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邀警幻和迎春、鸳鸯同至内室坐定,侍女们送上芳茗。警幻道:“刚才到此,适闻雅奏,真是阳春绝调。那琴曲未曾听过,可是近来新制么?”黛玉道:“昨儿晚上,二姐姐他们走后,我独自在松下玩月,意有所感,偶成此曲。今儿试着弹弹,不意见笑。”迎春道:“作的好弹的更好。那是无可说的,只是你的身体近来刚刚好些,不要再惹那些闲愁闲恨。”黛玉道:“我心里想着的写了出来,倒可以解闷。不然闷在心里,总像有件事情似的。”警幻道:“我今儿带来一种名茶,请贤妹闲时试品。”
说着,便叫跟来侍女取出一个小瓶,递与黛玉。黛玉接过,看那瓶子是用紫琼做的,玉工雕刻,非常精致,上面粘着鹅黄凤锦的窄签。正中是“千红一窟”四个篆字,旁边写着放春山遣香洞名产精制。笑对警幻道:“即此装满,可知名贵。屡次叨赐,何以为酬?我向来胃弱,不大喝茶的,今儿二姐姐、鸳鸯姐姐都在这儿,大家领略领略吧。”
说着,便叫金钏儿去煎茶,侍女们架起小茶铫来,金钏打开紫琼瓶,只取了一撮放在铫里,已觉清香扑鼻。又去取了李易安归来堂上用过的茶具,等煎好了一同送上去。黛玉斟了一小杯先送给警幻,以次及迎春、鸳鸯,自己也斟着喝了两口。细细品来,果然香清味静,迥殊凡茗。迎春、鸳鸯也赞美不绝,警幻道:“我往常用竹叶上取下来的雪水煎此名茶,再加上梅花瓣、佛手片,那香味还要好呢。”黛玉道:“我只喝过妙玉的梅花雪水茶,以为风味独绝,未免太陋了。可惜那妙玉一生讲究品茶,也没领略过这般绝品。”
警幻叹道:“贤妹说起妙玉,令人可叹,她也是这里的人,虽说抗节不活,却因她持佛叛佛,又未免暴殄天物,还要受些磨折,不然也就要来。”黛玉道:“姐姐,你说那妙玉抗节不污,难道她还要遭什么劫么?”警幻道:“此时不便说得,贤妹只等着罢咧。”鸳鸯道:“凡是外面做得太撇清的,内里更靠不住。我就嫌妙玉那个人太假做那么孤高的样儿,要骗谁呢?”黛玉道:“她那脾气本来就古怪,也未必全是装出来的。”大家正说得热闹,警幻的侍女来接她回去。说是有事,警幻便失去了。迎春、鸳鸯也要走,黛玉道:“你们忙什么的。”又留住她们,说了一回闲话,迎春要黛玉教她弹琴,叮叮噔噔的弄了半天,才学会了一小段,直到晚上方散。
作书的说到这里,又想起王凤姐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要接着说那荣国府的事了。那日贾琏听了余仁、赵又华转述赖大回复的话,赵又华又劝他向彩云、玉钏儿商量将王夫人首饰偷出暂押,以了年债。贾琏总觉不妥,回至房内,便详细告诉了平儿。
平儿道:“那赖大钱也够了,儿子又做过官,还有养老的大花园子,不在家里享福,倒出来再当奴才!不定他安着什么心呢?依我看,你倒得仔细斟酌斟酌的。不要就回老爷,老爷是没主意的,一答应就说不回来了。赵又华那个主意据我看也不妥,从前和鸳鸯商量借押老太太的铜锡器,那是轻易用不着的东西,就是闹穿了也还担得起。大太太还借此要了二百银子去呢!若是偷押了首饰,说不定太太哪天出门就要用的,万一出了个岔子,丫头们如何担得了这个沉重,连咱们这些年的脸面都丢了。与其偷着摸着的,不如把实话回太太,肯了顶好,不肯也没什么。”
贾琏道:“你估量着太太能答应么?”平儿道:“那回和尚送玉来,立迫着要一万银子。太太还说把头面拆变了给他们呢,若是年下真过不去,太太也不能干瞅着,想来有几分可望,只是谁去呢?”贾琏道:“要么你就和宝二奶奶说说,请她得空儿回太太。太太许听她的话。”平儿笑道:“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白说去,你拿什么谢我?”贾琏道:“晚上我就先谢你好不好?”平儿啐了一口道:“什么时候你还高兴呢!”
夫妇二人正笑着,小丫头进来说道:“林之孝有话回二爷,在外头等着呢。”贾琏忙即走出,林子孝带笑回道:“二爷大喜,咱们年下有了办法啦。”贾琏忙问:“有什么办法?”
林之孝道:“刚才五营衙门打发差弁,给这里大人请安,说这府里的贼赃在天津扣下了一起,那边有公事来了。原来那年何三纠合伙盗,偷去贾母房内细软贵重物件不少,那何三被包勇当场击毙,其余伙盗将偷去赃物朋分各散。内中有周瑞的侄儿周四占取较多,一时便阔绰起来,吃喝嫖赌,将金银似淌水般花用。共完了又将珠宝首饰陆续变价,幸喜不曾被人勘破。其中另有大珠子三串,每串一百零八粒,原是预备做数珠用的,大的如龙眼核,小的也比绿豆大些,俱是一律精圆。周四也知此物贵重,唯恐在外露眼,被人侦缉,特地设法将它运到津沽,另托人拿到各珠宝行议价。不料各行先已奉过地方官的密谕,设词将来人稳住,一面专人报信。少时捕快来到,人赃现获,一齐解县。县官审过一堂,取了口供,忙即回明节度使。此时范阳节度使便是曾任西安的云公,他和贾府本有交情,又见圣眷正隆,岂有不尽力的。当天即用公文行知京营,吩咐签稿并送。一面由文案缮函告知贾政,毕竟公文迅速,所以京营先接到的。”
贾琏闻林之孝回明详情,不胜狂喜,即至内书房面回贾政。贾政也是喜出意外。次日云节度的私函也到了,那贾政如何函谢云节度及遣抱领取失赃,不必细叙。不日将珠串领回,只拣最大的一串暂押了三万银子,已经够清付帐目,绰手有余的了。后来天津府县从获犯口中究出周四踪迹,又将他拿获,依律严处,并搜得赃物颇多。那赖尚荣枉自设下毒计,要欺占贾府家私,究竟何曾如愿?他本是浮浪子弟,后来又因越墙调戏妇女,从墙上摔下来跌折左腿,就成残废。可见恶奴欺主,天道不容,才有此昭昭的报应。
如今却说贾府新年过后,渐渐春融,史湘云家去了,探春因周统制奉旨来京陛见,姑爷随侍同来,在什锦街赁下住宅,也搬回另住。一时荣府中不免寂寞,那日薛姨妈来看宝钗,先至王夫人处。王夫人迎着笑道:“姨太太这回可隔得太久了,什么事这么忙哟?”薛姨妈道:“我惦记着宝丫头,早就要来的,新年上不舒服好几天,我刚好,小孩子又出花,那孩子自从香菱过去了,就跟着我,一出花更离不开啦。幸亏托姨太太的福,出得倒很顺当。蝌儿媳妇见我有年纪,实在累不动,她才领了过去。这些时孩子跟她也混熟了,我才腾得出身子来。”王夫人道:“那宝蟾近来还好吧?”薛姨妈道:“她近来还知道安分,不挑三窝四的,只不会理家。这也怪不得她,那夏家何曾教导过这个呢!”
此时,宝钗听人说姨太太来了,也忙至上房见礼。薛姨妈瞅着宝钗道:“你月份也这么大了,瞧着倒不大显。”王夫人道:“可不是么,她这衣服还是平常穿的,我给她放大腰身,新做了两套,还没有穿上呢。”薛姨妈道:“这可是大喜,我见过多了,是养小子的身子总小,你没见我带宝丫头的时候,才五个月比人家七八个月的还要足实。”
王夫人道:“虽然如此,到了这个月份,也要保重着点。我叫她没事只管在房里歇着,她哪里肯听呢?”薛姨妈道:“走动走动也好,走得多,养得快,只留神不要闪着碰着的。”王夫人道:“我要跟姨太太商量,她月份一天大一天了,总得有人常在身边照应她才好。别人我也不放心,你若家放得下,就搬来和她一起住着,设或三更半夜有个发动,也省得慌张。”薛姨妈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家里看孩子管家务,全交给蝌儿媳妇,哪里放心呢?她倒安得贫,耐得富,一步不乱走的。就管小孩子也细心,究竟还是新媳妇,有许多事摸不着门,还得我替她领略呢。”
王夫人道:“姨太太若肯住在这里,我还有个主意。那梨香院外边两所房子,你不是住过的么?此刻还空着,索性把他们也搬了来,那里通园子的便门开了,也如同一家子似的,你若不放心,白天回去瞧瞧,有什么要紧事,他们也好来问你的。”宝钗道:“现在不比以前,一则园子里荒着,那便门开了,保不住你来我往,多走几趟。万一有事,倒分不清责任了。二则宝瞻那蹄子又膘又嘴硬,虽说学好,我总信不过她。不要吵闹起来,叫这边爷们笑话。太太和妈妈细想想,我这话对不对?”
王夫人道:“你这虑得太宽了,那便门平常关着,有事再开,可有什么妨碍?再说谁家没有个争鸡鹅斗的。那回凤丫头生日,什么抱二家的,背二家的,在老太太面前闹得那么大,谁又笑过她们呢?”薛姨妈道:“咱们自己人,谁瞒得了谁,就是死鬼媳妇的事若不仗着这边爷们,还压不下去呢,要笑早就笑掉了下颏啦。”又对宝钗道:“既然你太太这样说,就依着她老人家吧,我今儿就住下了,你打发人去告诉蟠儿、蝌儿,择个日子搬来就是啦。”
宝钗答应了,连忙打发小厮通知薛蟠弟兄,一面带同莺儿、秋纹等料理薛妈的床帐被褥,看着她们铺设,薛姨妈见她走来走去的忙碌,便着急道:“姑奶奶,你不要张罗我了,万一闪着了我可担不起,由她们弄去吧。”
从此,薛姨妈就在荣府住下,那薛蟠素来任性,狂嫖滥赌,从无检束,在监里圈了两年,虽然仗着钱上下打点不曾受苦,却也关得他火星乱迸。及至遇赦赎罪回来。薛姨妈唯恐他在外惹祸,终日看紧了,不放他出去。偶然借故出门,寻访冯子英等一帮朋友,或是到锦香院中闲逛,总也不得畅意。听说搬回贾府,又可与贾琏、贾蓉等浪荡子弟寻花纵酒,朝夕追欢,心中先自欢喜,赶忙催着家人收拾,不到五日便已搬来,那上房是个大四合院子,也还宽敞,又另有书房客厅。薛蝌只占了书房三间,自去帷用功。薛蟠却忙着去寻贾府爷们。
此时贾珍正约合一般勋贵子弟在宁府校场练习骑射。原来贾珍素性好武,前此也曾校射赌酒,也因染了公子哥儿的义气。又不善择交,渐渐的赌胜于射,这声气传出去,惹得台谏们纷纷弹劾。后来身到海疆,目睹海氛不靖,兵备绩驰,更激动他戮力从戎之意。此番回来,整理庄产,甄汰家丁,渐已就绪。见了那些世旧,提起结会校射,大家都甚踊跃。
那会芳园围墙以内本有一大段空地,是宁国公当日点兵的校场。贾珍命小厮们铲去荒榛,坚起射鹄,又添了雕弓骏马,便按日演习起来。同时镇国公之孙牛继宗,理国公之孙柳芳,治国公之孙马尚清,齐国公之孙陈瑞文,平原侯之孙蒋子宁,襄阳之孙戚建光,锦乡伯之子韩奇,以及陈也俊、冯紫英、卫若兰等华宗贵裔,咸来与会。本家子弟如贾琏、贾璜、贾珩、贾菖、贾菱等,有的真来习武,有的借此亲近贸珍,却也来了不少。
荣府中也遣贾环、贾琮来此,随同肆习。日间轮枝骑射,晚间聚饮而散。贾珍定下规约,轮流互作东道,只较优劣,不赌胜负,也是惩前毖后的意思。薛蟠知有此会,心想念书既然耽误了,借此习武立功也还不晚。寻着贾珍,愿来凑趣。他本是前次校射有分的,贾珍自无不允。从此薛蟠便也按日赴会。
一日,尤氏无事,因素未见过骑射,命小厮们在校场边三间小厅安设竹帘妙屏,带着偕鸾和丫头们到那里隔屏偷看。只见那校场约有二十来亩,周围遍种垂杨,一般子弟们各骑骏马,正在绕场试聘。少时会旗高挥,一队骑马的有十数骑直向箭牌跑去,箭牌上画的是黄质斑纹的虎头,第一箭专射虎额,二、三箭分射左右虎目。
尤氏只见那箭从马上似飞雨般发出,射毕各拢马退下。不知那个射中?少时有一个骑雕鞍菊花青马的,似是冯紫英,督着人在简牌下验看。原来简上都刻着各人姓名及一、二、三等字。验完了在牌下标出名榜,三箭皆中的只有五人,贾珍有内,这五个重又比较。射那柳树上的叶字,连中的却只有三人,贾珍外是戚建光、柳芳。
歇了一会儿,忽听一阵鼓声似怒雷突起,一队十多马风驰电掣的跑去,各自争先斗捷,箭牌前竖着标旗,眼看那个朱鞍铁青马的先要赶到,却被两匹马,一匹是金鞍赤骝,一匹是银鞍黄骢,从马后飞赶过去。都比铁青马先到,只是赤骝稍后,差了半个马头。
尤氏瞧那骑赤骝的正是贾珍,余者都不认识。忙叫丫头悄问跟随的小厮,方知骑铁青马是的蒋子宁,骑黄骢马的是马尚清。又见贾珍等缓缓回来,校场上摆起青绿木山,分为数层,高矮不等。一会子,这十多匹马重又飞跑越山而过,有的蹿不过去;有的过山失势,前蹄双跪;有的穿山太猛,几乎坠鞍。尤氏瞧着替他们提心,哪知道都是练熟的了,到要紧时各能控纵如意。及至抢到标旗,却是贾珍第一,马尚清第二,蒋子宁也算到了,却差着一大段。贾珍等下了马,都在那边柳树下坐着歇息。紧跟着第二队十多匹马又要上来。
尤氏正看得有趣,佩凤忽从上房走来悄回道:“西厢里珠大奶奶来了。”只得进去,和李纨叙谈了一会儿,要拉她出来同看,李纨不肯,方罢。这里一般弟直演习到日色沉山,方赴大厅会饮。席间无非谈论些用兵的韬略,备兵的险要。薛蟠只跟着喝酒,总插不上嘴。他向来善骑,却因体肥身笨,屡次落后。但秉性好胜,岂肯甘心输人,随后便另买一匹大马,通身漆黑,银顶雪蹄,寄养在宁府马号。天一亮就拉到校场,独自来回驰骋。有时遇见贾蓉,笑他道:“薛大叔,大清早起的骑马往哪里去,还要到苇塘里调情去么?”薛蟠哼了一声,仍旧骑他的马。贾蓉便笑着去了。
薛蝌见他哥哥朝出夜归,几天见不着一面,疑惑他在外头胡闯。问知每日皆在东府里练习骑射,方才放心。薛姨妈却不知底细,每回家里人来,问起大爷,总说一早就出去了,心中更多疑虑。那日专为些事住在家里,候至深夜,薛蟠才醉醺醺的回来。忙至薛姨妈处请安,说道:“妈今儿回来了。”薛姨妈道:“我不回来还得了么?你失魂落魄的,一天到晚不着家,这里被人抬了去还没人知道呢?我也没见过你种人,三番两次的招事惹祸,刀架在脖子上,好容易救下来的,还不收心学好,教我指望谁呢!”
薛蟠道:“妈别这么说,我若不学好,还不出去呢。妈不信,只问东府里,我哪天不在那里练弓马。文的我干不来,这不是一条正路么?”薛姨妈道:“那东府里的事我还不知道么,明着习箭,暗地聚赌,不为了这个还不会抄家呢!”薛蟠道:“这回可大不相同了,一把子都是正经人家的子弟,从前邢大舅、王仁那一帮全刷了,我这一阵子何曾摸过色子牌呢!”薛姨妈道:“这在你自己,再要赌出漏子来,我也管不了。”薛蟠道:“妈只管放心,我将来还要仗着弓马混一官半职给妈请诰封呢?”薛姨妈道:“只要你不闹乱子,那些荣华富贵我也不想。”薛蟠又陪着说了一回话,等薛姨妈睡下,方回房去。
次日早起,不敢出门,陪薛姨妈用了早点,又闲话一回,亲自送至荣府。走过大观园,迎面遇着贾兰,向薛蟠请安道:“薛大叔今天倒有空儿。”薛蟠道:“我练了这些日子,也该歇歇了,刚才送我们老太太来的。”又问贾兰:“往哪里去?”贾兰道:“爷爷叫我呢。”刚说罢各散。
贾兰走进上房,贾政正在炕上坐着看书,王夫人在常坐的躺椅上歪着,忙即上前请安。贾政道:“我这些时没问你,卷折都写了没有?”贾兰道:“上回爷爷吩咐了,我自己就定下功课,每天各样都写两三开,只是不见好。”贾政道:“你估量着半天的工夫,七开半的大卷了,写得下来么?”贾兰道:“每两开也只写半个时辰,可没试过整本的。”贾政道:“过几天写熟了,也要练习写整本的,我看你平常写的破体字太多,自己要格外检点,好歹还在其次,有了破体字,一瞧就瞧出来。加上一个黄签字,就不能往前头摆了。”贾兰连应几声是。
贾政又道:“文章也要多作两篇,熟熟手才好。”贾兰道:“师父定的每三天作一篇,都请师父看了。”贾政问:“是何题?”贾兰道:“上课是管叔以殷叛,再上一课是岁寒一章。”贾政道:“上课的题目重在以字,前人那篇成文,出股首句是武庚非能叛之人也,对股首句是武庚又处于不得不叛之势也。两面对应,把那以字的神髓都刻画出来了。作文要如此扣题,方为警策。岁寒一章,是重然后知三字,若不从此着眼,便是松柏后凋四个字的文章了。你可体会到了么?”贾兰道:“师父也是如此讲法。”贾政又问:“稿子可在手边?”贾兰道:“上课的稿子孙儿还带着呢。”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两张红格纸,呈与贾政。
贾政看那文稿上有许多浓圈密点,知是代儒看过的,便带起花镜从头细看,觉得从起股起,文气就非常气沛,起股、中股也都能扣着题旨,切实发挥。看到最后两小股,代儒密密夹圈,在格子上批着“目光如炬”四字。那文章是:
太白之仇,岂能并立于高天之下,殷而以殷叛,着周人之曲辞也。设非有助其兴戎,亦惟是菇痛君亲,效来宾之白马征诛之局,不能求谅于骨肉之间,管叔而以叛书,姬宗之惭德也。设竟得底子成绩,安知不正名?篡弑比干,盅于黄熊。
贾政看了两遍,也觉得很有意思,却嫌他笔锋大利,便对贾兰道:“这两股你师父以为好,我觉得太露锋芒,场里头倒不合适。况且会试又与乡试风气不同,乡试还有取才气的,到了会试,总是取那四平八稳的文章。你只看近几科的闱墨,就知道了。”贾兰答应道:“是。”见贾政无话,正要退下。
又听王夫人唤道:“兰儿。”便走至跟前站住。王夫人道:“用功是好事,身子也是要紧的。我听说你前儿考首善书院,领卷子回来,一直做到三四更天,多么累身体哟!以后切记不要煞夜。”贾兰道:“平常总是早睡的,就是那天晚点。”王夫人道:“我生的儿女,你大姑妈做了娘娘享尽了福去了,你老子小的时候就多病,未免娇养点,也是千灾百难的,刚刚娶了亲,中了举人,你二婶子又有了喜,他又丢下我走了。可叫我指望谁呢?眼下只有指望你了,你爷爷是望六的人了,家里这个重担子全在你身上,你可要……“说至要字,不由得声酸泪咽,说不下去。
贾政听了也无限伤感,便独自踱了出去。贾兰心中凄惶,只得勉强忍住,劝慰王夫人道:“太太放心,孙儿是不走的。若说学问,我的经历很浅,但就读书所得,觉得古人大文章大经济都是从忠孝两字出来的,咱们世禄之家,白白的衣租食税,若虚受厚恩,一无报答,这忠字何在?老爷太太这么爱惜我,期望我成人,若不替我父亲图个显扬,这孝字何在?亏了忠孝,丢了根本,不但那膏梁文章白糟踏了,就侥幸得了台阁广誉也等于欺世盗名一流,不足齿数的了。”
王夫人听他话,非常欢喜,拉着贾兰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志气,总算你老子没白生了你,以后千万记着,越要好强,越要自己保重。你看你爷爷听不下去,忍着眼泪出去了,不知多么伤心呢。”贾兰连声答应,回至书房,从此按日用功,写出卷折,呈给贾政阅看。贾政又替他送给世交老辈,指点了许多楷法。
忙中易过,不觉已到三月初旬,李纨看场期迫近,忙吩咐小厮们取出场具,亲自检点一番,那号衣号闱油幔卷袋等类有应该修补,有的还要添置,俱料理齐备。因去年有宝玉闪失之事,到了临场那几日,王夫人要李纨格外担心。那管事小厮们老成得力的,派他们送去。出场入场、各门各路都分派了,又怕别处小寓不甚严紧。刚好李祭酒家就住在考场附近,向他商量借了园子里五间大厅,给贾兰暂住。并托李家帮同接场送场,也算布置周密、无微不至的了。
及至初八日搬移小寓,贾兰先至贾赦、贾政处回明进场,贾赦只说些吉利话,贾政又仔细嘱咐了一番。回至上房,辞别王夫人、李纨,王夫人也是再三叮嘱,又想起去年入闱是叔侄二人同去的,如今只剩贾兰一人,不免牵怀落泪。李纨更拉着贾兰不放,说了这件,又好像忘了那件,絮絮叨叨似要远别的一般。还是贾政见天色不早,恐有迟误,进来催着走了。
欲知贾兰中与不中?且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