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新和翠楼睡到天明,文新恐怕露出马脚,先自披衣起来,翠楼亦觉了,把醉眼张一张道:“妹妹,这样冷天,为何起来恁早?”文新道:“恐小姐起来叫唤,我先去看她。姐姐你宿醉未解,天色还早,可再睡一刻,待愚妹去泡一壶茶来解渴。”说罢就走上房去,煽起火来。泡好了茶。
却说翠楼睡在床上,追思昨晚,不知如何睡的样子,一时喉间甚渴,才爬起来披衣,文新择一壶热茶到来,叫声:“姐姐,请茶。”翠楼谢道:“如何敢劳动贤妹子。”茶吃了几杯,自然快意。文新道:“姐姐慢慢地吃,我看看小姐就来。”遂忙又泡一壶茶,携到玉娘床前。
此时,玉娘已醒,文新揭开帐幔,叫声:“小姐,醒了么?”玉娘见是文新,便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文新道:“是一壶浓茶,恐小姐口渴,故泡来伺候。”玉娘笑道:“我正在口渴,你竟这样知心体贴我,翠楼呢?”文新道:“翠姐尚醉而未醒,方才要勉强起来,是文新叫她再睡片刻。故奴先来伺候小姐。”玉娘道:“难为你了。”遂吃了一杯茶,披衣起来。
此时翠楼恐怕玉娘唤她,也自披衣起来,下床走去,觉得身体疲倦,余酒未解,心中想到,我昨日不过多吃了几杯,如何这身子好像害起病来,遂走到玉娘房里,叫声:“小姐,昨晚酒太多了,但不知小姐如何?”玉娘道:“我有八、九分醉了,倒是文新酒量大的,她竟没有酒意。”
大家服侍小姐栉沐完了,然后回到下房来自梳洗。翠楼因身体有些不乐,一同理发完了,便问道:“新妹,我昨晚不知怎样光景?如何睡去?你可细细向我说一说。”那文新欲说不说,只是嘻笑不止。翠楼道:“妹妹笑我,必知道我醉梦中是何样子?”文新笑道:“昨日姐姐醉梦间却有一段极奇怪的事,我不好说出。”
翠楼急问道:“妹妹你不妨述与我听。”文新半吞半吐,欲说又止。翠楼遂拉她衣裳,要她说明才放。文新附耳低低的笑道:“昨夜之事,其话甚长,待黄昏人静,我好对姐姐说。”引得翠楼一肚疑心,没个理会。恰好黄小姐在那边呼唤,遂双双走去答应。
玉娘道:“今日为何这样寒冷,又不见日色。”文新把窗子推开了,只见漫楼银彩,玉宇无尘,瑞雪纷纷,瓦上已堆得五、六寸厚了。翠楼道:“小姐怪得天气寒冷,原来外边下着这天大雪。”玉娘也笑道:“若不推开窗子,竞不晓得外面下雪哩。”
正话之间,只见老姥掇上果盒来道:“夫人说,今日天降大雪,丰年自瑞,备得一筵酒菜,与小姐们赏雪,老爷又传诗题在此,要小姐与翠楼、文姐各赋一首。”
玉娘接来看时,题是咏雪,各分韵,七言律诗。首玉娘拈得西字,翠楼拈得汤字,文新拈得归字,各去磨墨,仗笔写就。
玉娘诗曰:朔风凛冽过剡汐,停看长空糁白堤。
梨舞尚余征雁泪,絮飘不是子规啼。
照光别蠹还怜似,识味煎茶莫与齐。
立意衔寒梅欲发,策驴好过濮桥西。
翠楼诗曰:乾坤一夜鬓须霜,脉脉轻寒远建章。
黯淡长安高士客,光华剡曲泛舟郎。
癫狂疑赋春云热,飞舞狂吟象服装。
真道无香输粉腕,醉时堪荐紫英汤。
文新诗曰:开阖纷纷散玉霏,白楼高客欲添衣。
山峰披作银屏幛,楼阁妆成粉壁辉。
点点到梅花早落,层层入柳絮先飞。
最好剡汐今夜月,扁舟有友挂帆归。
当下,大家先看了稿,互相推赞,就录好送到老夫人处,黄公夫妇大加称赞。这里玉娘三个自欢呼笑饮,偶然玉娘对文新道:“邵家令表兄,此时不知在何处?可恨我们不知他踪迹,若得请教他一首,可不是天地间极快的事。”
文新听这话,不觉触动心事,猛然想起焦山舟上,与父母一别,不知二亲今在何处。一念凄惨,乃竟流下几点泪来,倒把那玉娘、翠楼吓了一跳,不知为甚的,这般凄惨起来。翠楼道:“良辰佳会,正宜笑饮千盅,妹妹为何事这般凄惨?我今奉敬一杯与你消闷。”便斟下一大杯敬来,文新接来,放在面前。玉娘也斟下一大杯来,文新起来接了。玉娘道:“我要你吃干这一杯。”文新就一饮而尽。翠楼道:“我敬你一杯,也要你吃了。”文新也拿起来吃完。文新因想出了神,闷闷的不瞅不睬,连吃了许多杯数。
玉娘暗想,“这妮子缘何提邵解元,她便感伤落下泪来?据她说不过是姑表兄妹,何关心至此?莫不是她两个,早有些瓜葛?我今且和翠楼弄醉了,套她些醉话出来,看有甚缘故。”
玉娘只在肚里算计,不觉红轮西坠,画角初敲。玉娘、翠楼两个,是你陪一杯,我敬一杯,那文新吃得渐渐醉了,伏在桌上睡去。玉娘见文新大有醉意,即叫老姥将那杯、盘收去。翠楼关了楼门,就唤文新去睡,再推不动。翠楼就移灯照玉娘,到上房去睡,然后来床前看文新。见她睡得十分浓酣,唤她几声,只是不动,自己脱了衣服,往里床睡下。
正在思想昨夜光景,被文新一番不明不白话头,弄得满肚疑心,如今正要问她,不想弄得这般醉了。心正在自言自语,忽然文新醒来叫道:“姐姐,我身上冷甚,怎么看不见你。”翠楼笑道:“你还未脱衣服睡下,如何不冷?趁有灯在这里,早早寝好了罢。”
文新自做醉时模样,爬起来,撞到桌边,连灯都撞灭了,黑洞洞的撞到床上,问道:“姐姐你睡在哪里?”翠楼道:“我在这里。”文新道:“天气太冷,我觉得酒尚未醒,今夜,要同姐姐一头睡了,好讲说。”
翠楼正要问她日间的话。连连应允。说罢,文新脱了衣服,钻入被来,说道:“姐姐,我把你昨晚的喜事述与你听,你还要做个盛东来请我。”翠楼笑道:“你说与我听,自然请你。”文新道:“我对姐姐说,不好的,又要怪我。昨日见姐姐醉了,服侍姐姐睡好,又恐怕寒冷,就同姐姐一同睡下。合眼时,梦见我邵表兄来对我说道:‘我与翠楼有姻缘之分数,应于今夕合卺。’说罢,便钻入被来,竟抱定姐姐,行起夫妇的那件事来,令我躲避不及,好生没趣。及行事完,又对我说:‘明夜当再来。’令我战战兢兢,忍得一身冷汗,忽然醒来,却是我睡在姐姐身上,大家抱得紧紧,尚未放手。这样事情,你道好笑不好笑?奇也不奇?”
翠楼听了,将手轻轻的在文新脸上打了一掌道:“赛油嘴,我不听你这胡说。”口中虽这般说,心下却思想:“邵郎是个风流才子。小姐日间对我说,叫我闲中问他个南来下落。又说‘我和你若嫁得了这一个人,也不枉了我二人一生才学。’今与邵郎必是有缘,不然文新梦寐中怎么有这样奇事?况我日间身子极倦困。”因对文新道:“妹妹,你为何将这无端的话来取笑,使我心中疑惑踌躇在此?”
文新听了,知她被话所惑了,不若再造她几句,便好趁机对她说个明白,不但尽其今宵欢爱,抑且小姐的姻缘,从此可谋算计定了,又向翠楼道:“姐姐你疑我说谎?我是个女中丈夫,难道肯把无根之话来哄姐姐。我且和姐姐说,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我那邵表兄是个极风流情种,他只为眼前没有中他意的好女子,所以不肯受室,惟终日呆呆的痴想才貌兼全的佳人,情愿千里相从。似我姐姐这般的人品,也是世上少有的,或者邵郎痴心积想,一片情魂,竟寻到姐姐身上来,也未可知?”翠楼道:“若据妹妹这般说来,竟是真有此话么?但不知令表兄南行之时,曾向妹妹说过停迹何处?小姐大有爱他之意,还可访知他一个下落否?”文新道:“若姐姐果有真心于邵郎,邵郎去此不远,旦夕可以面晤得的。”
翠楼此时心内疑惑,将手在文新身上一挝道:“我究竟不信,必是你说谎。”文新见翠楼春心已动,料事可成。因向她道:“姐姐既有心于邵郎,难道邵郎反无心于姐姐?我今对你说明白了罢。”便将父亲向时做蝴蝶会,致卢杞怀恨,以及逃难至此,细细说了一遍。翠楼错愕道:“我不信,难道你是个假女子不成?”文新道:“我不是个假女子?还是个真男子?姐姐试猜一猜,是真是假?”
翠楼想他是个男子,一时惊得退身不及,又恐又怕,半晌不语。将欲声张起来,怎耐文新来此已久,不但黑白难分,又恐传说出去,被外人所笑。故向文新说道:“我实爱君才貌盖世无双,不然妾虽妇女之流,亦粗知礼义,岂不晓桑间濮上,贻羞万世乎?今我一十六年之操守,一旦破之郎君,不知终身之事,如何是个良策。”
文新道:“小生蒙姐姐与小姐不弃,今宵姻缘,便是百年永好。前听李道人之言,说我有三个良缘。今姐姐是第一位开头的,第二位想在玉娘身上。姐姐媒人是小生自作的。小姐的媒人,还是借重姐姐从中掇合。”翠楼笑道:“你真是贪得无厌,今方得陇,又思望蜀。”两人言三语四,不觉漏下五鼓,侧身相抱,自然浓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