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宝玉、黛玉同至潇湘馆降乩,正值大观园中姐妹们新制了玻璃围屏,满摆着菊花,在那里起诗社赏菊。宝玉、黛玉看了一回,都很高兴,照着他们分的题,拈的韵,各自做诗,从乩筏上写了出来。那时天近黄昏,菊花屏里的彩灯已都点上,花光灯影灿若云霞。湘云尚要黛玉做篇长古,以纪今日胜集。黛玉瞧着墙上钉的那首诗稿,想要自己叠韵,已想了一两句,尚在吟哦。宝玉道:“天不早了,老太太还等着呢。好妹妹,咱们家去罢。”见黛玉不走,又再三的央及。黛玉没法子,只可留字别人众人,和他一同回去。
一时到了赤霞宫,便同至贾母处。贾母正和贾夫人、凤姐、尤二姐、迎春五个人斗纸牌,鸳鸯在旁帮贾母看着。正要斗出一张牌,不知斗哪张好,在那里仔细掂对。迎春一抬眼,瞧见宝、黛二人走进来,便笑道:“宝兄弟,你们回来的真快,家时都好罢?”黛玉笑道:“急着要去也是他,到了那里又急着要回来。我瞧那屋里都掌上灯,天也是不早了,走到半路上,哪知还带着太阳呢。”
贾夫人道:“你们家去,都见着了么?”宝玉道:“只见着诗社里几个姐妹,也没得说话。他们正在园子里赏菊花做诗,迫着我们也做了。我怕老太太惦记,赶着回来的。”黛玉又夸赞他们做的菊花屏如何精致。迎春道:“他们真会玩,多半是云妹妹想的主意,别人也没这种闲心思。”
贾母听见搭话道:“云丫头怪可怜的,单零零没法子过,搬在咱们家里,她住在哪儿呢?”黛玉道:“她跟着四妹妹住在拢翠庵。他们姐妹俩倒说得来,也是缘份。”责母道:“四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要到庵里去住?正该说个婆家才对。”迎春道:“四妹妹的脾气个别,早就羡慕妙师父,如今真顶了妙师父的缺了。”贾母又问道:“家里有什么事没有?”黛玉道:“听说老爷升了尚书,兰哥儿进了军机,这都是大喜的事。那抄咱们家的赵堂官,父子都下在刑部监了。”
贾母念了一声佛道:“世界上真有报应。”说着仍旧瞧着手上的牌道:“这二索怎么能斗呢?一斗出去,姑太太就满了。”鸳鸯又替搬动一回,另打了一张闲牌。贾母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宝、黛二人说话。一时又道:“宝玉,你出来也这么久了,既到了家为什么不见见你老爷、太太?”宝玉笑道:“到了那里,土地爷早已拧着拐棍,在仪门外头候着,一直就领着往潇湘馆去做诗,哪容我们往上房去呢?倒是在那里见着蕙哥儿了。”贾母道:“蕙哥儿好玩吧?也该懂事了。”
黛玉道:“那孩子真聪明,我见他扒在乩坛旁边,眼里瞧我们写字,还不断的和秋纹说话。虽是小孩子话,也有些道理,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贾母道:“你们饿了罢?”黛玉道:“他们供的重阳花糕,我吃了点儿。”凤姐道:“敢则今儿是重阳,咱们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把节也混忘了。蒸花糕是来不及,回头叫厨房里提另弄点吃食,或是来个菊花锅子,应应景吧。”贾母笑道:“就是凤丫头嘴馋,也不说咱们怎么赏菊花,一想就想到吃食上去了。”凤姐笑道:“是我嘴馋,等一会儿吃食来了,老祖宗和大家都别吃,让我一个人吃个痛快。”宝玉笑道:“我一定不吃你的。”大家笑了一回。
宝玉、黛玉正要退下,凤姐道:“林妹妹,我这里走不开,劳你驾,叫他们给老太太预备点应节的吃食,我也跟着沾点光。”黛玉笑道:“我可不大在行,叫他们开出单子来,你随便挑罢。”当下走至外屋,便叫侍女们吩咐一番,自同宝玉回至留春院。
原来会真园落成之后,贾母带了贾夫人和众姐妹也逛了两天,山上的延青阁,水中的小琼华,都逛到了。贾母向来爱逛园子,自甚欢喜,那晚上便和宝、黛二人说道:“园子里有人住,家里的园子,从前你们住着有多好。后来空着,就生出好些鬼话。你们明儿还是搬到园子里住去罢。”宝玉本有此意,次日便同黛玉入园去,看着侍女们布置一番。过两天就回了贾母,搬进园中居住。
宝、黛夫妇带了晴雯、紫鹃,都住在留春院。金钏儿和芳官、籍官住在湘春馆。麝月、四儿住在蘅香苑。那两处宝玉也随便歇息。贾母因园中太空,吩咐各处座落都拨些侍女常来照管,又接了妙玉住在金粟庵,香菱住在瑶林仙馆。又命迎春搬至旧月庐,凤姐、尤二姐也搬在护春堂的偏院,取其离贾母上房较近。登时园中便热闹起来,只贾夫人来时,仍旧和贾母同住。
那太虚幻境的花木本来是四时不断,八节长春,园内结构又好,各种花树全是整片成林的。旧月的梅花、金粟庵的桂花,比起大观园来多了好几倍。此外还有牡丹亭、芍药圃、茶靡院、芙蓉洲各擅其胜。宝玉还嫌美中不足,又添种了许多奇花异卉,真是蓬莱天地,锦绣园林。丫鬟中如晴雯、金钏儿都是喜欢玩耍的,芳官、藕官、四几年纪较小,更是天真烂漫。又有一般侍女们,也是好玩的居多,每日聚在一起,不是寻花斗草,便是品竹调丝。有时还要秋千,捉迷藏,做种种游戏,哪肯在屋里闷着。
那天宝玉、黛玉回来,见留春院内房栊静悄,不闻人声。行至抱厦,只紫鹃出来迎接,宝玉问道:“晴雯上哪里去了?”紫鹃道:“刚才金钏儿和芳官来这里,拉我们出去划船玩。我说二爷和姑娘就要家来的,拦她们别去,哪里肯听,此刻多半在船上呢!”宝玉道:“你们出去玩玩也好,省得在家里闷出病来。”黛玉道:“倒是他们玩的对了,今儿亏得紫鹃没出去,若都去了,这里可交给谁呢?”紫鹃道:“姑娘这回去,和宝姑娘、三姑娘她们都见面了么?”
黛玉道:“傻丫头,我们去降乩,又不是托梦,见着他们也是装哑吧,还不是和没见一样么!只做了一回诗,便回来了。”紫鹃笑道:“那有多么憋闷哟!我就是忘不了那潇湘馆,还是那个样儿么?”黛玉道:“今儿就在潇湘馆做诗,那房子哪会改样儿?他们可着屋子安了玻璃屏风,把菊花摆在屏风里,还做了好些菊花,倒很有趣。”紫鹃道:“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也起菊花社,还没有这样玩过呢!”黛玉道:“我那年把些诗稿都烧了,哪知还没烧掉的,被他们捡出来,钉在那里。我恨不能抢过来撕了!”宝玉道:“那又何必呢?你那诗我都记得,已经默记出一本来,就撕了也是白烧。”
黛玉瞅着宝玉道:“你真多事,可不许拿出去给人瞧。若有一个瞧见,我非烧掉了不可。”说着觉得有些乏,便在炕上躺躺。宝玉道:“好妹妹别睡,咱们看他们划船去。”黛玉哧的一声笑道:“天都黑了还划的什么船?你要去自己去吧,也没见过你这没正经的,一时一刻也坐不住。”宝玉道:“这时候正好看晚霞新月呢,好妹妹出去玩玩。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又千妹妹,万特妹的央及,黛玉笑道:“她们不是人么?老磨着我做什么?”
正说着,晴说、麝月、金钏儿都从前院进来,说道:“二爷、二奶奶回来,我们也没接着。”晴雯道:“我早就要回来,偏是芳官这蹄子划着船唱什么赏荷,大家都听住了。”金钏道:“刚才在船上瞧那晚霞,也有红的,也有黄的,也有紫的蓝的,照在碧绿的水里才好呢!可惜二爷回来晚了。”黛玉道:“他心心意意的要找你们去,我说天晚了,划船的也要歇着,他还不信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宝玉道:“芳官呢?”晴雯道:“这蹄子真是个饭桶,在船上只嚷饿,此刻到湘春馆找吃的去了。”宝玉道:“快些告诉她不要多吃,饿过了头再吃猛了要受病的。”
一时珊瑚走进来道:“老太太等二爷、二奶奶摆饭呢。”宝、黛二人便同珊瑚出园至贾母处。
贾母瞧见了,说道:“宝玉,你饿了罢?”黛玉笑道:“他是不吃饭的,老太太又忘了。”贾夫人笑道:“不吃饭也是个贵相,我听说有个不通的阔人,偏要掉文,掉出来便是狗屁。有一天写信辞人家的饭局,写的是向不吃饭,尤不吃晚饭,倒成了一个大笑话。人家一瞧见他,就说道:‘向不吃饭的来了。’”
凤姐笑道:“宝兄弟,你‘无事忙’的别号一个不够,又添上‘向不吃饭’了,本来也是各别,五谷养人的不吃,单把那些果子当饭吃,你那脏腑里开好几个鲜果铺啦。”鸳鸯笑道:“吃果子不算新奇,你没听见那山西人还把醋当饭吃呢。”贾母笑道:“那个得问凤丫头,到底到醋是什么味儿?”凤姐笑道:“老祖宗也拿我取笑。那都是人家糟塌我的,还说阴间地狱里有一个大醋缸,只我独自在醋缸里泡着,可哪有这回子事。”众人听得都笑了。
只听翡翠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大家忙随着贾母,都去用饭。宝玉只胡乱吃些茶果,自去寻贾珠、湘莲谈话,至夜深方回房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宝玉早起梳洗了,请过贾母早安,便寻贾珠同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如海问起昨日降乩之事,宝玉将大观园中如何制设菊屏,以及前后菊花社的诗题,自己和黛玉所做的诗,都背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古来菊花的诗本就很多,这二十四个题目还算新鲜,可也不能赅括。譬如浇菊、移菊、赠菊、嘲菊、谱菊、餐菊还有早菊、晚菊、菊魂、菊韵等类,再找十二个题目也还凑得起来。若是别的花,就没这些可说的了。”
贾珠道:“若要牵强附会,就是再凑二十四题,也许有的,只是加上一个字,便失了咏菊真意。我只爱东坡那两句:“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还有杨诚斋的诗‘莫怪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便无花’专用白描,淡中有味,诗境到此方可算得上乘。”
林公又问昨日社作评定是谁第一,宝玉便说是宝钗。林公道:“我也听人说,这薛家姑娘是个才女。那回我代理省城隍,有人控告金陵薛公子名蟠的,是否她的一家?”贾珠道:“这就是薛氏弟妇的胞兄,本来和我们是姨表弟兄。”林公道:“既是至亲,老夫不能不直说了。那告他的人,一个是生员冯渊,说是因争买婢女,被他纵驱毙命。一个是酒保张三,说是因送酒口角,被他用酒碗砸死。这两案都到我的手里,彼时查薛世兄阳寿未尽,暂作是悬案,将来总要一番归结。你们要劝薛世兄,趁生前赶紧把冤解了,不然照那案情,他一定要吃亏的。”
宝玉道:“姑爹,冤仇可有什么解法?”林公道:“那些俗僧斋醮普度,白花钱是没用的。最好求高行僧人,或是虔修的居士,替他多念些金刚经解冤咒。再不然,自己虔心持诵,也有功效,可必须一个诚字,这位世兄向来信佛不信呢?”宝玉道:“这个表兄,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近来颇知悔过,也保了一个武职。他那人倒还有血性。”林公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此辈。这件事千万转致,别耽误了他。”宝玉答应了两声是。贾珠见林如海书案上摊着卷郑书,是文始真经,知是他平常看的。便向林公道:“姑爹过化存神,尚如此笃学不倦,令人敬服。”
林公微笑道:“那是笃学,不过闲居无聊,借此养心罢了。此中精理,细研究起来却也有趣。即如魄藏於精,魂藏於神,都是眼面前容易见的。究竟精何以主水,魄何以主金,神何以主火,魂何以主木,再参以五行相生之理,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了。”宝玉道:“姑爹在这里闷着,不如搬到园子里小琼华水阁去住,那边的房子豁亮得多,眼界也空阔。里头来往又近,横竖空着没人住,一半天就搬去吧。”林公道:“往后冷了,这里房子小些,倒显得紧凑。若是天恩许我在此过夏,那时候搬去避暑,最为合式。”珠宝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回。
那天晚上宝玉和黛玉谈起薛蟠之事,商量如何带信给宝钗。黛玉道:“原也要紧,还不忙在一时。我和宝姐姐、云妹妹约好,月半左右请她们来泛舟赏月,等她来了,当面说给她有什么来不及的的。”宝玉虽然性急,只可等着。好在他和一般侍婢,今朝划船,明天听曲子,一天一天的也很容易混过。
到了十四那天,警幻仙姑请贾母、贾夫人到他宫中晚宴,并邀迎春、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香菱诸人作陪。贾母和众人都答应说去,黛玉本也在陪客之列,因要去接宝钗湘云,便推身子不好辞了。
将近日落,贾母便催着迎春、凤姐等打扮齐了,款步先去。自己和贾夫人换了品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警幻宫中。只见琼楼接宇,画栋连云。门敞犀钉屏舒雉扇,丫鬟们搀着贾母下轿,警幻已在阶下迎候,含笑道:“我只怕老太太懒得出来,前儿还和绛珠妹子说,若老太太乐意在家里呢,就借那边园子,大家聚一天。相不到你老人家倒高兴到这里来,真是万分荣幸。”贾母道:“仙姑太客气了。我在家里除掉和他们小姐妹们斗斗牌,说说话儿,也没别的消遣。正想着出来走走,可巧仙姑赏饭吃,那有不来叨扰的。”
警幻又向贾夫人道:“夫人到这里也两三个月了,此番恩旨宽给假期,得遂家庭之乐,真是难得的事。只是照料不周,未免抱愧。”贾夫人也谦逊了几句。警幻又问起黛玉如何感冒,贾夫人道:“她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一半也有些小事,倒叫仙姑惦记。”贾母瞧那正殿中,图书彝鼎布置非常精雅,只不见先来诸人。便问警幻,警幻道:“他们都在园子里看花呢,老太太和夫人歇一会儿,也请那边坐吧。”
又坐了一会儿,便引贾母等走过几处院落,方入园中。那园子全是曲折高下的游廊,把许多亭台楼阁连成一片。那些花树山石也点缀的疏密有致,虽不如会真园之大,却更见精巧。贾母和贾夫人走到五间小厅,一切梁柱门窗都用紫檀雅刻,看那横匾是“幻云精舍”四字,庭外两棵大玉兰,开得共攒蕊簇,光照一庭,仿佛像白玉伞似的。花下养着一对孔雀,迎春、凤姐、香菱、妙玉、尤氏姐妹都在花前散坐。见贾母等进来,忙站起相迎。
此外还有几个仙女,警幻也替介绍了,不免各有一番周旋,都让贾母贾夫人上座。看着花,说些闲话。贾母道:“这园子我喜欢他处处精巧,宝玉费尽心力盖那新园子,哪里比得上呢。”贾夫人道:“也不能这样说,那个壮丽,这里精雅,各有好处。”警幻道:“这本是个小规模,也盖得不久,神瑛头一次来玩儿,这园子还没有呢。”
少时摆上席,警幻请贾母等都到厅上入座。那厅房不甚大,摆些瑶琴玉砚、锦轴琅函,无不精妙。席间肴馔尤美,又传那班女子出来,清歌妙舞,彩袖蹁跹,真有警鸿游龙之态。直至夜深始散,贾夫人自回绛珠宫去。
贾母和迎春凤姐等一路回来。至前院下轿,见黛玉同着两个人迎出,一个是宝钗,那一个想不到却是湘云。贾母顾不得和宝钗说话,一手便拉住湘云道:“云丫头,这可见着你了,我在家病着,天天盼望你来,始终没盼到,我还说这丫头有了姑爷,什么事都搁在脖子后头了。哪知道那么好的姑爷,过门才几天就撇下走了,这也是你的命。”说得湘云眼泪绕着眼圈,只不好哭得。
贾母又道:“前儿我还同林丫头说起你来,年轻轻的,又没有一男半女,你婶娘又容不得你,可怎么过呢?后来听说你在拢翠庵,和四丫头一起住着,倒罢了。只是我不在家,太太纵然疼你,总隔着一层,还是你宝姐姐疼你吧。”凤姐道:“云妹妹这样人还怕没人疼么?我见着她就怪心疼的,什么事都有命管着,像咱们这命苦的,只可认啦,自己想开着点。”湘云道:“凤嫂子,你那平儿还带口信,要来瞧你呢。他们不久也要选缺上任去了。”
凤姐正要答话,迎春又拉湘云到背地里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回。原来问的是孙绍祖之事。这里贾母瞧着宝钗道:“你们做得好围屏,可恨我没得看着。林丫头回来很夸赞你那哥儿,他今年几岁?会认字了吧?”宝钗道:“蕙儿今年四岁了,我教他认了两千来字,新近刚念《大学》,这孩子倒喜欢书本,一个也哼哼唧唧的,不知念些什么。”贾母笑道:“他老子那么怕念书,一听见要上学,就吓得丢了魂似的,倒生下爱念书的儿子。”
凤姐笑道:“提起宝兄弟,真招人笑。前儿我在园子里瞧见他和一帮丫头嘻嘻哈哈的在柳堤上追着跑,哪里像个大人样子。哥儿若见了,还要羞他呢。”贾母又道:“云丫头,今晚上就在我屋里睡吧。刚好姑太太不在这里,床帐都是现成的。”香菱道:“我好久没见着史姑娘,听说她要来,替她把床帐都预备了,还是到我那里吧。”黛玉笑道:“诗疯子和诗呆子又凑到一块儿,一定要闹出故事来。”大家又陪贾母说了一回闲话,湘云先和香菱往瑶林仙馆去了。
钗黛二人便也携手缓步入园,将至留春院,故意放轻脚步,嘱咐侍女们不要声张,悄悄的走至前厦,便听得宝玉在西屋里和晴雯、紫鹃笑成一片,紫鹃笑道:“你眼下还能说担个虚名儿么?头一个先瞒不了我,装那腔调干什么?”晴雯笑道:“狗嘴里胡喷,也不嫌臭,不给你个厉害你还臭美呢。”
说话间,紫鹃更笑得不住,似是晴雯格支他。又听晴雯道:“你愿挨愿罚?”紫鹃笑道:“愿罚便怎么样?”晴雯笑道:“你只装你们姑娘撒轿的样儿给我瞧瞧,我就饶你!”紫鹃笑得岔了气,喘吁吁的道:“我不么,你脸庞倒像姑娘,你装给我看吧!”晴雯笑道:“你还要嘴硬,我再也不饶你了。”紫鹃更笑得不住,说道:“你们俩欺负我一个,咱们回来算帐。”中间又夹着宝玉的笑声。
黛玉咳嗽了一声,那屋里笑声才住。晴雯、紫鹃鬓发蓬松走了出来,宝玉跟在背后,还拉着她们的衣服。黛玉带笑嗔的说道:“你们一天到晚玩不够,不管人前人后,总是这么没人样儿,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怎么怪得凤丫头说你!”宝玉放了她们,便缠住黛玉,勾着她脖子,闻个不住。黛玉佯做怒容道:“宝玉!你敢涎脸,姐姐在这儿,也不管管他?”
宝钗笑道:“我若管得了他,也不会当和尚了。”黛玉道:“宝玉你不闹你宝姐姐,我就恼了。”宝玉翻身缠住宝钗,闻了又闻。宝钗笑道:“都是林丫头支使的,这是什么样儿。”黛玉只是笑,闹得宝钗急了,含嗔道:“颦儿,你再不拉他过去,我可要卸你的痛了。”
黛玉笑道:“你素来那么稳重,今儿也急了。”便拉了宝玉一把,说道:“宝姐姐大远的来了,一句正经话没话,就这么混闹,你可像个人么?”宝玉跳起道:“你叫我闹她的,如今又这么说了,反正都是你有理。”黛玉道:“你忘了,你要和宝姐姐说什么话的?”宝玉道:“你说不是一样么?”
黛玉便将冯渊、张三在阴间控告薛蟠,林公劝他趁早念经咒解冤,免得将来吃亏,都说与宝钗。宝钗道:“我哥哥想起从前的事,也很追悔。姑老爷如此关切顾全,他岂有不感激的。我回去就和妈妈说,赶着办去。只是京城里那些大庙十个和尚有九个吃荤,外头还许有家眷,往那里去找高僧实在找不着,只可劝他自己发愿,虔诚诗诵,也是一样。”
黛玉道:“眼前就有一个,他们师父茫茫大士,不是个神僧么?比那寻常高僧法力都大,只叫他求师父去就成了。”宝钗道:“他是谁,谁是哟?我哥哥可没那样好师父。”黛玉笑道:“罢了,人家替你们想主意,你倒要胡挑字眼,不是狗咬吕洞宾么?”宝玉道:“妹妹,你这主意倒不错,我得空就到大荒山去一趟,只怕师父又云游去了,那可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见得着呢。”黛玉道:“又不是什么急事,早晚总见得着的。姐姐要奖励奖励他,他就冒着劲去找了。”
宝钗笑道:“怎么奖励呢?我先看个样儿。”黛玉也笑了。宝玉又说起明天如何逛园子。黛玉道:“老太太是要白天逛的,咱们先陪着逛个三两处。到晚上,她老人家歇着,就由着咱们了。坐船赏月也可,到小琼华卷棚底下,对月听曲子也可。就要作诗联句,尽管到那里作去,还不够尽兴么?”宝钗道:“这里还有会唱的么?”
宝玉道:“芳官、藕官都到了这里,那些侍女们也有会吹弹歌唱的,只没有行头,听她们清唱罢了。”宝钗道:“这园子我虽没逛过,只这一路走进来,景致就不错。到了这院里,看着很眼熟,细一捉摸,才知道是仿的怡红院,到底还是依着他的主意了。”黛玉道:“也只仿了三两处,他还替姐姐盖了一座蘅芜院,现在麝月、四儿都住在那里。姐姐明天去瞧瞧,到底像不像。”宝钗道:“既是替我盖了房子,我到那里去住吧。”黛玉道:“那可由不得你,我那湘春馆就没住过一天。”少时,晴雯、紫鹃过来铺炕,替钗黛二人卸了妆,掩门自去,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宝玉赶忙梳洗了,便去园中看着侍女们打扫布置。钗黛二人晓妆既毕,换了衣服,同至贾母处请安。正遇着贾夫人、凤姐诸人都在那里,宝钗拜见了贾夫人。贾夫人对他细细的打量一番,笑道:“姑老爷昨儿谈起,还夸你是个才女呢。依我看岂只才女,模样儿又好,性情又温厚,你们小姐妹里哪个也赶不上。怪不得老太太那么疼你,连我瞧着也怪可疼的。”凤姐笑道:“姑太太看着她好,收她做个干闺女吧!”
贾夫人正要答话,宝钗忙道:“姑太太还不知道呢,妹妹就是我妈妈的干女儿,我从先踉妹妹就同亲姐妹一样,这如今更如同一个人了。妹妹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姑太太若不弃嫌,收我做个亲女儿,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贾夫人笑道:“那可便宜了我,白得了这么个好女儿,是哪辈子修来的呢?”宝钗知贾夫人应允了,便拜了下去。贾夫人连忙拉她起来,道:“今儿没有带着见面礼,怎么样呢?”
说罢,从头上摘下一只翠翘金凤钗,又卸下一对翡翠戒指,递给宝钗道:“好孩子,这是我常戴的,你留在身边,只当咱们常在一处。”众人向贾夫人道喜。
刚好宝玉从园中进来,贾母见了他,忙道:“玉儿,你快朝着你姑妈磕头认丈母吧。”宝玉笑道:“姑妈本是我的丈母,还认的是什么?”凤姐笑道:“告诉你,从前是单料的丈母娘,如今是双料的了,还不该磕几个么?”宝玉恍然才知道宝钗也认在贾夫人膝下,他心中更喜,连忙磕了头,又道:“姑妈今没事,陪老太太逛逛园子吧。”凤姐笑道:“双料的丈母娘,还叫姑妈么?若我做姑妈,今儿不赏脸定了。”
不知贾夫人允与不允,贾母和众人游园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