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纨、宝钗拉着探春同至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和尤氏正在外间坐着说话。尤氏瞧见他们,连忙站起来招呼。探春笑道:“今儿什么好风把伯夫人给吹了来的?”王夫人笑道:“你大嫂子听说你珍大哥哥有调范阳的消息,想着兰儿正在里头,准有确实信,特为走来问我,我可真不知道。老爷又上陵没回来,只可寻你们来问问。”李纨道:“只怕是谣言吧?若是里头有确信,兰儿断没有不知会的。大嫂子从哪里听来的呢?”尤氏道:“这话是冯世兄在神策府里听见的,特为来告诉蓉儿。蓉儿也猜不准,刚才骑马上海淀,找他兰兄弟去了。”
宝钗道:“这信要真了,可得多吃大嫂子几顿喜酒。范阳不但离家近,地方也好治,比襄南强得多了,大嫂子正好两边住着。”探春对尤氏道:“大嫂子那天赏饭吃,偏赶上我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急得什么是的,后来听说那天还有新来戏班,唱得很好的戏,真怪我没造化。”尤氏笑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刚好蓉儿的朋友因为你大哥哥生日没有做,补送一班小戏,据说这联珠班脚色还好,我想请自己娘们乐一天,偏生三妹妹没空,太太那天也没坐住,都是我请的不诚,改天再罚我的东道吧。”王夫人道:“那天我满抵撑听下去的,早起受了凉,到你们那里就肚子疼。回来泻了好两遍,生生把好戏给耽误了。”
尤氏又和宝钗说了些闲话,正要往园子里去,忽素云进来,手里擎着一个小信封。说道:“这是小兰大爷打发来贵带来,叫递给大奶奶的。”李纨忙接过来,拆开一看,信上写的是驾月半可回,范阳有事,珍叔互调,乞禀重闱。并告东府,阅后付丙,男叩。又把“阅后付丙”四字圈了好几个黑圈。尤氏在旁同看了。笑道:“这可是的确的了。只范阳有事四个字内里恐怕还有情形,等蓉儿回来就明白了。”王夫人听了道:“你们还不跟大嫂子道喜么?”于是众人都向尤氏称贺。
王夫人又道:“我平时想着咱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只珍阿哥一个人在外头,虽说轰轰烈烈,心里总免不得惦记。这一调可好了,纵然不能在家里,离家也只二三百里的路,要见面就容易了。”正说着,邢夫人听见喜信,也从东院里过来,向尤氏道喜。说道:“大老爷一时出不去,只盼望子弟们都得了意,也和自己升官一样。”说得也还大方,暗含着却有些牢骚意味。尤氏坐不住,托词要看看惜春,便同探春、宝钗往拢翠庵来。王夫人留下李纨陪邢夫人说话。
却说喜春自李纨等去后,自赴佛堂礼佛诵经。湘云独坐无聊,至梅花下徘徊赏玩一番,折了两枝半开的,取古铜瓶注水供养,放在乌皮几上。随手取了一本南华真经,刚翻看几页,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有客来了。”回头一看,却是探春。湘云笑道:“你刚走了,为什么又回来?鬼鬼祟祟的吓唬人。”探春笑道:“你自己大惊小怪的,还怨人呢?”随后尤氏和宝钗也进来了。湘云道:“今儿可真难得,连大嫂子,都到这里看花来了。”尤氏道:“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到底你们有闲工夫培养。”又问道:“我们四姑娘呢?”湘云道:“在那屋里做功课,也做了好一会儿,就快完了。”入画连忙去回惜春。
少时惜春课罢过来,尤氏问了好,惜春也回问了。彼此寒暄两句,并无深谈。宝钗笑道:“我们没给四姑娘道喜,珍大爷调了范阳,就要北来了。”惜春冷冷地道:“他做他的官,我念我的佛,跟我什么相干?”探春道:“四妹妹总是这样孤僻,幸亏湘云是个好说好笑的。”和尤氏嘲笑了一阵,方混了过去。入画见了尤氏,先请了安,又问:“奶奶这一向身体康健?哥儿回来都好吧?”尤氏只说都好。又问他哥哥有信没有?入画回道:“我哥哥在营里。官长都看得他好。去年也保了千总,这都是爷奶奶的恩典。”
尤氏点点头,又笑对宝钗道:“人是要自己往上扒的,你看平儿从前在凤辣子手底下,也就象避猫鼠儿似的。饶这么样,还挨过大耳瓜子。前儿到我那里辞行,换了那套衣服,脸上也发福了,谁能说她不是官太太呢?”宝钗道:“平儿那人性情器量,都是个载福的,一向熬得也够了,很该让她风光风光。”湘云道:“大嫂子,你知今什么都有了,只盼望早得几个孙子。小蓉大奶奶可有喜信儿没有?”尤氏道:“我们急的就是这件事,比升官还要紧呢“看蓉儿媳妇那样儿,似乎是身上有病,明儿倒要寻个好郎中看看。若实在不能添养,只可给他们房下放人了。”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才出园坐车回去。
刚进了宁国府仪门遇着贾蓉从海淀赶回,正在下马。见尤氏车到,忙上前迎见。将面晤贾兰所闻范阳之事,详细述了一遍。原来此事全由侯虎而起,从前安国公统率毅军截旷银两积存下来,将及千万。此项多由统兵大员侵吞入已,只安国公秉正,坚持不收,交与中军侯虎,命他悉数移交后任。那侯虎看出便宜,居然一口吞下。他后来贿结朝贵,营求官位,俱取资于此。上年有一位姓方名政的接任范阳,访出此中实情,便要奏明根究。却因发言不慎,被那侯虎先知道了,连忙买通一个御使,严重的参了方政一本。说他私自图画山陵,形同不轨。
这事却也有因,只是幕府中几个名士去瞻仰东陵,拣那山景佳处画了几幅。若较起真来,罪名便就不少。皇上因方政素负才望,从宽革了职,另简施镛接任。因此侯虎侵饷之事便含糊过去了。不久施镛到任,那控告侯虎的状子越发多了,又查出他做中军的时候曾向芦台盐商诈索了一批巨款,施镛本是庸材,生怕侯虎部下生变,一味替他遮盖。
哪知圣明在上,早已暗派大员,查得明明白白,当时就要把侯虎立正典刑。偏遇着一位匡国公再三替他保奏,只从宽革职了事。那匡国公还对人说道:“那姓侯的也是专阃大员,若轻易便将他办掉,未免有伤国体。此端一开,将来连咱们的吃饭家伙都有点靠不住了。”大家都佩服他老成之见。
却没想到侯虎是降匪出身,一旦要卸他兵权,如何便肯放手。当下就鼓动部下谋反。此人平日善于笼络,一手擎着大元宝,一手捧着大纱帽,以为没有人不跟他走的。不料部下偏佐们尚有天良,哗噪不服。当时聚了多人,把侯虎的坐营围得像铁桶似的,声言要将他解往京师请罪。任他说好说歹,只当不闻。
侯虎急了,想不出一点主意,只可乘夜服毒自尽。这消息报到朝中,一班大臣都说施镛是个好部曹的材料,不是能了大事的。同时各节度中只有贾珍谋略素着,皇上听他们说得有理,即时下了一道旨意,将贾珍调任范阳,施镛调任襄南。并饬贾珍即赴新任,办理善后。这是范了阳肇事经过的情形。
尤氏听贾蓉原原本本的说了,见贾珍调近,上头如此倚重,自是欣慰。却因善后措手不易,也有几分担心。一天天只盼望贾珍到新任的来信,连过年家事也无心料理。直至年根底下,贾珍到了范阳,即日将侯军接收改编,交将那几个持正将佐格外奖励一番,居然军心爱戴,地方平靖。贾珍一面申奏朝廷,一面于家信中详细叙述,即交折差带到。尤氏、贾蓉等接到此信方才放心。
此时荣国府中李纨、宝钗诸人正忙着料理年事,每天多在议事厅上。那宝钗更见忙碌,大小事都要过眼。有时刚到议事厅没坐下,王夫人便打发人来找。有时刚走到半路上,那些家人媳妇们又钉着脚跟追了来。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所喜年下用款都不用发愁,那东边荒地又开垦了十之三、四,包勇、乌进忠等解来现款,足够用度,还有敷余。这两年积攒下来,把前次抵押的两中珠子先后赎回,交与王夫人收管。
正值兵氛平息海宇安康,京城里一切年景格外繁盛。到了腊月二十外,大市街大栅栏一带。熙来攘往,仅是买办年货的。各铺户拥挤不开,除夕那晚,从鼓楼街直至正阳街,市面喧阗,灯火如昼。那炮仗直响了一夜,至天晓未绝。荣宁两府照例要拜祭宗祠,分散族中年物,以及辞岁家宴等事,俱照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无庸细表。贾赦、贾政、贾兰、贾蓉五更起来,换了衣冠,入内朝贺。
贾蓉、贾兰回来,又给邢、王二夫人和李纨、宝钗等都磕了头。王夫人见他们弟兄衣襟上各挂了一对黄缎绣龙荷包,笑道:“小哥儿们刚给了压岁金银锞子,你们倒先得了。”第二天皇上宣了一班近臣,在重华宫曲宴赋诗。自尚、侍中至中赞编检,也有二十余人。贾兰的诗典雅非常,最蒙宸赏。当下面加奖励,又赏了松花石砚,上用湖笑徽墨,白玉雕螭笔洗,黄料花瓶,内插紫藤天然如意。
贾兰从朝内谢恩回来,命小厮们捧着赐品,自己跟随在后,给贾政、王夫人和李纨都看了。王夫人笑道:“别的都还常见,只这花瓶插着天然如意,真瞧着有趣。”贾政笑道:“我熬到尚书,还够不上这恩典,你们太便宜了。”随后内廷漱芳斋又传了三天戏,赏大臣们入座听戏,贾政贾兰都在其内,家里迎春迎神等事只由宝钗教红蕙哥儿行礼。紧接着又是请年酒,举团拜,还带着往来贺岁,着实忙了好几天。
宝钗想起探春要赏花灯,也须趁早预备。过了破五,连忙打发人去接探春,却等到初八那天,方才来到。宝钗和李纨、湘云都赶到秋爽斋,和探春见面。先说了一回闲话,然后大家商量布置灯节。探春道:“我以为你们早已动手了,敢则还是单等着我呢?”宝钗道:“也不是单留着等你,一则新年大家都没空。二则怕做出来不合适,还得重罚一道工。”
探春道:“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头一件先预备剪彩,只多剪些零碎绸绢,掂对颜色,那个做花瓣,那个配叶子。缺的颜色还得零买点凑凑,或是买些素绸绢,用各种颜料现染。这东西用得最多,你们莺儿专会配色,叫她做个总办,再挑几个伶俐的帮她。那银丝只怕没现成的,该用多少,也早些叫买办去。”宝钗道:“这两种我已经预备下了,还有什么呢?”探春道:“那树上安的玻璃小灯只怕也得现买,你预备了没有?”宝钗道:“这倒忘了,回来就吩咐他们赶着办去。就怕没有现成的,还得定做,那就麻烦了。”探春道:“这玩意厂甸就有,若不够,可以往作坊去取。”
李纨道:“那些亭阁楼台,以及桥上船上,也得有各色的灯彩配配景。咱们旧库里那年省亲用过的还存着不少,明天去找了出来,许有蛀坏了的,还得收拾呢。”宝钗道:“咱们库存的还没有功夫去捡,前儿倒和珍大嫂子说起,她听了也很高兴,说那府里旧有的就不少,她一半天就找了送来。”湘云笑道:“你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题眼,这园子这么大,若都布置起来,那可太费事了。况且也来不及,我想只可捡合适的地段,又要适中,又要近水,又要有坐起的地方,你们看哪里好?”
宝钗道:“缀锦阁就好,居高临下,一眼都瞧见了。”湘云道:“既不能布置整个的园子,倒是不要都看见的好。依我的意思只从沁芳亭布置到荇叶渚柳堤一带,我们那天预备坐船,一中走着,看那花树上的灯光照到水里才好看呢!”探春听了先拍手道:“亏你想得周道,就是这么着吧。二嫂子你那里剪化的人若不够,我多叫几个丫头来帮着,其余挂灯安花,都得要上树,非找工匠们不可,咱们只办这一段就得了。”当下说走了,便分头办起。
碧云、素月、麝云、怜云、翠墨、翠缕以及一帮小丫头们都聚在怡红院,有的剪彩绸,有的画花瓣,有的剪搓花心,有的拧合银丝。只莺儿最忙,说说这个,又教教那个,自己也要剪剪画画。那两间屋里满地下都是零细碎绢,如同三月底落的花片一般。蕙哥儿瞧着好玩,也要帮她们剪弄。宝钗见了,忙将剪刀抢过来,说道:“你哪会剪呢。奶子到哪里去了?也不看着他,一会剪儿了手,又要哭了。”秋纹、碧痕连忙走过去,哄着蕙哥儿到外头去玩。蕙哥不肯去,秋纹道:“昨儿新下的小白兔,你还没见呢。”这才跟她们去了。
忙中易过,离灯节只三四天,剪的花才陆续齐了。新买的许多琉璃小灯,以及两府旧存的纱绢料丝各灯,也都一律收齐,便赶着传齐工匠们,从速安设。探春、宝钗、湘云不时亲去看看。
到元宵佳节,王夫人吩咐在内客厅摆家宴,也请了贾赦和邢夫人。贾赦自在东院里邀一班门客看灯闹酒,别有他的乐趣。邢夫人心里不大高兴,只推病不来。倒是东府里尤氏和贾蓉夫妇都来了。那晚上内客厅摆了两席,贾政、王夫人领着探春、惜春、贾蓉、贾兰坐了一席,王夫人要叫周姨娘也坐上。贾政道:“别破这个例吧,咱们还是照老太太在时一样才好。”
那边一席是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胡氏、梅氏坐了,每席俱用圆桌,以取团圆之意。席旁各有长几,摆着寿山福海冻石围屏,玉堂富贵,四季长春,各色鲜花盆景。又有云龙宝鼎,焚着百和宫香。席间上的菜肴有鹿尾、熊掌、肉、汤羊等品,都是年底下东边带来的。大家各尝些异味,只惜春仍旧吃素。贾政向来诚讷寡言,众人也因他在坐,都有些拘束,不敢任情谈笑。还亏蓉、兰弟兄拣些可说的说说。
此时厅上所挂玻璃彩穗宫灯,四面游廊罩棚挂着羊角琉璃戳纱料丝各灯,俱已点上。光影幢幢,照耀庭宇。宝钗因贾政不喜戏曲杂耍各事,仅传了女先儿二人,说些吉祥书文,又弹了一套“灯月圆”。酒至半席,便命小厮们将那些花爆烟火陆续燃放,也有金盘落月、八角带灯、线穿牡丹、炮打襄阳种种各色。最后放的是烟火,中分数层,头一层是重楼叠阁,遍缀华灯。第二层是一朵大莲花,慢慢将花瓣展开,有无数蝴蝶从中飞出。第三层是一架紫藤,那藤花全是紫色的火光,底下有两个老头儿下棋,面目栩栩如生,也会落子,也会发笑,只不会说话。
大家都说:“这两屉有趣,那老头儿是安的机关,还想得到。那些蝴蝶都是活的,可怎么放在里头的。”梅氏道:“前儿晚上,皇上在西苑放烟火,赏一班近臣同看。那烟火里还有许多活喜鹊呢!还有一屉是四个小胖小子,打着太平鼓唱秧歌,那也都是真的,比这个更稀罕了!”
说着已放到第四层,是一副联语:“大富贵亦寿考,励道德能文章。”十二大字,字字中有五色烟火。贾政看烟火放完,正要去休息,见屏风上挂着两个扁方纱灯,粘了许多纸条,象是灯谜,便走过去细看。原来那些灯谜多半是探春从家里做了带来,宝钗、惜春、湘云也各自凑了几个。
贾政看那一条是:“授书老人,磨镜年少。贱日淮阳,贵时潘姥。”写着打草名虫名各二。贾想了一回道:“后两句大约是王孙、喜母。前两句倒不好猜,我想,一个是留师,一个是隐夫,可对不对?”探春忙应道:“正是。我们做了半天,被老爷一猜就猜着了。”又看底下一条是一首七绝:“黄金台上梦春痕,无分红颜近至尊。二十四番花事老,琵琶幽怨向谁论。每句打古人名一,末句卷帘格。”
贾政也想了一回道:“这句黄金台一定是郭耀,第二句是华宠,末句只怕是楚昭王,只第三句想不起。”惜春道:“头句是郭荣,第三句是都芳,那两句都对了。”贾政道:“我倒忘了郭荣,实在是荣字才切。这信都芳真做得巧,是谁做的呢?”惜春道:“是我和云姐姐凑成的。”又看那张纱灯上,也有一首七言绝句是:“愿为鞍马替爷征,惆怅元宵月自明。歌得新词三变柳,吹寒清角在空城。打《易经》、《诗经》、《书经》、《礼记》各一句。”
贾政看了,笑道:“这简直是一首好诗!”又忙问:“是谁做的?”宝钗道:“多半是三妹夫做的吧。”贾政笑道:“我只知他会出兵打仗,还不料他有这种学问。恐怕三丫头帮了忙呢?”宝钗笑道:“三妹妹岂只帮了这点小忙,还替他做了练兵大条陈。”
探春不等宝钗说完便道:“老爷别信他的话。”贾政笑了一笑,又细看了一回灯谜,笑道:“经书上我还有些把握,这易经是‘后脱之弧’,诗经是‘以望楚矣’,《尚书》、《礼记》两句是‘声依永,声必扬’。”探春笑道:“老爷都猜对了。”贾政又看底下一条是:“觉迷途其来远,悟今是而昨非。打《四书》一句。”笑道:“这不是请复之么?”探春也道:“是”。贾政站了半天,觉得微乏,便去歇息。
少时席散,众人忙着往大观园看灯。李纨、宝钗让着尤氏婆媳先行。尤氏不肯,于是大家随便走去。出了上房,直至园门。一路上各色壁灯、挂灯、风灯照耀得通明如昼。走进园子,只见灯光灿烂,花影周遭,将近沁芳闸一带白石栏杆,遍缀大玻璃灯,望之如晶球错落。树上杂花都是裁续剪绢堆成,那颜色浅绿深红,配得十分娇艳。每棵上又挂着无数玻璃小灯,如同一片繁星似的。那池中荷花莲叶也是灯彩制成的,还有几只白鹭。
众人至沁芳亭上小坐,亭上楣柱都挂着灯匾灯联,六面横据,遍悬戳纱料丝各灯。当中一盏大水晶灯,照着雕栏,尽成银色。探春道:“这亏得有些现成的,若都现买起来,只得一笔钱呢。”李纨道:“我记得有许多水鸟灯,为什么只用这几盏?”宝钗道:“有些坏了的,有些本就做的不像,我只挑了这几个,稍微点缀也够了。”湘云道:“今儿也得我两个会唱的,凑凑热闹才有意思。梨香院的班子可惜散了,咱们把女先儿叫来充充数儿吧。”李纨道:“咱们回来坐船去,那女先儿如何安顿呢?依我说,没有他们倒清静。”
宝钗道:“今儿预备两只船。就再多几个人,也容得下。”探春道:“到底有点丝弦歌唱才引得起兴会,咱们费了这么大事,索性痛快地乐一乐。”说着便命翠墨去叫女先儿。尤氏道:“你们叨登得太大发了,老爷知道了又要说呢。”探春笑道:“怕什么,今儿是金吾不禁。”湘云笑道:“我知道,咱们三姑爷早晚要做五营提督的,怕什么呢?”探春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五营提督有多么大,也是人做的。”一时李纹、李绮同来了,和众人相见。
宝钗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早不了,总得在家里吃了团圆酒才能来,果然算着了。”李纹道:“我等了绮妹妹一会儿,若不然也早来了。”李绮道:“我们太太听说这里看花灯,也高兴要来,我想了一套话才挡住了。你们该怎么谢我?”探春笑道:“那可来不得,若甄家伯母一来,太太必要亲自来陪,我们都玩不成了。”李纨道:“今儿没约邢妹妹和琴妹妹么?”宝钗道:“早已请过了,只怕也在家里过节呢。”翠墨领着女先儿来到,宝钗便叫她们先至船上等候。
又等了一会儿,邢岫烟方同着宝琴来了。湘云笑道:“你们倒会拿时候,扣得这么准。”宝琴道:“我那里道儿远点,路上又赶上碴车,我比你们还心急呢。”李纨等正让坐,探春道:“不用让了,咱们就上船吧。”于是就下了亭子,一路走去。那清溪泻玉映着月影灯光,只似银河星渚。驾娘们撑着两只棠木舫,已在岸旁候接。尤氏、李纨、探春、李纹、李绮、胡氏、梅氏坐了一只,各人都带着丫头。宝钗、宝琴、岫烟、惜春、湘云也要上这只船。探春道:“这船人太多了,恐怕不稳。”只得另上那船。那与女先儿同坐,正好调度他们弹唱。等丫头们都上齐了,那船便慢慢开去。
看那岸上,繁花密叶,灿若三春。水月交辉,金波四射。两岸的楼台亭榭处处都有灯光花影,繁灯衔接,似千百道金虬,直到远处。疏疏密密却只似星辰索络。由花溆过去,度过蜂腰桥,桥上也是一片灯光。那荇叶渚长堤上,一带柳树也有剪成嫩绿轻黄的细叶,宛如春前新柳,也有妆成浅红淡白,似临水桃花。树梢上下梢落灯光,把红红绿绿的颜色都烘托出来。再看水中,倒映着绿柳红桃之影,与岸上花树连成直线,只觉若离若合,疑是疑非。湘云叫那两个女先儿只吹弹了几套新曲,弦声徐引,度水更清,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尤氏听到好处,笑道:“我是最喜欢玩的,就是没有这样巧心思,今儿全杖着三妹妹的调度,连从前老太太三番五次带着我们玩,都没这回有趣呢。”李纹道:“三姐姐肚子里才学,这只不过小试其端,若叫她做个男子只怕在朝的大臣们没一个比得上的。”探春道:“这是闹着玩的,正经的我那成呢。”李绮道:“玩的事也不容易,我们刚才走过工部街,看那衙门里点了无数的灯,无非是纱绢做的,画些楼台人物,哪有这么雅致。”胡氏道:“听说今年宫里头也添了好些灯彩,有一种叫黄河九曲灯棚,人进去了都会迷了路,走不出来,可惜咱们见不着。”梅氏道:“那也无非是灯多罢了,我们学士公在世也曾剪彩做花,在树上点灯,请一般名士们宴会,大家都希罕得了不得。还做了许多诗,我那时还小,不大记事,也那有这么大的一片花林啊!”
李纨看着风景,听那边船上也说得很热闹。宝钗对湘云道:“他们在那里会想出法子来玩,咱们这一来也不输给他们。”湘云道:“究竟他们占便宜,那里花树是四时不断的,咱们用人工剪裁,只可点缀眼前,这里头便有仙凡之别。”宝琴道:“你们说些什么?我都不懂。”惜春道:“你何必问他,无非是说梦话罢了。”邢岫烟道:“这有什么难解的,那天降乩,不是说蘅霞珍重,毋忘后约么。大概他们赴约去过了。”惜春道:“是色皆空,是空安知非色。不管什么大观园、会真园,我都是做平等观的。”邢岫烟道:“就中只有妙玉经过一悉惨劫,我想起来还替她伤心。如今还是那个样儿。”
湘云笑道:“她丰貌还是照旧,只那孤傲的性子却差得多了,可见也是经不起挫折的。”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笑道:“放着灯月不赏,尽着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拉着宝钗、宝琴等到船头去看。此时灯光渐淡,月色更明,照着花影柳荫,一片溶溶漠漠,大家都有些寒意。
湘云瞅着宝钗道:“今儿可没人替你添衣了。”宝钗欲言不言,意似凄暗。忽听那船上尤氏高声唤道:“宝二奶奶!夜深了,咱们也玩够了,就此回去吧。”宝钗定了神,忙命驾娘们转过舵,撑回沁芳闸畔。众人都上了岸,先送尤氏出园,命人招呼车马,一面打发了女先儿,又送岫烟、宝琴由小门过梨香院那边去。纹、绮姐妹便在李纨处住下。
宝钗独自回到怡红院,一路灯火渐熄,更显得片月高寒。想起湘云之言怅触离情,如痴如醉。莺儿上前替她卸妆,宝钗猛记宝玉带来的驻颜丹尚未分给她们,忙叫莺儿取去。先给了她一颗,又把秋纹、碧痕叫来,也分给了。并传述宝玉的话。秋纹、碧痕都道:“我们跟麝月约好了,如果老爷硬逼迫着我们出去,只可都拼着一死。麝月拼死跟二爷去,为的是二爷。如今麝月得了好处,把我们都忘了,奶奶下次若见着二爷,千万把我们的心事代说了吧。”
宝钗道:“你们一心为主,令人可敬。我想二爷早已知道的,不然为什么单带仙丹给你们呢?他如今成了仙了,什么事不明白,我上回在那里,林姑娘只说把袭人度了去,把他气得脸都黄了,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气过。”秋纹、碧痕都道:“二爷本来就知道袭人的坏处,可是被她挟制住了。如今才算回过味来。”说罢又谢了宝钗,各自就寝。
次日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忙至议事厅,和李纨结算年节用帐。林之孝家的匆忙进来,回道:“周姑爷打发人来,请三姑奶奶就回去,说是有要紧事呢。”李纨、宝钗听了,都不禁惊讶。便同往秋爽斋来看探春,问是何事?
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