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天之内,二房局势几乎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毕竟是二房主场,而不论是老太太还是王氏,都似乎有着无言的默契,第二天一早众人齐聚老太太院子里请安时,二房众人虽然都无精打采的,但神色也都平静安然,看不出多少不妥来。就是四太太,也不过是好奇地看了王氏几眼,便转移重心,问起了柜上的消息。     “今年年景好,生意想来应该也好做的。”四太太倒也想得开,虽然现在看着二房一家子,尤其看着楠哥,面上始终还有几分不好看,但也已经渐渐接受现实,又开始关心起家里的收成了。“柜上伙计们辛苦了一年,也都要轮流放假回老家去看看了吧?听家下人说,今年柜上给的赏钱可大方了。”     家里的生意,两个太太其实也就是略知皮毛,几门赚钱的生意都攥在老人家的手心里,年年直接向老人家奉帐。此时四太太这么问,众人倒都看向了老太太,老太太心下正是腻味呢,要不是多年来城府深沉,几乎要瞪萧氏一眼,饶是勉强忍住了,口中语气也不大好。“辛苦了这么一整年,就是咱们少赚点,肯定也要让伙计们笑着回家过年的。不然,岂不是要被街坊邻居笑话吝啬了。”     萧氏这句话也许倒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忽然被老太太冲了一句,当下就噎得有点喘不上气。大太太看了她一眼,便出言缓颊道,“眼看进了腊月,娘看,什么时候回村子里的好?”     老太太一时还没答话,二老爷已经忙着道,“今年难得进城来,就别回去了,天气冷路上难走,回去也是折腾,干脆一家人都在这过年吧!”     “回去还是要回去的。”老太太便沉声道,“就是我年纪大了懒怠走动,孙氏也要回去,近在西安,过年无人回家祭祖,是要落埋怨的……”     她看了楠哥一眼,又道,“你们回去的时候,把楠哥带回去,孙氏你给十三房带句话,就说过了年,这过继的事,可以操办起来了。”     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四老爷面上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便望着楠哥微微一笑。萧氏也是一怔,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但始终也还把得住,没露出怒色窘态。大太太看了看二房两口子,见二老爷面色微带不豫,她便犹豫了一下,才应道,“是,回去就把话带到。”     这件事在小五房长辈之间,倒算不上是什么新闻了。但几个孩子显然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榆哥本来正垂着眼把玩着腰间一枚莹润的玉佩,被这话惊得一跳,顿时就又是不舍又是震惊地望向了老太太,又去看楠哥。梧哥倒好,快二十岁的小伙子,心事也深沉起来了。虽然明显也受到震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叫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情绪。倒是楠哥身为当事人,似乎根本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刻,左顾右盼,也不知在找谁的身影,面上也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欢喜。待到眼神落到了二老爷身上,那份茫然终于变作了不舍,这个十**岁的少年儿郎怔怔地唤了一声爹,眼圈紧接着就红了——不管过继出去,对楠哥前途是好是坏了,但毕竟是等于将他排除出了这个自小长大的大家庭。就是铁石心肠,也都会有所不舍的。     二老爷面上神色也极为复杂,似乎有不舍,也有些释然,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楠哥的肩头,低沉地道,“怕什么,这么大人了。两家又就在隔邻,过继出去了,也和在家时一样往来。就是日后多照顾你十三房的婶母,一并照拂十三房那位大姑娘罢了。无须担心,家里待你还是一样的!”     善楠毕竟也有这么大年纪了,虽然素日里寡言少语,但也不至于一点心机没有,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神扫过几个兄弟姐妹,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才转向老太太道,“孙儿就是舍不得祖母……”     老太太自然有一番言语勉励,四太太还有些酸溜溜的,笑对王氏道,“素日里你没白疼他,你看看,这承继一房的大好事儿,孩子还舍不得呢!”     话音刚落,老太太和大太太同时白了她一眼。老太太又留善楠说话,这边大太太站起身就招呼几个女儿退了出去,一道进了她的院子里,又打叠出针线来,“现在不做,进了腊月事情多又做不了,正月里禁针,一点功课,不知要做到什么时候去了。”     可今天除了从前最散漫的善桐之外,连善樱都没法静下心来做针线了,她扎了几针,便要去揉揉眼睛,可已经通红粉润的眼眶里,眼泪却是怎么揉都揉不完的,一边揉,泪珠儿就一边落到了鲜艳的绸布上,大太太看在眼里,欲言又止,最后竟叹了口气,掀帘子出了里屋,到外屋打坐去了。     帘子一放下来,善桃和善桐对视一眼,就都搁下了手中的针线。善桐搂住了善樱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哥哥……”     想到今年年关一别,从此再见,楠哥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就算兄妹之间情分不变,但始终礼法上他再也不是小五房的人,就算对楠哥本人来说这并不是坏事,善桐依然觉得鼻子有几分酸涩,这句话说到一半,便难以为继。善樱倒越发呜咽了起来,靠在姐姐肩上呜呜地只是哭,就像是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羊,都能感觉到多少话堆在口中了,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倒是善桃更爽脆些,“都是兄弟,出去,有了嫡子名分不说,当门立户就是家长了,没几年就能历练出来。不说考个功名,起码打理家务,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有什么不好?”     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善桐一眼,又道,“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你哥哥了,有了别的妹妹,就不疼你这个同母的亲妹妹了?你这就是瞎担心!该担心的是十三房的善喜才对,自小一起长大,这情分还能浅得了?你在家也没几年了,要我说,你这次就该和我们一道回去,同善喜多亲近亲近,安安她的心才好呢!”     若非回乡已经有近一年时间了,姐妹三人不熟悉不熟悉,始终也是朝夕相处,善桐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能从善桃口中听到这番话来的——这番话虽说入情入理,但终究是少了几分正大光明。     不过好在,善桃这番话还是正中了善樱心事,她的哭声慢慢地低弱了下来,最终只化为了几声抽噎。小姑娘像是被触动了情肠,一边接帕子擦眼睛,一边看了看两个姐姐,又用帕子捂住眼睛,抽抽噎噎地道,“你们不明白……你们都是太太养的……你们不明白!”     善桐和善桃面面相觑,均感无奈,善桐又软语劝慰了几句,见善樱始终没有住泪,只好推善桃,“让大姨娘过来把她接回去,两个人说说私话吧……”     善桃也有几分感伤,她叹了一口气,掀帘子出去了一会,回身进来,又略微纳闷地道。“娘也不知道上哪去了,难道是祖母又喊她过去了?这些天也是,靠了年边,天天都这么多事。”     果然到了下午,大太太、二太太又打发人进来送了些小东西给姑娘们玩耍:却是孙家打发人送节礼来了。又有王家打发人上门邀老太太一道进香等等,善桐连母亲的面都没照上,到了晚饭前就回了老太太院子里,如此几天下来,也就是在晨昏定省时,能和王氏、二老爷共处上短短的时间。     二老爷就不说了,边境忽然告警,有股北戎的残余势力又来滋扰,消息送来,他这个经历过平西之战的老人肯定要在总督身边参赞,眼看着又是深夜回来一大早出去,勉强撑着眼皮给老太太请了两次安,老太太自己倒心疼起儿子了,叫他不必过来请安,倒是宁可多睡一会儿。王氏呢,看着倒是和没事人似的,虽不说有说有笑的,但面色和缓,态度安详,就是少了几句言语,除此之外,也没有多少异状。至少这么几天过去了,善桐也没从大伯母、四婶身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二房屋内的这场风波,似乎还真就被死死地捂住了。     楠哥、樱娘虽然当天有所失态,但第二天起也就一切如常,大太太和老太太提了一句,老太太还真就欣然同意,安排善樱,“跟着你大伯母一道回去,多陪陪你善喜姐姐。你哥哥以后就又多一个妹妹,以后就更是近一层的亲戚了,善桐和她是极熟悉的,你也和她亲密起来才好。”     转天又夸善桃,“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和你娘一样,很有主意,以后出门子了我也放心!”     虽说她谨遵老太太的教诲,平时没事也就是在大伯母院子里绣花,决不出门一步,但怎么着那是在老太太跟前,善桐的消息还能闭塞到哪里去?当天下午她就问老太太,“这么说,和卫家的婚事定下来了?”     “你大伯母是早就看中了麒山!”老太太自己都觉得好笑。“平时相看了那么多人家,不是这个看不中,就是那个看不中。倒是麒山这小伙子,她第一眼就觉得有眼缘。我说了几个顾虑,她都觉得不过小事。本来她还以为卫太太看中的是你呢,我说可没有这事,家里说亲得按序齿,她不就欣然答应了……现在就等卫太太的回信了。据你舅母捎信来说,卫太太当时就很心动,连连说:还以为二姑娘是已经说定人家了……”     这无非也就是个托词,看来卫太太是铁了心要和杨家结亲了。小四房隔得远也高攀不上,能和小五房攀上亲,是自己还是善桃,也许她也并不怎么在乎。善桐点了点头,就是还有几分顾虑,“卫家两面讨好,恐怕作风将会为大伯不喜——”     “这朝堂上的事谁说得清楚。”老太太先敷衍了善桐一句,看小姑娘有几分不解,又出言指点。“还看不出来吗?卫家这么拼了命想和我们结亲,就是不愿意再和牛家眉来眼去了。我们家和许家已经结了亲事了,怎么说那都亲近许太妃几分……许家眼下的红火程度,可不是牛家能比的。牛家不过出了个将军而已,许家呢?许家都几个将军了,还有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呢。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卫家也不傻,不是看中了咱们家背后的靠山,他们也犯不着这么热心。”     善桐也不是什么笨人,被老太太这么一点,便是若有所悟。她在老太太身边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做了几针针线,又不禁站起身子,略带焦虑地徘徊了几步,望向了窗外。老太太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在等什么?”     事到如今,和祖母之间也没有多少事需要隐瞒了,善桐实话实说,“我就是惦记着榆哥……”     是啊,榆哥。     要说这二房母女反目,老太太发威一事究竟伤谁最深,那谁也都看得出来,这个人必定就是榆哥了。他一反这几年间的洒脱快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闷头闷脑寡言少语的状态中,虽不说消瘦憔悴,但看得出来,精气神比刚回家时差了不止一节。善桐倒是有心和哥哥多说几句话,但榆哥平素里住在外院,就是要进内院来,一般也尽量避开祖母,都是往母亲房里去。现在家里闹成这样,他进内院的次数就更是数得出来了,她又谨记祖母的吩咐,不好随意把榆哥叫到院子里来,免得闹出动静惊动了母亲,只怕就又是事。因此虽然心里着急,却又不能做什么,心中牵挂,难免就形诸于外,被祖母发觉了。     提到榆哥,老太太不禁也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你多说也是多错。这孩子自己想不明白,谁说话那都白搭。”     她顿了顿,又道,“檀哥、榕哥并柏哥、桂哥几兄弟也都担心得很,私底下都去找过他谈天了。柏哥还要兜他出去玩乐,你大伯母没许。”     话说到这里,善桐不禁拧起眉毛,心又提了起来,她细声问,“那,那梧哥……”     老太太的笑里终究也挂上了几分讽刺,与几分苦涩的无奈。     “梧哥从当晚就搬到榆哥房里去啦。”她轻声说。“长辈的事不多说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倒是不错的!”     善桐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说答复,连笑都笑不出来,过了半晌,也只有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低声道,“那、那就好……”     却是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在苍白无力之余,有多虚张声势。     不过,老太太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再怎么难堪,太阳也还是东升西落。又过了几天出了国丧,送提亲信的信使,便也赶在腊月前到了巡抚府。几乎就是当天,王氏便派人把善桐和善榆一道,叫到了自己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