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探春、湘云同至稻香村来寻李纨,二人各有要说的话,探春为的是贾兰的亲事,此时一班朝贵见贾兰少年新贵,又是如此门第,那些爱女待字的都抢着要想结亲。其中有两家最阔的,一家是王相国的孙女,王相国久居枢府,从前做司道的时候却是由荣国公一手提拔出来的,又做过工部堂官,与贾政也甚相得。知贾兰未娶,忙托人来贾府提亲,贾政不便推却,只说兰儿是个孤孙,这件事要听凭他母亲决定的,那一家是虞尚书,有三个女儿,大姑娘早已嫁了。还有两个庶出的姑娘都很才貌,听贾府选择一个。贾政与他并无深交,也只含糊答覆。
那天王夫人和探春说起,叫她和李纨仔细商量。当下见着李纨,便将两亲事都说了,又道:“太太因为二哥哥的亲事自己没敢出主意,全听老太太的,想不到弄成如此结果。这回叫你仔细斟酌,背地里还要问问兰儿,看他是什么意思。”李纨道:“兰儿的意思不知怎么样,我心里可不想做什么阔亲。若娶了一个阔姑娘,什么事都不会做,我倒要服侍她去,那不是娶媳妇,倒是娶婆婆啦。”探春道:“这两家据我看还是王家,他家里虽阔,家风还好,那虞家就难说了。两个小的没听说起,他那个大姑娘也嫁了一个进士,外间都说她是胭脂虎。我知道的不能不说给你,你再打听吧。”
李纨道:“这也不是几句话的事,我问了兰儿再回太太会。”湘云道:“这该我说啦,我是找社主来的。大嫂子只顾做老太太,把诗社的事都搁下了。咱们社里旧规矩,每月举行两次,拟定日期,风雨无阻。后来就渐渐松懈了,那回颦儿主持的桃花社就没有开成。如今重新兴起,也只赏了一回杏花,接着就是太太和琏二爷的生日,又是兰哥儿中了,蕙哥儿洗三。大家都忙着,没人提倡。刚才我们走过荇叶渚,那荷叶都大了,眼看就开荷花,想讹你一个小小东道,大家赏荷做诗,你向来不请人的,如今做了老太太,还不该请请客么?”李纨道:“这点小事我还供给得起,请你们二位做提调,该多少钱,我拿出来就是了。”
探春道:“我还替你想了,咱们不必劳动大厨房,一则那边开销大,二则家里许多人,请这个不请那。也不好,等荷花开了,只叫柳嫂子预备一桌可吃的,再开一坛酒,单约作诗的几个人。就是琴妹妹来京,搭上宝姐姐,也不过七八个人,又省钱,又有趣,你说好不好?”李纨道:“省钱是小事,人太多了,倒减了清兴。这个主意很好,咱们订哪一天呢?”湘云道:“若等荷花开了总还得半个月,说不定要二十多天,不太晚么?”探春道:“借着赏荷是个题目,日子到那时候再定吧。”又闲谈了一会儿,探春、湘云还要去看宝钗,便同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宝玉、湘莲在大荒山修道,自上次丹炉坍坏,深自悔艾,重下一番治心的工夫。俟心功坚定,然后将渺渺真人所授内丹真诀从头炼起,真是刻苦潜修,言笑不苟。转瞬又满了百日,此时茫茫大士云游去了,渺渺真人因要指导他们不曾同去。
一日,宝玉和湘莲出山采药,见日影偏西,连忙往山洞走回。一路都是奇松怪石,也无心玩赏。走到半路,那前山上挂的夕阳渐渐收没,螟烟四起,已近黄昏。刚越过一层山峰,忽见一蛇从高松蜿蜒而下,垂首至地,望不见尾。遍身赤色,似有麟甲闪动。那两只眼睛炯炯有光,直向自己身上射来。回身欲避,又没有岔路可走。湘莲急了,便要拔出他的鸳鸯剑,宝玉连忙拦住。说道:“我们修道的人,不可动一点机心。我看此蛇未必是害人的。就是毒蛇也未必害到你我。我们各凭道力。坦然行去,看他如何?”
二人行至树前,那蛇却掉头去远,并不相犯。又走了半里,经过一片松林,望着林里黑沉沉的,似有无数怪物。湘莲笑道:“这里不要再出什么故事。”一言未了,腥风突起,一只纹身白额的巨虎从松林下直窜出来,相距只有一丈多远。二人又吓了一跳,湘莲缩身欲退,宝玉笑道:“怕什么的,我倒要看看这老虎是怎么长相。”拉着湘莲,直向松林走去。
那虎见了人,倒低头垂尾,向身旁一擦过去。走得甚快,转瞬间已看不见了。宝玉笑对湘莲道:“我的定力如何?”湘莲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俗语说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是这个道理。”宝玉道:“说起来也容易,头一件要看得真,第二件要豁的出去,只把这身子看得不是我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二人慢慢行走,已回至青埂峰石洞,进了石室,参见师父。
渺渺真人正端坐木榻上翻阅道书,对宝玉、湘莲微笑道:“你二人受惊了。”宝玉天分聪明,便悟到是师父借此幻相,点醒自己。忙即跪拜,谢师父指引。湘莲也随同拜谢。渺渺真人大笑道:“呵呵!眇兮,冥兮,何蛇之灵兮。恍兮,惚兮,何虎之突兮。蛇虎菲纷,临之以天,君湛然以定,何慑何竟。”
宝玉、湘莲听了字字领悟,渺渺真人又对湘莲道:“以云入道,汝在彼先,以云定慧,彼以汝前,惟慧不惑,惟定乃坚。何有于万有?惟曰太玄,”又瞅着宝玉道:“尔慧定,能外尔躯,入火不热,入水不德。”宝玉即时大悟,同湘莲回至自己住室。湘莲道:“宝兄弟,今儿亏你提着,不然又要受师父责罚了。”宝玉笑道:“我有什么定慧,不过比你悟性强点。咱们内丹已成,元神不散,这躯壳早晚是不要的,何妨就送给毒蛇猛兽?他们果然把我吃了,就算替我帮了忙啦!你这点没有看透,刚才吓得那个样儿,岂不可笑。”湘莲想了一想,也不禁自笑。
过了几天,采药齐了,便重新安设炉鼎,将采来各药或作元黄,或作铅汞,仔细匀配一番。封泥炼火,位置如法。又去告明师父,即日坚坐守丹。渺渺真人取了一丸丹药,授与湘宝二人,说道:“此丹涂在眼上,百鬼走避,可为尔等守炉之助。”二人领了下来,自那日起,即在炉前坐定,昼夜坚守。
这回却欲前次不同,内魔既除,外魔自远。三日后便现出五色火苗,十四日后已炼成一半,青色渐渐的坎离调合,炉火真纯。渺渺真人看过几次,深为欣慰。到了三十日外,那丹鼎上便有一片红云护着,又见青禽丹凤来往飞翔,渺涉真人知真丹已成,到了圆满之日,便来帮着他们启炉取丹。练成的共有九种,第一种就是丹华,余者还有神符丹、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任服一种,即可成仙。若九丹全服,升天入地,游戏人间,一切皆可任意,其中更有无穷妙用。后来那些寻梦香换颜丹也是由此而化,从此宝玉、湘莲便脱离凡骨,证为真仙了。
渺渺真人知他们大道已成,游行无碍,也时常带宝玉、湘莲至十洲三岛游览。那天正在瀛洲岛上散步,见海山一碧,睛日流金,顿觉神怡心旷。忽然半空里掉下一条白龙,横卧道上,不知有多少寻丈。真人骑在龙背,招手相唤。宝玉、湘莲也赶忙骑上,一霎间,那白龙鳞爪飞动腾空而起,耳边但听得一片风声,已直升在烟霄之上,宛然就像腾云驾雾似的。低头一看,惟见大地荒荒,那青埂峰只似青烟一点。初时龙身甚稳,上到半空,飞腾更快,有时昂头摇尾,骑在背上不免转侧颠簸。
眼看就要摔下,宝玉持定心神,不畏不怖,却也并无危险。湘莲道力稍次,暗自惊心,幸亏经过宝玉指点,也还支持得住。中间过了几重高城,见一座仙山,青翠夺目,山上许多奇树,五光十色。有的似明珠,有的似璇玉,有的似青瑶水碧,也不知是花是叶。渺渺真人逐一指给他们看,说道:“此是增城,此是昆仑。”又过一处有三重圆水,那水都是黄金颜色,中间有宫殿阊阖。真人指道:“此是疏圃,再上去便是凉风山。山上玉树皓如冰雪,觉得天风冷冷,其寒透骨。又上去许多丈便是悬圃,也有许多宫殿式的房子。”
渺渺真人悄诫宝玉、湘莲道:“此地去天已近,你们切要警惕,一涉尘念,龙背上便坐不稳,即时堕落了。”宝玉、湘莲目眩神惊,连忙答应。一时上至天衢,白龙歇住。
真人引他们下了龙背,步入天府。只见紫宫绛阙,气象清严。进了好几重门,才至正殿。殿中所列金床玉几,陆离耀目,都非人间所有,却不见有人看守。宝玉问道:“既到此间,我们须否上去谒见玉帝?”真人道:“上谒有时,且待来日。”又引他二人从殿右阙门穿过去,便是天宛。遥见银波晃漾,琪树参差,天池畔尚有许多翠阁丹栋。真人道:“此处须有玉旨,方可赐游,我们且回去吧。”
一路走回,那白龙还候在那里。重又骑上,悠忽下降。龙背上震荡更甚,湘莲几乎呼喊出来。幸亏功夫不大,已到青埂峰松林之外。三人下了地,那龙便不见了。真人笑对宝玉道:“此游何如?”宝玉笑道:“弟子昔在尘世,也会发过幻想,要将此身散成了灰,化成了烟,一阵大风吹得无形无迹。刚才在龙背上看得眼前世界都如灰飞烟化的一般,真不知此身为何物了。”真人微笑点头,各回石室静坐。
看官你道宝玉、湘莲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将从前的柔情痴意一剑斩断了么?自从盘古开辟以来,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诸天上别有一个情天,那释氏宗旨归于虚无寂灭。到了拈花微笑的时候,尚不能脱去情禅,何况道家功夫本是从性情上做起的,从来哪有无情的能成仙呢?
那天夜里,宝玉见月色清皎,便约湘莲同至洞外松林间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块卧石上坐禅。宝玉道:“这里夜景真好,比那回来看斜阳,还要幽静。”湘莲道:“日子真快,一晃儿又是两个年头,我自从得道之后,回想从前的事都如隔世。就连那回遇着白猿,也仿佛隔了多少年似的。”宝宝道:“从前圈在洞里,恨不能出来走走瞧瞧都是好的。如今跟师父遍游三山五岳,一直上到天宫,看眼前的一丘一壑又觉着平常得很,可见得境随心变,并没有一定的。世间的人营营扰扰争那些鸡虫得失,只由所见不广罢了。”
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看得这么透彻,那情字一关想想必早打破了?”宝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经不易,怎能够绝情呢。其实这个情字本非儿女之私,即如得道以来,那些风月私情早被龙上的天风吹得干干净净。有一天见着潇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当面说个明白,只要她不恨我就算心愿完了,从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烟,也一无牵挂。难道这还有别的想头么?”湘莲道:“我的见解本来不如你,也只想把对不住人的心事能够表白一番。这一点还相差不远。”
宝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见与不见,容不容我们表白,也都是一样的。世间同床异梦的多着呢,哪里说得上个情字,还不如始终不见,留着这点未了之情,倒是个天长地久的。”
说话间,一阵风起,吹得松枝动摇不定。宝玉笑道:“柳二哥快抽剑,那个白猿又来了。”湘莲笑道:“你还当我是从前的柳老二么?”宝玉道:“白猿是说着玩的,你看这月光如此可爱,何防就此舞回剑呢?”
于是二人各抽佩剑,在月下分舞了一回,又合舞了一回。那剑光迎着月光,初时似两条白虹来回迎距,彼此还看得见人,舞到酣时似飘风闪电一般,化做千百条白蛇,全不见一些人影。刷的一声两剑同时收住,湘宝二人同回石室去了。这里宝玉、湘莲说着太虚幻境,哪知幻境人也正说着他们呢。
那日黛玉在绛珠宫闷坐无聊,偏偏迎春、鸳鸯诸人都没有来,金钏儿又到秋悲司寻人说话去了,只晴雯在身边。见她恹恹愁绪,便说道:“二姑娘到这里来过多少趟,姑娘还没瞧她去呢,今儿没事,我跟姑娘去一趟吧。在家里老闷着,也不是事。”黛玉道:“我怪懒的,你要去只管去吧。”睛雯道:“我去了,姑娘更闷得慌,不要闷出病来,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又道:“二姑娘管着许多册子呢,姑娘去也好仔细瞧瞧,那上头都说的是什么?只当看闲书解闷儿。”
这句话才把黛玉说动了,抿抿头,换件衣服,就扶着睛雯缓步出来。沿路看那朱楼飞阁,绿树清溪,都有潇洒出尘之致。黛玉觉得心目一爽,笑对睛雯道:“这地方真不错,我来的时候没有心事看他,就跟众仙女出来逛逛也只顾说话儿,总没得细看,今儿才领略到了。”睛雯笑道:“我劝姑娘出来玩玩,姑娘还懒得动呢?这么好的地方,老圈在家里,不是自找憋闷么?”
说着,又走到二层门内。那两边配殿都有匾额,黛玉正在逐一看去,见前面一个人也向那边走着,似乎是鸳鸯。睛雯叫一声:“鸳鸯姐姐!”鸳鸯回过头,见是她们二人,笑道:“林姑娘也出来了,这真是难得的事。你们上哪里去啊?”黛玉道:“我们想去找二姐姐。鸳鸯姐姐若没事,咱们一块去吧。”鸳鸯也正要去寻迎春,就和黛玉等同走,一时走到薄命司,黛玉看那匾额,就是这三个字。两边柱上尚有对联,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心中想到:“这对子宛然两句好诗,不知是否警幻手笔。”进入门内,见正殿五间,朱扃深掩,画栋钩连,左右各有配殿。从殿旁有门过去,另有一个偏院。院内花木幽静,正是屋三间,便是迎春住处。司棋先瞧见,忙回迎春道:“林姑娘、鸳鸯姐姐她们都来了。”
迎春正欲迎出,黛玉等已进房内。那房子虽不甚大,却收拾得非常洁净。壁上挂着李易安写的诗屏,吴彩鸾的五言小对,案上瓶花砚石,布置楚楚。迎春道:“林妹妹,你近来身子倒很好?可以出来玩玩。”黛玉道:“在家里也是闷着,出来又懒。”指着睛雯道:“还是她撺掇我来的呢。”鸳鸯道:“是要出来散散的好,我也因为心里不大痛快,才想着出来的。”迎春道:“鸳鸯姐姐,你有什么不痛快?”
鸳鸯道:“其实也不关我的事,前儿警幻仙姑叫我去接琏二奶奶,我正想回去瞧瞧,刚要走,仙姑又打发人来,说不用去啦,琏二奶奶因为另有索命的案子,已经提归地府去了。你想这么个要强的人,弄到那么糟,我们要救也救不了她,怎么不难过呢?”黛玉道:“这个话小蓉大奶奶早已说过,要想劝她自己忏解,也没有说到,就说到她也不会听的,可有什么法子呢?”
睛雯道:“鸳鸯姐姐真是好心眼儿,见老虎死也要哭两声。她若怕受罪,就不该帮那伤天害理的事呀!”黛玉道:“人家已经受着罪,也怪可怜的,还叨腾那些做什么,好歹是咱们一把子的人,救得了救不了另是一件事,还有个瞪眼干瞧着的么。”少时司棋沏了新茶送上来,黛玉喝着,问迎春道:“她也住在这儿么?”迎春道:“说起司棋来也很可怜的,她为那姓潘的拼着一死,始终也没得见着。见了好象遇着亲人,再也不肯回去。我只好和警幻说了,留她在这里。到底是用惯了的,比别人贴心。”
黛玉想起册子来,又说道:“二姐姐,你不是管着册子么,我想看看那上头说凤姐姐的事怎么说的。”迎春道:“咱们到正殿上去瞧吧,那里册子多着呢。”便叫司棋去吩咐侍女将正殿的门开了,自己引着黛玉同去。鸳鸯、睛雯也跟着过去,只见殿上摆着许多橱,橱上各有封条。
迎春检出金陵十二钗正册,翻给黛玉看,头一页画的是两棵枯树,挂着一围玉带,树下是一堆雪,雪中露出一股金钗。幅旁题着四句诗,黛玉念来,是:“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心想这上头分明隐着我和宝姐姐的名字,怎么我们俩倒在一幅上呢?直翻到末页,细玩其意,都是各指一人,心中更觉狐疑。想到:“她分明嫁了宝玉。我和宝玉尘缘已断,岂有同归一个之理?难道后来尚有因果?因又想起警幻所赠风月真镜,从正面照去我们三个分明同在一起,跟这册子正合得上,可是那题句为什么又有可叹谁怜的话?仿佛是替我们惋惜,更不可解。”
正在展转凝思,迎春见她发愣,笑道:“这些册子若仔细捉摸,一天也看不完,先瞧个大概吧。”黛玉要想放下,又舍不得,把正册重翻了一遍。见那第二幅画的香橼,似指元妃。第六幅画恶狠扑一美女,似指迎春。这都是已验的了。第四幅画的云水,词的末句是:“湘江水逝楚云飞。”仿佛指湘云说的。第五幅画着泥中美玉,题句是:“俗洁可曾洁,云空未必空。”自然是指妙玉,其余都猜不出。
后面还有一幅,画着冰山上一只雌凤,心想必是凤姐,看那题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似说她结果不好,却不知二令三人木是如何解法。便指给鸳鸯看,道:“你看这不是说的凤丫头么?那末句说得那么可惨,大概是指她眼前受的罪过,什么事不是前定的?”鸳鸯道:“她若不做损德的事,哪里就会受罪!那也是鬼使神差,迫着她做的么?我就不信前定的话。若什么事都是印板的,人也不用做好人了。”黛玉道:“定数呢原是有的,可是天能胜人,人也能胜天。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咱们且看册子吧。”鸳鸯道:“林姑娘这册子里不知那一幅是说我的?姑娘检出来,说给我听听。”迎春道:“只怕在副册上呢。”
当下将正册收起,另翻副册。黛玉见内中有一幅画的是一湾止水,水中一只孤鸳。又看那题句是:“恋主自孤飞,无心傍绣帏。瑶池追侍日,谁信是青衣。”就递给鸳鸯看,又把那题句细细讲解。又道:“照这上头看来,你还要寻着老太太呢。”鸳鸯听了暗自欢喜,底下一幅画着桂花下一个池沼中有枯莲败藕。看那题句的意思似指香菱,也猜不甚透。
睛雯再三央及黛玉要看说她的那一幅。翻遍副册,都不是的。迎春道:“还有又副册呢,许在那上头。”翻开又副册一看,首幅画着水墨乌云,就像是睛雯。再看那题句,果然不错,便逐句讲给他听。睛雯听到“风流灵巧招人怨”,又是什么“多情公子长牵念”,眼圈儿早已红了。又问道:“后来怎么样呢?”黛玉道:“咱们到了这儿也算小小的结果,还有什么后来呢?你这不是傻心眼么?”说得迎春、鸳鸯都笑了。
黛玉又翻开去,有一幅画着鲜花破席,分明是花袭人。那题字却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心中陡添无限惊疑,想到:“这不是明说着袭人改配了戏子么?若是宝玉好好的活着,舅母她们看重袭人,断不会撵出去改配人的,必是宝玉有了变故了。”又想起宝玉从前说的:“我死了,他去做和尚。或许他真应了这句话。可是他对袭人也这么说的哪里做得准呢?就是他要出家,舅舅、舅母也断乎不容他去的,仗着贾府的势力,不管京里京外,什么名寺、古刹,都能够把他捉回去还俗,那和尚也是做不成的。再说宝玉就做了和尚,那人还活着,袭人就有脸改嫁去么?一定是宝玉死了。”
越想越像,顿觉满怀凄楚。又想迎春、鸳鸯都说宝玉近来死死活活,翻翻覆覆的好多次,他死了也是意中的事。他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何至于英年夭折?不是为我死的么?想到此粉泪盈盈,强忍也忍不住。迎春不知她又因何事伤心,忙劝道:“林妹妹你看了半天,别累着,咱们到那边歇息去吧。”鸳鸯也帮着劝慰,此时睛雯也在那里偷看册子,只因素不识字,一大半都不懂得,不免纳闷。听见迎春的话,猛一回头,才看见黛玉泪痕满面。就接着说道:“这里太敞,怪凉的,姑娘别尽着看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黛玉自觉人前垂泪未免无谓,便辞了迎春,扶着睛雯一路回去。走过一带朱户琼楼,遇着好几个仙女,都是霞袂蹁跹,花容窈窕。一个个拉着黛玉问寒道暧,叨絮不休。还有一个鹅蛋脸穿荷帔裳的,和黛玉分外亲热,一口一声妹子,说了大半天的话,还要邀黛玉到她那里坐坐。
黛玉心绪纷乱,只好勉强周旋,每人都敷衍了几句话,然后分手。好容易到了绛珠宫内室。黛玉道:“这可回来了!”睛雯道:“姑娘今儿可累着了。”黛玉道:“去的时候还好,回来可走不动了,这两只腿就有千斤重,一脚挪不了半步,路上还遇着她们,一走说了许多费活,她们哪知道我的苦处呢。”说着便歪在湘妃榻上。
睛雯问道:“姑娘看那些册子,都懂得么?”黛玉道:“反正是猜谜儿似的,哪里能都懂得呢。”睛雯笑道:“我看那一枝鲜花,一领破席,一定是袭人那破货!那上头写些什么?”黛玉道:“我不大懂得,猜那个意思,好像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哪会有这种事呢?”睛雯道:“那也说不定,太太那脾气,高兴了多给她二两银子,不高兴了骂一顿撵了出去,什么人不好配呢?”黛玉听了半晌无言。
晴雯又道:“姑娘为什么看了册子引起伤心来?我倒替姑娘喜欢呢。”黛玉冷冷的说道:“有什么可喜欢的?”睛雯道:“那正册上头一页,画的玉带金钗,不是隐着姑娘和宝姑娘的名字么?别人都是一人一幅,单是姑娘和她分不开,必有一种道理在里头,我是个嘴直的,姑娘不要怪我,也许将来还要大团圆呢。”
黛玉道:“不管你说的对不对,你不认识字,就能随意瞎猜,这点小聪明也真亏你。你若认得那上头的字,比我还许懂得多呢?”睛雯道:“据我看,姑娘的分儿比宝姑娘还要高呢,那玉带挂在树上,金钗丢在地下,不明摆着在那里么?”黛玉道:“你这个可是胡说了,一样的人,有什么高下呢?”睛雯道:“若没有高下,为什么姑娘在正册上,我们在又副册上?也许宝姑娘将来的结果和姑娘一样,分位上可稍差点。”黛玉道:“她是她,我是我,有什么比较的,别混说了。”
当下就取了一本琴谱,走至青锁窗下细看。一面用指头画着,睛雯从架子上取了一个青瑶联珠瓶,拿出去注了水,插了一枝琼花,捧着进来,安放在白玉几上。
忽听外面脚步之声,金钏儿匆忙进来,说道:“我刚才在二层门里瞧见一个道士,送一个女的到薄命司去。二姑娘正忙着招呼他们呢。姑娘猜猜看,那人是谁?”黛玉笑道:“这丫头真疯了,我哪里会认得什么道士呢?”
欲知那道士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