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母正在劝留林如海,忽见贾珠匆忙进来,寻姑老爷说话。原来警幻仙姑那边奉到玉皇批敕,打发人送了来的。林公连忙站起来,从贾珠手中接过一看,乃是念他任职贤劳,特恩予假半年,俾资休养。宝玉从旁看见,不禁狂喜。笑道:“姑爹这可得多住住了。”又念给大家听了,莫不喜形於色。

    贾母笑对林公道:“人留不如天留,这才是天恩高厚无微不至呢。”凤姐笑道:“咱们说一千句话,不如这一张纸条儿。姑老爷这还有什么说的?”贾母和众人都笑了。此后林公便暂在太虚幻境住下。贾夫人因住得长了,也搬到绛珠宫同居,有时两边住住。

    众人中头一个喜欢的,当然是黛玉。她自幼失了父母,如今还能在身旁朝夕待奉,这真是生平想不到的。其次便是宝玉,向来是喜欢聚不喜散的脾气,又深体黛玉的心思,巴不得林公夫妇在这里长住才好。其余诸人,面子上也都是喜欢的。只宝珠见林公一时不走,便要独自先行,禁不得宝玉千哥哥万哥哥的央及他,也只可暂时住下。

    自从贾夫人搬到绛珠宫,宝玉无须常在那里,替林公解闷。腾出功夫,便一意督促园工,堆山凿池,起楼竖阁。又要忙着添置铺垫陈设。一面亲督人工移花补树。又有一个多月,方才大致告竣。想趁着林如海在此,求他题些匾额对联。

    那日天气睛暖,亲自去请了林公,又约了贾珠和湘莲、秦钟诸人,陪着到园中逛逛。一时林公到了,先至贾母处稍坐,然后会齐众人,一同入园。从工字院旁一个月亮门过去,经过两三层院宇,遍是山石堆砌,高下纵横,点缀入画。又走过一处大座落,那山石越发多了。石山上尚有几处台榭,从一山洞走过去,只见四面俱是层峦叠嶂,松篁交翠,曲径索纡其间。许多奇石或如卧豹,或如蟠虬,或如立鬼,状态不一。只不知从何走去方是正路。宝玉笑道:“姑爹随我来吧。”

    说着,便引林公诸人走到一段峭壁之下,山回路转,见一洞门。秦钟搀了林公,从洞口进去。洞中都铺着青石,甚为平坦。旁有石罅,漏着天光,纡回窈折,不知几转方才出洞。及至走出,又是一带清溪,迎面拦住。远远看去,飞楼对岸,杰阁连空,映带着许多花树。林公笑道:“此处布置甚巧,只是路径太曲折了。老太太和女眷们怎么好走呢?”宝玉道:“这是抄近路。若是从那处大座落直走过去,另有一条平坦大路,可就绕远了。”

    林公又问道:“这里又没有船,可怎么过去呢?”宝玉道:“船是有的,此时还用不着。”又引林公和众人从一座石山穿过去,见近溪沿岸遍围着白石栏干,路出柳阴,芳洲在望,那洲中也小有亭榭。又走了几十步,石栏曲处出现一段竹桥,从竹桥上迤逦行走,至一六角水亭。

    林公走得有些乏了,便在亭中倚栏坐下,看四面的风景,笑道:“此处颇似西湖的平湖秋月。”宝玉便请命名。林公道:“我素日不长於此,你们都有捷才,想出来大家商酌吧。”湘莲道:“咱们坐在这里,一阵阵荷风吹过来,从心里都是爽快的。”秦钟道:“就取这个意思,名为劳何如?”贾珠道:“前人的诗‘荷叶绕门香胜花’不如名为香胜。”宝玉拍手叫绝。林公道:“我集了一副对子,也不甚切。”便念道:

    碧云梦后山风起;长笛声中海月飞。

    大家无不赞美。坐一会儿,又出亭向洲上走去。见迎面是一座水榭,云窗四敞,湘帘半垂。窗外便是荷池,翠叶亭亭,迎风欲舞。湘莲笑道:“这里才称得‘香胜’二字。”宝玉道:“就取名披香何如?”林公点头微笑。贾珠道:“还是姑老爷想一副对子吧。”林公道:“你们也想一两联,不要为我微才所掩。秦钟道:“我也集了一联,不知可还用得。”随即念道:

    小园新展西南角;明月平分上下池。

    林公道:“这两名好象在哪里见过的,句子也无甚深意。”宝玉道:“我集一联长短句罢。”随唤人取出带来笔砚,写的是:

    家在落霞边横波清翦西湖水;梦回芳草夜天风吹送广寒秋。

    林公看了笑道:“这真是司文院中人语,绝没有人间一点烟火气。”贾珠等也跟着称赞一番。大家走至洲外,看看远景。又走过一段溪岸,忽见高岭在前,松桧遍山,浓翠欲滴。宝玉道:“这里山路虽平,究竟走着吃力。咱们绕别路过去,也是一样。”林公道:“久不登山,借此练练腰脚也好。”便同众人缓步上去。那山路全用白石子砌成的,却还好走。轻过几层山径,见山腰有亭,即至亭内稍歇。宝玉道:“这亭子题个什么呢?”湘莲道:“半山亭就很好。”秦钟道:“还不如取名‘积翠’呢。”林公道:“此间眼界甚宽。我意中是‘天绘’二字,也集了一幅短联,你们看是如何?”随又念道:

    湖山绕尊酒;环佩拥神仙。

    贾珠道:“难得只十个字,又有景,又有人。”宝玉更欣赞不置。林公道:“这里的山也是现布置的么?”宝玉道:“这是原来的,只添些树木。若是平地为山,哪有这么神速呢?”又从那亭外寻路上去。那山路便渐渐窄了,两旁都是松树,意境幽峭。

    宝玉、湘莲二人忙上前搀扶林公,走到山顶平处,乃是凹字短墙围着,两层朱阁门,窗栏雕刻得非常精致。凭栏四望,远山近水俱在眼前。宝玉邀林公和众人登阁小坐。贾珠道:“这里看月赏雪都好。”林公道:“若是春秋佳日,在这里焚香读书,那才是清福呢。”湘莲道:“此处占全园之胜,要好好想个名字。”贾珠道:“若论风景,居高临下,看得最远。就名为‘遐镜阁’如何?”林公道:“‘遐镜’二字固新,未免把青山抛掉。你看那四围山色都凑在几榻之间,总要用‘米青’,或是‘延青’才见佳处。”众人都道:“‘延青’二字最妙。”又请林公题联。林公笑道:“我也效颦集词吧。”想了一会儿,念道:

    澹伫洞庭秋几阵凉风生客袖;笑把浮邱袖四周晴黛人雕栏。

    贾珠道:“这比宝兄弟那副意境更超了。”林公笑道:“若说清超未必能胜,略为切景而已。”一面说着,便下了山阁,从山径曲折下去。又过了两处座落,都是雕楹画栋,不及进去细赏。一路走到平地,绕过曲折游廊,见前面一片粉垣瓦屋,从墙头露出千竿翠竹。

    林公和众人走入,只见院中遍是竹阴。竹间一条甬路,用五色石子堆成,漫了许多花样。正面五间精舍,三明两暗,别有复室。后院两大株玉兰木笔,紫白交映,开得都似花伞。贾珠道:“这一处真幽雅,妙处就在这些竹子。”宝玉道:“这里结构是仿取潇湘馆大意,就是林妹妹生前住的地方,非姑爹赐名不可。”林公道:“只换一个字,名作‘湘春馆’便不显衰飒了。”又集了一副词联是:

    明月当空开宝镜;春风吹绿上眉峰。

    众人称赞一番,又从后院出去。小溪如带,上有朱栏短桥。度桥前进,穿过药圃花,别有一处院落。竹篱为障,连接花棚。一半引着木香,一半开着蔷薇。红红白白,繁英交展。棚下是个凹字厅,由厅过去,又是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门内绿柳低垂,碧桃盛放,点衬几块玲珑峰石。走到游廊尽处,是一个镜子门。宝玉将门拔开,引林公诸人进内,却是勾连搭的五间精舍。其中全用博古隔断,前有拥厦,左右分种芭蕉、海棠。秦钟见了先笑道:“这里分明就是怡红院,还有别的名字么?”

    林公走得乏了,先至抱厦坐歇,口中还赞那集锦隔断的精巧,却不知是有样本的。贾珠道:“我倒想了一个名字,取那‘乞取春明护海棠’的诗意,名做‘护春’吧。”林公道:“‘护春’二字却好,我想不如把进门的大座落名为‘护春堂’,取其笼罩全园,这里只名‘留着院’。”宝玉问留春之义。林公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送春的词。我们把它翻过来,所以取名留春,也暗含有怡红快绿之意。”秦钟集了一副对联,念将出来,是:

    一径绿苔凝晓露;万条红烛动春天。

    宝玉听了,先就痛赞。林公道:“对句却好,可惜出句不称。”随后贾珠又另想了一联,是:

    香色向人如有意,风情莫道不因春。

    原来也是集词的。林公非常称赏道:“这才是名句呢。”大家也都推服。又歇了一会儿。走出院门。从山上盘道过去,两行桃杏夹道成林,林间藏着一所清凉瓦舍。迎门是大玲山石,栽着许多异草。有蟠藤的,有引蔓的,也有开花结子的。山石后两大棵翠栝,覆阴满院。上面五间清厦,四面出廊。林公道:“此处结构颇奇,诸君何以名之?”宝玉笑道:“这也是仿家里蘅芜院的。”林公道:“那蘅芜通梦,是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不知当日何取於此?如今只把‘芜’字改为‘香’字便另是一番意境了。”宝玉自己又集了一副词联。是:

    芳径与谁同斗草;花前侧听有流莺。

    林公和众人也都道好。宝玉道:“这里不要多坐了,还有好几处呢。”大家重又走出。却见前面是一带山坡竹径松林,随坡曲折。再过去便是一大片梅花,约略有几百棵。高下依山,围成香海。山坡之上,峭壁之下,有几间精室。大家看了一回,有拟名“寒香馆”的,有拟名“浮月崖”的。还是林公取姜白石“旧时月色”词意,定名为“旧月”。翻过峭壁,山景更幽。岩坳山脊处处都是桂林,桂林中有几间丹房,定名为“金粟庵”。过此岩径渐低,奇石纷出。有一处座落,疏桐瘦石,便名为“瑶林仙馆”,都不及拟联。其间尚有许多风亭水榭,一时也不能备览。

    渐渐到了平路,忽闻水声淙潺,清如泻玉,原来是一道瀑布,自山腰曲折而下,直注至下面荷塘。那段荷塘水面甚广,中有一道柳堤。宝玉引众人从雁齿桥度过,直行至柳堤南面,陡见岛屿中间水阁高峙,一路走上去,那水阁虽不甚高,却甚宽敞,前后七间三卷,左右又各贴五间横厅,面面都是绿窗油幔。贾珠道:“姑老爷今儿走多了,在这里多歇歇吧。”林公道:“好在处处都有风景流连,还不觉着甚累。”

    说着便在廊前坐下。此时夕阳欲下,水鸟翻飞。花影波光令人神怡心旷。林公道:“此间确是消夏佳处,可惜算到夏令,我的假期又满了。”贾珠道:“姑爹想个新题,以尽其胜。”林公道:“我们再慢慢着想,不可辜负了眼前佳景。”

    一时宝玉想起“小琼花”三字,和林公商量,林公道:“这三字只可作为岛名,我另想了‘涵万’两个字,作为阁名似乎还称得起。”又集了一副长联,是:

    清唱和鸣鸥为爱琉璃三万顷;御风跨皓鹤好去蓬山十二重。

    大家都道:“这才是仙笔。今天所题,要以这联为最。”正在谈论,遥见对面柳岸有一只画舫缓缓撑来,直到阁前停泊。原来玉怕林公走路累着,叫待女们撑船来接的。林公诸人上了船,仍旧谈笑,不觉已到香胜亭前。那里另有藤轿候着,宝玉照料林公上了轿,随至内室休息。贾珠和秦柳诸人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林公在赤霞宫和宝黛谈至定更,又商定了许多匾联。那园子便名作“会真园”,也是林公起的。等到贾母那桌牌散了,林公又上去坐坐。贾母笑道:“凤丫头要留姑老爷逛园子的,果然叫她说着了。”凤姐道:“咱们一半天也请姑太太逛逛园子,老太太替说说,赏我们个脸。”贾夫人道:“我也正想逛逛呢,又没外人,还用请么?”贾母道:“姑太太既答应了,咱们就凑个份子,还得你做提调。”凤姐道:“这点小东道让我孝敬了吧。”当下说定了,凤姐做东道,后天在园了里吃饭。

    宝黛二人送林公夫妇走后,回至内室说了一回闲话。黛玉道:“你今晚上到西屋去吧,我还有事呢。”宝玉道:“什么事要瞒着我?黛玉微笑不答,又再三的追问,方说道:“凤姐姐要我送她回去瞧瞧平儿,我早已答应了她。今儿没事,同她去一趟吧。”宝玉道:“我也和你们同去。”黛玉道:“你去做什么哟?”刚好紫鹃进来,黛玉便吩咐她把那边大队人马叫来,伺候二爷上任去。

    一时晴雯、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四儿都来了,宝玉道:“你们来做什么?”晴雯道:“奶奶叫我们来请二爷,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宝玉道:“你们为什么单听奶奶的?”金钏儿道:“爷爷奶奶一样重,怎么不听奶奶的呢?”宝玉笑道:“既是这一样重,我的话你们也得听。此刻我叫你们伺候奶奶,替她宽了衣裳,送她到被窝里去。你们只管去你们的。”金钏儿道:“那个话我们可不能听。”宝玉道:“怎么我的话你们就不听了?”

    黛玉瞅着宝玉道:“你到底走不走?我可要干我的去了。”於是晴雯、麝月向前拉着宝玉,芳官、四儿等从后推着,一溜烟的走去。黛玉看着也笑了。那时黛玉如何去寻凤姐同往荣府,不必细表。却说平儿那晚上因贾琏在城外有事未回,独自拥衾闷坐,朦胧中忽见凤姐掀起软帘,走近床前,说道:“平妹妹,你们过着好日子,把我丢在脖子后头了。”

    平儿忙要站起,凤姐一手按住,便在炕沿坐下。平儿道:“奶奶怎么回来的?我们哪一天不想着奶奶!前儿我还和宝二奶奶说,要跟她上太虚幻境去见您呢。”凤姐道:“想不想的也是那么回事,难得你看顾姐儿。若不亏了你,早被那黑心的叔叔、舅舅给卖掉了。眼下姐儿嫁过去,他们待承的怎么样?”平儿道:“姐儿出了门子,公婆待她很好,小夫妻也和睦,姑爷还中了副榜。前个月姐儿还回来看龙船呢!奶奶只管放心吧。”

    凤姐道:“我听说你添了个大小子,二爷也让你给管好了,这真是红萝卜加辣子,看不出来的。我从前饶那么看着还看出故事来呢。”平儿道:“咱们二爷这两年也收心了,我哪里管得住呢?就这么着,那些玩笑地方也断不了去。”

    凤姐又问起家事,平儿将宝钗一番整理,如今不愁家用,都和她说了。凤姐道:“论理也该叫她们办去,咱们贴尽心力,终归要到那房里去的。”正说着,忽然把眉头一皱道:“嗳哟,说了半天,把要紧的话倒忘了。我从先有一笔私房,存在丁字街舅奶奶那里,怕咱们糊涂爷知道了又要乱花,总没有提起。你们若有正经的用项,只管往舅奶奶那边拿去,她那人倒是一文不苟的。”平儿道:“无凭无据的,人家就肯给么?”凤姐道:“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凭据哟。她若不信,只叫东府大奶奶过个话就得啦。”

    话还未了,只听窗外有人叫凤姐姐,仿佛黛玉的声音。凤姐连忙站起道:“你们好生过吧,我是和林姑娘来的,她去看云姑娘都回来了,正找我呢,将来有空儿再来瞧你。还有一句话带给二爷,那二姨儿也在我们一块儿呢。”平儿要起来送她。凤姐使劲一推,忽然惊醒。听那更鼓,正在三更时候。心想这个梦非常真切,决不是心里想的。又想起凤姐生前对她那番恩意,不免伤感。

    第二天闲的时候,便要去寻湘云,问她曾否梦见黛玉。走到园里,却遇见湘云正往宝钗处,就和她一路同去。两人将梦境对说了一回。湘云说到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太虚幻境住着,新近盖好了园子,比大观园还大,将来还要约我们去逛逛。这是凤姐没有说的。

    一时到了怡红院,宝钗正在剪纸块儿,教给惠哥儿认字。见湘云、平儿进去,忙将字块搁下,大家相见。湘云笑道:“宝姐姐,你又唱机房训干了,哥儿出风疹子刚好,还该让他的养养,赶碌得过余了,也不好。”宝钗道:“这孩子真皮实,出疹子那两天也不肯歇着,一好了自己就要认字。每天总要认十几个字呢。”平儿道:“我看蕙哥儿将来也同她哥哥一样的。那兰大爷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背唐诗,我们都眼见的。老爷那年带他出去做诗,也不过才十三四岁罢了。”

    湘云道:“俗语说的好,大萝卜哪用尿浇。就是宝二爷当日,也何曾一天用过苦功。一出去考就高中了。”宝钗道:“你们俩怎么会凑到一块儿的?”湘云道:“昨儿晚上林丫头给我托梦,说是送凤姐姐回来的。我想来寻你,问你见着了她没有。不想一出门,就碰见了平嫂子,背了凤姐姐的一套话,一定是她们真回来了。”宝钗道:“她昨儿并没来瞧我。”湘云道:“林丫头还说起,她们那里新园子盖好了,有一所叫‘蘅香苑’,是给你预备下的,叫我们一起去呢。”平儿道:“宝二奶奶那回到太虚幻境,是怎么去的?”

    宝钗不肯说黛玉留香的话,只说道:“我也是林姑娘来接,跟了她去的,自己怎么能去呢?”平儿也就信了。大家说了一回话。同至王夫人处。刚巧尤氏和佩凤、偕鸾都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今儿倒有空出来走走。”尤氏道:“哪里是有空哟,你大哥哥打发人来,接他们俩到任上去,好替了蓉儿回来,照管家务。我带她们来辞行的。”湘云道:“大嫂子,你是堂堂节度夫人,为什么自己不到任上去风光风光。”尤氏笑道:“像我这烧糊了的子,还风光什么?那蓉儿媳妇又是个木头,任什么事不肯开口。我若一走,那府里可就散了。”

    王夫人道:“那府里真亏你一个人撑着,从前有个凤丫头在世,我一切交给她,就没知道当家的苦处。这两年可尝够了。若不是宝丫头和平儿,还不知过到什么地步呢。”尤氏道”太太到底是福气人,若是蓉儿前头媳妇还在,我也舒服多了。”又问王夫人要南边什么东西,好叫蓉儿带了来。王夫人道:“我可短什么呢?只要他们在外头荣宗耀祖,比带什么东西都强。”一时,尤氏退下,平儿请到她那屋去坐坐。尤氏道:“我和宝二奶奶还有话要说呢。”又到宝钗处坐了一会儿,方才回去。

    此时贾兰在京圣眷甚隆,署邢部不到三个月,便实授吏部侍郎,入直军机赞襄政务。一切亲朋称贺,家庭训勉,无待细述。从此每日丑末寅初,就入朝办事。这两年朝廷将西郊静明清和诸园重新修复,奉皇太后驻跸。自春季至冬初,都在御园听政。贾兰因城内往来不便,只可在海淀赁了一所大四合住宅。携同梅氏、权哥儿在那里分住。到了六月底,正遇着时太庙,接着又有几处祭祀。皇上这些日子还宫听政,贾兰也带了梅氏母子回来。

    那天是七月初六,梅氏五鼓起来,照料贾兰入直。歇了一会儿,天已大亮,梳洗完了,见晨光尚早,想起明日便是七夕,和麝云、怜云取些秫秸面粉、零碎绸绢制成星桥云帱,并牛郎织女之像。牛郎装的是蓑衣草笠,织女穿的是云锦彩衣,以至机丝鞭辔妆镜巾箱,无一不备,而且迫肖如真。李纨见了,深喜她做得工巧。赶着约了探春、惜春、宝钗、平儿、湘云、岫烟在园中缀绵阁陈设巧台,预备下蛛盒针碗。又命婆子们采了许多瓜果莲藕,一面打发人分头去请薛宝琴和李纹、李绮。

    又因那天是巧姐的生日,也接她回来玩耍。刚好微雨新凉,缀锦阁下排列几十盆建兰,湘帘四垂,幽香袭袭。过了晌午,探春、惜春、岫烟、宝琴、李纹、李绮先后来到。宝钗带了蕙哥儿,平儿带了英哥儿,邢岫烟带了兰香,梅氏带权哥儿,还有那些丫鬟们,也打扮得花花绿绿,都来凑趣。大家见梅氏捏的牛郎织女栩翎如生,无不称异。

    蕙哥儿比他们大些,走到案前,指指说说,更为高兴。宝琴笑道:“姐姐和二嫂子叫他们小夫妻越今儿见见面罢。”探春笑道:“李三妹妹,我和你做个现成的大媒。”说着便拉着李绮走过去。探春抱了蕙哥儿,李绮抱了兰香,彼此交拜。蕙哥儿只是笑,探春、李绮又抱了他们向李纨、宝钗双拜。李纨笑道:“这两个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我都替宝二婶子喜欢。”探春道:“大妈和奶奶给什么见面礼呢?”李纨便叫碧月去取贾兰琼林宴的银杯,给了蕙哥儿,说道:“愿你也像你哥哥早早高中,玉堂归娶。”宝钗从髻上取下一支紫珠翠凤钗,递给邢岫烟道:“这就算我们的聘礼罢。”

    正在斗笑,丫鬟们回道:“姐儿回来了。”巧姐进来,先见了平儿,方和众人见礼。”说道:“我急得什么似的,偏是雇的车,那骡子只是走不快,这时候才赶到,可不迟了么?”李纨道:“你来的得正好,大家还没拜织女呢。”巧姐也把带来的几笼子蝈蝈,送给哥儿们玩。又抱着哥儿,逗他玩了一会儿。李纨见人已到齐,便催着丫鬟们把蜘蛛盒子摆上,各人标个暗记,一面供上瓜果莲藕,点起画烛,热着沉檀。

    众人依次拜了,只惜春不拜,笑道:“你们乞巧,我只守拙。”探春道:“玩儿的事,何必这么认真。”湘云笑道:“守拙也好,回头把傻大姐请出来,你多拜几拜就是了。”说得众人大笑。那些丫鬟们跟着也拜了,各人拿个绣针,在水碗里扔下。看他的影子有像棒锤的,有像秤钩的,也有像笔管的,各自猜想。语声一住,那蝈蝈便咯咯的乱叫。探春嫌吵,也有把供过的果子分给孩子们,说道:“你们带回去玩吧。”奶子、丫鬟们便哄着他们先自回去。这里众人三三两两到院中随意走走,看些秋色。有些懒散的,只在缀锦阁中闲话,或是拿出随身镜盒,匀脂扑粉。

    等到傍晚,大家揭起蜘蛛盒细看,少的只网了一两丝,也有网不成形的,只宝琴的像个八角,李纨的像冰纹,探春的像方胜,宝钗的像个如意,那兰香的刚好网成了一朵兰花,花心花瓣都有。众人都道:“到底是仙女的与众不同的。”李纨吩咐丫鬟们,把这些蜘蛛放在青草棵上,别伤了他。

    大家在帘前看了一回兰花,探春道:“刚才人多了,兰花的香一点闻不见,此刻才觉出来。”邢岫烟道:“兰花本是好静的,所以比作君子。”薛宝琴道:“常言说的春兰秋菊,咱们起过菊社,何不再起个兰社呢?”宝钗道:“若起兰花衬,再编出问兰、簪兰、兰影、兰梦各种题目,不但牵强,也决做不好。”李纨邀大家同至藕香榭坐席。

    那时候荷花开过,还有新开的晚荷,三朵两朵的隐在绿云堆里,更显得亭亭有致。大家传筹行酒,流连至初更方散。巧姐不及出城只得在平儿处住下。平儿和她说凤姐此番托梦,如何追恨既往,如何悬念目前。巧姐听得伤心,直哭了一夜。

    贾琏那晚,正在城外请吏部的人打点选缺之事,他早就捐复了同知,大加捐花样,本来可以望选的。只因贾珍托他看家,所以并没去投供。这回说贾蓉要回来了,便想趁此打点出去。贾兰虽是吏部堂官,到了选缺,还在司官经承们手里。这几天拜了两个司官,又和经承们在像姑下处宴会,就为此事。那天因夜晚了,不得赶城进来,第二天方得与巧姐见面。问知巧姐家庭和睦,也替她喜欢。又劝她姑爷捐个京官,出来历练。巧姐笑道:“他也捐了个中书科,可哪会做官哪?别叫他出来打嘴了。”

    又过了两天,贾蓉从南阳来到,贾蔷先得了信,通知贾琏,同在宁府等候。听说蓉哥儿到了,便一同迎了出来。只见贾蓉满面风尘,见着贾琏,连忙请安道:“二叔这回多受累了,我父亲本要替你想法子过班的,您一定不要,侄儿好好的买个丫头,孝敬二叔吧。”贾琏笑道“”我两头跑跑算什么,倒亏得你蔷兄弟一直在这里盯着,他和龄官那件事你早点替他办了罢。”贾蓉道:“这事早就该办的,我和我父亲说了,已经打发人带了款子替他办去了。蔷兄弟怎么谢我呢?”说罢,瞅着贾蔷一笑。贾蔷谢过贵蓉,又拜谢贾琏。贾琏笑道:“我只替你们传传话,也值得一谢么?”

    琏蔷二人又陪着贾蓉进去见尤氏。尤氏自是欢喜,说道:“你去了几年,官是升了。脸上可改了样儿了。”贾蓉道:“脸上比先前瘦些,身子倒还结实。”尤氏道:“若不是我尽着写信催你,你爷还不放你回来呢。家里现放着两三个世职,你媳妇还没添养,这不是一件要紧的事么?”又问姨娘们到那里可好,又细问贾珍的起居和在襄南的情形,说了好一会儿,方同琏蔷二人退下。

    那贾蓉在营里受了几年辛苦,同到家中自见舒服,却只歇了几天,又要赶到滦阳去。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