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越兵乘着怒涛,直入吴城。夫差闻知越兵入城,伯(喜否)已降,遂与王孙骆及其三子,奔于阳山。昼驰夜奔,腹馁口饥,目视昏眩,左右采得生稻,剥之以进。吴王嚼之,伏地掬饮沟中之水,避入深谷之中。
越以千人追至,围之数重,夫差作书,系于矢上,射入越军。
范蠡、文种拾而视之,书上写道:“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自为余地?”
文种亦作书答之道:“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过一也;以直言杀公孙圣,大过二也;太宰谗佞而信用之,大过三也;齐、晋无罪而数伐之,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害,大过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其敢违天之命!”
夫差得书,垂泪言道:“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遂拔剑自叹道:“吾杀忠臣伍子胥,今自杀晚矣!”谓左右道:“吾死而有知,何面目见子胥于地下,必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言罢,自刎而死。王孙雄解衣覆吴王之体,即以组自缢于旁。
勾践命以侯礼葬之,使军士负土一箪。顷刻遂成大冢。流其三子于龙尾山。后人名其地为吴山里,有诗吊之道:荒**上故城西,辇路凄凉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坏墙时有夜乌啼。
采香径断来麋鹿,响屧廓空变黍离。
欲吊伍员何处所,淡烟斜月不堪题。
夫差既死,越王入据姑苏,百官称贺。伯(喜否)亦在其列,自恃昔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
勾践对伯(喜否)言道:“子为吴之太宰,寡人不敢相屈,吴王在阳山,何不从之?”
伯(喜否)怀惭而退。勾践命力士执而杀之,并灭其家,对人言道:“吾所以报子胥之忠也。”
越王焚姑苏台之时,范蠡知西施在彼,使人迎之,匿于民家,且宽慰之道:“美人入吴,受吾所托,今吴既灭,吾亦将力辞爵禄,隐居五湖,以遂其志,当与美人共乘一舸,遁入烟水深处,以乐余年。此时以军务倥偬,未遑亲自奉迎,美人切勿怨望。”
西施闻言,裣衽答道:“妾之入吴,本为欲雪国耻。不料吴王宠爱无比,恩谊备至。妾俗报吴王之恩,则生为越人,国仇不可不报;若亡吴国,则吴王爱妾之律,付诸东流。早已私立誓言,吴国亡后,越仇既报,便当一死,以报吴王宠幸之恩于地下。今吴国净亡,妾犹覥颜生存,不即就死地者,以吴王未返,并望相国念其年已衰迈,贷其一死,使妾与吴王再晤一面,谢其宠爱之德,表明妾之罪状,然后就死。相国勿以西施为女子,遂谓其不明大义也。”
使者回报范蠡,范蠡深服其言,惟恐其死,故夫差被逼而亡,遍嘱诸人,不使西施得知至是。暗备扁舟一叶,托吴王因国已残破,亡命五湖之中,使人迎之。
西施信以为真,登舟而去。既至越国,认得此地乃是会稽,不觉大惊,诘问吴王所在。从人不能隐瞒,尽举前后之事以告。
西施大哭道:“妾舍身入吴,所以报国仇,雪国耻也。今国仇虽报,国耻虽雪,而身受吴王厚恩,一毫未报,何以对吴王乎?况从一而终,女子之义。虽蒙相国爱妾,妾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当追随吴王于地下,以酹其生前之恩情。使后世知妾之亡吴,乃报国家之耻辱,并非忘恩负义也。”
言讫,举袂蒙面,投江而死。后人救之已无可及,返至姑苏,报于范蠡。范蠡深为惋惜,启知越王。
越王闻奏,叹道:“亡吴之功,西施第一,今功成事就,竟决然随鸱夷而去,真可谓有志矣。”
其意盖谓伍子胥在鸱夷之器,盛尸而投江中,今西施亦自投江,故言随鸱夷而去也。后人不知此意,以范蠡使人迎西施于姑苏台,有隐居五湖,与美人共乘一舸,遁入烟水深处之语。
且因范蠡辞越而去,改名为鸱夷子皮,遂有吴灭之后,范蠡以一舸载西施共泛五湖之言,可谓冤矣。
闲言休絮。且说范蠡以西施之死启奏,原欲越王念其亡吴之功,加以表彰,谁知越王不过赞叹一声,并无后言。范蠡默喻其意,无言而退。
过了数日,越王命驾,回至会稽,令人建筑贺台,以盖昔日被羁之耻。置酒台上,与群压为乐,命乐工作破吴之曲,被之管弦。群臣大悦而笑,惟越王而无喜色。
范蠡私自叹道:“西施死而不加褒,吴虽灭而面无喜色,越王不欲功归臣下,其端已见矣。”
次日,辞越王道:“臣闻主辱臣死,昔大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隐忍以成功也。今吴国已灭,大王倘免臣会稽之诛,愿乞骸骨,老于江湖。”越王道:“寡人赖于以有今日,奈何弃寡人而去?留则与子共国,去则妻子为戮。”
范蠡道:“臣则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大王命之,臣不顾矣。”夜乘扁舟而去,临行之前,预以一函投文种道:子不记吴王之言也,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忍辱妒功,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
于今不去,祸必不免。
文种阅书之后,怏怏不乐,犹未深信其言,叹道:“少伯亦过虑矣。”过了多日,越王不行灭吴之赏,与旧日之臣,益加疏远,计倪佯狂辞职,曳庸等亦见机告老。文种心念范蠡书中之言,称疾不朝。
越王忽至文种府中,以视其疾。文种假作病状,迎接入见。
越王解剑而坐道:“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子有七术,寡人行其三,而吴已灭,尚余四术,安所用之。”文种答道:“臣不知所用。”
越王道:“愿以四术为寡人谋吴之先人于地下,可乎?”
言毕,升舆而去,遗佩剑于座。
文种视之,剑室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刎之剑也。文种仰天叹道:“吾不听范少伯之言,至为越王所戮,可谓愚矣。”复摩挲其剑道:“百世而下,以吾配子胥,亦可无恨。”遂伏剑而死。后人有赞语道:忠哉文种,治国之杰。三术亡吴,一身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