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母在元妃宫中听戏,寻宝玉不知何时走出,问黛玉、凤姐,也只顾听戏,不曾在意。元妃笑道:“宝兄弟必是去调度去了。”一时那出万年灯演完,只见芳官扮嫦娥出来,唱了一段开场的曲词,便说道:“今天是元妃娘娘千秋大庆,王母麻姑和各界群仙都来称祝,咱们来晚了一步,为的是编跳云仙舞,给娘娘上寿。”不免扮演一回,又道:“女孩子们还不上来献寿么?”

    说着,便有三十六个侍女,扮作彩衣宫娥,分作三队陆续上来,都向台前下拜,随即舞了一回彩灯。紧接着就演那鹤舞雁舞,十二个侍女演鹤舞的,每人一盏白鹤灯,拳足抖翅,作种种舞态,连人带灯舞成一片云彩。唱的是:

    端正是翦银幡珠杓转阳,又恰遇寿筵张。报添筹,仙一队翱翔。只见那金衣舞玉梅边,春宵漏长,更谁知引祥云紫盖天阊。驻凤驾,翠蓬乡,峙鏊山还与龙楼相望。况丹椒,是旧香,梦飞回尚许傍芝旗桂仗,喜今宵风先到台旁。

    黛玉道:“这曲词哪是月宫的旧谱,多半是他现编的吧?”元妃道:“倒也亏他编得如此清新流丽。”说着,只见那班鹤舞的或将集而旋翔,或乍散而复聚,或四散翱翔飞沉不定。那十二个侍女演雁舞的,又都拿了雁灯上来,参杂飞舞。有时一字横起似作势摩空,有时舞到半空忽又散飞潜伏,似眠沙黠水,一片歌声随着抑扬高下,唱的是:

    (扌双)云志,依仙掌,随阳愿,疑天上烟霄远。断羽成行,凭看偏翠海红桑,忽春来锦堂,眼前重见兴庆宫妆。

    迎春道:“这段普天乐也编得很有意思。”凤姐笑道:“有什么好!我听着全不懂,倒是唱的嗓音不错。”此时台上鹤雁两队穿插往来,忽而参错成群,忽而分立对阵,似离似合,乍距乍迎。白的是鹤,黑的是雁,起先还分得出来,渐渐搅成一团,只觉黑白迷离,似繁星乱晃。霎时歌声转处,又是十二个演花舞的,每人一朵花灯,按着十二个月的花季,从梅花直到山茶。花影幢幢,灯光闪闪,也穿插在鸿雁两队之间,曼歌缓舞。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见宝玉从殿外进来,向元妃道:“娘娘看她们小技还可入赏么?”元妃笑道:“有劳调度。我们只看现成的,未免太便宜了。”凤姐问黛玉道:“那月宫你是到过的,是不是这样舞法?我只觉得太热闹了,嫦娥向来冷静惯了的,未必合她的意吧?”黛玉道:“这舞的大谱还是月宫里抄了来的,可是添了无数的玩意,月宫里哪有这些灯呢?”宝玉道:“今天是祝寿大典,正该热闹一点,况且又排在万年灯之后,若没点灯彩,也未免减色。”贾母笑道:“我的眼睛本就花,叫这些花儿灯儿搅合着,更瞧不清啦。”正说着,那三十六个舞女联翩台舞,舞得轻盈宛转,如一群弱燕,唱的曲词更字字分明,宛如娇莺玉喘。大家听那曲词是:

    蜂狂燕莺忙,千影斗春芳,锦灯转处花风扬。向珠帘回顾,霞袂仙仙,依约惊鸿留祥。扶荔宫中,长春殿里,殷勤亲手按霓裳。待踏歌归去,倚琼枝惜取衣香。璧月楼台,瑶云院宇,元辰好夜,珍重勤红觞。蓬壶近,认欢场不是散花场。

    大家听着曲子,各自欢赏。又见演花舞的,从袖中散出许多花片,满台上似有无数彩蝶翩翩飞舞。忽然三队舞女蜂腰徐转,前后分行,摆成了两个千秋大字。藕官扮着星眸乌爪的麻姑,另一个旦脚扮了月佩云裳的织女,各唱了两套千秋新曲。这也是宝玉添出来的。元妃传旨赏给芳官、藕官锦缎各二疋,余人分赏荷包银锞。芳官等即在台上谢了。

    那晚上贾母等辞了元妃回去,已在子牌时分。众人在贾母处谈了一回,各自归寝。宝玉一路入园去,还同黛玉谈戏。黛玉道:“戏词确是好的,若说那出戏,我总嫌他过于繁密。就是凤姐姐她们也是这样说法。下次若再唱,还该重新编过,疏密相间才好。”宝玉也自折服。他自从听了黛玉劝他养心的话,每日虽还到静室中坐坐,却不象从先那样认真。

    新年里头,凤姐撺掇着宝玉、黛玉也请贾母逛了两回园子,究竟天气还冷,贾母又年高疏懒,每次只逛了两三处。或是到迎春房中歇息,或是至留春院歇个中觉,常时还是弄点吃喝,斗斗小牌,较为省心省力。

    转眼到了元宵,会真园中各处座落,都挂上纱绢琉璃及戳纱料丝各灯,也安排些银花火树应景节物。贾母因元妃有灯节归宁的话,命宝玉亲去传话,请娘娘回来宴赏。元妃当面答应了,又再三吩咐,一切都按着家常礼节,那些国礼概行豁免。那天元妃坐轿子至赤霞宫,宝玉率同黛玉、迎春、凤姐、尤二姐等只在正殿前迎候。元妃下了轿,扶着抱琴直至工字院上房,见了贾母,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让元妃在炕上坐着,大家陪坐闲谈。

    元妃道:“老太太那天坐的工夫还不小,没累着么?”贾母道:“那天有好戏听,倒不显累,第二天我还去逛园子呢。倒是娘娘招呼我们太周到了,一天也没得歇得。”元妃笑道:“我们看戏的人就多坐一会儿,也累不着,只有宝玉兄弟跑出跑进,累得一头是汗。只望大家说个好,你们还偏要批评他,我看着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凤姐笑道:“他的林妹妹先不肯说好,我们再说好也不中用。”宝玉笑道:“那出戏也是太繁密了,因为要凑凑热闹,就没有细想到。”无妃道:“今儿的灯想必又是热闹的了,咱们到哪里看去呢?”黛玉道:“娘娘那天说要到小琼华,今儿就在阁子上摆席,那里还得看。”

    于是贾母陪着元妃,坐了藤轿子,众人一路围随,直到含晖水阁。所过门阑、廊厦、偏缀,灯彩已觉十分富丽。贾母让元妃在水阁坐下,歇息一会儿,然后换坐灯船,向小琼华撑去。元妃倚着船窗,见皓月当空,寒光四射,照着湖水都成了一片银潢。遥望两岸灯影幢幢,楼台花柳隐约可辨,笑道:“这灯也就很可观了。若象那回归省的样儿,不但过于奢靡,而且未能免俗。”

    贾母道:“那也是皇家的制度,娘娘没见从前南巡的时候,咱们金陵几个大家都接过驾,那银子真象淌水一样的花去,谁敢说‘可惜’二字呢?”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祖上,就接过两回驾,至今还落下两句口号,说是‘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呢。”元妃笑道:“若说皇家的制度,管的人可太苦了。我从前在宫里住着,天天瞧见的只是红墙黄瓦、黑老鸹子。到了这里,黑老鸹瞧不见了,也只瞧的是红墙黄瓦。依我的本心,只要搬到这园子里,天天看着真山真水,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比干什么都乐。无奈还有些制度管着,不容我多走一步哪。”

    说着看看船中,只不见宝玉,便问道:“宝兄弟呢?”黛玉笑道:“他是坐不住的,在船头上帮着他们撑船呢。”凤姐喊道:“宝兄弟,娘娘找你。”宝玉放下篙子,忙进来。元妃道:“宝兄弟,你盖了这个好园子,也该好好的做几首诗,再找人做一篇记,才不枉这番心力。”宝玉道:“在这里的姐妹们没有几个,虽然做过两回诗,也不过一时遣兴之作,若做记可更难了。只有求娘娘赏一篇鸿文,庶几传之千秋,替园林增重。”元妃道:“我向来不大动笔的,哪赶得上林妹妹呢。”黛玉道:“娘娘何必过谦,那年做的省亲颂,大家都推服的,我们哪做得出来。”一路说着话,那船已到了小琼华。临水一带杨柳桃花映着灯光,分外妍丽。鸳鸯搀着贾母,抱琴扶着元妃上了岸。

    走进那函万阁,阁中灯影辉煌。正中摆了一席是元妃的座,侧面一席贾母陪坐,众人的席都在阁子外头。大家坐定,黛玉亲自送了茶。芳官、藕官拿牙笏上来,请点戏。元妃点了仙缘,贾母点的是舟会。当时就在阁外一个小小戏台,扮演起来。元妃、贾母和众人一面饮酒,一面听曲。一时芳官那出仙缘唱过了,便接演舟会,却是藕官主角。元妃道:“这两个听说都是梨香院的旧人,我当日没有在意,只记得有个龄官,唱得很好,如今还在咱们家么?”,凤姐道:“当时因为用不着她们,都打发出去,这两个还是宝兄弟找回来的。听说那龄官在外头唱了两年戏,如今嫁给东府里蔷儿了。”元妃道:“蔷儿是珍大哥抚养大了的,为什么不正正经经娶一个,倒要她做正配呢?”凤姐笑道:“娘娘不知道,如今的风气都要娶个女戏子,或是唱曲的,才算是阔。正配不正配他们倒不讲究。”

    坐至半席,元妃诗兴忽发,命抱琴取过笔砚来,一挥而就。笑对众人道:“我生平不娴气文雅,聊以记今夕之聚。”宝玉连忙接过来,与大家同看,原来是五律一首。写的是:

    元夕会真园宴集即事

    名园钟瑞气,嘉序接芳尘。

    人拟莲池宴,花留阆苑春。

    华灯辉绮席,宝月丽琼津。

    咫尺重闱近,何辞驻辇频。

    黛玉和宝玉首先赞美,迎春、凤姐等也都随声附和。元妃笑道:“我不过抛砖引玉,林妹妹必有佳作,不负胜游。”黛玉不免谦逊。贾母道:“若是做诗,咱们园子里还有两个诗人,但是外客,不便冒昧邀致。”元妃问是何人,贾母便说出香菱、妙玉。元妃道:“早知道这里还有禅庵,应该先去拈香才是。此时何妨邀她们都来一聚呢?”宝玉忙命侍女们分头请去,自己也自构思和作。

    少时,迎春和诗先成,呈与元妃。元妃看是:

    恭和元夕会真国宴集即事

    迎跸春风近,名园绿水前。

    莺花开绮序,灯月会华筵。

    略分情尤重,承欢景正妍。

    赏心欣此夕,咫尺是云天。

    看完了递与黛玉道:“你瞧,二妹妹不大做的,也比先长进多了。”黛玉正看诗,香菱、妙玉已随着侍女进来,同向元妃见礼。

    元妃向妙玉道:“妙师诗名心佩已久,未得领教。”妙玉含笑道:“方外畸人焉知风雅,娘娘未免过奖。”香菱和元妃本是初见,黛玉说起她从前学诗之勤,近来进境之速,元妃非常喜欢。又问知是宝钗的嫂子,也略问薛家情况。黛玉将元妃、迎春的诗给她们二人看了,便自去吟哦。这里元妃笑对凤姐道:“我在宫里听说姐妹们在大观园里结社做诗,羡慕的了不得。还有人说起凤妹妹也做诗哪,今儿倒不可不领教领教。”凤姐笑道:“我通共只诌了五个字,那能算诗么?怎么也传到娘娘耳朵里了?”

    贾母道:“上回宝丫头、云丫头还来这里做诗呢。若知道娘娘这么高兴,应该把她们也叫了来,那就热闹了。”元妃道:“她们两位来了我简直连影子也不知道,若知道,我也赶着来了。她们总以为我那里还是宫里的样子,轻易不敢去。其实有什么规矩呢?”此时芳官、藕官等唱完了那两出,又上来请点。元妃道:“咱们清谈也好,只拣那文静的吹弹一两套,别搅她们的诗兴。”劳官等下去,便吹弹起灯月圆来。一时妙玉、香菱的诗先成了,元妃看妙玉的诗是:

    春张曲宴集,迎节驻金兴。

    禊叙情无极,韶妍序及初。

    四围金翡翠,千影锦芙蕖。

    永志芳游盛,和风接佩琚。

    又看香菱的诗是:

    别馆笙歌盛,芳游及上元。

    堤花低拂佩,帘月近迎樽。

    敲钵忙诗事,飘灯记梦痕。

    鸾舆归路晚,萧鼓隐千门。

    元妃看完了,笑道:“毕竟是诗人之作,与愚姐妹不同。”又指妙玉那一首尤佳,当下便与妙玉、香菱闲谈。忽想起从前之事,笑问道:“那年归省,我还记得到拢翠庵拈香,也见着几位方外,彼时何以未遇妙师?”妙玉道:“我从苏州玄墓辗转至京,得入贾府,那时已在娘娘归省之后。人生一面,皆有定缘,就是此番得侍宫仪,也岂是初料所及。”元妃道:“闻说妙师在京与四妹妹最契,愚姐妹中只她向佛坚笃,妙师看她将来成就如何?”妙玉道:“心即是佛,心外无佛。只要她持念精坚,纵有外魔也不足为害。我是信她必有成就的。”元妃又问香菱常看什么诗,香菱道:“我从前最喜看李义山的集子,近来倒常看杜诗。”元妃道:“玉溪生本来是学社的,这倒是一条正路。”

    凤姐此时正陪着贾母闲谈,黛玉却在廊下看灯。远远看那柳堤上一带灯光仿佛是一条火龙似的,倒射水里,成了好些条的金线,不觉就看住了。猛一回头,见宝玉坐在帘前,尚在那里写诗,写了一回,又要涂改,便问道:“你还没作成么?”宝玉道:“我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做了两句,总不惬意。”黛玉道:“你听见没有,连妙玉、香菱后来的都交了卷,我可顾不得你了。”说着便走进阁中,取笔写出,呈与元妃,那诗是:

    恭和元夕会真园宴集原韵

    清游淹令序,胜境脱凡尘。

    飞临重楼月,移桡一水春。

    草香瀛苑路,花开武陵津。

    宫漏层霄永,何烦问夜频。

    元妃看了题目,笑道:“仓促之间还要步和原韵,到底是名手不同。”又看那诗,更为称赏,道:“要推这首压卷了。”黛玉道:“我正为诗思难涩,借着步韵,倒容易成篇,哪有妙公做得超脱。”说罢,又走到帘前,见宝玉诗已做成,替他斟酌了两个字,宝玉才誉出呈进。迎春笑道:“宝兄弟如此矜持,必有惊人之句。”元妃道:“若在天宫压倒群仙倒还容易,只怕床头捉刀人,不容他不低着呢。”一面看宝玉的诗,是:

    始春从宾灯,月入珠帘宽。

    歌板喧棠舫,觥筹乱药栏。

    一奁函远近,万象占高寒。

    何幸宫车驻,星辰隔坐着。

    贾母问道:“宝玉做得如何?”元妃道:“这首也不在林妹妹以下,决不象他从前做的。”贾母道:“他近来还时常用功呢。”侍女们送上酥酪,原来黛玉知元妃爱吃,特为预备的。大家也跟着吃些,又看了一回灯,仍旧坐船至含晖水阁,送元妃、贾母换乘藤轿,出园而去。宝黛等直送元妃至正殿外,看小太监们引轿子走远了,方自回园。

    此后年节已过,贾母无事,仍同凤姐、迎春、鸳鸯及尤氏姐妹斗牌消遣。却因贾夫人走了,不免时常思念。过了些时,天气渐暖,太虚幻境那些仙女见风光明媚,都挈伴出来游春。宝玉、黛玉和凤姐劝贾母也坐了藤轿,从赤霞宫出去,一路随意闲逛。遇着清溪芳树,风景好处,便将轿歇下玩赏片时。那些仙女们敬重高年,又见贾母和蔼可亲,也陪着说长道短,如同家里人一样。其中有一半认得黛玉的,更显得亲热,也有跟着轿子和黛玉凤姐说说笑笑,一直跟到赤霞宫来的。也有来赤霞宫问候贾母,看望黛玉的。因此人来客去,很不寂寞。

    到仲春天气,园中群花更盛,贾母约了众仙女在会真园开个赏花会,到的也有几十个人。有会吹弹的,有会杂技的,也有能书会画的,各奏所长,大家尽情取乐。贾母见过她们,只命黛玉、凤姐、尤二姐等分起款待。黛玉忙不过来,又叫晴雯、麝月、紫鹃、金钏诸人也帮着招呼。那些丫环们都是喜欢热闹的,陪着众仙女采花斗草,又在牡丹院打一回秋千。众仙女中也有胆小的,不敢上去。有些会玩的都是身轻如燕,兜上了秋千,只来回打了几转,便已起到半空。罗袂翩翩,彩带飘扬,舞出各种各色,煞是好看。

    金钏儿见了,陡然高兴,一脚也登上秋千。紫鹃忙道:“那可不是玩的,摔了下来比掉井还重呢。”金钏儿撇嘴道:“你说的就那么娇嫩,这玩意我从前也玩过的。”芳官替她送起,耍了十几转,渐起到高处,便觉得有些头晕,只可慢慢的放了下来。晴雯笑道:“你哪里成呢,等我玩玩给你看吧。”说着便轻身直上,自己兜起,渐起渐高,也似飞到半空里似的。

    大家仰看,只见她衣袂飘扬的影子,一会儿放下,脸也不红,头发也不乱。众仙女见了,都十分夸赞。哪知道大观园红香圃里也有两架秋千,晴雯原是耍惯了的。那天众仙女在会真园中玩耍,直到傍晚方散。、晴雯、麝月等送走她们也很乏了,都至留春院歇息,大家说些闲话。晴雯忽然想起一件事,和麝月商量道:“二爷二奶奶的生日就在眼前,咱们怎么凑份子热闹热闹?”麝月道:“也想不出什么玩的,还是照那年怡红院的样儿,那天晚上预备些酒果碟子,就在这里玩玩,又没有那查夜的管着,不由着咱们横反么!”

    紫鹃道:“二爷和姑娘的生日又不是一天,分开两天做就没意思了。也许到了那天,老太太还要请客呢。依我说,不如借着二月十五大花朝,咱们凑齐一百种鲜花,做个百花庆寿。二爷和姑娘问起,只说是庆赏花朝,你们看好不好?”晴雯道:“那么着,还得把宝二奶奶、史姑娘都请了来才有趣呢。”金钏儿笑道:“闹得太大发了不大合适吧?要请你去请!”晴雯笑道:“当然是我去,还能劳动你小太太么?”大家商量定了。

    到了十二那天,果然贾母领头,替黛玉做生日。迎春、凤姐、香菱及尤氏姐妹都在贾母上房凑趣,热闹了一天。晴麝鹃钏诸人,那几天只忙着在园子里各处采花,不拘草本木本,折枝移根,定要凑足了百种。好在太虚幻境气候与人世不同,四季花卉同时齐放,凑起来也还容易。或是盆栽,或是瓶供,或用白玉水晶盘养着。还有用竹根树根做成天然花筒,在墙上挂着的。把留春院几间屋子打扮得红娇紫姹,锦绕香围。那四儿跟着莺儿学的,也会把鲜柳条和各色鲜花编成细巧花蓝。她又想个巧招儿,把四季的花按次序分成十二个月,每月归成一个花篮,都挂在那抱厦上,更是别处没有的。

    头一天晚上,晴雯悄悄地去邀了宝钗、湘云,也不给宝黛二人知道。那天一早起来,她们几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先至贾母处请安,说道:“今儿是大花朝,我们在留春院凑齐了百花,做群芳会,请老太太和奶奶们到那里玩玩。”贾母听了,甚为高兴。吩咐将薛大奶奶、柳二奶奶也都请上。紫鹃等先去请了凤姐、尤姐,又往前院去请尤三姐,金钏儿、麝月另去请迎春、香菱,都答应准来。凤姐看她们走后,便呈贾母处,见宝玉、黛玉都在那里,笑向黛玉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会想出新鲜法子来玩。我想这百花大会多半是捧你这花王的。”

    黛玉笑道:“她们忙了好两天,也没和我商量,听说连吃的也都是花。说着好听,只怕未必中吃呢。”凤姐道:“吃的倒不吃紧,你们可记着给老太太凑牌。”黛玉道:“手儿是尽够了。牌桌还得现预备,她们未必想得到,我得回去瞧瞧去。”说着便先自回园,看着侍女们把牌桌摆好。宝玉紧跟着也回来了,又把那些花重新匀对一番,方见疏密得直,雅俗共赏。布置刚妥,迎春、凤姐、尤二姐、鸳鸯簇拥着贾母的轿子已经来了,宝黛等连忙接进。贾母一进屋子,就闻见一股花香,四下里瞧瞧,笑道:“亏她们那里找这里找的,会凑成这么些花,倒象是花洞子了。”迎春笑道:“宝兄弟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绛洞花主,这才名符其实。”黛玉让贾母在上面坐着,亲自递了茶。

    凤姐等陪着说些闲话。只听得帘外一阵说笑之声,尤三姐和香菱前边走着,晴雯、金钏儿跟随在后。走到抱厦上,看见那些花篮,香菱道:“是哪位手儿这么巧,连颜色都配好了的,瞧着真可爱。”尤三姐道:“这些花儿在这里不算事,若在别处,除非武则天能叫百花齐放,别人都做不到的呢。”黛玉迎出去道:“屋里坐吧,老太大都来了半天了。”香菱、尤三姐方进屋里相见。细看那屋内布置,也都觉稀罕。晴雯道:“老太太请那边瞧瞧,还有玩意呢。”

    贾母同众人过去,只见博古架上全摆着瓶花盆花,按那格子大小宽窄,无不匀称。那些瓷瓶瓷盆又都和花儿的颜色相配,更觉娇艳。凤姐道:“这简直成了一架百花屏了。”贾母笑向香菱道:“你们爱做诗的,这倒是个好题目。”香菱笑道:“我统共只做几首诗,倒把招牌挂了出去,连老太太也当我诗呆子呢。”紫鹃捧着一个大水晶盘,盘中养着各色花朵,请贾母和众人随意拣着戴,贾母拣了一朵大红山茶,鸳鸯替戴在髻上。凤姐自己拣了一枝碧桃,又拣了两朵粉紫西番莲,送给尤氏姐妹。晴雯笑向香菱道:“我来给你打扮吧。”香菱道:“这可免劳,别把我打扮成刘姥姥了。”说着自拣一枝海棠戴上。

    正在说笑,芳官将纱囊中收的各色蝴蝶放了出来,绕花飞舞。有落在花枝上的;有飞在他们髻儿上的;也有从花里穿出来又向各人身上绕来绕去的。宝玉笑道:“这才有趣。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收的,我若知道,给她们放在帐子里,早上醒来冷不防就要吓一跳呢。”一时晴雯、紫鹃回道:“饭摆齐了。”

    宝玉引贾母和众人至后厦,各席上都是一色漆几漆椅,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只有贾母的座是一张梅根藤心榻。候大家坐定,斟了自酿的珠兰玫瑰名酒,便催着上菜。众人看那些食品,果然不同。也是用百花烹制的,甜菜中有玉兰花瓣、莲花瓣,是玫瑰桂花糖和糯米粉煎成。荤莱也有桂花、菊花、茉莉花、晚香玉和同汆炒,连到点心都是银横子印出的各色花朵。

    凤姐笑道:“你们做花朝做得太切题了,倒叫花儿受了煎炒烹熬种种刑法,我做花神定要不依的。”香菱指着晴雯道:“这不是芙蓉神么,她把各种花儿都摧残了供人家的口腹,倒单把芙蓉豁免了,未免有些私心。”晴雯笑道:“我这芙蓉花也受过多少煎熬的,谁替我出气呢。”少时饭罢,贾母即在黛玉房中歇中觉,众人在园中随意闲逛。

    等贾母睡醒起来,便陪着斗牌。凤姐、迎春、尤三姐、香菱各自坐了一家。鸳鸯帮着贾母看看,尤二姐只坐在凤姐身后。贾母支起眼镜,拿着牌,看了半天,笑道:“这窗子上的树影子一晃一晃的,我越瞧不清,他越跟我打搅。”黛玉连忙叫晴雯把那枝海棠花用竹竿子支开,鸳鸯又帮着把牌理一理,这才看明白了。斗了一会儿,迎春连满了两副,凤姐笑道:“今儿吃了她们的,也得还席。谁要是赢了。可不许掖起来,改天再弄点吃喝。”迎春道:“若是老太太赢了呢?”

    凤姐笑道:“老太太赢的不少了,柜子里老钱和新钱搁了一大堆,搁不下了也要打架的。匀出点来,吃在肚子里倒免得生事。”贾母笑道:“这猴子信口说些什么,多咱把你赢苦了,恨得这么牙库库?”那天斗到天黑,大家算一算,倒是凤姐赢了。鸳鸯笑道:“这可没得说了,你自己出的主意,咱们说定了哪天还席吧!”

    不知凤姐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