面子装着糊涂罢了!”     这话全盘照抄善桐,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善桐的心病,善桐恼得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立时就道,“婶婶这话说得好,咱们心里清楚着呢。谁吊着谁,谁又背谁蹬了,落得个两头不着的,真正知道的人,心里明白得很。”     她没等桂太太说话,就又道,“毕竟是叔叔婶婶家的事,我也管不了太多。我就把我的话撂在这儿了,我是赞同大哥大嫂分家出去的。要不然,这将来的二嫂也太难做了,出身低了吧,三四品的人家,那是不入婶婶法眼的,门第高了呢,一二品的人家,嫡女也没有愿意嫁到西北来的道理。这里又穷风沙又大,局面还动荡不安,比不得人家鱼米之乡。就是真求回了一个金凤凰,这门第高出长嫂这么多,两边关系难处。大嫂学不会管家,二嫂管不管呢?管了那是给他人做嫁衣裳,能管得了家的人还不都是人精,能看不透这一层?要不管,那娶回来供着又有多大意思呢。我话就放在这里了,婶婶您自己掂量着,觉得我是歹意,那您别听。”     三四品人家一句,也是直戳了桂太太的心思,两个人打机锋你一句我一句,说到这里,气氛倒是比桂太太和慕容氏之间更要紧绷得多了。慕容氏见善桐站起身来,像是要告辞的样子,吓得一把上去就挽住了善桐,叫道,“好弟妹,你可别走!我还指着你给公公参谋呢,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事,还得他老人家来做主!”     善桐一下傻了眼了——“这,大嫂,这不合适吧?”     桂太太倒又和慕容氏对上了,她冷哼着阴阳怪气地道,“你还不明白?她是怕我恶人先告状,在老爷跟前告她的刁状呢!”     慕容氏索性就认下来。“那要不然您还能怎么说?您能和弟妹一样,说得这么中肯、这么动听,两头都能抹平?您要是早遇见弟妹,您倒不如把她说给含欣,也免得今天和我置气!”     胡搅蛮缠到这个地步,桂太太气得都笑了,也来拉善桐,“好、好,你别走!到时候我们都坐在这,还是由你来和老爷说!”     善桐还要走,却被慕容氏死死抱住。只好也坐下来,和桂太太、慕容氏三个人互相沉着脸不说话,就干等桂老爷回来。     这三个人之间,还真是彼此都互相生气,没有哪两个人是太平的。善桐尤其气慕容氏一句话没说好——又或者是故意把她拉进这滩浑水里,惹了一身的骚味。她在心底暗暗发了几句牢骚,想着祖母或者母亲要是在身边,肯定要教导自己,“人家都不和她好,婆婆那么不满意她,肯定有众人的道理在的。你别见着她人似乎不错,就和她腻糊起来,吃了亏才明白人家的道理。一个巴掌拍不响,什么事不是错在两边呢?”     是啊,什么事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呢?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后悔,又想起了自己方才的念头:各退一步,这才是过日子的正道。善桐不禁就轻声叹了口气,只觉得好一阵黯然,连气都懒得生了:她这么瞧不上慕容氏和桂太太,其实自己又比她们强到哪里去呢?她们婆媳间闹成这样,也就和自己与母亲之间差不多难堪吧。母亲固然有错,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做得太绝。当时就想着要让母亲也尝尝那被背叛的滋味,那被伤透了心的滋味,其实……其实……     可想到母亲在自己临出门前还要拿嫁妆银子来拿捏自己,回门时又刻意那样羞辱含沁,善桐就又觉得一股气充塞在五脏六腑里,硬是把她的脊背给塞得直了。就算自己反应太激烈又怎么样?要不是母亲错在前头——     其实这样想去,终究也是无味。她却又被勾起了思乡之情,惦记起了杨家村祖屋里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现在出门了,才觉得家里是那样亲切,老祖母、张姑姑、三叔三婶——就连四婶看起来都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他们虽然也有诸多不是之处,但毕竟是她的家人,只有到了现在,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全靠着自己的时候,善桐才感到了家的可贵,感到了失去娘家的可悲。祖母在的时候还好,要是等祖母去了,娘家可就真的没一个贴心人了。     她不期然又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小时候刚到京城,并不认人,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一把就把自己抱起来,在脸颊上亲了两口,又把她带进去试新衣服;想到她手把手教自己穿针引线,姐姐在边上笑话自己,被她轻轻地点了点额头;想到她把一个大樱桃塞到自己嘴巴里——那是大舅舅送来的时鲜果品,一家人人人也就得了几个,自己吃完了又馋,她就把手里这个最大最红的樱桃塞给了自己……她忽然间有点想哭了,她很想回去巡抚府,扑进母亲怀里好好地哭一场,求母亲别再和自己怄气,往事就都算了,再别论是非。可一想到母亲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想到她一步步走得这样偏,连含沁的面子都下,以后含沁一辈子在连襟跟前抬不起头来,她又——     三个女人不约而同都出起了神,三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怅惘,就在这怪异的气氛中,天渐渐地黑了,大夫来过了给桂太太把脉,说没有大事,又开了些宁神的药方。三人默默无语,吃过了晚饭,又自枯坐了半天,好容易才等到了那一句“太太,老爷回来啦!”。     桂太太立刻站起身子,一把抹掉了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感伤,她望了两个小辈一眼,一叠声道,“还不快请?”     听声气,竟是大有委屈,就像是刚受了气的小媳妇,就等着夫君回来诉苦呢。善桐心中不禁一动——她本能地注意到,桂元帅夫妻,感情的确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