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湘云、惜春同在凸碧山庄玩赏晴雪,宝钗见山下松径又有人上来,便指与湘云、惜春同看。惜春道:“多半是那邢大姐姐,你看那走道的样儿,不是她是谁呢?”
少时渐渐走近,果是岫烟。湘云笑道:“邢姐姐,我们知道你要来,在这里等你。”岫烟道:“这里看雪景真好,我也来做个不速之客。”宝道:“邢妹妹,难得也有此闲情逸致。”岫烟笑道:“我哪是来看雪景呢,早上莲珠回去,说姐儿又有些头晕,我赶着来瞧瞧她,顺便找姐姐谈话,就找到这里来了。”宝钗道:“云妹妹昨儿晚上就在我这里,弄点吃喝赏赏雪,本来要约你的,那时候天也不早了,又得开门闭户的,因此就算了,想不到今儿倒遇见你。”湘云:“早上只我和宝姐姐来的,想着不会有第三个人,如今连你倒有四个人了,什么事算得定呢。”
大家说了一回话,又看看雪景,此时松柏树上积雪渐已融化,地下残雪已化得斑斑点点。邢岫烟道:“亏得后赶了来,还看了些残雪。妈妈叫我带信给姐姐呢,我到姐姐那里暖和暖和,慢慢地说吧。”惜春向湘云道:“她们说体已话去,你跟去做什么,还是和我回去,取梅花上的雪,咱们煎茶吃吧。”宝钗道:“雪都化了,还能取得多少呢?”湘云道:“反正是闹着玩的。”说着便同惜春去了。
宝钗却和邢岫烟一路下山,回至怡红院,命春燕把熏笼移近,添上兽炭。碧痕另沏了一壶碧螺春,放在茶几上。宝钗和岫烟自斟自饮,岫烟转述薛姨妈带的话,原来为宝蟾扶正之事。宝蟾这几年分外学好,就为的香菱扶正,本有成例在先,要想感动薛姨妈和家中众人,好早日正名定分。无奈薛姨妈总不提起,只得背地里向薛蟠絮聒。薛蟠是个直性子的人,又向来宠爱宝蟾,便向薛妻妈去说。薛姨妈总是猜疑,说道:“宝蟾年纪还轻,知道她性情靠得住靠不住呢?等她到四十岁,或是生了哥儿,咱们再商量着办吧。”薛蟠道:“妈妈看能办就办了得了,还等什么呢?”薛姨妈又说:“还得看看。”
问起宝蟾有什么不好,又说不出来,薛蟠急了,两眼睁得像狮子似的,气呼呼地说道:“那香菱扶正还不到二十岁呢,一样的人,为什么宝蟾就得老等,等到四十岁人都要老了;那养儿子的事,谁拿得准,这不是故意难为她么。”见薛姨妈总说不动,更是又急又气。说道:“妈妈这件事若不依着我,我可找柳老二出家去了。”一面说着,喘吁吁的走了出去。薛姨妈也气得两手冰冷,邢岫烟委婉劝了一回,气方稍平。这是头天晚上的事,第二天知道岫烟往贾府去春兰香,便叫她带话告诉宝钗。
宝钗听了也踌躇了一会儿,方说道:“我常劝妈妈,家里的事只要大谱儿过得去就算了,扶正,有什么要紧呢?”邢岫烟道:“妈妈这些时也看得宝蟾好,只怕她一扶正心又高了,又怕她性情靠不住。”宝钗道:“依我看倒是扶了正,有名分管着走不了大格儿,若是不依她,她一失望那可真要变坏了。”邢岫烟道:“到底姐姐见得透彻。”又问起蕙哥儿的行程,说说兰香的身子,坐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去。将宝钗的话回复了薛姨妈。薛姨妈仔细一想,实在是宝钗说的有理。晚上薛蟠回来,又是喝得醉醺醺的,薛姨妈不等他开口,便说道:“早上你说的那件事,我细想也是就办的好。”
喜得薛蟠张着嘴只是笑,说道:“妈妈这可明白了。”当下就向薛姨妈磕头谢过,只因时迫残年,先拣一个好日子,接宝钗、宝琴回来,看着薛蟠和宝蟾双双地拜过祖先,又拜了薛姨妈,然后和兄弟妯娌姐妹们见礼,是日只摆个小小家宴,且等过了年,再择期出帖,宴请亲友。此时宝钗忙着料理年事,又因天寒岁暮,未克思念游子。接着贾蕙几封安信,都是从旱路驿站送来的,也只略述途上情形而已。到了除夕,荣宁两府自有种种典礼,新年上家家灯彩,处处笙歌,贾政虽深厌浮华,因贾赦和贾蓉、贾兰皆现居显职,应酬上未便过于简便,也须随众徵歌,排日张宴,忙忙碌碌。
转眼便到薛家请客之期,那天亲友们替薛蟠凑趣,公送一班小戏。宝钗、宝琴前一天就回去住下,看着张灯结彩,只兰香因身子已重,王夫人再三叮嘱,不令出门。薛家亲友不多,贾、王两家之外无非是薛蟠、薛蝌的同官同年,以及那些商号。贾府内眷自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胡氏、梅氏都去了一日,探春、湘云诸姐妹也在那里听戏,宝蟾穿上命服,学做庄重的样儿,居然周旋中礼。见了宝钗、宝琴也分外谦谨,开口只称姑奶奶不敢照姐妹称呼。那香菱生的哥儿这两年本就归她照管,此后更做出十二分慈爱,虽然半真半假也就算很难得的了。
薛姨妈背地里向宝钗道:“幸亏依了你的主意,若不然又要闹得家翻宅乱,叫人笑话。”宝钗道:“她既要装做好人,妈妈别说破她,还要时常夸奖,引她从这条路走去。如今的人谁没有几分假,只要假的做到十足,也就是真的了。”那晚宝钗回去,邢岫烟又买了各样纱灯带去,挂在兰香房里,以取添丁佳兆。
紧接着便是上元灯节,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阴堂张灯家宴,贾兰正随驾回城,梅氏带着贾权、贾枢都在家里过节,贾赦因贾政屡次让爵虽未得上头应允,心中也着实感愧。这回同邢夫人及贾琮夫妇也都来兴宴,宴到半席,即放起新式烟火,那烟火放至空际,便撒出五彩灯光,巨如满月,细若繁星,彩光四射,分外好看;又有五层合子,内中一屉是海屋添寿,楼室人物,做得十分精致;还有一只白鹤,凌空飞舞。烟火台子放罢,又听两个女先儿说了几套新书,在家宴中总算热闹。只因规矩拘束,姐妹们未免减了兴致,王夫人、宝钗见全家团聚,只贾蕙奉差在外,引起牵挂心肠,稍觉美中不足。
等到花朝过后,方接到贾蕙从越裳来信,提起舟程安稳,海不扬波,深得定风珠之力,王夫人、宝钗这才放心。其时王夫人生日已近,贾兰再三向贾政进言,说道:“孙子备位政枢,若是过于简率,也招外人浮议,使孙辈置身无地。”又道:“太太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世七十岁了,就是稍微点缀点缀,似乎尚非过举。”贾政因他说得恳切,只可应允,却郭嘱不可铺张。
刚好二月下旬,贾兰因在侍郎中资格最深,又推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正是锦上添花之事。此时已有亲友们陆续送礼,李纨、宝钗忙不开,约探春回来,帮同料理;贾兰又约了贾蓉、贾蔷、贾蓝、贾菌四人,在外面支应。恐亲友全来,起坐不便,请定自二月二十九日起,至三月初五日止,分日宴请。在荣国府正厅上布置寿堂,那内外客厅以及荣桂堂、嘉阴堂、缀锦阁各处分请官客堂客,各有接待。
二十九日,请皇亲国戚;三十日,请各郡王世袭;初一,请各官长诰命;初二日,请远近亲友;到初三本日,凡有来的官客、堂客一律接待;初四、初五两日,乃是近支亲族和全府大小人等凑的家宴。每日俱有戏场及百戏杂耍,东府尤氏婆媳和宝琴、岫烟、李纹、李绮自二十九日起,便在大观园帮着李纨、宝钗、梅氏等款待外客,照料琐务。探春自从预备布置,以及陪客收礼,都要照管,一直没有歇着,又拉着湘云帮忙,也累得人困马乏。
只惜春因辞聘在前,不愿出来露面。兰香因月份渐大,王夫人、宝钗都不许她出房,仍在房中养息。收来各礼,凡是精巧工致的俱在荣禧堂、荣桂堂两处陈列,余者由贾蓉等斟酌安排,真正结彩连云,张灯成市,笙歌欢悦,罗绮缤纷。到初三那天,宾客来的更多,荣宁街上车马喧闹,前车未行,后车已至,还有各郡王世袭的执事仪仗,把一条街挤得没一点缝子。
亏得周姑爷从提督衙门派来番役多名,随时指挥弹压,不致壅滞。贾政只推说身子不快,一应官客均由贾兰、贾蓉等陪同行礼,款待入席。就是那些堂客官眷,王夫人、李纨、宝钗等,如何应酬得开,只有将各王太妃、王妃、公主、公候诰命,一二品大员命妇让至荣喜堂安排戏筵,由王夫人率领李纨等亲自陪坐,邢夫人也帮着过来陪陪;其余诰命官眷先至荣喜堂行礼,由尤氏、探春等分让至园中各处坐席,也各有戏场点缀。
此来彼去,东迎西送,连尤氏等想要抽空歇歇都不能。那些跟来的人另由家人媳妇们在别处款待,一时正客要走,又得有人传唤,以免耽误。所有家人媳妇们先经李纨、宝钗、探春按名分派职掌,有的在帐房专管收礼登帐,发给零钱,有的出入传宣,招呼来客,有的在客坐围屏后伺候呼唤,有的传戏开席,安排茶点,有的接待随从人等,有的专管买办杂务。事有专责,却还整齐严肃,一直忙了五、六天。
及至初四那天,是至亲近族的小宴,那贾氏近支宗族虽多,大半尚属寒微,有怕见场面不敢来的,也有妒忌心重不肯来的,还有衣饰寒俭想来不能来的。又有贾芹、贾云诸人对不住荣宁两府,没脸再来,也是不来为妥。因此来者甚少,只有常来的那几家。如贾蓉、贾墙之母,贾蓝、贾菌之妻,大家都是见熟的,那几房的姑娘们也有十几个。喜鸾、四姐儿此时已出了阁,也都来拜寿。
见了探春、湘云等更觉亲热,当下亲戚各家,如薛姨妈、李婶娘、王舅太太、梅亲家太太俱已到齐,王夫人和她们各自有一番周旋,薛姨妈道:“姨太太这两天可真闹乏了,咱们消消停停地乐一天罢。”王夫人道:“她们小姐妹们真受累,我倒还好。听说新大奶奶有了喜,姨太太又该请客了。”薛姨妈正要笑话,只听王舅太太说道:“姑太太大喜,咱们好久没见,你气色比先前更好了,只看得五十来岁似的,哪里象七十岁的人呢?”王夫人道:“我原先也是七病八痛的,自从吃了宝玉的丹药,什么病也没发,可也禁不得烦心。蕙儿走的那几天,我着了点急,也不舒服好两天哪。”
李婶娘道:“人人都听说有神仙,谁也没瞧见过,太太眼看着儿子成了神仙,两个孙子又占了人间的富贵,这是几辈子修来的。”梅夫人道:“姻伯母只管享福才是,象您这样还能烦心,我们又该怎样呢?”此时堂上正演的是《郭汾阳上寿》,薛姨妈笑道:“这也说不定,你看郭汾阳那么大福气,家里公主、驸马一拌嘴也就抓了瞎了,什么人能不操心。”李婶娘道:“我听说宝哥儿要回来上寿,到底有这句话没有?”王夫人道:“话是有的,哪会有这宗事?”
正说着,吴新登慌慌张张走进来回道:“外头有个道士,说是会变戏法儿,来给太太上寿,奴才拦他拦不住,已经闯进来了。”话音未了,那个道士已站在戏台前,约略有二十多岁,穿着秋香色的道袍,貌既不扬,衣履也甚垢敝。一见王夫便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太太大庆,方外无可孝敬,想出个小戏法,请天上麻姑和众仙女同来歌舞献寿,愿太太福寿无量。”
王夫人见他突如其来,莫知来历,只得谦让道:“多承厚意,如何敢当?”一面忙叫贾蓉进来陪他,贾蓉让那道士另席坐下,先问法号。那道士只回答:“碧落“二字,又问在哪个道观,道士答道:“在赤霞宫。”
贾蓉并不理会,却是宝钗、湘云仿佛听见“赤霞宫”三个字,连忙回头看那道士。见他拉里拉塌,比清虚观剪蜡花的小道士还要寒碜,一点也不象宝玉,倒疑惑自己是听错了,贾蓉又问道土需备何物,道士说:“只要炉香杯水,余者一概不需。”王夫人忙吩咐止戏,大家肃静,看他演何戏法。
一时小厮们移过檀几,几上放着香炉一座,清水一杯。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炉内沉香即时自热,又取杯水吞了一口,向台上喷去,好像一条白龙飞过,化成一片银光。只见一个玉颜俊美的麻姑,穿着紫霞被,碧晕仙衣,娉娉婷婷立在戏台之上,后面跟着十二个仙女,分为两排,一个个都有沈鱼落雁之容,抱月飘烟之态,同时向王夫人裣衽下拜。麻姑拜罢,起来扔起碧绡巾,变成一个青鸟,又从袖中取出一盘蟠桃,鲜红可爱,放在青鸟背上,看着青鸟振翅飞去。一会儿又回到了麻姑手里,仍化作碧绡巾,笼在袖中。少时又向空中招手,飞下一只白鹤,鹤背上驮着玉杯,麻姑取出袖中金壶,斟满了百花仙酿,指引那鹤飞向王夫人面前劝饮。
王夫人先不敢喝,那鹤只是不走,不得已举杯干了,顿觉满口芬芳,精神倍长。随后又飞下几个白鹤,照样驮着玉杯,麻姑逐一斟满,指引它飞向薛姨妈、李婶娘几位年高的面前,她们见王夫人先喝了,也都举杯喝光。那一群鹤飞回台上,麻姑举手一挥,顿时不见。又歇了一会儿,麻姑引着那十二个仙女舞将起来,口中还唱着歌曲,抑扬应节,声声清脆,如莺吟凤舞,不同凡响。先是雁舞,后是鹤舞,最后撒花之舞。那花儿五光十色,烂如彩霞,撒到台上随即隐失。少时舞酣歌紧,一片光彩迷离,瞧不见霞帔云裳的影子。大家正看得出神,只听那道士唱道:
刚则是庆金萱,高堂万春。又恰遇艳阳辰,望朱门祥光一道氤氲。只见那连枝蕙、秀根兰,回翔风津。又谁知有星官省亲来频,借玉礼献慈亲,舞青禽还兴彤帷厮近。况歌舞列锦茵,梦回时更准备珠幢暗引,算如今黄冠光是彩衣人。
唱时声调低昂,字字明晰。座中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并未听懂,宝钗、湘云从曲词仔细寻绎,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却不便说破。又听那麻姑唱道:
斑筠影,帷屏认。啼鹃泪,空涟莹。前因还说假还真。几飞返绣陌生人。愿慈庥,永甄眼前怜取,年时难燕依人。
宝钗、湘云只听得前四句,心中便已了然,彼此瞅着对笑。探春见那道士来的离奇,她们笑得更奇,再仔细看那麻姑面庞,七、八分颇象黛玉,她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岂有不猜透的,也只佯做不懂。又听得那道士和麻姑合唱道:
玉河滨,碧霄清露点绡巾。风参过处千花润。喜归来,仙鹤未换铜驼,坊巷春风重认。缀锦诗痕,沁芳画境,流波还到旧琼津。赚北堂欢,笑舞霓裳曲谱翻新。仙羽飞回蟠桃劝醉,华筵燕喜,庆典盛如云。红尘近问尊前谁?识弄珠人。
唱到末一句,宝钗、探春、湘云瞧瞧那道士,又瞧瞧麻姑,向他们点头微笑。那道士、麻姑只作不曾看见,仍旧唱他的曲子。紧跟着又合唱尾声,唱的是:
华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祥春。愁则愁,红烛当筵欲别人。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祥春。愁则愁,红烛当筵欲别人。
唱完了这段,麻姑带着十二个仙女又朝着王夫人盈盈下拜,王夫人忙要还礼,那道士笑道:“太太还和她们客气么?”踌躇间麻姑和众仙女已拜罢起来,王夫人凝神一看,那麻姑宛然黛玉,前一排六个仙女个个脸熟,原来便是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芳宫、藕官,不觉吃了一惊,忙唤道:“大姑娘你。”刚说到你字,那台上麻姑、仙女登时俱隐,踪影全无。再看那道士,也不知何时去了,坐处炉香袅袅,探春瞧那檀几上似有纸张,连忙抢过一看,却是留下一张冰绡笺,似丝似楮,不知什么制成的,那上头写了一首绝句是:
宝琴生肖又几秋,玉台愁说旧风流。
来时鹤背天风紧,也似当年茂苑游。
探春只当是游仙诗,拿给宝钗、湘云同看。湘云念了一遍,笑道:“这上面分明嵌着宝玉来也四个字,他还怕咱们看不透。我听他唱那段锦缠道,早就明白了。”宝琴道:“他们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就现出本相来?又怕什么?谁能把他们留下呢?”邢岫烟道:“这就是真人不露相那句话了。”
王夫人见大家抢着那纸条,忙要过来看,也念了一遍,笑道:“这不是宝玉写的吗?他说要回来,倒真回来了。好容易来了一趟,为什么弄这些把戏。娘儿们也没得好生说说话儿,还是跟没来一样。”说到此眼泪汪汪的,不能再说下去。李婶娘劝慰道:“这就看出哥儿的孝心,做了神仙还忘不了父母。我们隔壁华家那孩子到了外洋,沾了坏习气,写信回来,管父亲叫仁兄,母亲叫仁嫂,把他母亲气得要死。那种儿子活在世上,倒不如没有的干净。”
梅夫人道:“我们老爷可是老翰林,未免迂点,最恨的是这些事。说是拿了许多钱,送他们出去玩,简直就是送掉一个孩子。至少也要各人干各人的去,丢下父母不管。你若饿死了是活该,他还乐他的呢。”王夫人道:“我们老爷气起来,恨不能把宝玉活活打死,骂起来也口不择言,把杀父杀君都加在他的头上。杀父杀君的是有,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何至于学那些枭獍呢?”大家议论一回,天色已晚,摆上晚席,重整戏文。李纨、宝钗揣知王夫人心中难过,特为拣了些热闹有趣的戏演了几折。薛姨妈、李婶娘也将贾兰、贾蕙少年得意,家道复兴,以及作善降祥,子孙逢吉等语哄着王夫人喜欢,才把想宝玉的心事岔了过去。
次日是全府大小人等凑的公宴,并无外客,王夫人倒舒服享受了一日。这几天宝琴在宝钗处住下,纹、绮姐妹随李纨住在稻香村,探春和喜莺、四姐儿都说得来,便留她们在秋爽斋同住。
大观园中顿觉热闹。过了初五,宝琴和李纹、李绮因家中有事,都要回去。探春留她们不住,便向喜莺、四姐儿道:“园子里花儿都开了,这几天大家都忙着,没工夫逛逛,你们也难得来的,索性多住几天,逛了园子再去吧。”喜莺等正要联络探春,自是愿意。
探春同她们到园中各处都逛了一逛,那天想起稻香村一带杏花,此时开得正好,要同去看看。又打发人去请湘云、宝钗,湘云回说有事不能来,宝钗答应准来。等了许久,也未见到。探春道:“二嫂子向来周到,就是临时去不了也该回复咱们一声,别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吧?”喜莺道:“也许事情挤住了走不开,你想闹了这些天,那一堆乱摊子都得她收拾,保不定哪里冒出一股子要开发的,把她正经事办了,才能来呢。”四姐儿道:“我还没到过宝二嫂子那里,咱们先去寻她,坐一会儿再去看花,也还不晚。”探春道:“这么好的天气,多走走也好,我也要看看那院里的海棠呢。”
当下便同喜莺、四姐儿往怡红院去,先至海棠树下,见那花儿正在半开,可惜这年赶上歇枝,开得稀稀拉拉的,未免减兴,转身进了抱厦,却见一个老婆子倚廊柱站着,连哭带数,不知说些什么。
宝钗在屋内正和秋纹、莺儿嘁嘁喳喳地说话,见探春等走进,便将话截住。探春料知有事,问道:“二嫂子你怎么不去看花?忙什么呢?”宝钗道:“又是你二哥哥做的事,顾前顾不了后的,叫我怎么对付。”探春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说出来也好想个正经主意。”宝钗是自己愿意,谁能拐了她去?你有的是寻梦香,把那两个婆子道:“那回到太虚幻境,颦儿叫我把春燕、五儿要了回来,将来还服侍你二哥哥去,我照她的话办了。这两天太忙,也没得考查她们,谁知道两个人都丢了,大门上并没见她们出去。那颦儿的鹦哥也不知去向,这不是他们干的么?如今春燕的妈哭吵着不依,柳嫂子还不知出什么故事,你说可怎么办呢?”
探春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她女儿又不是三岁二岁的小孩子,若不带到太虚幻境,让她女儿自己和她说去。她见了女儿自然不能再说歪话,若在这府里她敢出来借端讹诈,都交给我了。”宝钗笑道:“真是我被她闹糊涂了,一时没想到,也只有你辖得住她们,别人谁办得了。”探春道:“我本来一两天要家去的,既有这桩事,等你办妥了再走。此刻且去看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宝钗便把莺儿叫来,告知此意,叫她先和那两个去说。探春又加了几句严重的话,不许她们借端胡闹,说完了就拉着宝钗,招呼了喜莺、四姐儿,同向稻香村而来。
行至稻田一带,见杏花已盛开将残,地下落了许多花瓣。喜莺道:“咱们来晚了,若在头几天,还要好呢。”四姐儿道:“花儿最好是才开的时候,一开足了,颜色就淡了,也如同人老了一样。”探春对宝钗道:“那年咱们起杏花社,你正要达月,蕙哥儿还没生呢,一晃儿就是十好几年,哥儿都做了天使了。咱们焉能不老?”宝钗道:“你若怕老,找你二哥哥去,管保准有办法。”探春道:“老有什么可怕的,人家等不到老的还多得很,只要不白过了一辈子就得了。”大家说笑着,一面走进了篱门。
李纨正看着小丫头们扎花,忙转身来迎。笑道:“今儿来了许多佳客,真想不到的,怎么单没有云妹妹?”探春道:“我邀过她,只说是有事,她可有什么事呢?”宝钗道:“刚才我碰见两个老婆子,说是忠靖候史府打发来的,也许她叔叔回京来了。”探春道:“她叔叔正在京里,前几天还来给太太拜寿,只她婶娘没有来。这么近的亲戚,似乎说不过去。”宝钗道:“她婶娘那脾气又冷又啬刻,和谁也亲热不了,老太太在时她只来过一两趟,什么生日喜事都是礼到人不到的,如今更不用说了。”
喜莺、四姐儿问起梅氏,李纨道:“她又有了身子,也三个月了,这回太太生日,我叫她不用出去,省得累着又是事,她说又不是头生,月分又浅,怕什么呢。这几天到底累着了,有些胎动不安,我刚才瞧瞧她,叫她只在房里养息,过天再见姑奶奶吧。”探春道:“若不大好,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别大意了。”李纨道:“大夫请了,还没来。”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闲话,素云回道:“王太医来了,在外书房候着。”李纨忙道:“快请。”探春、宝钗等见李纨有事,便说:“大嫂子见了小兰大奶奶,替我们说声,劝她好生养息。你有事也不用送我们。”说着便一同走了。探春又邀宝钗同至秋爽斋坐坐,刚走过柳堤,却遇见秋纹来寻宝钗。
不知又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