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姨妈邀同邢、王二夫人坐了竹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到了山坡一带,那些挂花都开得一团一团的,老远就闻见浓香。尤氏、李纨、宝钗、探春等从花下走过,只见金英糁圣,钿粟堆林,更觉醒心眩目。直至缀锦阁下,王夫人等下了轿,扶着小丫头,同众人上去。此时天宇秋晴,四望高爽。宝钗、宝琴、岫烟等倚栏眺望,见蜂腰桥处一带梨树已有些红叶,远处西山一抹,正似澹扫眉峰,不觉就看住了。尤氏、李纨却陪着薛姨妈和邢、王二夫人,坐着说些闲话。

    探春、湘云站在那西边廊子上,探春见左右无人,悄问道:“刚才宝二嫂子说二哥哥替你到地府找人去了,多咱才有信呢?”湘云道:“这哪里说得定,知道找得着找不着?就找着了,也不过象珠大嫂子到那里见一两面,不是多此一举吗?”探春道:“只要找着了,二哥哥总会替你们想个长久的法子,不然也不费这么大的事了。”湘云道:“就算二哥哥好意,留他常住在赤霞宫,又算什么呢?我想倒不如找他不着,也就死了心了。”探春道:“你是想得太深了,究竟还是找着的好。”正说着,只听宝钗说道:“饭都摆齐了,专候着你们俩呢,别尽着说梯己啦。”

    二人笑着回身进阁,大家就坐。席间肴馔全是那年老人喜吃的,大件如玉兰片炖野鸡、荷叶粉蒸鸭、东坡肉、西湖鱼都甚可口。邢夫人道:“到底姨太太会调度。”薛姨妈道:“我哪会弄这些,都是宝丫头调度的,也未必好,不过换换口味罢了。”王夫人道:“姨太太前两年就要请我们赏桂花的,今儿才算吃着了。”尤氏笑道:“姨太太也不是省钱,就为事情多混忘了,我替你老人家出个主意,一年打算请几回客,把钱先交给我,到花开的时候,我替你预备好了,请你来做个现成主人。你若不来,我们大家吃了,也一样谢你。”

    探春笑道:“姨妈就放心交给你,我们还不放心呢。若你把钱掖起来,到时候总不提起,姨妈本就好忘,我们也不便尽着催你,仍旧还是吃不着。不如交给我们,大家管着倒妥当。”尤氏笑道:“若交给你们更不妥了,你轻易不肯回来,到时候哪里找你去,就是到提督衙门告上太太一状,提督大人又是怕太太的,还不要办我们的诬告么!”说得大家都笑了。那天并无外客,众人放怀谈笑,十分欢洽。只惜春另就几样素菜,胡乱吃罢,先自回庵。一时席散,薛姨妈高兴,又邀着邢、王二夫人在园中逛了几处,直至天晚方去。

    宝钗另备晚饭,留下岫烟、宝琴、探春和湘云,在凸碧山庄看了一回月亮。那里居高临下,看下去银海通明,楼台如水,大家在敞厅倚栏坐下。探春道:“咱们几次想要聚聚,总没得凑上。此番赏月,倒是无意得之,世间事哪由得人呢?”湘云道:“在世上难得的就是一个闲字。咱们小的时候地根儿就没事,只想法子玩,怎么玩都是有趣的。如今就是抽空儿玩玩,也不是那个味了。”宝钗道:“也不要那么想,有得玩且玩,有得乐且乐,即如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咱们几个人又凑到一块儿,这就是白捡了来的。若再嫌美中不足,那不是自寻烦恼么?”

    岫烟道:“姐姐近来见解更高了,倒像是得过道的。”宝琴道:“世界事不过如此,能够见得透,自己舒服些。你姐夫今年没得差,非常懊恼,在我看着,这点鸡虫得失,又算得什么呢?”大家在月下谈至二鼓,宝钗要留探春、宝琴住下。探春不放心孩子。宝琴因节底下有事,便匆忙去了。

    这里李纨、宝钗也忙着料理过节。中秋那晚上,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荫堂摆家宴。贾兰、梅氏率同权哥儿、枢哥儿从海淀赶回。勉强凑了两席,一则人少,二则又有贾政在坐,拘束住了。偏又阴云遮月,大家减兴,倒不及十三那天热闹。

    次日便是三场接场之期,王夫人、宝钗一早就巴望蕙哥儿回来,直至下午尚无消息。王夫人又几次打发人去探问,宝钗更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刻也坐不住。眼看天快黑了,王夫人叹道:“到底太小呢,不该叫他去考。”宝钗道:“想必还没有出场,若果真有什么失闪,蝌兄弟总要回来送信的。”正在心焦,忽听玉钏儿大声道:“蕙哥儿回来了。”

    原来贾蕙从垂花门进院,廊子上丫环们先已瞧见,都像见了凤凰一样。宝钗听见,忙道:“还不快进来呢!”贾蕙紧走几步,赶即进房,见王夫人正在榻上,秀鸾在捶腿,宝钗站着说话,连忙上前都见了。宝钗又是喜,又是气,说道:“怎么弄到这时候,人家早已都出来了。”贾蕙道:“他们对策都是抄抄凑凑,还有一大半对空策的。我五道都做的骈体,每道有七百多字,写起来可就费工夫了。”王夫人道:“你没出场,那些小厮们也该带个信回来,省得家里着急,怎么也没有一个贴心的?连打发去的人,也没有回信,要他们做什么呢?非重重地捶他一顿不可。”宝钗道:“哥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太太也不用生气,等我传给管事的,申饬他们就是了。”

    玉钏儿打上脸水,服侍蕙哥儿洗了脸,又在荣禧堂摆上接场酒饭,把李纨、湘云都请来同吃。少时贾政从外书房进来,问知蕙哥儿五道策都做的骈体,颇有失望之态,说道:“你这要好的心太过了。横竖中不中在命的,也不用懊悔。”贾蕙听了,一团高兴顿时冰冷,倒是宝钗见贾蕙平安出场,只有欢喜,还顾不到科名得失。

    晚上贾蕙随同宝钗回至怡红院。宝钗略问场内情形,便催他去歇息。自己同莺儿说了一回闲话,也就收拾睡下。因白天过于劳神,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刚在朦胧之际,忽见晴雯进来请安道:“奶奶好啊!林奶奶打发我来送信,那史姑爷找着了,秦大爷同着他来,也住在咱们前院,请奶奶告诉史姑娘,约好了哪天同去,我再来接。”宝钗道:“林奶奶怎么没来?”晴雯道:“她原说要来的,因为老太太请那些仙女在园子里聚会,林奶奶和凤奶奶正在陪客,此刻还没有散呢。”

    宝钗道:“你回去和林奶奶说,我跟史姑娘商量定了,一起到你们那里去。这条路我走惯的,你也不用接拉。”又道:“晴姑娘,你难得回来一趟,不到家里去瞧瞧么。”晴雯笑道:“奶奶您不知道么,我那姑表嫂子早已故了,哪里还有家呢?我倒想见见袭人!看她有什么睑见我!”宝钗道:“晴姑娘,我倒要劝劝你,袭人也算栽到家了,现眼在咱们手里,何必还跟她过不去呢?”晴雯道:“奶奶这话也对,我决不损她,只要她见了我,也就够悔的了。”

    宝钗又道:“这院子里的海棠,二爷说是应在你身上,果然这两年你好了,它也好了。如今长过了房顶,你走过瞧见了没有?”晴雯笑道:“我哪里配呢?还得算应在二爷身上。二爷出了家,又成了仙回来,不是和死去重活的一样么?”歇一会儿又道:“奶奶歇着吧,我去看看海棠和我住的那间屋子。”说着便自去了。

    宝钗一觉醒来,听得四壁秋虫啾唧不绝,窗子上正照着满满的月光,那半明半灭的银灯,已黯然无光。想起梦中晴雯的话,深替湘云喜慰。又想湘云若到了那里,不肯回来,倒是一件为难的事。正在胡想,只听见后房里袭人从梦中哭醒,还在哽咽。因念袭人只走错了一步,便弄得荆天棘地,生死两难,她也是太虚幻境册子上的人,将来若到那里归册,作何安置呢?又算到宝玉房下,在那边已有七人,这里莺儿、秋纹、碧痕,也有金屋之约,目下只苦了一个袭人,一个柳五儿。从前也都在宝玉心上的,何妨把她们添上,足成十二金钗之数。此事只可慢慢地和颦儿商量,想来想去不觉重又睡着。

    次日醒来,已近已牌时分。莺儿过来服侍,宝钗问起蕙哥,莺儿道:“哥儿一早起来,把二三场的稿子找出来,亲自拿到学里给师父看去了。”宝钗看看太阳,知道天已不早,赶忙起来梳洗。

    秋纹回道:“刚才吴新登家的来回事,我叫她到议事厅上去等。”宝钗点点头,一时妆罢,吃了早点,便先至议事厅。那些家人、媳妇们一起一起地回事,有的核对相符,即时发给对牌;有的命他们捡出老帐,再行核对;也有查出弊端,当面申饬的。直到午初,方渐次办完,便抽空去寻湘云,将晴雯回来送信,详细告诉与她。湘云听说当真把林成璧寻着了,又是喜欢,又是惭愧,心中似有多少言语说不出来,只有掩泪饮泣。宝钗道:“我得着这信,很替你喜欢,你哭的是什么?有那些眼泪留着到赤霞宫见着妹夫再哭给他看吧。”湘云本有些咬舌,此次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期期艾艾地说道:“姐姐,姐你不知,我我我心心里过不去呢。”宝钗听得倒笑了。

    坐了一会儿,等湘云定了神,才问她决定几时去。湘云道:“姐姐几时去,我总随着。”宝钗笑道:“我这十天半个月还不打算去呢,你可别着急。”湘云脸又一红,宝钗不忍再和她取笑,便与约定明晚准去。问知惜春尚在念佛,说道:“我还有事呢,不等四妹妹了。”忙即回怡红院去。此时贾蕙已从学里回来,宝钗问道:“你师父看你那稿子怎么说法?”贾蕙道:“师父倒说很好,还说庚寅那科有个姓俞的中第六,三场骈体策都刻了闱墨,那也不算毛病。”宝钗道:“那也看遇着什么主考,挑剔不挑剔罢了。”

    贾蕙又问道:“今儿吴尚书请爷爷和兰大哥,到宝禅寺赏桂,还叫带我去呢。”宝钗道:“你兰大哥有空么?”贾蕙道:“这两天圣驾回宫办事,兰大哥也家来了。”宝钗忙命袭人捡出贾蕙出门的衣服,服侍他换上,去见贾政。祖孙三人分乘车马,出城向锦秋墩宝禅而去。那天吴尚书也只约了几个至好,大家即席赋诗,连寺中方文诗僧妙明也做了。

    贾蕙年纪最小,吴尚书推他所作为众人之冠,笑对贾兰道:“兰世兄向来早达,这位令弟将来发达比你还要早呢。”贾兰道:“早达原是好事,我倒恨侥幸太早,一入仕途,就没工夫再做学问。”吴尚书又引众人去看了唐碑、明碑,还有两棵白皮松,大可合抱,据说是金朝留下的。大家在树下徘徊许久,方回至客堂。随后又摆上素斋,吃罢各散。贾政等回至荣府,天已擦黑。

    次日又是定国公诰命请客,王夫人带着尤氏、李纨、宝钗都去了一日。那里也有一班小戏。宝钗晚上回来,已甚疲倦,忙打发莺儿将寻梦香送与湘云,自己歇了一会儿,静中入定,便带着湘云生魂,直赴太虚幻境。刚至牌场前,晴雯、麝月已在那里迎候。一路说笑,早到了赤霞宫。宝玉、黛玉、凤姐诸人都在贾母处,贾母含笑向湘云道喜,说道:“我只听说云丫头的姑爷怎么漂亮,总没见过,这可见着了。人都说宝玉长得俊,哪里比得上他呢?怪不得云丫头刚过门那几天那么高兴。”凤姐笑道:“一句话,到老祖宗嘴里说出来又大方又有味,这话若是我们说,又像和云妹妹取笑了。”

    黛玉笑道:“云丫头,你该怎么谢谢我呢?我也不要你别的,只把你对待妹夫的样儿十分里拿出一分来对待我,就得了。”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湘云窘住了,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只是羞涩地笑。贾母笑道:“云丫头的嘴向来不让人的,怎么一喜欢变成哑巴子了。”凤姐笑道:“咱们若和她讨便宜,只有今儿合适,越说她她越喜欢,你看她那小嘴喜欢地都合不拢了。”说得湘云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宝玉道:“我去把史妹夫请进来吧。”贾母笑道:“你好容易替他们安了家,还不叫你史妹妹家去瞧瞧么?你只知会妹夫一声,叫他在家里候着。”宝玉听了自去。

    这里凤姐向贾母道:“老祖宗,这个差使交给我吧,包管办得漂亮。”说着便赶忙料理起来,点了两只龙凤宫烛,烧上一炉安息香,都叫侍女们捧着,又叫珊瑚、翡翠二人拿着红纱灯,晴雯、麝月、紫鹃、金钏儿四人拿着红明角喜字灯,分队前引,芳官、藕官吹着细乐,自己和鸳鸯分左右,将湘云搀起,向前院缓缓行去。

    宝钗、黛玉、迎春、尤二姐也跟在后头去瞧热闹。行至前院,宝玉已在东边月亮门外等候,引大家转过一层院落,另有个小小的庭宇,院中也栽些花竹,北面五间正房,三明两暗,套过去还有三间书房。湘云此时也似新娘子一般,听人架弄。一路宫灯、细乐将她送至闺房,林成壁照例回避了,躲在书房里。凤姐和众人笑着回来,只留宝玉在那里送房。贾母见了凤姐笑道:“你这差使真办得不错,也要热热闹闹,像那么回事才对。”凤姐笑道:“老祖宗没瞧见姑爷那个样儿,躲在小屋里龇着嘴只是笑,还偷眼看我们。我瞧着他怪逗乐的。”

    黛玉笑道:“我们这送亲的可苦了,一路跟得去,也没有轿子坐。”凤姐笑道:“提起轿子来,我倒忘了,该拿老太太的藤轿子抬着她去,那才有趣。”正笑着,宝玉带笑进来,凤姐问道:“他们一对说话了没有?”宝玉笑道:“我在那里逗着云妹妹说话,只是不肯说。我说要等着云妹妹说一句话,我才走呢,后来逗急了,她说了两句:“宝姐姐来了,你还不瞧瞧去。‘我才笑着回来了。”

    贾母笑道:“你们简直是闹新房,哪是闹旧房呢?”又和宝钗说些家常,问知蕙哥儿乡试文章做得甚好,心中颇喜,说道:“你放心,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出息的,只看兰儿便是榜样。”黛玉道:“夜长了,老太太不用些点心么?燕窝粥、栗粉粥都预备下了。”贾母道:“我倒不觉得饿,也要睡了。宝丫头大远地来了,你们三个人也早点歇着罢。”凤姐笑道:“我来和鸳鸯姐姐,照样儿再演一出好不好?”黛玉笑道:“免劳吧,总有一天琏二哥哥来了,咱们才演好戏呢。”说着大家退下。

    晴雯、麝月尚在西屋里等候,听见他们要走,忙即出来,分搀钗、黛二人入园。宝玉一路跟随说笑,到了留春院坐下,黛玉问起蕙哥儿考试之事。宝玉道:“问什么,反正他是必中的,也不过同我一般高下。”宝钗道:“你真有前知的份儿么?我瞧你这个样儿,总不像个真人。”宝玉道:“真人不露相,若教你们凡眼看出来,还能算真人么。我再说一句,他将来比我强多了,是个状元宰相的命,可惜只中了半个状元。”黛玉笑道:“可见是胡说了,状元就是状元,哪里有半个的。”宝玉道:“你不信,明年就见分晓。”

    宝钗知他语有先机,也不深问。又谈了一会儿,黛玉笑道:“既是仙人,请到那边丹房里去吧,我们肉眼凡人不敢亲近。”宝玉笑道:“仙人要去,你们也留不住,仙人要来,你们也挡不住。若不乖乖听仙人的,只要念几句咒语,叫你们自己把上下衣服都脱光了,叫做红娘自脱衣,那才要你们的好看呢。”宝钗笑道:“这哪象仙人说的话,连我也不信了。”宝玉笑道:“信不信在你,仙不仙在我。”大家笑了一阵,随即收拾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起来,草草梳洗了,便要出去。黛玉道:“什么事这么慌张?”宝玉道:“柳二哥等我去修理飞船呢。”宝钗一把拉住道:“你见了柳二爷,告诉他我哥哥非常感激。如今塑了他的像,每天朝着烧香磕头,这一点傻心,也要叫柳二爷知道。”宝玉笑道:“他早就知道了,还用说么。”说着径自出去了。这里钗、黛二人谈些琐事。宝钗说起湘云夫妻如何安顿,黛玉道:“依他的意思,就请史妹夫常住在这里,眼下云儿只管来来去去,等他百年满了再说。若不嫌委屈,就和柳湘莲、秦钟一样,长久住下,有何不可?”

    宝钗道:“云儿是个有心眼的,她说一个人靠着人家,两个人还是靠着人家,怎么说得过去呢?”黛玉道:“那是世俗之见,仙家倒不论的。你看那柳湘莲何尝不是散仙,如何也在此间打混。况且史妹夫既脱鬼域,度入仙班,将来或阙清都也未可限量。云妹妹向来豁达的,怎么忽又如此沾滞。”宝钗又提起袭人、柳五儿之事,黛玉道:“五儿呢,还有商量。他和袭人恩义已绝,我提过多次,总不答碴。这种事也不能勉强的,若凑足金钗之数,我倒另想了一个人,就是从先在怡红院的春燕,但不知她嫁了没有?”宝钗道:“我听说春燕跟着她妈过苦日子呢?若找她也还容易。”

    黛玉道:“姐姐先把春燕和五儿拨到怡红院,将来就好办了。你连一个鹦哥还找了回来,何况她们旧人呢?”宝钗道:“那鹦哥真可爱,这一向都是莺儿亲自喂她,只可惜带不过来。”黛玉道:“姐姐又傻了,多少人都带得来,那有带不来的鸟儿。”宝钗这才恍然觉悟道:“下次我带来给你。”一时妆扮完了,同上去见贾母。

    贾母正和湘云说话。黛偷眼瞧湘云,果然春回眉黛,意态不同,便向宝钗挤挤眼睛,彼此微笑。湘云见了她们,微带羞涩,只站起含笑无语。贾母笑道:“今儿是云丫头大喜的日子,我算是她娘家人,替她办几桌喜席,把里里外外这些人都请上,连香菱、妙玉、秦、柳两家也别漏了。林丫头就替我办去,你看在哪里摆席合适呢?”黛玉道:“若人多了,只有涵万阁、结霞山馆两处宽绰,老祖宗看在哪里好?”贾母道:“就在函万阁吧。咱们等一会儿坐船过去。”又道:“凤丫头呢?怎么没来?你若忙不了,叫她帮着你。”

    黛玉答应了,刚好凤姐、尤二姐走进来,黛玉笑道:“姐姐,刚才老太太派了咱们俩替云妹妹办喜酒,这些事我不大在行,可全仗你了。咱们也得办得像样,别叫云妹妹撇嘴。”凤姐笑道:“昨晚上送房,今儿办喜酒,咱们索性连喜果子、红蛋都办全了,省得多费一道手。”宝钗笑道:“好好的事,到你们俩嘴里就说到歪里去了。云妹妹今儿怎这么老实,也不撕她们的嘴。”尤二姐笑道:“人家替她忙活了这些日子,说几句俏皮话,大家笑笑还不是该当的么?”凤姐、黛玉下来,便忙着分头料理。又要布置屋子,又要点菜备席,又要各处请客。忙到下午,一切齐备,赶即坐船来接贾母。

    贾母从上房坐小轿子,至香胜亭换船。鸳鸯、翡翠搀扶进舱,凤、黛二人陪着说笑。一路水光花气,迎人生爽。船到小琼华,宝玉、宝钗和迎春、香菱、智能、尤氏姐妹都在柳阴下迎候,只不见湘云。贾母问道:“云丫头呢?”尤二姐把湘云推向前,原来在众人背后躲着。宝钗、黛玉等不由得都笑了。妙玉只在阁下等候,见了贾母,也有一番谈叙。宝玉引贾母先至廊间坐下,看了一回景致,方才进屋入席。贾母席上,是迎春、香菱、尤三姐陪坐,湘云坐了主位;凤姐、尤二姐、宝钗、黛玉、宝玉另坐了一席。

    鸳鸯却和晴、鹃、麝月、钏、芳、藕、四儿等另在花格子外三间西厅,摆了两席。妙玉、智能都吃素,另备素斋。林成璧、柳湘莲、秦钟的席只摆在廊外。宝玉在席上吃些果食,便往廊外招呼成璧、湘莲诸人,一时又到西厅,和晴、鹃等打趣取笑。贾母嫌席上不大热闹,把鸳鸯叫来行令。先用喜字飞笺,香菱起令。香菱想了一回,瞅着湘云念道:“喜则喜你来到此。”自己和湘云各饮一杯。大家都道:“这句说得真巧。”底下轮到湘云,却想不起曲句。

    那桌上尤二姐笑道:“我替你说了罢,喜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宝钗笑道:“云妹妹这两天真有这个意境。”湘云道:“句子是有了,这喜字还在我身上飞不出去哟。”贾母笑道:“原是你的喜,别人怎么安得上?”鸳鸯瞅着尤二姐只管笑,尤二姐一诧异,才想起牡丹亭原句是,“等”字不是“喜”字,不觉脸上飞红。幸亏湘云接着道:“我也想出一句,‘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数那喜字飞到尤三姐,尤三姐故意不肯喝,大家一阵起哄,才岔过去了。随后尤三姐喝了门杯酒,念道:“非是俺辞家喜浪游。”飞到贾母,贾母举杯饮了,也是想不出句子。

    鸳鸯替说道:“可喜那路接仙源近。”数去恰是迎春,迎春拿起杯子,正在凝思,只听贾母道:“曲子里带喜字的太少,咱们另换个省心的吧。”凤姐另取一个牙筒,送到贾母席上道:“老祖宗改这个吧。”原来每根筹刻着一句唐诗,并各种饮法。大家推贾母起令。抽出一根,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私语者饮。”迎春正和香菱说话,鸳鸯捉着,强迫二人都喝了。

    紧接着迎春抽的是“‘媚眼偷看宿鹭窠’旁视者饮”,遍看座中,只尤三姐正向廊上偷看,也捉住她喝了一杯。香菱接过牙筒,摇了几摇,掉下一根,看那诗句是“‘落花时节又逢君’久别重逢者饮。”笑道:“这正该云姑娘喝了。”鸳鸯将湘云门杯斟满,湘云本不怯饮,举杯饮尽。

    随后尤三姐抽了一根,是“‘春色满园关不住’离座者饮。”香菱刚站起要往那席上和宝钗说话,被鸳鸯拉回来,迫着她喝了。底下轮到湘云,湘云笑道:“等我抽个好的。”抽出一看,脸先红了。大家看是“‘洞房昨夜停红烛’新婚者饮。”都笑道:“这正是好的,除你还有谁呢,快喝吧。”湘云道:“新婚两字总合不上。”

    凤姐走过来,笑道:“就连你从前算上,也不过两个月,还得算新娘子呢!”一面将酒斟满,送到湘云唇边,说道:“喝这杯早生贵子,白头到老。”湘云仍不肯喝,被她灌了大半杯。鸳鸯将牙筒递与贾母,贾母道:“算由我收令吧。”信手抽出一根,是“‘善能月魄羞难掩’脸红者饮。”湘云本有几分酒意,又连灌两杯,此时两颊飞红。鸳鸯又强她干了一杯,方罢。贾母微倦,便扶着鸳鸯走到暖阁,向小炕上歪着。众人散坐说笑,也有在廊下散步的。

    一时夕阳渐下,彩霞满室,半轮皓月已从东山渐渐飞起。黛玉又请贾母和众人入席用饭。贾母只吃了半碗八宝莲子粥,叫鸳鸯去看了船,先回去歇息,凤姐、尤二姐都跟随去了。这里众人仍坐廊看月,妙玉向来和湘云最好,同倚栏角深谈。妙玉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如今也有了家了。”湘云道:“我哪里敢做此想,全亏得宝哥哥、林姐姐,费尽回天之力,居然给办到了。可是从前心里头已成了槁木寒灰,此时一线春回又添了许多的酸苦辣,别人哪里知道呢?”妙玉道:“就我得返此间,也深叨宝公之惠。据警幻说他本是补天灵石转世,所以有此神力。此话倒可以共信的。”

    正说着,黛玉凑了过来,湘云等便将话截住。黛玉向妙玉周旋一番,又向湘云道:“宝姐姐家里有事,今儿晚上就要家去,你两边都是闲住,又难得来的,索性多住两天再去,我这里有人送你。”湘云正合心意,却故做从容道:“也好吧。”黛玉又道:“你有什么话带去没有?”湘云道:“也没什么话,只叫翠缕留神看守,别大意了。”黛玉道:“这层尽可放心,宝姐姐先回去,一定照应得到。”

    宝钗正和迎春、香菱等闲谈,黛玉转身过去使将湘云的话告诉与她。见廊下成璧、湘莲诸人已先散了,宝玉也不在这里,同侍女们,方知宝玉、湘莲酒后高兴,往芳草坪去比剑。尤三姐要拉香菱去看,香菱不肯,自和迎春一路回去,钗、黛二人也便分路回留春院。歇了好一会儿,将要卸妆就寝,宝玉方才回来。

    黛玉故意说要将袭人、五儿凑成金钗之数,宝玉不敢与黛玉争执,只闭眼装睡,不答一言。还是宝钗说出实话,找的是五儿、春燕。宝玉方有笑容,说道:“很好的一件事,为什么你们单要呕我呢?”次日仍是五更即起,宝玉因宝钗单身独返,不甚放心,又打发晴雯送至荣府。

    其时天已微亮,宝钗又找补了一觉,然后起来,先至拢翠庵寻惜春。惜春闻知湘云之事,微笑道:“二哥哥只知骂那些禄蠢,我看你们都是情蠢,生被这情字结网住了。”宝钗道:“你这话未免近于偏激,佛家拈花微笑也未必是无情的,只看这情用得正不正罢了。”坐了一会儿,又到湘云卧室,嘱咐翠缕一番,方往王夫人处。此后每日总要亲自去看看,或是自己没空,也打发莺儿去探问。

    一连三日,湘云尚无回来消息。宝钗想到湘云究竟是生魂,不比自己吞过仙丹的,若在那里久居不返,难保无游魂夺舍等事,心中甚为担虑。直至第四日,翠缕方来送信,说道:“姑娘醒过来了,请二奶奶别惦记。”又向莺儿道:“昨晚上紫鹃送姑娘回来,四姑娘在梦中还见着她,说了好些话呢。”宝钗又亲自去看了湘云一趟,听惜春说起,果然见着紫鹃,并非入梦,大家叹异。

    时光匆匆,转眼已到放榜之期。那日宝钗起得较晚,刚在梳洗,听得外面一片吵嚷之声,正要打发人去问,焙茗已拿着报条进来。秋纹接过来看了,回道:“奶奶大喜,蕙哥儿中了,还是第七名举人。”原来闱中写榜,先从第六名写起,所以报得最早。

    宝钗连忙至王夫人处道喜。李纨、梅氏也在那里,都向宝钗称贺。只谈到名次巧合,不免怀疑。王夫人道:“我那天问牙牌数,占的是中必叠双,这不是验了么。”宝钗道:“那回见着二爷,他说蕙哥是必中的,和他名次相等,可见什么事都是前定的。”李贵去看榜,直到三更后回来,果然第七名贾蕙,是江南应天府官阴生,这才放心受贺。

    次日贾蕙分具贽敬、门敬,去见各位师门。先见了房师张编修,问起家世,甚替贾蕙惋惜。说到闱中元已十多天了,偏那正主考余中堂是个假道学,因这本是官卷,怕人说他阿谀附朝,故意挑剔五策骈体违式,要归入副榜。还亏得本房力争了好几次,才把第七名卷与元卷互调。

    贾蕙听了,甚为感激,说道:“门生初次观光,蒙老师如此成全,已属万分侥幸。况且先君也中的是第七名,或者此中高下也有定数。”张编修道:“若如此说,中第一倒不如中第七,巧合了家传衣钵,倒成了佳话。”后来又去见各位座师,那三位也是同声叹惜。

    不知那余中堂见了贾蕙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