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史湘云陪着贾母,在留春院赏花听曲,贾母要留湘云多住几天,她岂有不愿意的,无奈身在尘世,多日不归,未免招人疑议,只得委婉说与黛玉。由黛玉将她苦衷代回了贾母。贾母不便强留,只说道:“云丫头既是明儿一定要走,今晚上就跟我睡罢,咱们多说说话儿。”一时席散,贾夫人随同贾母上了藤轿,却分路自回绛珠宫,史湘云便住在贾母处。
宝玉见宝钗要走,心中如何肯舍,可也没法留她。那晚上大家散后,他夫妻姐妹三人自有一番深盟密语,流连眷恋,更不待言。宝玉检出他在大荒山炼的仙丹两种,赠与宝钗。一种便是丹华丹,依法吞服,即有地仙之分,元神出窍,可以任意所为,此后往来更便。那一种丹服了可以驻颜却老。又另带驻颜丹三粒,托宝钗分给莺儿和秋纹、碧痕,说道:“只要他们一心不变,这里都有她们的地位。”
黛玉又另捡一种丹药,托她带给薛姨妈,以尽拜认义女之情。三人谈到夜深,方同就寝。到了五更初转,正在鸳梦沉酣,却被晴雯、紫鹃唤起,赶忙梳洗完了,便同至贾母上房。贾母歪在炕上,珊瑚、翡翠二人替换着捶背,湘云尚在对镜理妆,鸳鸯在旁照料。宝钗上前见了贾母,贾母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儿,我岂不愿娘儿们常在一处,只是蕙儿还小,咱们家里也少你不得,你只管回去。我这里若有好玩的,就叫林丫头去接你。见了你老爷太太,就说我和宝玉在这里都好,他们不必惦记。”宝钗答应着。
一时湘云妆罢来见,说道:“老太太我要回去了。这回来,虽只住了三天,可是这些年都没有这么乐,不知道多咱还能再来。林姐姐若忘记了接我,千万老太太提醒着点。”贾母道:“云丫头,你现在虽没有牵挂,在世上应该住多少年,也是一定的。凡事自己想开点,若是想到这里来,只和你宝姐姐商量,总可以带你来的。你叔叔婶娘向来也肯听我的话,我劝他存心必须宽厚,方能载福,这句话千万替我带到了。”湘云也答应几个是。黛玉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罢。”於是宝、黛二人送宝钗、湘云生魂,一路直至荣府。
先看着湘云进了拢翠庵,方同往怡红院。宝玉拉着宝钗道:“姐姐那丹药,记着就服了吧。”黛玉道:“姐姐,我们回去了,过几天再来接你。”宝钗只觉宝玉将她一推,仿佛摔了下来,不禁“嗳哟”一声,莺儿在旁守着,连忙过来问道:“姑娘回来了么。宝钗定了神,将梦中情事大概告诉了她,又摸自己袖中,果然有几粒丹药,忙叫莺儿掌灯来,细看一看,只见那丹药如茄楠香珠大小,金光宝色,香味深纯,知是仙家奇宝。莺儿问道:“姑娘,这是什么玩意么?”宝钗又将宝玉赠丹,并分给她们的话都说了。
莺儿笑道:“二爷未免太多心了,我地根就是死活跟着姑娘,还有什么圆的扁的呢?”宝钗道,”他因为袭人的事寒了心,这么说说,也不是信不过你。”当下记起宝玉的话,忙将第一种仙丹如法吞下,其余的交与莺儿,好生包裹收起。原来那丹华丹功力最大,若在平常人手里,道行福分镇守不住,那些精灵鬼怪都要来抢的。所以宝玉再三嘱咐,放心不下。
此时宝钗服过丹药,天尚未明,重新又打了一个盹儿,然后起来,正在梳头,翠缕走来,直到外间屋问秋纹道:“二奶奶起来没有?我们姑娘和四姑娘就要过来呢!”宝钗听见,说道:“就请她们过来吧。”秋纹佯问道:“史姑娘睡了好几天,到底是什么病哟?”翠缕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前儿晚上睡下,就没有醒,把四姑娘都吓昏了,摸她身上,又是温和的,和好人一样,我看守了好两天,都没合眼,你说冤不冤。今儿她倒醒了,说梦到什么井去的,那井里如何去得,别是金钏儿闹鬼吧。”说罢匆忙去了。
宝钗正要叫秋纹问她说些什么,奶妈又领着蕙哥儿进来,一见宝钗便道:“奶奶你回来了,见着我爷没有?”宝钗不免惊讶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蕙哥儿道:“我见奶奶尽着睡不醒,要上来叫你,莺儿姐姐说,奶奶到太虚幻境,找你爷去了。我本来就纳闷,我爷出了家,也必定有个去处,听她这一说,才明白了,敢情在那儿呢!”宝钗道:“你可别到处胡说去,说了我要打的。”蕙哥儿道:“这个我知道。奶奶几时再去,带着我,我也要见见我爷呢。”
宝钗听了,又悲又喜,喜的是蕙哥儿如此聪明解意,悲的是他小小年纪在世上也算是孤儿了。只好哄骗他道:“好孩子,你还小呢,等大了再带你去。”蕙哥儿道:“我多咱才大呢?快快长大了才好。”宝钗道:“你只要肯念书,就长得快了。”
正说着,有人回四姑娘和史姑娘来了。宝钗忙叫快请。惜春、湘云已走进房里,惜春先说道:“二嫂子,你们去玩得好啊,你要和史姐姐同去,何不先告诉我一声,也省得我担惊受吓。你们去乐了两天,我整整的愁了两天,这是何苦呢?”宝钗道:“我们并不是有意瞒着你,那晚上颦儿临时来接,连我和云儿事前也没得信,只乩上有那首诗,你也见过的,怎知会忘了呢?”惜春道:“那首诗我当时就没在意,也疑惑你们是往那里去的。直等到两三天还不醒,越想就越怕了。”湘云道:“他刚才就和我磨漶了半天,这又来磨漶你,横竖都是废话。只怕太太也不放心,我们还是赶快上去吧。”说着便拉宝钗、惜春,同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问宝钗为何去了这些天,宝钗将贾母留她们同逛园子,以及贾夫人认为义女,前后情事述了一遍。又传述贾母临别的话,叫家不必惦记。王夫人叹道:“老太太呢,原是寿数到了走的,我只恨宝玉那孩子,好好的父母妻子都丢下不管,只去乐他的。”湘云道:“二哥哥落草卸玉,生来就和人不同,所以有此仙福。他也是讲究性情的,老太太尚且接去奉养,焉能丢下老爷太太?据我看,将来太太百年到老,他必定要来接引。”王夫人道:“做神仙我也不想,只别把宝丫头再接了去,让她多帮我几年就算好的了。我看她三天两天的不回来,真是着急。”惜春道:“我也愁了整两天,设或就此不回来,可怎么好呢?”
王夫人又对宝钗道:“你琏二哥哥选到班,不久便要出京。他这一走,家眷也要带去的,你大嫂子素来长厚,你又有哥儿管着,外头事且不必说,家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可都交给谁呢?”宝钗道:“琏二哥哥既然放了外任,衙门里也得有人看印,怎好不让平嫂子跟去。好在家里的事这两年整顿的也差不多了。我虽然笨点,帮着大嫂子做去,还不致走了大折儿。蕙儿虽小,说句话倒像大孩子,《大学》、《中庸》、《论语》我都教他念了,来年索性进他到家学去,我腾出工夫,更可专心理家。至于外头的事,吴新登、林之孝两个人也还稳当,有老爷和兰哥儿的声光罩着,还怕什么?太太尽管放心。”
王夫人道:“你既看得明白,我可就交给你了。外头若有为难的事,或是叫蝌儿帮着跑跑。那年抄家的时候,他还肯尽力,可见良心不错。”宝钗道:“我看连蝌兄弟也用不着,到那时候再说吧。”王夫人又和湘云谈些太虚幻境的话。
宝钗先下来,便顺路去看平儿,先给她道喜,说道:“这一来,你可真做了现任太太。凤嫂子没这个福气,留着让给你的。平儿道:“我算什么福气?宝二奶奶别打趣了,大家都聚得好好的,偏我们又要出京去,这一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说不定的,叫我怎么舍得?”宝钗道:“太太也舍不得你走,在那里发愁呢。”平儿道:“太太由为家里没人,想把我留下,我也那愿意去呢?可是也有难处,我们二爷一离了家,就不安静。外任不比京城里,若闹个笑话,可怎么好?再说大小是个外任,里外关防也要紧,我并不想去享福,只就这两层说,怎么能不去呢?”
宝钗道:“刚才太太说到这里,我也替你都想到,还是去的为是。家里的事,我和大奶奶对付着,也没什么不了的。”平儿道:“这时候若是我们奶奶在着,再不然留下二姨儿,我也有了主意了。”宝钗道:“昨儿我到了太虚幻境,和凤奶奶、二姨儿都见着面了,她们都叫给你捎好。我看她们在那里倒很舒服。”平儿道:“我不知道你去,若知道,我还要带话去呢。”
宝钗刚要走,平儿又拉住她道:“有件事,我几乎忘了。彩云的娘再三求我,说彩云自从打发出去,她父亲想给她找个人家,她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一心只想跟环老三。如今老三有了着落,她家里情愿自备盘缠,送彩云到东边去服侍,只求老爷太太开恩允许。我想环老三那个人,也没有好人家姑娘肯给他的,不如就把彩云给他做姨娘,也了一桩事。宝二奶奶,你看对不对?”宝钗笑道:“也有彩云这种人,单看上了环儿,这只可说是孽缘了。”
平儿道:“她说的也还有理,说是从前既走错了,只可就错上走,还是一条路。三爷固然不上进,若摔了他再嫁别人,更成什么人了。”宝钗道:“老爷那天还说,就东边替他将就定个亲,他在那里声名更大,谁肯把好好的姑娘往火炕里送。那话也是白说,倒是将错就错,成全了他们,也许环儿见了彩云还有三分忌惮呢。”平儿道:“既如此,你明儿先回了太太,只要太太肯答应,就好办了。”宝钗只可应允。
这一天,宝钗便把彩云的事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本不甚在意,只说:“那也好吧。”刚好贾政踱进上房,宝钗趁便也将此事委婉回明贾政。贾政哼了一声,道:“这畜生也只有丫头配他。”宝钗下来,告知平儿。那彩云的父母得着这个消息,便将彩云送往东边。贾环正在无聊之际,遇见故知,自甚欢喜。包勇、焦忠也替他备个小小喜筵,请一帮佃户们凑个热闹,便算完成好事。自后遇着贾环悖理举动,彩云苦口说他,却还收敛几分。因此倒把贾环拘管住了。此是后话。
却说贾琏此番月选到班,同月出了两个缺,一个是云南曲靖,一个是北直广平,按次序本来应贾琏轮选曲靖的,多亏经承们分外帮忙,把云南的公文压了几天,反而广平文到在前,才选着了。这是和经承们联络的好处,堂司官都做不到的。到底还仗贾兰枢堂的面子,他们只说白送人情,不收部费。贾琏不便白沾他们的光,却送了两份重礼,已是十三分便宜的了。到了选缺之后,当然也有引见谢恩种种礼节。贾蓉、贾普、薛蟠、薛蝌和一般至亲好友都忙着替他饯行。
贾琏又传了城外有名的司厨子,借经承家里,请他们同事吃了一顿。那里按着京城里的俗语,无非是“树小房新画不古,先生肥狗胖丫头”,倒也无庸细叙。贾琏一向是个浮荡子弟,中间经过一番挫折,才渐知世路艰难。这回居然选到实缺同知,虽说丞卒闲官,并非正印,只要时运凑泊,升转府道也在意中,自是十分满意。又想起自己母亲早故,邢夫人平日恩意有限,自小依靠叔婶,以至今日。
贾政、王夫人相待也同亲生儿子一样,如今得了一官,自立门户,思前想后,又是伤感,又是依恋。那日引见下来,见了贾政,磕头叩谢,起来站在一边。贾政道:“我是怕做外官的,你们年纪正轻,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只是凡事千万小心谨慎,捅出漏子来我可管不了的。”贾琏道:“老爷待侄儿的恩典,侄儿就是终身在这时伺候也报答不了。只因自己学业无成,才想奔个前程,出去混混,或许有点成就,也不枉老爷疼我一场,还要求老爷多多教训。”
贾政道:“我哪里懂得做外官呢?若会做外官,也不致参回来了。倒是兰儿到了那里,人缘都很好,你们要跟着他学。”又道:“现在做官的,只是巴结上司,联络同寅,事事揣摩迎合,此中误事不浅。若讲做事,就得事事从国计民生着想,把自己的利害祸福,倒要置之度外。再讲到做人,更要励品立行,力争上流。这在你自己立志,要做哪一等人物,别人哪能替拿主意。”贾琏连声答应是是。又说起门下清客王尔调,从前在南韶道张观察幕中,很有名的,要请他去帮忙。贾政也答应了。随后贾琏见了王夫人,又到东院里给贾赦夫妇磕头。贾赦只问他缺分好歹,何时到任,别无他语。
眼看行期渐近,大观园中妯娌姐妹们,如李纨、宝钗、探春、湘云平时都和平儿处得甚好,一旦分别,自是依依不舍。就是丫鬟媳妇们,因凤姐在时御下严刻,平儿背地里常行些方便,也都念她的好处,也有送东西的,也有送针线活计的,也有孝敬吃食的。到了临走前两天,李纨、宝钗、探春、湘云约定在暖香坞替平儿设饯,又约了邢岫烟、薛宝琴,刚好巧姐也回来了。此时小雪初霁,坞前红梅一树新开,大家赏玩一回。薛宝琴道:“姐姐为什么单拣这个地方,若为着看梅花,还不如到拢翠庵呢。”
宝钗道:“这里房间小点,冷天倒合适。”探春道:“那年大家跟着老太太从芦雪亭到这里来,一掀开帘子,就显得热烘烘的。那时候四姑娘住在这里,我们都常来,如今久已没人住了,空落落冷清清的,简直改了个样。”宝钗道:“本来房子是要有人住的。你想自从咱们搬出园子去,这里空了多少时候,这还是修理油饰了一回。若不然还要荒凉呢。”邢岫烟道:“房子也要走运的,那藕香榭从来没有宴会过,这回玩龙舟,忽然热闹起来。潇湘馆冷落了许久,新近也有赏菊之会。原该各处匀着玩玩,才见得新鲜有趣。”
湘云道:“什么事不是靠着运气,就拿平嫂子说,她从前在凤姐姐手里,也无非听喝,还要时常受气。连秋桐都要站在她的头里,可巧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她才扶了正,又生了哥儿。这又到任上去当太太,固然是她做人好,还不是运气赶的么。”李纨道:“我从前就说平姑娘相貌性情都比凤奶奶好,将来必定有造化的。可不是应了我的话么?”平儿道:“奶奶、姑奶奶们别这们说,我可当不起。我们二爷这个官也不过是摆样儿的,哪能像小兰大爷一升两升就升到京里来呢?这一去不知多咱再见,热喇喇的分手一走,怎教人不伤心。”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探春道:“你素来爽快,何必这么婆婆妈妈的。这个缺就在北直,又不时什么天涯海角,要回来瞧瞧不是很容易的么?”平儿道:“我心里算计着老爷七十大庆,二爷必定来祝寿的,我也许跟着来了。”巧姐道:“姨娘这一说,也得好两年呢。怎能够常来才好。”宝钗道:“做官的总有个调动,借那个机会,回来玩玩也是做得到的。”平儿见巧姐盈盈欲涕,安慰她道:“姐儿不用伤心,我们就是走了,这里太太和婶娘姑妈们也都疼你的,我有机会一定来瞧你。”又对李纨、宝钗道:“大奶奶,宝二奶奶,往后多疼她点,若是太太想不起来,你们提着点,多接她回来住住,也叫她婆婆家看着象那么回子事。我们做娘家的不是不管她,她就沾光多了。”
李纨、宝钗都道:“这是当然的,还用你嘱咐么?”湘云道:“姐儿还有亲爷爷奶奶呢,你愁什么?”平儿道:“别提那院啦,若不是大太太,姐儿哪会到乡下去呢?”就是我们这回出外,大太太什么也不说,只说大老爷现在闲着,你们到了外任怎么坏缺,也比京官强,千万想着多寄钱来。又说琮儿也这么大了,你们替留心定个亲事,只要家里有钱的就好,这哪象句话呢?”探春道:“大太太向来是这种脾气,她那人也没什么,就是看钱太重。”湘云笑道:“她从先积攒下来的,抄家的时候都抄空了,怎叫她不着急呢?”邢岫烟、薛宝琴和平儿也各有一番殷勤谈叙,大家坐了席,谈到天晚方散。
次日,平儿又往东府及亲眷各处辞行,一面赶着收拾行装。一切衣箱木箱及零碎行李也有二三百件,都贴上广平府左堂的封条,另有笨重家俱物件,另外编列号单,仍旧存在荣府。又挑几个家人媳妇们带去。这些人听说跟外任,又素知平儿脾气好,哪个不愿意跟去。也有求着贾琏的,贾琏平日面软,禁不得人家给炭篓子戴,十有八九答应。平儿劝他,只挑那诚实可靠的,宁可少带为是。到了起行吉期,一大早先发了行李,贾琏平儿都上去拜辞贾政、王夫人,不免依依垂泪。
王夫人想起凤姐来,也不胜伤感。又嘱咐平儿好些话。李纨、宝钗、探春、惜春、巧姐都在上房候送,直送至内仪门外,看贾琏、平儿带着蕙哥儿上车去了,方各回房。李纨又留巧姐在稻香村住了两天,才打发人送她回去。
此后家事王夫人只交与宝钗管理。宝钗如何肯抢李纨的面子,仍拉着李纨同管。平儿临走,把以往帐目及凤姐手里种种成法,都交代与她二人。李纨向来不善勾稽,是宝钗精细,每日到议事厅上,办完日行事件,便将各项旧案逐细核对,择要记录,也忙了好些天。探春这一向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只住一两日。
这因因平儿要走,住了几日,等到她们走后,宝钗又留探春多住一时,大家有个商量,探春只可应允。李纨、宝钗每日不断到秋爽斋来,惜春、湘云也时常来此闲谈。
那天湘云因拢翠庵梅花盛开,邀众人同赏。李纨、宝钗从议事厅先去,正值惜春、湘云在花下散步。笑道:“想不到忙人倒先来了。”李纨道:“从前妙玉住在这里,大家嫌她孤僻,不大肯来。如今有你们俩替梅花做主人,正好常来赏玩,可惜人又太少了。”湘云道:“妙玉只分给你们几枝梅花,倒做了许多红梅诗。我们白住在这里,一回也没咏过。梅花有知,未免含怨呢。”宝钗道:“红梅诗做过了,再做也没意思,还是请四妹妹把今天的景致画上一幅,大家题题,倒是一件玩意。”
探春正从庵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我给你们想个名目,叫做‘梅林集艳图’罢,比二哥哥说的‘冬闺集艳’更雅致了。”湘云道:“三姐姐,你向来兴致好的,怎么脾气会变了。梅花开到如此,我们不请你还不来呢!”探春只是微笑。大家看那梅花已开了六七成,还有些含苞细蕊,妍红可爱。绕林玩赏,党觉移时。惜春道:“这里太冷,你们尽管风雅,我可不能陪了。”李纨道:“咱们也到屋里坐去吧。”
於是同进屋去,刚掀起帘子,忽闻得一股幽香,原来是炕几上一个白石条盆,养着许多单瓣水仙,开得正盛。入画、翠缕送上茶来,大家喝着。湘云谈起会真园、旧月梅林之盛,将那两天泛舟听曲、对月联句,以及联句的诗都说了一遍。探春道:“你们倒好,蔫不即的就去了,也不招呼我们,你说该怎么罚?”湘云笑道:“你连大观园都没工夫逛,还要逛太虚幻境么?新年也快到了,咱们想想有什么好玩的,倒是正经。”
探春道:“玩法尽有,只要有人办去。我想趁来年灯节,也仿照太虚幻境闹一回花灯。只拣园子里景致好的几处,把绸绢剪成各色花瓣,缠着银丝,盘在树上,花枝里也安上灯彩,远看着不就同真花一样么?”李纨道:“这主意也不算新鲜。那年省亲大典已经做过的。”宝钗道:“还有一层可虑,那绢花上安着灯烛,一不小心就要烧着了。地方又大,哪有这许多激简呢?”探春道:“只要好玩,管他做过没做过!那年娘娘省亲,我还小,典礼又严重,哪有咱们玩的份儿。这回自己做着自己玩,也试试各人的心思。至於火烛,更是过虑。上回我细看过,有花的枝上不安灯,那灯全安在空枝上,哪会碰着呢。”
湘云道:“点起灯来,只怕百十人还不大够。”探春道:“那也不费事,有灯的树枝上都接上火线,只要总线一点,就都着了。”宝钗笑道:“若是决定这么办,可得你常回来帮着我们,有不懂的,也好临时请教。都象那菊花屏,你只出个嘴,我们手忙脚乱,拾掇了好多天,未免苦乐不均了。”探春道:“我既出了主意,到那几天无论怎么忙,也要抽空赶回来。你们可别都等着我。”
又叹道:“云妹妹说我改了脾气,一个人的脾气哪能改得这么快。只因他奉派协理练兵事务,他只知道跟着老爷子去出兵打仗,说到练兵大计,可就抓瞎了。我不该多事,替他出个小主意,就被他纠缠住。上衙门,下衙门,都要来商量,一天也走不开,这不是坑死人么。”李纨道:“你出的什么好主意?说出来,我们也听听。”探春笑道:“我那一知半解,有什么可听的,徒然叫你们笑话。”湘云再三迫着她说,探春只是微笑不语。
湘云急了道:“单你是女中诸葛,我们就不足与谈么?”探春笑道:“说出来却也平常,我只教他多募内地农兵,往东西边荒各处屯垦。一面将边地及各部落朴勇善斗之众,多多挑选出来,拨到内地练成十万精兵,自统制以至偏裨,都从勋旧子弟中挑用,无事可以建威销萌。一旦有事,派他们出去,决不至倒戈助乱。这也是眼面前看得见的,偏那班纱帽听见了,倒吓得舌挢不下,未免可笑。”湘云笑道:“我就佩服极了。若叫三姐姐做了大军机,必定比兰哥儿还强。怪不得你出的主意,都是人家想不到的。原来肚子里有此绝大经纶。”
那时探春的侍婢翠墨,在旁站着,听到此忙道:“我们姑娘那么点的肚子,若摆上这个大金轮,可不撑坏了么。”说得众人大笑。宝钗又问惜春道:“那‘梅林集艳图’四妹妹到底肯画不肯?若是眼前就画,我们索性趁今天联成一首七古,不然三妹妹一回去,说不定多咱才来呢。”惜春道:“天一冷,那些颜料怕冻;我都收起来了,要画也得等到开春。”
湘云笑道:“偏四妹妹有这些讲究,我就不信,那些名画家一到了冬天就都收摊了么?”惜春道:“他们怎么样我不管,只我冬令是不画的。那年画这园子,老太太催得那么紧,我始终也没破例啊。”湘云尚要再说,只见绣凤匆忙走进来,说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太太叫请大奶奶二奶奶就上去呢。”李纨宝钗忙站答应了。又拉探春道:“咱们一起上去罢。”
不知尤氏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