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在留春院一觉睡醒,见花影满窗,约略辰牌已过。紫鹃闻黛玉醒了,忙过来服侍。黛玉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紫娟道:“二爷一早起来,就和晴雯去寻麝月,说是赶早坐飞船去。”黛玉道:“他们就没拉你么?”紫鹃道:“二爷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来谁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没有见过这样疯疯颠颠的,成天家只是玩不够。”紫鹃笑问道:“那飞船到底是怎么做的?”黛玉笑道:“知道他和柳二爷怎么拾掇的,远看着只像一只大风筝,无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操纵升降罢了。”

    原来这飞船的制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宝玉想的法子,和柳湘莲、秦钟商量多次,又画出图样,仔细斟酌定了,方才按式试造。那形式宛然是一只飞鸟,有头有尾,两边支着翅膀,从翅膀里安了松紧带,一松一紧,那船便逐渐飞起。船身及一切装设,全用的轻藤细竹,取其不占分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试演过几回,起初飞起至两三丈高,略为盘旋,便即落下。后来又减轻了分量,添了零件,慢慢地升得高了,驾得也比先稳了。这一向宝玉每天早起,必往园中芳草坪和秦柳诸人试演一回,只不曾带过女眷。

    那晚黛玉去寻宝钗,宝玉在家和晴雯、紫鹃谈话,说起飞船,十分得意。晴、鹃二人也都觉希罕,晴雯向来贪玩好动,笑道:“你只顾自己玩,也不带着我们去坐坐。”宝玉笑道:“我怕你们胆小,要去不是现成的么,咱们明天就去。”紫鹃道:“你们只管去,别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来,找不着人,一定要说的。只要做成了,哪一天不好坐呢。”宝玉道:“她不去,咱们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样。”当下便打发侍女出去,和柳湘莲、尤三姐说定了,在芳草坪会齐。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却赶上黛玉回来了,说了好一会的话,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赶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寝。

    次日宝玉醒来,见屋里黑沉沉的,心想别碰上阴天下雨就玩不成了,连忙起来,一看,原来晨曦未上,为时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脸贴绣枕,两腮红得似雨后海棠,一绺漆黑的头发垂到枕畔,身上穿着茜红软罗的小夹袄,玉臂半露,微闻股香,瞧着可怜、可爱,不忍将她唤醒,就拿起一根细灯草,向她鼻孔里微搅,晴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两眼半睁半闭地说道:“又是哪个小蹄子来搅我,把我搅醒了,你也没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宝玉笑道:“也该起来啦,你不是要坐飞船去么?”

    晴雯这才知道是宝玉戏弄她,瞅了宝玉一眼,笑道:“敢则是你,亏得我没骂出来。”说着连忙披了衣服,挽起头发,走下地来。先服侍宝玉梳洗了,吃了果点,自己也赶着洗脸理妆。一时紫鹃醒来,笑道:“你们真是赶早,拿玩的事当正经。”晴雯笑道:“你只管睡你的,太阳还没有晒屁股呢?”宝玉等晴雯妆罢,便和她同往蘅香院。走到院里,晴雯道:“麝月这蹄子一定没起,咱们堵她的被窝去。”不料麝月早已起来,正和四儿在窗前对镜梳头,见宝玉等进来,笑道:“今儿真是早班,那栝树上的太阳还没下来呢。”晴雯道:“你就快梳吧,今儿有好玩的,带你玩去。”麝月问道:“什么好玩的?这么要紧?”

    宝玉方说起去坐飞船。四儿道:“那飞船做好了么?让我也开开眼去。”晴雯笑道:“见人家上毛厕就屁股痒痒,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宝玉道:“多一个人还不要紧,只快些收拾,别磨蹭时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爷你急的是什么?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飞船还会飞跑了不成?”

    等一会儿,麝月、四儿梳完头,都换了衣服。侍女们端上燕窝粥来,各人吃了一点,又让晴雯也吃了,然后同出院门。绕过柳堤,缓步向芳草坪而来。此时,初日蝉鸣,花枝上晓露犹湿,比平常分外幽静。走过几折山坡,才是绿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家都说,这可到了。四儿问道:“那飞船呢?”宝玉指着那边草地上一个大风筝似的说道:“你看那不是么!”

    众人走近前来,见那船是细竹做的,有舱有门,制做精巧,只不见柳湘莲夫妇。晴雯道:“别是昨晚上送信的没送到吧?”宝玉道:“不能啊!也许三姨儿喜欢打扮的,还没梳好头呢。这里又没人找去,只可等等,横竖他们必来的。”众人在石墩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尚无消息。晴雯道:“咱们先上船去吧,也许他们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个急性子,一会儿也等不得。”宝玉道:“先上去也好,比这里坐着舒服点。”便领着她们三人同上船去。

    刚拉开舱门,舱里正有人往外走,迎面碰着,正是尤三姐。一见他们,笑道:“我们等得不耐烦,估量着必是侍女们传话传借了,正要找人去问,你们倒来啦。”晴雯道:“我们在船外也等了好半天,还不断地说话,你们瞧不见也罢,怎么也没听见?”柳湘莲在舱内,听见尤三姐和人说话,知是宝玉等人来了,忙即迎出相见,笑向宝玉道:“我就知道你带上几位娇宠,牵牵扯扯地决早不了。”宝玉笑道:“这可冤枉了我们,我们在外头也等得心焦,还以为二嫂子头没梳好呢。”说着话便一同进舱。

    舱中一色的细藤椅,各人随意坐下。湘莲笑道:“幸亏多下几张椅子,才勉强坐下,将来还得另造一只大船,预备两位奶奶和你的十二金钗都坐得下才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向隅了。”宝玉笑道:“柳二哥又说话了,哪里都要同时坐下。今儿你坐坐,明此她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这只小船不是也够了么?”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戏词真熟,信口一编,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么会说,到了别扭的时候,还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两个劝架的。”宝玉道:“别瞎胡扯了,咱们正经开船吧。”

    湘莲把那两翅的上下销息鼓动了,这船摇了两摇,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试坐,都觉着头晕心震,慢慢地越升越高,倒平稳了。睛雯指船上三字篆书匾额,问宝玉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宝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鹏,比方它像个鹏鸟。”晴雯笑道:“这只船真像个大鸟,咱们在鸟肚子里,又像个什么?”麝月从玻璃小圆窗看下去,只见一片迷茫,不知东西南北。脚底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便是太虚幻境。看那溪水,只像一条曲线。近处山阜,只是小小的几个绿团,忙唤尤三姐和晴雯、四儿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宝玉、湘莲二人是见惯了的,还在那里说笑。

    一会儿这船更放得高了,连太虚幻境也辨认不出,都混在迷茫烟霭之中,只觉一片一片的白云,如拖棉撒絮一般从窗外飞过。再往下看,惟见小小的几星黑点,几根黑线,余外都是白蒙蒙、青沉沉的,一眼看它不尽。先时还有云影来去,此时形影俱绝,远近空中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红绿大盗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必定也是这般光景。”晴雯道:“他一个肉身人,哪能飞到这般高呢?若不是亲自上来,任谁说也没人肯信。咱们总算开过眼了。”四儿道:“你看四海里没边没岸,若万一摔了下去,还找得着么?真要像二爷说的,化了灰,化了烟,被大风吹去呢。”

    麝月道:“你还以为咱们是血肉之体么?横竖只剩个灵魂,摔到哪里也不要紧。”晴雯道:“到底还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豁不出去呢。”宝玉听她们胡谈,不觉扑哧地笑了。湘莲道:“怕是不怕,咱们宁可拿稳点,别再上去了。若上去碰着罡风,那就保不了险啦。”尤三姐道:“我听说离天近了才有罡风,咱们快到天上了么?”宝玉道:“虽没有到,也不多远了。咱们虽不怕罡风,这船可抵挡不住,万一真把她们折腾下去,事情就大了,还是慢慢往回走吧。”湘莲扳住销息,徐徐下降。到转向的时候,大家又觉着眩晕,渐渐看见云影鸟影,往下看已见太虚幻境花花绿绿的影子。

    晴雯道:“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没上来,只盼着上来,上来了,又怕下不去,这可何苦来呢?”宝玉笑道:“你别笑她,世上那些禄蠢都是这种心理,只怕比她还要胆小,骑着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只想做个剑仙,飞行天下。今天这一来,倒把我的高兴吓回去了。”一时飞船下降,正落在会真园芳草坪里,大家都忙着下来。晴雯向尤三姐道:“三姨儿,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么?”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来陪老太太看小牌,此刻先家去歇歇。”说着便同柳湘莲出园,自回前院去了。

    这里宝玉带着晴雯、麝月、四儿,同回留春院。一进院门正遇着金钏儿,瞧见宝玉,便笑道:“你们倒好,一早起瞒着人就去坐飞船,那是什么希罕玩意,得什么样脸子才配坐哟?”宝玉笑道:“只要你喜欢,明儿我和你两个人坐去,任什么人都不带,你说好不好?”金钏儿笑道:“我的小脸也得配,别把我折坏了。连二奶奶都没坐过呢。”宝玉拧了她一把,笑道:“你这嘴是怎么长的,叫人又可恨又可爱。”晴雯问道:“二奶奶在屋里么?”金钏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

    宝玉想起还没给贾母请早安,连忙也出园前去。从茶靡架下走过,芳官正在那里掐花儿,宝玉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芳官眼睛也不抬一抬,只说道:“你们坐飞船也不带着我,叫我和谁玩去?‘宝玉笑道:“就是那只小船,若都去哪里坐得下,横竖早晚都要坐的,决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着嘴道:“人家坐剩下的才给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宝玉笑道:“算了罢,我怕吃酸的,这点子就够受的了。”说着便往贾母处。

    贾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凤姐、尤三姐围绕说笑。正提着宝玉,鸳鸯见宝玉进来,笑道:“凤凰可飞回来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们打发人追去,那时候你正在半空里,可怎么追哟!”凤姐笑道:“我早起看到树梢前头一个大沙雁,只道是人家放的风筝,还叫二姨来瞧。到底她比我知道得多,说这是宝二爷和柳二爷做的飞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咎见过船会飞的。这一飞不飞到天河里么?”贾母道:“宝玉,你的飞船也试验过了,收起来吧,那不是闹着玩的。”宝玉笑道:“老太太没坐过,看着怪悬的,实在不相干,比咱们池子里的小船还要稳呢。老太太若不放心,只坐一回便知道了。”

    一时,侍女们回道:“秦大爷要见。”宝玉忙即出去见秦钟,众人仍陪着贾母说笑。贾母又对黛玉道:“宝玉那牛性子,我说他不听,还是林丫头劝劝他,他倒听你的话。什么不好玩,何必单要玩那个呢?”黛玉答应了。贾母留大家同在上房午饭,吃完了,然后各散,贾母自歇中觉。

    此时夏日渐长,紫鹃拿着针线,至含晖水阁廊子上做活。一则因那里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则借此乘凉。刚好金钏儿从上房取果碟下来,顺路至此闲逛,看见紫鹃,笑道:“你倒会寻舒服,这里过堂风儿,又临着水,有多么凉快。我也舍不得走啦。”歇了一会儿,便往湖春馆取来花样粉笔,也在竹几上仔细描画,一面和紫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问道:“这活计是你自己的么?”紫鹃道:“我哪里用得着这些细活计,还不是二爷和姑娘用的么。天长了,不做活也是白闲着,借它解解闷儿。”

    金钏道:“我们二爷什么事都随和,单是这些活计不肯用外头做的。从先袭人一个人忙不开时,常找姑娘们帮忙。如今又添上二奶奶的一份,只靠你一个人如何忙得了?”紫鹃道:“他们不是不会做,就是懒得动手,白央求也不中用,只可我笨手策脚地赶碌罢。”金钏儿道:“若说手工,得数晴雯是个尖儿,偏不肯正经干。从先在怡红院轻易也不动一针一线,如今还是那个样,天天只找好玩的,也没个腻,你们搀和搀和就好了。”紫鹃道:“这也是各人的脾气。我素来就不喜欢那些,他们今儿早起。找我去坐飞船,我还不去呢。”

    金钏儿道:“那飞船坐一会儿开开眼,也就算了。我看着二爷二奶奶时常家去,倒觉着眼热。我家里还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她们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奶奶,多咱再回去,把我带了去,看看她们娘儿俩,我也没别的牵挂了。”紫鹃道:“这是你的孝心,姑娘没有不答应的。我听说宝姑娘一半天又要来了,也许打发你送她回去,借着家里瞧瞧,倒是个机会。”金钏儿笑道:“他们真方便,今儿我来,明儿你去,跟在家里住着,也差不了多少。是怎么修了来的?”

    紫鹃道:“饶这么着,太太见二爷回去还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远省做官,一辈子还许见不着一面,那又怎么样呢?”说着又见芳官、藕官走来,向金钏儿道:“哪里都找到了,谁知你在这里纳福。”紫鹃道:“你们俩这两天倒空闲。”芳官道:“旧的都会了,新的还没编,可干什么呢?”藕官道:“大热的天,你们在这里纳着头做活,吃了饭也不消化,跟我们划船去罢。”金钏儿道:“太阳还没下去,船上也晒得怪热的,还不及这里坐着凉快。”芳官道:“我们把船划到阴凉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莲蓬,高兴再哼上几句,不比闷坐着强么?”金钏儿被她们说动,当下将花样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鹃仍旧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问她这半天到哪里去了,二奶奶找了你一回,也没有找着。紫鹃道:“我在水阁那边做针线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谨了,大长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谈了好一会儿,吃过晚饭,宝玉、黛玉方从贾母处下来。紫鹃、晴雯同迎出去,黛玉说起宝姑娘今晚来,你们不拘哪个,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鹃二人答应了。晴雯又回道:“三姨儿送了四盆花来,这屋里摆的就是。”

    黛玉走过去,见每盆都开着许多双花,幽香袭袭,陡然想起那年工夫人给自己和宝玉每人一盆兰花,也是双花满放,当时以为是个吉兆,哪知道转眼就成了生离死别。经过生离死别,以为是绝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团圆,好似兰花有知,预为始离终合之兆。思前想后,不觉得呆了。宝玉见她如此,不知又触起什么心事,连忙拿话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弹的猗兰操,也没有弹,今天有这么好的兰花,不可不酬它一曲。黛玉只楞楞地,说道:“我哪有闲心思弹琴呢?”

    宝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弹着玩玩,你从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师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曲意慰藉,便道:“那猗兰操是成调,没多大意思,我另弹个海山操罢。”宝玉连忙取下壁间瑶琴,亲自拂试,放在琴案,看黛玉抚弦按曲,只在旁端坐静听。

    原来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见渺渺真人弹琴,也略得其传授,所以听得进去。起先只听得叮噔之声,弹过一两段,那琴声渐渐高了。听到中间,顿觉苍凉满耳,好似一片天风海涛之音,奔泄指上,不由得击节赞叹。

    正在凝神领略,忽见紫鹃掀起湘帘,晴雯搀着宝钗进来,笑道:“这屋好香,正该在花下弹琴,不用点香了。”黛玉忙歇下琴来,迎前相见。宝钗道:“妹妹索性把这曲弹完了,咱们再说话儿。”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弹完,姐姐也弹上一曲,让我学学。”宝钗笑道:“大远地来了,什么话都没得说,就弄起丝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横竖要见了老太太才回去,这一半天决走不成,说话的时候尽有呢。”宝钗道:“也好,我前儿刚谱了一阕新曲,要寄给你的。因为要来,就搁下了,等一会弹给你听罢。”宝玉道:“妹妹,你先弹你的。”

    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弹完了,余音渺然,更觉苍凉无尽,一时推琴起立,笑对宝钗道:“这可要听姐姐的阳春雅奏了。”宝钗笑道:“你这一说,我更弹不下去了。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岂只三年没弹,只怕连工尺都记不准呢。”宝玉笑道:“姐姐,你在家里还这么客气,说给谁听哟!”宝钗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试抚,她是弹惯了的,虽然搁下多时,到底与生手不同,渐渐琴和指协。黛玉细听,她弹的是:

    山遥遥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感所思兮何许,佩幽兰兮盟素襟。

    歇了一会儿又弹道:

    望太虚兮为乡,驾飞鸾兮从子翔。之子所居兮云阿桂堂,银河渺渺兮风露凉。

    黛玉一面听着,悄悄地说与宝玉。宝玉字字领略,微笑道:“这第二叠意味更深,太虚为乡,不就指的咱们这里么?我虽不大懂琴理,也觉得她做得好。”黛玉道:“别尽着说话,且听她怎么接的。”一会儿又弹道:

    昔之遇兮何郁骚,今之遇兮心陶陶。惠而好我兮招我游遨,情耿耿兮天月高。

    宝玉听黛玉不说了,笑道:“这词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们俩的情分了。”黛玉道:“这里头也有你呢!”宝玉道:“我听着真有趣,就是骂,我也爱听。”黛玉微笑道:“你这话就是外行,琴曲里哪有骂人的。”又听她弹道:

    生生死死兮双缠绵,天上人间兮永相怜。永相怜兮共怀抱,情衷如环今千万绕。

    黛玉听完了,忙向宝钗道:“此情相与,惟我两人。等我闲了,也谱一曲奉酬,以志永好。”宝钗站起来说道:“这是前儿晚上独坐无聊,随意自写的。今儿还是头一次试弹呢。”黛玉命紫鹃将雪梨茶沏来,和宝钗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宝玉问道:“云妹妹的事姐姐问了没有?”宝钗笑道:“若没问,怎么来回话呢?她说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个秀才。老太太大事前一天过去的。”宝玉笑道:“这倒好,他也姓林,别和林妹妹是一家罢。”宝钗笑道:“你说的是笑话,外头真有人说他是林姑老爷同族,还承继给姑老爷做儿子呢。”黛玉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们家几代单传,连过继的都没有,我还配有兄弟么?”说着眼圈便红了。

    宝钗道:“妹妹,不是我说你,到底还是心眼太窄。这有什么伤心的?姑老爷成了神道,江淮人家,谁不称道此事呢。”又问宝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谁办?”宝玉道:“只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书差都熟识,只要准知生卒年月,就查得着。如今有了姓名,更好办了。明天就请他去一趟。若找着了,就接史妹夫同来。你告诉云妹妹,在家里听喜信吧。”宝钗道:“我把这话告诉云儿,她感激得了不得,还不住地掉眼泪,我见她怪可怜的,林妹妹托我带的话,倒不好意思和她取笑了。”

    宝玉笑道:“咱们要说正经的了。我有个好玩意等着你呢。”宝钗道:“不是那新造的飞船么,居然造得这么快。”宝玉道:“这是谁多这个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说穿了,就没意思了。”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嘱咐我,不许你再坐,你还不收了么。”宝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还不让我玩玩,等玩够了才收呢。别看老太太这么说,过天请她老人家坐上一回,就放心了。”正说着,麝月、金钏、芳官、藕官等都来见宝钗。另有一番说笑,方把话截住。

    麝、钏等走后,晴雯、紫鹃又进来服侍钗、黛二人洗脸卸妆。宝玉只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她们。黛玉笑道:“姐姐不许你闹她,还不到那屋里早些歇着去。”宝玉扑的一声笑道:“咱们昨儿晚上怎么说的,你又来扯后腿,谁能听你的哟?”说得黛玉也笑了。紫鹃侯宝钗卸妆已毕,趁空回道:“金钏儿求求姑娘,明儿宝二奶奶回去,派她送了去,借此看看她娘和她妹子。我想也是她的孝心,姑娘应许了她吧。”黛玉道:“她去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宝二奶奶还得住一两天才走,你叫她听信就是了。”

    晴雯问宝钗道:“我听说袭人又回来了,可是真的?”宝钗道:“说起袭人也可怜。那姓蒋的过去了,没留下一个大钱,她一个人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情愿进来当个老婆子。如今补了老陈妈的缺,在怡红院做点零碎活,还要受秋纹、碧痕的闲气。哪里不养闲人,她究竟是服侍过二爷的人,养她一辈子算了。”说着,拿眼瞟着宝玉看他什么神气。宝玉却只当没有听见,倒是晴雯说得大方道:“一个人太兴头过了不是好事。好原先在怡红院是什么分儿,若不是多走了一步,除了奶奶们就要数着她了。如今折了志气,情愿当老婆子,这也就够她受的,还挤对她做什么?。”紫鹃铺了炕,见宝钗、黛玉无话,便同晴雯退去,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先起,至贾母处打个照面,忙即往寻秦钟,告诉他林成璧姓名,及生卒年月,又亲自写信给阎王,说明此事,托其招呼。一面叮嘱秦钟道:“这封信且带去,若底下查着了,就不用再递。你到那边瞧着办吧。”提另又写了禀帖,给祖爷爷、爷爷请安,并托秦钟带去。秦钟受了宝玉重托,当天便动身往阎都去了。宝玉回园,先至芳草坪,将飞船备妥,然后回留春院。

    等了一会儿,宝钗、黛玉方从贾母上房回来,在院里看花。宝玉趁她们高兴,便要同去试坐飞船。黛玉笑道:“我们刚回来,还没歇住脚,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寅刻等不得卯刻的。”宝钗道:“他既说了,早晚得坐一回。早坐也算了却一事。”宝玉道:“说好了,也不是马上就去。你们尽管歇歇,我还要点喽罗兵呢。”说着自去约了紫鹃,又往湘春馆去叫金钏儿和芳百、藕官。等她们都来齐了,这才同钗、黛向芳草坪行去。

    那飞船正停在草地上,黛玉走近瞧见了,说道:“这船这么大,只怕飞不起罢?别把我们摔在大海里去。”宝玉笑道:“你们不放心,我还更不放心呢。若把你们都摔在海里喂了王八,我就该死了。”芳官、藕官跑得快,先走上船去,众人也陆续上船。她们从未见这种玩意,到处走走看看,都没猜透其中机括。还是黛玉绝顶聪明,看到那两只大翅膀,笑道:“这船上下摆动的销息,必是在翅膀上。你们不信,只瞧着罢了。”宝玉笑道:“我们费了两个月的心思,被你一句话就点破了。”宝钗笑道:“我也猜着了几分,只没说出来。”金钏儿道:“二爷,你开上去,我们看看。”宝玉鼓动船翼,向空中慢慢飞起。

    鹃、钏、芳、藕诸人都有些头晕,宝钗、黛玉道根较深,却不甚觉得,只靠着玻璃窗看看风景,说些闲话。黛玉道:“你看那一条黑线,不就是咱们门外头的溪水么?”金钏儿道:“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就是咱们那园子。”芳官眼睛最尖,还隐隐看见涵万阁的绿琉璃瓦,渐渐升高,便都瞧不见了。只觉天地苍茫,风烟浩荡,下面有些黑点,只似芝麻粒大,认不清楚。宝玉笑道:“你们看这眼界如何?到这上头才算逍遥游呢!”

    宝钗笑道:“你这也是有蓝本的,古来列子的御风,墨子的飞莺,料想不过如此。你节取其意,采飞莺之形,参用御风之术,做成这个特别玩意。”黛玉道:“我们中国向不取奇技氵㸒巧,所以那些法子都不传。咱们不过做着远的,若有人仿这个制法,拿来载货行军,那些木船都用不着了。”鹃、钏诸人也唧唧哝哝,各自评论。

    忽然一阵飓风卷过来,这船歪了半边,飘飘不定,吓得大家都慌了。紫鹃连叫几声嗳哟,藕官将袖子遮了眼,不敢再看,芳官伏在宝玉身上,金钏儿只叫心跳,拿手按住心口,连钗、黛二人也不免花容失色。

    不知那飞船掉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