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观园中众姐妹在红香圃起牡丹社,刚好有异蝶飞来,李纹斟了酒供他,便飞于怀中注饮。湘云祝那飞蝶不要飞去,好替它留个小照。大家看那蝴蝶,果然落在玉杯之上,纹丝不动。都道:“老道真解得人意。”惜春也甚惊奇,连忙命入画往拢翠庵去取画笺画具。入画去了半晌方回,那蝴蝶依然不动。惜春便就案上研黄调墨,对着它仔细描写。那一会儿方有了稿子,尚在润色。

    宝钗走过来,细看那画中蝴蝶,与真蝶宛然逼肖,连那翅上斑纹,以及左翅损痕。也都皴染出来。笑道:“四妹妹画法真可谓通灵了。”邢岫烟道:“这仙蝶不轻易到人家去的,他所到的地方必是风雅人家,居然还瞧得起咱们,也是缘法。”湘云笑道:“咱们哪配说风雅呢,它是专为求藕榭写照来的,连咱们也沾了光了。”又笑向蝴蝶道:“老道有灵,还不谢谢四姑娘吗?”

    那蝴蝶好象听见似的,飞向惜春身上,绕了两绕,又向她点了点头,翩然飞起,一霎眼间已飞到廊外。众人随踪追去,直到牡丹丛中飞舞一回,忽然不见。都道:“这真是蝶仙了,他来替咱们凑趣的。”湘云迫着惜春将那幅画笺补了红黄紫三色牡丹,成个小琴条,暂且钉在粉壁,这才大家做起诗来。

    约有一顿饭功夫,宝钗、岫烟、李纹、李绮四人的诗俱已脱稿,又各修饰一番,方交与惜春。却不见湘云、宝琴二人。宝钗忙出去寻她们。走至太湖石畔,瞧见那一丛红剪绒旁边飞了无数的蝴蝶,有深绿的、有粉白、金黄的,也有斑斓五彩的,绕着花丛翻飞不定。宝琴、湘云正举起罗袖来回追扑,直入花荫深处。那衣袖翩翩,也似一双彩蝶。

    宝钗不觉看得呆了,靠在一块山石上凝视痴立。李纹等得不耐烦,又走出来寻宝钗,瞧见她们三人痴憨之态,笑道:“人说做戏是疯子,看戏是傻子,这一对疯子,一个傻子,倒凑在一块儿来了。”她们三人听了方才觉悟,也不禁自笑。湘云强笑道:“谁是疯子?谁是傻子?你们装假道学,一步不乱走的,才是真傻子呢!”李纹道:“傻不傻,疯不疯,且不必说,你们做的诗在哪里”“湘云想起,忙拉宝钗同去写诗。宝钗道:“我早交了。”

    于是湘云、宝琴同进轩中,把自己做的几句写出,又接续凑成,也交与惜春誉写。宝钗见诗已齐了,忙叫莺儿去请李纨。莺儿到了稻香村,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正在那里谈些旧事,说得非常高兴。李纨不敢就走,这里众人久候无聊,都在圃外花间散步游玩。

    此时夕阳欲下,照到各色牡丹都添出一种渗金的光彩,更见绚丽。又有漫空的柳絮,一团一团的飞起飞落。湘云把柳絮捉住,聚成一个大圆球,随风撒去,映着斜阳成了淡红颜色。宝钗和纹、绮姐妹走过桥上,看了一回藤花。邢岫烟折了几枝碧桃海棠鸾枝,叫莺儿编成花球,留给蕙哥儿做玩意。湘云忽然想起那幅画儿,说道:“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空儿把题画诗做了呢。”宝钗道:“天也快黑了,若各人都做一首,哪里来得及,只可联两首绝句吧。”湘云道:“绝句不如短篇七古有趣。”

    众人一面玩,一面想着,想得了两句就说与湘云,好在她都能记得,只一会儿工夫就凑成了八句,渐渐的燕子争飞,重帘生瞑。李纨才走过来,惜春等不及,早已回去做晚课。那诗却誉完了,宝琴从案上取来,送给李纨评阅。李纨看是:红香圃春宴集分咏各色牡丹。

    白牡丹  蘅芜居士

    露华拂槛雪偎廊,任是无情也断肠。

    富贵胜人饶本色,风流绝代谢浓妆。

    影回琼圃春俱净,梦到瑶台月亦香。

    绝忆玉妃携手处,水昌帘畔舞霓裳。

    黄牡丹  云槎归客

    流莺唤起梦惺松,罗障沉香隔几重。

    酣酒影分鹅锦腻,薰衣痕沁蜡灯浓。

    注檀好称金为屋,堆蜜还疑玉做蜂。

    始信姚家春色贵,寻常未许近游蜂。

    紫牡丹  兰旧隐

    当筵乞得紫云偏,娅姹疑蓬蕊府仙。

    学舞渐愁琼作雨,临妆谁道王成烟。

    嘶骝城陌香初满,宿燕帘栊梦正圆。

    商量宁王邀笛赏,沉香亭北待传笺。

    绿牡丹  枕霞旧友

    春波染出锦成堆,依约鬟云晓镜开。

    一色姣艳抹嫩叶,半汝丰韵压新苔。

    量珠声价论金谷,结绮风光写玉台。

    吟赏好供鹦鹉唱,玉妃含笑入帘来。

    黑牡丹  槛梅逸友

    谁蘸龙宾写旧丛,怜渠守黑傲千红。

    好春若有文章思,艳艳偏高暗淡风。

    泼雨重帘香旖旎,堆烟曲槛影朦胧。

    折枝付与西园客,一片乌云落眼中。

    红牡丹  谷居士

    粉镜妆成大小乔,东风消息引红萧。

    一生鹃梦浓难醒,半面猩屏淡更娇。

    仙鼎炼砂延丽景,宫衣翻酒惹春潮。

    胭脂纵买应羞画,忍遣芳情委地销。

    李纨看罢笑道:“这诗各有擅长,题目也不相同,如何能强分甲乙?”湘云道:“今儿可难倒社主了。”宝钗道:“既然推你评定,若只模菱了事,大家可不依的。”李纨道:“依我说,这几首诗都是好的,就中取其作意,还是蘅芜第一,槛梅次之,谷又次之,其余都是伯仲之间,也无须再评了。”湘云道:“薛、邢两首妙有寓意,且见身分当然得推他居上,这评定的也很公允。”

    李纹道:“我做的原不好,倒是小薛那首颇见工力,未免抱屈。”宝琴道:“我只顾刻画黄字,究竟不免堆砌。”宝钗道:“咱们联句那首,虽不见好,也是一时兴会。索性就请枕霞题在画上吧。”湘云道:“这时候我可看不见,怎么写呢?”宝钗忙命丫头们掌上灯来,又将那张画从壁上取下,催湘云补题。少时题就,大家看是:

    绮窗敝昼飘红雨,(蘅)

    蝶仙注洒酣春舞。(槎)

    兰杯浮馥沾彩毫,

    密语留仙仙不去。(霞)

    此中翎栩留春魂,(兰)

    衣香三绕仙无言。(谷)

    背花翩翩向何许,

    肯傍寻常桃李园。(槛)

    底下尚有年月题款。李纨道:“这道短古虽是急就的,倒还别致。”玉钗道:“题画时都不过如此,这就算好的了。”众人又坐了一坐儿,纹、绮姐妹便同李纨往稻香村,邢岫烟问知薛姨妈已先回去,也同湘云、宝琴至宝钗处闲谈。

    此时贾蕙正在灯下温习功课,忙将书放下,上前见礼。宝琴道:“姐姐管孩子,也管得太紧了,白天念了一整天,这时候还不放他玩玩去。”宝钗道:“哪是我管他呢?他下了学也不肯放下书本,将来要成个书呆子呢!”湘云道:“你也要带着他玩玩,就拿今天说,大家都在那里看花,为什么不带他去,也叫他活泼活泼。”宝钗笑道:“你的话也不错,若带了他去,只怕闹得慌,大家都做不成诗了。”邢岫烟又问:“薛蝌的场作给老爷看了,如何说法?”宝钗道:“老爷看了,只说可中,其实场中得失文章只占四成,那六成全看福命呢。”又说些闲话,丫头们方摆上晚饭。

    湘云、岫烟、宝琴同吃了,散坐一回,正在评论那牡丹诗,王夫人打发绣鸾来问蕙哥儿明天学里请假了没有,贾蕙道:“刚才临下学已向师傅回明了,若是回来得早,我还到学里去呢。”绣鸾听了,自去回王夫人的话。岫烟问:“明天有什么事?”宝钗道:“明儿是北静王太妃的生日,王妃带信来,说是要见蕙儿,只可我带他去一趟。”湘云道:“太太和大太太去不去呢?”宝钗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官做,什么事都不高兴。太太和两位大嫂子本来都要去的。”宝琴知宝钗明天有事,便要先回去。岫烟、湘云也就散了。

    次日尤氏打扮好了,换上品服,一早就过这边来,先至李纨处坐了一会儿便同往上房。王夫人见她们来了,又打发人来催宝钗。宝钗虽未受诰命,却是贾兰请的诰封,平时不肯穿,此次因王夫人再三吩咐,也只得穿了。又替意蕙儿换了衣服,方赶到王夫人上房。婆媳四人分乘了四辆朱轮绿帷后挡车。小厮们掏着辕子,钱荣、李贵等骑上马,前引后随。车尘络绎,一路向北静王府而来。

    到了府内仪门,王夫人等便要下车,王妃预先吩咐太监们,命将贾府车辆一直引至后宅门。由小太监领着王夫人等至垂花门前,另有宫女领至内殿。少时便见北静王妃金装绣服出来,邀他们至耳房里坐。王夫人等先请安道喜,又命贾蕙拜见。王妃拉着他的手,含笑道:“简直就象衔玉的哥儿,我们王爷很惦记,趁今儿见见吧。”又向王夫人道:“王爷和他父亲也是有特别缘分,至今提起来心里还着实难过呢。”王夫人道:“宝玉那孩子,没福气受王爷的栽培。”说着不同得眼圈儿红了。

    一时又要上去给太妃拜寿,王妈先上去回了,然后带王夫人等至太妃寝殿。太妃已在殿上等候,王夫人请坐下受礼,太妃再三不肯,说道:“我们是旧交,一拘礼倒见外了,都免了罢。”王夫人仍旧领着众人拜了太妃。太妃瞧见贾蕙,也笑道:“这孩子真聪明,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问了几岁,又问念什么书呢,贾蕙都答应了。太妃笑道:“别看人儿小,念的书倒不少,将来未可限量呢。”

    又叫宫女们拿糖果给他吃,一面让王夫人等就座。王夫人、尤氏在下面一溜椅子上坐了,李纨、宝钗和贾蕙仍旧侍立,太妃夸赞了贾政、贾兰一番,又向尤氏略问范阳任上的情形。尤氏道:“这一向地方上倒很平静,都是托太妃的福庇。”太妃笑道:“咱们这几家故旧祖上都共过患难,如今还要数你们府上,在京在外都能替皇上家出力,别家可就难说了。”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王爷叫请贾蕙。”宝钗忙叫蕙哥儿跟着他去。走过向层院子,才到内书房。那里是小小的三间精室,装修陈设,十分精致,院中也有些花木山石。北静王正在炕上坐着,贾蕙进去请了安,又磕头道喜。北静王忙叫小太监扶起,命他在一旁坐下。问知已入家学读书,甚为欣慰。又问道:“你念《左传》,对那春秋的时局如何看法?”

    贾蕙道:“春秋的时代各诸侯只知争权夺利,究竟也保不长。所以孔子揭出尊王二字,劝他们省悟。我只可惜齐桓晋文,既知要尊王,为什么只借个虚名图暂时的霸业?传到子孙,倒被手下权臣把国篡了。若果真尽心竭力,将东周扶持起来,周天子也好了,他们的势力也保住了,岂不是永久的霸业吗?”北静王大喜道:“想不到这点年纪居然大有见识。”

    此时东面窗子上正照满了太阳,便出了“红日满窗”四字,命他对。贾蕙对的是“青云得路”,北静王更喜道:“你父亲那样天才,我深望他为国家做个柱石之臣,不料仅得一第,就出家去了。你总要努力读书,勉承先业,将来功名不在你哥哥以下。”贾蕙答应两声是,又谢王爷的厚意,竟能周旋中矩,宛如成人。长史拿了一大搭子名帖进来,回道:“各位大人老父们,谢王爷赐宴。”北静王吩咐给他们道乏,又吩咐道:“这贾蕙就在这里跟我吃罢。”

    少时午饭摆上,贾蕙陪北静王同吃,吃罢又问了好些话。又道:“你父亲在家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的,你大了也可以常来走走。这里很有讲究文章学问的人呢。”坐了一会儿,又命小太监领他到外客厅听戏,贾蕙道:“我祖母和母亲都在里头等着,她们等久了,要着急呢。”北静王点点头,从身上解下一个汉玉佩件,说道:“给你带回去玩吧。”一面叫小太监好生关送他到里头去,贾蕙谢了北静王,回至内殿,王夫人等坐席已毕,便带他坐车同回。在车上拿出汉玉佩件给宝钗看,原来雕的是一匹天马,正合上贾蕙的属相,也算恰巧的了。

    过了几天会试榜发,贾兰和各总裁入朝复命。皇上见进呈各卷全取的是和平中正之作,圣心甚喜,各奖励了几句。榜中颇多知名之士,薛蝌也中了一百二十二名进士,只因殿试朝考只取在中等,仍用了主事,分在户部。虽然还是六品前程,可是薛家世代业商,从没有中过两榜的,也算破天荒的盛事了。他家下各商号伙友仍凑了份子,公送一班小戏,其中脚色戏码全是薛蟠预先掂对的。

    薛姨妈和宝钗、宝琴商量,遍请了邢夫人、王夫人、李婶娘、王舅太太和尤氏、李纨、探春、惜春、湘云、李纹、李绮诸人,只探春、惜春辞了。那天薛姨妈甚为高兴,说道:“蝌儿只想个正途功名,总算被他巴望到了。”尤氏道:“到底文的功名吃香,若在家乡,还要竖旗杆挂匾呢。”李婶娘笑道:“我听人说财神和文昌不大到一处去的,姨太太这两年把财神爷重新请了回来,文昌帝君也看出这里是好地方,跟着也来拜会,这有多么难得哟!”邢岫烟对王夫人仍旧称呼太太,只称呼李纨不得不改口叫太师母,李纨未免局促不安。

    到晚上让座安席,那邢夫人、王夫人等坐了一席,那席上尤氏、湘云定要推李纨上座,说道:“今儿谁也不敢僭你的坐,别说太师母,就是师母也没有坐在底下的道理。”湘云道:“原是该太师母坐的,我们都沾得太师母的光,若老师不把蝌二爷中了,哪有这么好戏听呢!”大家笑了一阵,李纨没法,只得坐下。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那灯戏,都看住了。王夫人却因身子不快,坐到半席先回。宝钗因惦记蕙哥儿,也跟着回来。到了怡红院,见蕙哥儿正和秋纹、碧痕枪十开玩,便说道:“晚上玩玩也好,尽着念要念出病来呢。”蕙哥儿放下牌,跟宝钗进了里屋。

    宝钗和他说起二舅舅中了进士,在家里传戏请客。蕙哥儿笑道:“中个散进士算得什么!”莺儿笑道:“哥儿口气真不小,将来要中状元的。”宝钗道:“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功名的事谁能拿得稳呢?”又说了一回话,便催蕙哥儿去睡。一面叫莺儿服侍卸枚。

    那时才交初夏,夜间尚觉微凉。宝钗卸妆完了,又叫莺儿放下卷窗,自己又砑了一炉篆香,方收拾就寝。刚到枕上,便见黛玉笑吟吟的站在床前,说道:“宝姐姐,你们真会玩,又是看花灯,又是赏牡丹,你们撇了我,以为我不会知道么?”宝钗道:“我倒想邀你的,也得你能来哟。”黛玉笑道:“我若来了,可真成了林姑娘闹鬼,你们这园子也别想再住了。”宝钗听得也笑了。又问道:“妹妹就是为话来的么?可还有什么正经事?”黛玉道:“姐姐,你猜猜看。”宝钗笑道:“多半又是接我来了。”

    黛玉道:“算你猜对了,我们老爷子假期快满了,过两天就要带家眷往天都去。老太太叫我请你去,大家再聚一聚。你宝兄弟因为珠大哥也要走,托你把大嫂子也带来,好叫她们夫妻见见面,你可别忘了。”宝钗笑道:“单是你宝哥哥的主意呢?还是和老太太商量过的?”黛玉笑道:“你真是一句话也不让人,立时就找回来,这话老太太也知道的。”宝钗道:“今儿来不及了,明天晚上我带了他来,你也不用接了。”黛玉道:“这回去可得多住个三两天,大嫂子又是初次去,你索性回明了太太,省得他们大惊小怪的。”

    宝钗道:“你这话很对,上回带了云儿去,没和四妹妹先说,就叫她埋怨得不了。欲语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算是经验过的了。”黛玉道:“我的话也说完了,咱们明天见吧。”只见灯光一闪,宝钗如梦方醒,自己又盘算了一回,重又就睡,按下不表。

    却说黛天到至赤霞宫,贾母早已睡了,鸳鸯尚在念佛。听黛玉从窗外走过,便隔窗低声问道:“二奶奶有事么?”黛玉走进屋内,将面见宝钗,约定明晚将李纨带来,都向鸳鸯说了。又道:“老太太很惦记这件事,明儿早起,你先替回了吧。”说罢就扶着侍女,一路回留春院。晴雯、紫鹃出迎,黛玉问道:“二爷呢?”晴雯道:“刚才还在我们屋里说话哪。”

    黛玉入室更衣,晴雯便将镜台展开,紫鹃倒了一杯茶来,黛玉道:“我这头今儿可该篦篦了。”于是紫鹃替黛玉慢慢的篦,晴雯在旁服侍,说些闲话。紫鹃道:“姑娘见了宝姑娘么?她们多咱来?”黛玉道:“说是明儿晚上。”晴雯道:“二爷今儿就忙开了,要收拾那几间上房,给珠大爷和大奶奶住呢。”黛玉道:“他总是这脾气,听见风声就是雨,人家来不来还没准,可忙得是什么?”说着总不见宝玉,黛玉忍不住便说道:“你们谁到那屋瞧瞧去吧,别又一个人和农睡着了看受了凉。”

    晴雯去了一会儿,便回来道:“那屋找到了,哪有二爷的影子,许是到湘春馆找芳官去了。”紫鹃道:“不能啊,他知道姑娘回来,哪有倒走出去的道理?”晴雯道:“那可上哪里去了呢?”一时紫鹃替黛玉篦完了头,挽个慵妆髻,黛玉站起来道:“别理他,你们替我铺炕吧。”晴雯上去铺炕,那炕上绣罗连珠帐子忽然凸起来,把晴雯的头罩住。晴雯吓了一跳,喊道:“这里有鬼了!”

    宝玉扑的一笑,从帐后跳将出来道:“你们把整个的人丢了也不管!”黛玉扑的一声笑道:“你这人真叫人又可恨又可笑。”宝玉笑道:“你为什么恨我?昨儿吃亏了吧?”黛玉啐了一口,晴雯将炕铺好,大家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黛玉起来,紫鹃替黛玉梳头,宝玉歪在一边看着,说道:“妹妹的眉毛似蹙非蹙的,天然就像远山,今儿赏我画一画。”黛玉道:“我不要么,画糟了又得洗半天,有什么好玩的。”宝玉拿着眉笔,勾着镜子,就要自己画。黛玉忙一手抢过笔来,嗔道:“这算什么?”正闹着,侍女们回道:“二奶奶来了。”刚要叫请,凤姐已走了进来,见了宝玉,咂咂嘴道:“这时候才起来,还在这里看梳头呢,姑太太都来了半天了,叫我来寻你们的。”

    黛玉不好意思,说道:“凤姐姐,你也这么没正经,等你哪天起晚了,我也堵你去。”凤姐笑道:“嗳哟哟!我有什么怕你的,要堵被窝敞开来。咱们别说废话啦,我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老太太叫我找你来,说是要给珠大嫂子好好预备两间住房。还有明儿给姑老爷、姑太太饯行,叫咱们想点热闹玩意,拣他两位老人家爱吃的做几样好菜。那司棋是服侍二姑娘惯了的,老太太连要潘又安留下,叫你和警幻商量,别叫她说闲话。这几件你瞧着办吧。我说完了,也干我的去,不在这里搅你们了。”

    黛玉笑道:“你说了这一大套,有多么干脆,我们真学不来。你替我先回老太太吧,珠大嫂子的住房昨儿收拾好了,就是我们原先住的那几间。潘又安的事,等我见了警幻就和她说。只有明儿怎么想法子热闹,我一点也没有稿子,等一会儿闲了,大家想想吧。”一时凤姐先走了。宝玉等黛玉梳洗更衣,也同至贾母处。

    贾母正看鸳鸯、珊瑚归着衣裳,凤姐陪着贾夫人说话。贾夫人瞧见宝玉,便说道:“我听说你们都要送了去,大远的何必白跑一趟。将来你有事总要去的,那时候再同着黛儿去吧。”宝玉道:“我们借着送姑爹、姑妈到那里逛逛去,我也要到司文院应应卯,不然太不象话了。”贾母笑道:“宝玉,你姑爹姑妈这么疼你,眼看要走了,你怎么尽点孝心呢?”宝玉道:“我一个月头里就想到了,姑爹姑妈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短什么,只有想个新鲜玩意,叫两位老人家乐一乐。明儿老太太就见着了。”

    贾母道:“你姑爹那脾气,不喜欢那些玩意,你还不知道么?到底你预备的是什么?”宝玉道:“我想来想去没有好题目,只可把姑爹生前的宦绩,后来的神功,编成整套曲子,名做璇源集庆,叫芳官、藕官领头,挑了十二个侍女,教演了这些日子,如今也都演熟了。”贾母笑道:“这倒难为你想得到,姑老爷一定喜欢的。可是这里哪有唱戏的地方?”宝玉道:“昨儿在园子里看了,只有涵万阁和结霞山馆两处还宽绰合用。那结霞山馆套过去,有个梨雪轩,就着那暖阁,就是个很好的戏台。”贾母道:“既如此,就在结霞山馆吧。从我这里去也近便,省得坐船了。”

    黛玉指指宝玉道:“你瞒得我好!刚才凤姐姐那么问我,你也不哼一声儿。这会子又说一个月前头就预先备下了,到底什么时候鬼鬼祟祟干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宝玉笑道:“我本想临时才露出来,叫你们稀罕稀罕的。若不是老太太再三追问我,我还不说呢。”凤姐笑道:“宝兄弟真是刁钻古怪机灵鬼,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大事上呢?”宝玉笑道:“什么叫正经大事,我看都如同看戏一样。”少时迎春、尤二姐也来了,大家陪着贾母吃过饭,宝、黛二人便同至结霞山馆,看着侍女们布置。原来那结霞山馆是半山上一个座落,从玉带桥过去,经山洞曲折上行,渡过一带游廊,都是顺着山势盖的,一步一层,拾级而上,直到尽处便是山馆。正可俯瞰园中全景。

    宝、黛二人商量,即在那正厅摆席,正面是贾母和林公夫妇的席,以下也是每人一席俱用紫檀镶玉的几榻。贾珠诸人的席另摆在一间曲室。那梨雪轩也是曲室之一,暖阁上横楣立柱,全用鲜花扎彩,五色缤纷。阁下另安排了镂金几榻,左边另有小书阁,正好做宝珠、湘莲诸人的坐位。

    等到布置好了,天已向晚。贾母打发人来寻二爷二奶奶,宝、黛二人答应了,随即同往。贾母正等着摆饭,宝玉向来另桌果食,此时也摆在一起,不知何意。只听贾母笑道:“今儿我也有个玩意,给宝玉瞧瞧。”及至上了圆桌,却是一张新制的,也瞧不出什么新奇。一时碗碟摆齐,那桌子中心,忽然转动起来,各人面前放一个攒心盒子,等转到了,捡可吃的自己夹下,放在盒里。盒底另注暖水,放了菜常是热的。宝玉笑道:“这法子很巧,是老太太出的样子么?”贾母只微笑不言。

    黛玉道:“不是凤姐姐,就是鸳鸯姐姐,没有第三个人。”迎春道:“只怕还是凤姐姐呢。”凤姐笑道:“偏不是的,前儿老太太想出样子来,叫鸳鸯姐姐传给她们照着做的。头一回做得不对,老太太还亲自教给他,后来才做对了。”众人只是不信。尤二姐微笑道:“这个人你们猜不着的。”黛玉再三追问,凤姐方说出实话。

    原来尤三姐陪贾母看牌,输的太多了,贾母不肯收她的钱,因此做了这张桌子送与贾母。贾夫人听了笑道:“三姐儿模样也好,我只听说她会耍剑,倒不知她有这样巧心思。”宝玉笑道:“这桌子虽好,我可用不着。”大家看他面前盒子里仍放着各色果食。

    凤姐故意发狠道:“谁都象宝兄弟这样矫情,我今儿若不叫你开了荤,也枉称凤辣子了。”说着便站起来,夹了一片鹿脯,送到宝玉嘴边。宝玉左躲右闪只不肯吃。凤姐笑道:“谁叫你说便宜话呢。”正闹着,鸳鸯回道:“有远客来了。”

    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