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回到怡红院,和莺儿、秋纹说起蒋玉函道毙之事。莺儿道:“袭人真是个破家精,到一处妨一处。自从她出去了,这府里一天一天地兴旺起来,从先不都是她妨的么?”宝钗道:“也不能那么说法,不过她的命苦罢了。”秋纹道:“谁叫她要出去呢。她从前那么会管二爷,到了姓蒋的家里怎么就不会管了,让他在外头打嘴现眼!”宝钗明知袭人向来人缘儿不好,就也搁下不谈。

    正要打发人去看袭人,偏是那几天琐碎事太多,刚赶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又是临平候家里嫁女,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寿,一面预备工夫人和李纨去行吊称贺,一面又要端整礼物。这几件事刚办了,紧接着又是琮哥儿的喜事,此时贾琮年纪已经不小,刚好有人替赵指挥的姑娘说亲,贾赦对于这些事不甚在意,只叫邢夫人斟酌。邢夫人也不问姑娘的品貌性情,只打听那赵家有钱,便答应了。

    过定过礼,一切从简,眼看就到了吉期,贾琏、平儿不在家,李纨、宝钗只得时常到东院去帮助邢夫人料理。那天,诰命官眷也来得不少,只在东院内客厅款待。大家看那新人也还有一些相貌,却因出自武将之家,全不懂得规矩礼教,和贾府妯娌们如何能随得上,只算了过一桩婚嫁大罢了。不几天,又值探春分娩,偏又是双胎,生下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贾府是外婆家,洗三那天,便须致送首饰衣服,摇篮玩具,每样都得双份。那天王夫人、李纨、宝钗等,都到周府去了一日。

    可喜探春产后平安,一双孩子也都结实。过两天大家刚歇过乏来,宝钗仍按日往议事厅去,清理积压事件。正忙着,又赶上先朝皇太妃的大丧,择期奉安园寝。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俱应赴陵上恭送。因梅氏怀妊,月份大了,李纨要在家照料,便将梅氏报了生产,李纨报了病假。宝钗督率丫鬟及家人媳妇们,替王夫人检点行装,一面还要预备车辆,租赁下处,又忙乱了好几天。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后,家务稍闲,这才想起打发人去看袭人。

    上次是打发焙茗去的,如今因袭人孀居不便,只可差个老婆子去。还是莺儿说起那老叶妈,一向在怡红院管理花树,和袭人是熟识的,只有打发她去最妥。宝钗当下便把老叶妈叫来,吩咐了许多话,又捡出一色银子,共是一百两,说明内中一半是王夫人赏的,一半是宝钗私下凑的,统交老叶妈带去。又传工夫人的话,叫袭人空的时候来府里一趟,太太要见见她。

    老叶妈都记下了,到二门上唤了一辆小车,问明袭人住处在驴市街,便坐车一直前往。到了那里,乃是一个小板门的杂院,一进门便问蒋奶奶,遇着一个老婆子耳朵聋的说道:“这里哪有什么奶奶呢?”又问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指着酸枣树底下一间灰棚说道:“住这屋的就姓蒋。”老叶妈在房门外叫了一声,只见袭人穿着带补丁的蓝布褂,青布裤子,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慢慢地走了出来。老叶妈道:“姑娘还认得我么?”袭人道:“不是叶大娘么?怎么会不认识,请屋里坐吧。”

    老叶妈随着她走时屋内,见土炕上只铺着一领破席,叠着一床破棉被,想是半铺半盖的。袭人让老叶妈在炕头上坐下,道:“叶大娘难得你还来瞧瞧我,我真没脸再见府里的人了。”老叶妈道:“姑娘说哪里的话,什么人没个灾难。你年轻轻的,别尽往窄里想,往后的日子还宽着呢。”

    袭人将要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咽着说道:“我这苦命的,哪里还有日子过呢?我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原拼着一死的,偏生鬼蒙了头,该死不死,混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前世里造的什么孽,该姓蒋的什么债,把我拖下了苦海。苦也罢了,连他也活不长,丢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怎么活着哪?要说死呢,为什么那时候不死,如今就死了算个什么?要勉强活着罢,靠什么过日子,还有什么脸跟人家告苦求帮去。”老叶妈道:“俗语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别那么想,难道你亲哥哥也不管你么?”

    袭人道:“我哥哥前两年就过去了,嫂子他们早就回了南,也好久没得着信。若有我哥哥在着,好歹总有个投奔,哪会到这个地步呢?”老叶妈道:“宝二奶奶打发我来瞧瞧,劝你自己想开点。太太听见蒋老板的事,也很惦记你,若是没有事,到府里去一趟,大家替你想个主意。这一包是一百两银子,有太太赏的五十两,二奶奶又凑了五十两,给你贴补着花吧。”袭人含泪道:“太太和二奶奶的恩典,我感之不尽。我本来不敢领的,现在也说不得了,家里一个大钱也没有,昨儿把那床破褥子对付换了几个钱,今儿算过去了,明儿还不知怎么过呢?”

    老叶妈道:“姑娘,你总要想个长久的主意才好,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给的这银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载,吃完了又怎么样?”袭人道:“我也想过,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们,混碗饭吃。可哪找贾府上这样宽厚的人家,若是太太、二奶奶可怜我,收留在府里,当一个粗使的丫头老婆子,我情愿尽心服侍她老人家,也算报答了这番恩典。若是用不着我,也是我的命,只好来生变牛变马,再报答太太和二奶奶吧。”老叶妈见她说得凄凉,也不免落泪道:“我回去给你回报了,你听信吧。”

    那天回至怡红院,便照着袭人的话回复了宝钗。宝钗道:“袭人那个人,事理很明白,做事也还麻利,我手底下正短这么一个粗使的人。可是她从这里出去的,如今又叫回来,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呢。”正说着,蕙哥儿、权哥儿从家学里回来,老叶妈便自退下。

    原来梅氏新生了第二个哥儿,贾政因贾兰正在军机,替他命名贾枢。李纨忙着照料产妇,又怕权哥儿吵闹,谆托宝钗代为照管。宝钗对于权哥儿眠食一切照顾甚周,看待的也和蕙哥儿一样。此时叔侄二人同回至园中,见了宝钗。秋纹忙替他们收起书包,一面预备点心。宝钗问起本日功课?蕙哥儿道:“师父因为《左传》念完了,今儿又上了《诗经》,都是四字一句,又都有韵,比《左传》还有趣昧呢。”宝钗道:“师父讲了没有?”

    蕙哥儿道:“师父教了两遍,跟手就讲了。那关关是鸟声,雎鸠是鸟名,就不讲我也懂得。”宝钗又道:“你们对了对子没有?”蕙哥儿道:“我自己对了,权哥儿对不出,还是我替对的呢。”宝钗道:“他比你小,就是对不出,师父也要教给你的,要你替对做什么?”蕙哥儿道:“他许我明儿叫人上东庙去,买一对花鸽子送给我。”宝钗道:“这更不该,今儿他许你花鸽子,你就替他对对子,将来长大了,人家许你点好东西,任什么事你都替人干去,不是贪得败行么?往后切戒不可。”蕙哥儿道:“奶奶说得是,我往后不敢了。”

    歇一会儿,又问宝钗道:“那贾雨村是咱们一家么?什么辈分?”宝钗道:“那是你爷爷认的本家,比爷爷小一辈,你怎么问起他来?”蕙哥儿道:“昨天有个贾小村来见爷爷没见着,就到学里去寻师父。师父说他是雨村的儿子,我见小厮们都称呼他兴隆街小大爷,只道也是咱们家里人哪!”宝钗道:“你见了他,也应该称他大哥。”蕙哥儿道:“师父叫我们都见了,那小村大哥自己说懂得相法,看了我们俩,说都是一二品的相,还说我的官星,眼前就要发动,哪会有这种事呢?”

    宝钗等他们吃了点心,又看着把当天念的生书都理熟了,从头背了一遍,方叫秋纹、碧痕领他们玩去。莺儿笑道:“从前常见二爷和小兰大爷一块儿上学去,不几年就都中了。将来他们俩也要叔侄同榜呢。宝钗见没事,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和李纨说了一回话。至掌灯方回。

    那几天白天料理事务,晚上照管哥儿,连寻湘云、惜春闲谈的工夫都没有了。枢哥儿洗三那天,宝琴、岫烟、李纹、李绮都来了,在稻香村聚了一日。次日,王夫人、尤氏等方从陵上回来。

    王夫人见了李纨、宝钗道:“你们这回可受累了。”李纨道:“我只照管产房,家里事全是宝妹妹唱独脚戏,还替我看着权哥儿,真够她累的。”宝钗只有谦逊而已。那贾小村知贾政、贾兰随驾回来,又忙来拜见。他也是学得雨村那一套本事,把贾政祖孙胡乱恭维一阵,贾兰因他本是荫生知县,指引他到部投供,后来也选了陕西一个中缺。他说贾蕙目下官星发动,大家都不相信,说道:“这么点的孩子,哪能就做官呢?”却不料也居然有验。

    原来此次陵园工程,贾政是承修大臣,办理妥协,皇上叙劳降旨,赏了太子太保职衔。贾政具本一再坚辞,请收回成命。皇上无可加奖,便另下了一道旨意,赏给他嫡孙贾蕙以六部员外郎用,俟及岁时分部行走。报喜的到荣府吵嚷了一阵,李纨、惜春、湘云诸人听见了,都上去向贾政、王夫人道喜。又向宝钗笑道:“你说那贾小村是信口胡编的,这不是应验了么。”

    正在热闹,恰好蕙哥儿下学回来,宝钗道:“这么早就放学了么?”蕙哥儿道:“师父说,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放你半天假罢。我就家来了。”李纨道:“蕙哥儿,大家等着给你道喜哪。”蕙哥儿笑道:“这算什么,要自己考了来的才算。”大家都道:“这孩子志趣不凡。”王夫人笑道:“小孩子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爷爷当主事熬了十几年才升到员外郎呢。”

    宝钗等众人散了,方将袭人的话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袭人原也可怜,她那人有粉有细,叫了来总比外来的得用。眼下且慢着,你老爷平时说起,家里用的人只嫌多,说有用的没用的都白养活着,不如把年纪老用不着的打发出去,也省些嚼裹。如今平空地要添人,老爷如何会答应?等有机会再说吧。”此时大观园中困探春不来,李纨、宝钗又各有忙事,比先就冷落了许多。只有湘云清闲无事,不时在园中各处逛逛。

    那天从蜂腰桥走过,看见一大棵腊梅,半面斜覆在池上,檀心磬口,芬艳异常。映在初日霞光中,恰成了金黄颜色。心想这一路常走过的,怎么从来没瞧见?她细看那枝干,又象是老木,决不是新移来的。又想从前诗社里只咏过红梅,似这般仙姿佛性,却不曾有人吟赏,可见花儿也象人生的遭遇,有幸有不幸的。因而想起自己飘泊无依,寄居人家园馆,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不免动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闲吟几句。迟回未就,只望着那棵蜡梅出神。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大清早起怪冷的,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回头一看,乃是邢岫烟,便说道:“你倒有此雅兴,来这园子里闲逛。”邢岫烟道:“我是来寻我们姑奶奶的,哪有工夫闲逛呢?”湘云道:“我也好几天没见宝姐姐,同你一路去吧。”于是二人同往怡红院,一路走着,还在说话,湘云见岫烟背后一个丫鬟举着溜金架子,上有五色鹦鹉,身子是红的,头颈是蓝白两色,又带绿翅黄尾,华彩具备,不禁连声赞美,问她是哪里得来的。

    岫烟道:“说起来可得一大套呢。前天我们二爷从衙门里下来,走过鸟市,见它五色鲜明十分可爱,花四两银子买了来的。到家里给它洗一个澡,它忽然念起诗来,念的是‘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好象是林姑娘做的。我们太太说,家里没人服侍它,那宝蟾又好摆弄,别给摆弄坏了,怪可惜了的。叫我给姑奶奶送来,我刚好有事要找姑奶奶,就把它捎带来了。”

    湘云道:“这倒有趣,我从前在潇湘馆也见过它,个儿还小,颜色也没这么好,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出去的。”岫烟道:“你们身上挂的都会丢掉,别说它了。”湘云道:“身上挂的倒平常,这玩意就有钱往哪里找去?”说话间已进了怡红院。

    宝钗正在收拾屋子,匀摆盆花。原来吴新登家的送来两盆砂梅,两盆绿萼梅,俱是多年梅桩,姿态甚古。林之孝家的另送水仙、蜡梅各四盆,丫鬟们掂对合适的地方,摆设好了,尚在整理。湘云掀帘进来,笑道:“这屋里好香,到底屋子暖,花儿开得好。”宝钗道:“这还是才搬了来的,你若喜欢,我挑两盆送给你。”湘云道:“这里还有宝贝呢,你且丢下花来瞧瞧吧。”

    宝钗一回身,瞧见了五色鹦鹉,不禁赞道:“好个鹦哥,这颜色多么好看,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邢岫烟道:“它还会念诗呢。”宝钗引逗它一回,那鹦鹉支楞着翅膀,就念起那两句葬花诗,又学那长叹的声音,宛然活象黛玉。宝钗恍然道:“原来就是颦儿那一个,怪不得这么眼熟。你们从哪里弄回来的?”邢岫烟道:“这是蝌二爷在鸟市上买来的,起先不知它会念诗,一洗澡,它高了兴,就念起来了,妈妈叫给你送来,也好解解闷儿。”

    宝钗道:“我不大稀罕这些,倒要替颦儿好生养着它。若是颦儿知道了,一定要回来瞧瞧它呢。”邢岫烟道:“我来寻姐姐,还有点小事。就是张德辉的内侄女,那天晚上到大栅栏去买东西,碰见了一帮打太平鼓的,她不该站在那里瞧热闹,等这帮人过去,连她也没影子了。有人说打太平鼓的穿着大羊皮袍子,专为的裹挟妇女。五城的地面都和他们串通的,就告了也不肯管。张德辉求你托托三姑爷,叫番役们上紧办一办,把女孩子救回来要紧。”宝钗道:“明儿是三妹妹满月,我见了她,和她切实说说,只要她答应了,必定有点办法,比托三姑爷还得力呢。”

    碧痕、莺儿端了几碗腊八粥进来,说道:“这是供佛的腊八粥,奶奶、姑奶奶尝尝,应个景儿。”湘云道:“今儿敢则腊八了,京城里的话,腊七腊八,冻死寒鸦。今年怎么这么暧,连毛大衣还穿不住。”宝钗道:“今年还是十月里下了一场小雪,一直没见过雪呢。”湘云见那粥色如桃花,乃是糯米和红莲香稻米熬成,中有枣、栗、白果、桂圆、花生、松仁等品,同宝钗随意吃些,邢岫烟不喜吃甜的,只略尝两口,便命撤去。宝钗问湘云道:“明天三妹妹那里你去不去?”

    湘云道:“我最怕应酬的,有两件粗活计,你替我带了去,还带话给三妹妹,盼望她抽空回来,多住几天。我等着她起腊梅社呢。”宝钗道:“蜡梅倒是个好题目,你怎么想起来的?”湘云笑道:“蜂腰桥那边有一棵很大的蜡梅,你没瞧见么?在南边差不多家家有的,不算稀罕。京城里只怕除掉西城宏济寺那棵,就要数到它了。”宝钗笑道:“我们枉做了这园子的主人,就少知道有这棵蜡梅,真是笑话。”湘云便要拉宝钗同去玩赏,偏值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只得各自散了。

    次日,邢、王二夫人和尤氏、李纨、宝钗约齐了,同往周府。探春接了进去,即在上房坐谈。王夫人见探春体貌更丰,自是欣慰。尤氏道:“三妹妹这回月子里,真养得好,比先胖了好些。”宝钗道:“吃什么补品,都在其次,头一件这一个月由着她静养。三妹夫舍不得叫她操心。怎能够不胖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一对哥儿、姐儿,穿着红袄绿裤,额上点了红梅花,都象泥娃娃似的,睁着小眼看人,也不大哭。奶妈抱着他,嘴里唤着婆婆舅母,就算都见了。一时探春让大家坐席,也有女先儿说书和各种杂耍。

    有一个说相声的,叫做金定泉,在京城里颇负盛名。那天演的五营大阅,先是营中未起,只听得兵卒鼾声及风吹大旗之声,渐有一兵转侧咳嗽声,两兵说话声,数兵问讯声,又听吹号声,传令声,一片马步行路声,便似到了校场,那时声更多了,各人有各人的声,各队有各队的声,一时传呼提督到了,众声俱止;又是鼓乐声,马蹄声,迎候回话声,号令传呼声;少时下令开操,呜呜地是鸣角,咚咚的是战鼓,嗖嗖的是飞箭,隆隆的是火器,还搀着指挥步伐之声。少时操毕,提督因生了哥儿,赏给各营酒肉,又有多人欢呼轰饮,闲杂谈话,无非称颂提督和提督夫人的恩德。

    正说得热闹,忽然响板一动,寂然无声,揭开幕来,只一个人一张桌子。紧接着又是八角鼓,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出来,手拿敲板,一面打鼓,演说那部雪夜游龙,是宋太祖亲访赵普的故事。

    说到赵普和他夫人见驾,太祖夸赞夫人内助之功,差不多连那半部《论语》也是夫人教他念的。尤氏笑道:“今儿这些杂耍,准有人在里头调度,不然怎能如此得体。”探春只是笑,宝钗抓个空,把张德辉内侄女被掳之事,仔细都告与探春。探春道:“京师重地,痞棍如此横行,这还有王法么?交给我就是了。”

    宝钗又将湘云的活计,代为面交,还说起湘云盼望她回去住住,大家起社。探春也答应了,又向李纨问枢哥儿见时满月,李纨说是本月十九。探春道:“我就在那两天回去道喜吧。”坐到席散,李纨、宝钗随着王夫人回来,也很乏了。

    次日宝钗刚起来,尚在梳洗,湘云便来了,说了一回话,又拿出做的蜡梅诗,给宝钗看,原来她前晚回去,便在灯下做的。宝钗看是:

    破蜡烘春见此花,砑光密缀擅风华。

    试参世味轻金鼎,别点禅香拓画杈。

    绛蒂半融寒又勒,檀心四照月初科。

    窃黄啼入罗浮梦,身在天涯客子家。

    宝钗看一句赞美一句,说道:“有这好诗,真该起蜡梅社了。”湘云道:“等三姐姐回来,又得好几天,知道她做不做呢?你就先和了吧。”宝钗道:“我可说不定,只要抽出工夫来就和你的。”湘云道:“那花儿都开到六七成了,咱们先去看看,也好引你的诗兴。”等宝钗换了衣服,便同到蜂腰桥畔,先在花下赏了一回,果然檀面素心,开到一半,那一大枝覆在水面上,照着池水都是一片黄澄澄的,非常好看。

    二人同在亭子上小坐,宝钗猛然想起,笑道:“我记性真坏,一半也被那那些俗事搅糊涂了。这还是我和颦儿亲手栽的呢。那年我到潇相馆,瞧见盆里开残的蜡梅,劝她试栽在地上,看看可栽得活,颦儿扛着锄,紫鹃捧着花,我们几个人来的。这几年没理会它,想不到长得如此。许是颦儿成了仙,这花儿也沾了她的仙了。”湘云笑道:“我正纳闷这里哪来的蜡梅呢?其实这花在北方也不难种,只要避着北风,这里刚好有亭子挡着,所以就种活了。”又坐了一会儿,宝钗至王夫人处转了一转,便至议事厅上。眼前年关已近,自有许多琐务。

    晚上回至怡红院,想到这棵蜡梅,初栽时不过一尺多高,只因栽的得地,不到十年,居然成树。其间还经过一番废兴衷盛,心中不无感慨,因此也和了湘云一首。剪了灯,取过花笺,就灯下写了。那诗是:

    禅天幻影换仙葩,手种檀枝阅岁华。

    散锦泪销珠琐碎,嗽金巢近玉丫叉。

    影回苑日曾倾世,香到京尘倘恋家。

    补入喜神图更好,琉璃屏底堕钗斜。

    写完了,套入锦封,便叫碧痕给湘云送去。那两天想找湘云谈谈,总没得空。到十八那天,探春才带着哥儿来了,先见了贾政、王夫人。王夫人怕园子里太冷,留哥儿姐儿在上房,探春自带了侍书,来寻宝钗,还带给蕙哥儿许多玩意。宝钗道了谢,笑道:“姑妈真疼他,他可不大玩这些了。”探春笑道:“哥儿也赏了官了,学着做了大人也好。”宝钗道:“我求你那件事办了没有?”

    探春叹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道是什么人领头,敢则还是个大员子弟,现任京官呢。这人姓黎,他祖父也是军机尚书,偏他自小就不务正,结交一帮无赖做他的打手。见谁家有大姑娘、小媳妇,就打主意抢了去,不知谁又替他想出这个巧招儿,借着打太平鼓为名,聚了好几十人,每人一件大羊皮袍子,到街上碰见单身妇女,就裹在皮袍子里带了去,越喊救命,好几十面鼓打得越向,还夹着狂喊怪叫,谁也听不出来。我叫你妹夫查出他的窠子,把许多妇女救出来,都送回家去了。那些坏蛋一个也没跑掉,都交了刑部。昨天菜市里砍的那几个,就是这案里的头目。”

    宝钗道:“你办了这件事,不但那张德辉感激你,还救了不少的人,将来要多生个双生哥儿呢。”探春道:“这案子跟咱们家也有点关系,那小头目里头,还有赵大、周二,都是那年设计抢咱们家的。听说周二是周瑞的儿子,那年抢了东西逃到山东去几年,新近溜回来,投在那一帮,图他们包庇,被番役一起拿住,刑部问官并案讯问,从重处决,昨儿也送在市口了。这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宝钗道:“他们抢去的东西呢?”探春道:“这也好几年了,他们早已分掉,变了钱,送到五脏庙里,还能留到如今么?”

    又叹道:“刚才回了老爷,老爷还替他们可怜,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去。又说道,那姓黎的祖父,还是个理学名臣,不知造了什么暗孽,会有这种报应。老爷是一片忠厚的心,据我看假理学最靠不住。那些理学先生什么笑话没有,还有偷老妈丫头的呢。”宝钗又说起同湘云做的蜡梅诗,探春急于要看,便同宝钗往拢翠庵去寻湘云。

    湘云见了探春,笑道:“好容易才把你请了来,哥儿姐和都带来了么?”探春道:“都在太太上房里呢,你巴望着请了我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来罢。”湘云笑道:“好吃的是没有,只是这园子里变出来一棵大蜡梅,还开着等你呢。”探春诧异道:“这里哪有大蜡梅,我从来没见过。”湘云笑道:“还是仙人亲手种的。”说得探春更为纳闷。宝钗说出那年同黛玉试种,如今居然成树。

    探春方才恍然,笑道:“怪不得你们要做腊梅诗呢。”便向湘云要那诗看,湘云从抽屉中取出两张花笺,递与探春。探春接过,从头看了一遍,说道:“这题目倒新鲜,诗也做得好。可是你们各说各的话,叫我们怎和呢?”宝钗道:“你也说你的话就得了。若专说蜡梅,那有多少可说的。”湘云道:“我、那天走过蜂腰桥,见那蜡梅开得好,就想要起社的。等你久不来,只可自己先做了。如今还起社不起呢?”探春道:“眼前就到年底下了,不但琴妹妹、李家姐妹未必能来,就是邢妹妹住得这么近,也怕家里有事走不开,就剩我们三两个闲人,自己唱和吧。”

    惜春从那屋过来,接着说道:“三姐姐还要算闲人么?你就要闲,天也不容你闲的。”探春道:“闲不闲哪有准,我此刻把事放下,心里什么事没有,就算是闲人。你们念佛的,心心念念只想成佛,那心里也未必闲得了。”惜春道:“我就不想成佛。”大家闲谈一回,探春又道:“四妹妹,咱们好久没下棋了,摆一盘吧。”入画听了,忙将盘棋奁拿过来。

    惜春下白子,探春下黑子,宝钗、湘云观局,只听得落子之声。下了一会儿,黑棋的一角被白棋吃着,只要打个劫,将中间一片通过去,那一角便可救活,却短着一气,探春拈子未下,正在凝思,宝钗道:“你得防她倒脱靴,若吃上那一片,可丢的更大了。”探春省悟,不禁嗳哟一声,忽听翠缕回道:“薛二奶奶来了。”

    不知邢岫烟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