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侯警官,张喜儿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仁山啊,今天多亏了你在,要不可真麻烦了!”

  王仁山淡淡一笑:“小事一桩,那个侯警官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和左爷串在一起找麻烦来的,对付这种人你不能软,不然后患无穷。再说了,我说的也是实话,要花钱送礼也轮不上他一个小小的警察,我干吗不买通警察局长?”

  “唉,我还是得跟东家说说,这掌柜的差事我干不了,我天生就是个当伙计的命。”张喜儿显得愁眉苦脸。

  王仁山若有所思:“掌柜的,抽工夫您得给东家提个醒儿,这左爷以前和荣宝斋有么过节儿我不清楚,看样子这回是来者不善。”

  “以前的事儿我知道,他串通大盗康小八绑架了东家,后来被判了重刑,现在不知怎么又出来了,不过……这左爷如今也六十多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动刀动枪的怕是玩不了啦,他一个糟老头子还能把荣宝斋怎么着?”

  王仁山摇摇头:“不能掉以轻心,我看这老家伙是改路数了,以前是绑票,如今却学得一身天津混混儿的招数,上来就耍青皮,这种人可得留神。”

  张喜儿皱起了皱眉头:“照你这么说,我抽空还真得和东家打声儿招呼。”

  “掌柜的,杜司令的事儿不能耽误,您看这样好不好,咱们在翠喜楼摆一桌,请贝子爷和书画界的几位头面人物吃介饭,让他们画几幅,帮咱应应急。”

  张喜儿思索了片刻:“这个主意好,仁山,别耽搁,赶紧安排。”

  荣宝斋里的大事小事都得张喜儿拍板,他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来得及跟张幼林打招呼,左爷就又来找麻烦了。那天上午,正是铺子里要上人的时候,左爷踱着四方步过来,大摇大摆地坐在了荣宝斋门口的台阶上,他点燃了一根香烟,四下里看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大的“麻雷子”①,乘人不备用手里的香烟点燃,只听“砰!”的一声,“麻雷子”炸开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①麻雷子:北京俗话,指一种粗大的炮竹。

  张喜儿正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里对着账本打算盘,他被炮竹声惊得蹦了起来,满脸惶恐:“妈呀,这是怎么啦?打仗了?”

  云生气急败坏地冲到门外:“嗨!你干吗呢,怎么跑我们门口儿放炮仗?”

  “这你可管不着,我又没在你们荣宝斋里放,这是大街上,大爷我乐意玩,这叫天天过年,谁管得着?”左爷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

  两个身穿长衫的顾客说笑着正要往荣宝斋里走,左爷又掏出了一个“麻雷子”点燃,一声巨响过后,两个顾客被吓得不敢进了。

  云生被气得火冒三丈,他一把揪住左爷:“我看你是成心要砸荣宝斋的买卖,我他妈揍你……”

  左爷顺势把脑袋往前伸了伸:“打呀?不打你是孙子,大爷我正愁没地方找棺材本儿呢,我怎么着都合算,打坏了,荣宝斋得养我;打死了,你小子得偿命。嘿!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子,你动手啊。”

  云生无奈地松开手:“你这人还真是个无赖。”

  张喜儿气急败坏地走出来:“我说左爷,你说吧,这三番五次来闹事,你到底打算怎么着?”

  “我跑到你们荣宝斋里闹事了吗?没有吧?大爷我想天天过年,在大街上放个炮仗,没招谁惹谁吧?就是警察在这儿他也管不着啊。跟你这么说吧,赶明儿我要是高兴,兴许还挑个粪桶在这儿摆摊卖大粪呢。”

  左爷又在台阶上坐下,张喜儿和云生一时都束手无策。见有顾客要进门,左爷又点燃了炮仗,顾客被吓了一跳,见左爷一副无赖相,自觉惹不起,只好悻悻地离去了。

  张喜儿长叹一声,掏出两块钱扔过去:“左爷,这两块钱您拿去吃顿饭,别在这儿闹事了成不成?算我求您了。”

  左爷收起饯站起身来:“行,我给张掌柜的一个面子,今儿个就到这儿了,不过我得把话说明白,这两块钱,也就是买了我今天的时间,明儿个我要再来,可就得单算了,得,掌柜的,回见了您哪。”

  左爷晃晃悠悠地走了,云生愤愤地看着他的背影:“掌柜的,他明天保不齐还得来,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至少今天他不会再闹事了,明天……再想办法吧。”张喜儿十分的无奈,他环顾左右,“仁山呢?”

  “去金先生家了。”

  “等仁山回来,得跟他商量商量。”

  王仁山敲响了中国画研究会会长金毅楠的家门的时候,宋怀仁正在金家的客厅绘声绘色地给金会长讲故事:“……贝子爷睡得正香,听到响动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呢,只见那贼的胳肢窝里夹着个卷轴,‘嗖’的一声就蹿出了窗户,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宋怀仁隐约听见了大门外的敲门声,稍一走神,话就停住了。

  “你快说,贼把什么偷走了?”金毅楠是个瘦干巴老头,他听得聚精会神,已经被宋怀仁的故事迷住了。

  宋怀仁诡秘地一笑:“贝子爷赶紧下地,打开箱子这么一看,立马儿瘫倒在地上——贼偷走了他最后一件值钱的宝贝——李成的《孤山远岫图》!”

  “什么?你说什么?”金毅楠睁大了眼睛,他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成的《孤山远岫图》!”宋怀仁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金毅楠“腾”地站起来,只听见“当啷”一声,他鼻梁子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就掉到了地上。李成?那是闹着玩儿的吗?这位爷号称“宋初第一人”,是北宋出类拔萃的山水画家,《孤山远岫图》是他的巅峰之作,金毅楠在《宣和画谱》①里看到过记载,仰慕久矣!他激动起来,在客厅里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小宋,这画儿后来怎么着了?”

  ①《宣和圃秤》:北宋徽宗时期由官方主持编撰的宫廷所藏绘画作品著录。

  宋怀仁弯腰替金毅楠拾起眼镜:“您知道贼是谁吗?”

  “谁呀?”金毅楠已然迫不及待了。

  “听是大名鼎鼎的燕子李三!”

  “哎哟,这下儿可麻烦了!”金毅楠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孤山远岫图》到了李三的手里……”

  宋怀仁微微一笑:“您放心,李三手里可搁不住东西,我估摸着在李三手里都没过夜就出手了,果不其然,《孤山远岫图》第二天就在琉璃厂露面儿了……”

  宋怀仁正说在裉节儿上,用人领着王仁山走进来。

  金毅楠回过神来:“这位是……”他显然已经不记得王仁山了。

  “荣宝斋的王掌柜。”用人介绍着。

  宋怀仁站起身:“金先生,咱们那事儿,就这么定啦?”

  “就这么定吧,这个月十五我们有一次聚会,到时候你也去。”

  “那就谢谢您了,您忙着,我先回去了。”

  “哎,那画儿……”

  宋怀仁给金毅楠递了个眼色:“已经在我手里了,给您留着呢。”

  金毅楠心领神会:“好,留着,一定得给我留着!”

  宋怀仁和王仁山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王仁山在金毅楠对面坐下:“金先生,您是大忙人儿啊。”

  金毅楠皱着眉头:“王先生,咱们见过面吗?”

  “您贵人多忘事儿,上回在翠喜楼……”

  金毅楠一拍脑袋:“噢,想起来了,对,是荣宝斋的王二掌柜,你今天来还是为那件事儿吧?”

  王仁山点头:“是啊,不知金先生考虑得怎么样?”

  “荣宝斋关注当代画家的作品,这很难得呀,我认为此举对京城画坛肯定会有推动作用。”金毅楠打着官腔。

  “那是,那是,不过,要真把这事儿做起来,还得仰仗金会长的大力支持啊。”

  “没问题,我肯定会支持,慧远阁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慧远阁是慧远阁的,荣宝斋跟它不是一个路数,您看,您手下的中国画研究会是不是……”

  金毅楠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站起身,掏出怀表看了看:“王掌柜的,真抱歉,我今天还有事,就不多陪你了,至于画儿的事,我跟小宋都说清楚了,你找他商量去吧。”

  王仁山只好知趣地站起来:“金先生,那就不多打搅了。”

  从金毅楠家里出来,王仁山闷闷不乐,找宋怀仁商量?它慧远阁算老几啊!看看时候还早,王仁山去了趟画家陈师曾家,取回了预订的画,他抄了条近路,穿过法源寺后身的一片树林返回荣宝斋。

  走进密林的深处,只见绿树掩映之中,一位白衣男子正在打太极拳,他的一招一势,都如行云流水,开合自然,动静变化,刚柔相济,仿佛与天地万物融为了一体。

  王仁山走近了一看,那不是东家吗?他站住了,在一旁欣赏起来。

  张幼林打完了一套收势,王仁山迎上去:“东家,我可开眼了,早先听老掌柜的说您会打拳,真没想到,您打得这么好,简直出神人化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去陈先生家取画儿回来,路过。”

  他们边走边聊,张幼林披上外套:“杜司令那儿怎么样了?”

  “这回特别满意,三郎昨天下午又过来订字画儿了。”

  “满意就好,画家联络得怎么样了?”

  王仁山的表情阴郁下来:“东家,慧远阁和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听张掌柜的说,他们动手比咱们早。”

  “慧远阁的伙计宋怀仁,不大好对付。”沉默了片刻,王仁山突然灵光一现,“要是能把宋怀仁挖过来就好了。”

  “嗯?”张幼林一愣,“他有这意思吗?”

  “没有没关系,咱可以想办法让他有。”

  张幼林摆手:“不行,这种事儿不能勉强。仁山,你认识一个叫李默云的吗?”

  张幼林一直想搞清楚李默云的来历。

  “李默云?”王仁山想了半晌,摇摇头,“没听说过。”

  王仁山刚一回到荣宝斋,张喜儿就把左爷又来闹腾的事儿跟他讲了一遍,张喜儿愁眉苦脸:“仁山哪,你还得拿个主意,反正我是没辙了,就冲左爷这把岁数,让你深不得浅不得,咱是正经买卖人,又不能和一个混混儿耍胳膊根儿,那也让人笑话不是?”

  “哼,这老王八蛋,他正巴不得咱揍他呢,混混儿都是这样,你动他一下,他就讹上你。”云生气得咬牙切齿。

  “这倒真是件难办的事儿,我得好好琢磨琢磨。”王仁山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来。

  张喜儿沉思着:“不成……就给他点儿钱养起来?”

  王仁山摇头:“万万不可,这得哪年是一站啊?况且他的胃口会越来越大,要我说,这种人不能惯着,要一次性解决问题。你们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说话间,宋栓从帖套作来送诗笺,云生和他一起往柜台里码放,宋栓感叹着:“嘿!你还别说,慧远阁的宋怀仁可是够能折腾的,三下五除二,就跟那些画画儿的上了。”

  云生的嘴一撇:“不就是宋怀仁吗?能折腾什么呀,小时候净尿炕。”

  “尿炕怎么了?也没碍着长大了能办事儿啊。”

  听到他们的对话,王仁山凑过来:“云生,宋怀仁小时候尿炕,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生直起身子:“他跟我们家沾点儿亲,宋怀仁的姑妈是我大姨儿。”

  “瞧这弯儿拐的,你们平时有来往吗?”

  云生摇头:“没什么来往。”

  宋栓插了一句:“往后就来往着点儿,跟人家学点儿东西。”

  “跟他能学什么?那小子一肚子坏水儿。”云生满脸的不屑。

  “云生,别这么说,你跟宋怀仁套套近乎,摸摸他的底儿。”王仁山如此这般地跟云生耳语了几句,云生心领神会。

  宋怀仁近来在琉璃厂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以他的资历和年龄,前景很看好,他不禁飘飘然,对陈福庆也不那么低三下四了,有时当着其他伙计的面就敢公开顶撞他。陈福庆呢?鉴于宋怀仁有诸多的可用处,只好表面上不跟他计较。

  宋怀仁还发现,平时眼睛里从来都不夹他的云生,这些日子一反常态,也对自己热情起来,人前人后,“怀仁哥”长、“怀仁哥”短地叫着,而且昨天居然还上赶着提出要请他吃饭。宋怀仁可不是吃素的,他清楚,慧远阁和荣宝斋差着行市呢,心里这么一掂量,马上就嗅出了这里面的味道,不觉心中一阵狂喜。这个机会,他宋怀仁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中午,云生按时到了南城的一家小饭铺,要好了酒菜,可是,过了足足半个钟点,宋怀仁才装出急匆匆的样子赶过来。

  “都等你半天了,你干吗去了?”云生的口气透着不满。

  宋怀仁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你……怎么啦?”云生以为他遇到了麻烦。

  宋怀仁皱着屑头:“咱们今天不就是喝酒吗?烦心的事儿,不提!”

  “对,喝酒。”云生给宋怀仁斟上酒。

  三杯酒下肚,宋怀仁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云生,咱们是亲戚,我也就是跟你还能说说,哥哥我……窝囊啊!”他抬眼看了看云生:“你算投对了门,张喜儿的能耐是差点儿,可为人厚道,加上老掌柜的庄虎臣给他打下的基础,借着荣宝斋这块响当当的牌子,甭太劳神费力就能支应下来,你呢,这辈子跟着能混个踏实。”宋怀仁指指自己:“可我呢?就没你这福分了,这他妈陈福庆真不是个东西,一肚子阴毒损坏,在他手底下,唉!”宋怀仁又是长叹一声。

  云生试探着:“怀仁哥,你要是觉得在慧远阁待着窝囊,我跟掌柜的说说,干脆你到荣宝斋来吧?”

  宋怀仁心中不觉一喜,但他一时难以判断这是云生顺嘴说说呢,还是代表了张喜儿的意图,于是他不动声色,放下筷子,装出沮丧的神情:“都怪我没长后眼啊,以前为了蓝瑛那幅假画儿,我得罪过张喜儿,唉,都是李默云捣的鬼,我也不知根知底儿,张喜儿一定会认为我和李默云联手坑他,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宋怀仁早就盘算过,他必须通过云生带过话去,把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彻底扫除进荣宝斋的降碍。

  云生又给他斟上酒:“我们掌柜的可没你想得那么小心眼儿,平常净夸你能干。”

  “张喜儿夸过我?”这下宋怀仁简直是心花怒放了。

  “那当然了,怎么样,我给你说说?”

  云生这句话最终确认了宋怀仁的判断:荣宝斋在召唤他。荣宝斋?那可是他宋怀仁日思夜想的去处啊!宋怀仁不再伪装了,他笑逐颜开:“云生,这顿饭我请了!”

  张幼林惦记着邵飘萍上回帮的忙,要请他吃顿饭当面道谢,可一直就没见回音,心中不免有些着急。他一大早就来到铺子里,云生迎上去,好生奇怪:“东家,您咋这么早啊?”

  “我那帖子,给邵先生送去啦?”

  云生点点头:“当天就送去了。”

  “怎么没个回信儿啊?”张幼林思忖着。

  王仁山放下手里的一摞宣纸凑过来:“昨几个听一位客人说,邵先生这阵子躲起来了。”

  张幼林坐下:“躲谁呀?”

  “躲张大帅,听说前些日子,张大帅从东北给邵先生汇了三十万大洋,让邵先生在《京报》上给他说说好话,邵先生没收不说,还在报上给登出来了,标题是:张作霖出三十万大洋买我,这种钱我不要,枪毙我也不要。”

  “有骨气!”张幼林赞叹着。

  “这下儿可褶子啦,张大帅算是恨上邵先生了,张大帅打进北京以后,就让人四处抓邵先生,邵先生得着信儿就躲起来了。”

  “噢,怪不得呢,那请客的事就先别惦记了,等这阵风儿过去,我再请邵先生。”

  “东家,云生跟宋怀仁讲妥了,他这两天就过来,往后就没有跟咱们抢买卖的了!”王仁山满脸喜色。

  张幼林听罢不觉一愣,沉默了半晌,他才感叹着:“唉,怪对不住慧远阁的,云生,你待会儿过去说一声,晚上我请陈掌柜吃饭。”陈福庆眼下已经是慧远阁的掌柜了。

  “东家,还是我来吧,帖子都写好了,在饭桌上跟陈福庆什么都能说清楚,您放心吧。”王仁山收起了笑容。

  陈福庆正在气头上,慧远阁的大伙计钱席才犹豫了半晌,才把帖子递上去。

  陈福庆看罢,更加火冒三丈,他“啪”的一声,把帖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脸色青紫。

  钱席才小心翼翼地劝道:“掌柜的,我劝您,晚上还是去吃这顿席吧,咱跟荣宝门儿对门儿的几十年了,犯不上为宋怀仁翻脸。”

  “他王仁山算个什么东西!”陈福庆大声骂道。

  钱席才赶紧转过身往门口瞧了瞧:“您小声儿点儿,让人听见,回头再传到他耳朵里,他现在可是荣宝斋的二掌柜了。”

  “我就是想让人把这话儿传给他!”

  “王二掌柜的可不是善主儿,实际上,张喜儿倒成了听喝儿的了,瞧他那路子,和老掌柜庄虎臣可是两码事儿。”

  “我就不明白,宋怀仁跟王仁山瞎掺乎什么?”

  钱席才往陈福庆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这您还不明白?见着白花花的现大洋谁不动心啊?人家荣宝斋还是财大气粗,难怪宋怀仁连个愣儿都没打,拍拍屁股去了。”

  宋怀仁临走之前跟钱席才推心置腹地说,荣宝斋花了大价钱聘他,否则他是不会离开慧远阁的,只字未提他早就惦记上荣宝斋了。

  陈福庆拿起桌子上的纸烟,钱席才给他点上:“掌柜的,咱不说这些了,还有客人想订金先生的画儿呢。”

  陈福庆手一挥:“让他们找荣宝斋去。”

  “怀仁走之前跟我说了,咱做咱的,他做他的,荣宝斋不戗慧远阁的买卖。”

  陈福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话是这么说,你往深了想想,宋怀仁人都让王仁山给弄走了,还什么戗不戗的?这不让人全戗了吗?”陈福庆又咬牙切齿起来:“王仁山哪王仁山,你行,这回我先让你高兴高兴,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这一箭之仇,我他妈早晚得报!”

  井上村光一身和服,正若有所思地盘腿端坐在自家的榻榻米上。井上村光三十出头,比一般的日本男人显得高大魁梧,他毕业于日本帝国陆军大学,是日本在华特务组织坂西利八郎机关的成员。井上村光有日本皇族的血统,利用这样的身份做掩护,来到京城不久,他很快就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轻而易举地结交了他所需要的人。井上村光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还有些时间,他唤出助手枝子小姐,请她泡茶。

  枝子二十来岁,生得小巧玲珑,一双明亮的眼睛楚楚动人。她也是坂西利八郎机关成员,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公开身份是井上村光的翻译。枝子精于茶道,曾经在日本久负盛名的“里千家”潜心学习过,她煮茶、泡茶的动作具有一种舞蹈般的节奏和飘逸的美感,使井上君十分的陶醉。不过,枝子小姐并没有秉承“里千家”的创始人千利休居士所倡导的“和、敬、清、寂”这样一个茶道的精髓,她在给井上村光双手奉上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汤时,问了一个与茶事活动极不协调的问题:“听说,吴佩孚、孙传芳都被打败了,消息可靠吗?”

  井上村光双手接过茶盏,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嗅,喝了一小口,体会过了茶汤绵长的喉韵,才缓缓地答道:“北伐军来势凶猛,已经占领了福州、武汉三镇和南昌、九江,正一路向北开来,冯玉祥也加入了北伐军,控制了西北的陕甘地区,北京的局势要不了多久就会起变化。”

  枝子微微皱了一下眉:“那我们怎么办?”

  “先按兵不动。”

  枝子还想再问什么,井上村光用手势制止了她:“小姐,我们现在不讨论支那的政局。”

  枝子显得有些失望,她凝神片刻之后,又继续手中的茶事。井上村光连喝了几盏茶之后,放下茶盏,端正了坐姿:“我们得承认,中国文化的确是博大精深,尤其是古代中国,曾经创造出灿烂的文明,可那只是过去,而现在,这个古老的帝国早已衰败,我们甚至不愿称它为中国,只称它为支那。19世纪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是古代中国,在此之后为支那,土肥原贤二①先生对我说过,对我们日本帝国来说,支那的价值在于它广大的生存空间和资源。当时田中隆吉①在一旁插话说,支那的古玩字画也是一种潜在的重要资源,它们的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显得越发珍贵。”井上村光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枝子,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的另一个使命,就是找到这些无价之宝,并且占有它!”

  ①土肥原贤二、田中隆吉:日本特务机关的重要人物。

  枝子点点头:“知道了。”

  井上村光感叹着:“历史和人生一样,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想当年,在支那人的东汉时期,日本北九州的一位国王派使者向光武帝进贡,获赐金印一块,被光武帝册封为‘汉倭奴国王’。”他有些兴奋,不由得站起身:“到如今,昔日的倭奴早已变成了主人,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支那的大量资源甚至于这块土地都有可能划归大日本帝国的名下,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枝子,古玩字画是不可再生的,这些无价之宝不应该再属于支那人了,下一步,我们要和嘉禾商社的人一起,设法找到它们,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方式,都要把它们弄到手。”

  枝子看看表,轻声提醒:“井上君,我们得去参加画展的开幕式了。

  井上村光站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换上西装,和枝子一起走出了家门。

  张幼林坐着汽车从位于东交民巷的苏联大使馆门前经过,远远地看见邵飘萍和一位年龄和他相仿的先生从里面走出来,两人说着话,上了门前停着的两辆洋车。

  张幼林自言自语:“邵先生从使馆里出来了?看来是没事儿了。”他对司机老安说道:“老安,回头你上趟铺子,让伙计重写一张帖子给邵先生送过去。”

  “帖子上写什么呀?”

  张幼林想了想:“就写,明天晚上我在翠喜楼恭候邵先生。”

  老安点头:“好,我给您送到地方儿就过去。”

  张幼林来到展厅的时候,“中日绘画联展”的开幕式已经在进行中了,这里云集着京城画界的名流,张幼林和贝子爷、溥心畲等熟识的人打过招呼,就站在了一旁。

  张幼林的身后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人称张八爷,就是后来红遍大江南北的著名画家张大千,不过,那时,张幼林与张大千并不认识。

  台上,中国画研究会会长金毅楠正在致开幕辞:“……民国以来,画坛上可谓是流派纷呈,我们中国画研究会提倡以宋代工笔画传统为画学正宗,以明清文人写意画为别派,大量临摹历代名作,以古为新、振兴画学。这次中日绘画联展,就是我们这个绘画理念的一个结晶,这里汇集了中日画界精英人物的代表作,大家可以一饱眼福!”

  来宾热烈地鼓掌,金毅楠笑望着大家:“开幕式结束,请各位自由参观。”

  来宾仨一群、俩一伙地边聊边看,张幼林不好扎堆,他独自一人欣赏着。在展厅的尽头,黄宾虹的一幅画吸引了张幼林,他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同看这幅画的还有井上村光。井上村光曾经潜心研究过中国画,也能画两笔,他审视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先生,决定要认识他。井上村光欠了欠身子,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您也喜欢黄先生的画?”枝子在一旁翻译。

  张幼林微笑着点点头。

  井上村光指着画:“您看,黄先生的线条,疏朗有致,艰涩凝重,不瞒您说,我临过一段黄先生的画,可是怎么练习也画不出他这样的效果。”

  “黄先生用笔有一个习惯,新笔启用的时候,不用水化开,而是用牙把新笔的硬笔头儿咬开,这样蘸上墨画,出来的线条就不一样。”

  井上村光不大明白,用手比画着:“用牙,把笔头咬开?”

  张幼林进一步解释:“不化笔锋,就吸不饱墨,含墨少,线条就拉不开,他的笔怎么用,都能出来秃笔的效果,就是你刚才说的,艰涩凝重。”

  井上村光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黄先生作画儿,还喜欢用宿墨。”

  宿墨?井上村光没听说过,他继续请教张幼林,张幼林侃侃而谈:“黄先生把‘金不换’松烟墨在水里泡开,直到脱胶、变臭了,用笔先吸水,再蘸上墨画,这就是宿墨,沾水化开以后,墨点还能保持下笔以后的笔痕。”

  井上村光听罢,显出激动的样子,给张幼林鞠躬:“感谢指教,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张幼林双手作揖:“您不用客气。”

  金毅楠走过来,笑着看着二人:“你们谈得不错啊。”

  井上村光赶紧打听:“金先生,我还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井上先生,京城琉璃厂,大名鼎鼎的荣宝斋你总知道吧?”

  井上村光点头:“荣宝斋久负盛名,我在日本就听说过。”

  金毅楠指着张幼林:“这位是荣宝斋的东家,张幼林先生。”

  井上村光又开始鞠躬:“幸会,幸会,原来是荣宝斋的东家,难怪有这样的学养。”

  张幼林谦虚地回礼:“您过奖了。”

  “这位是日本朋友井上村光先生。”金毅楠凑到张幼林的耳边,显得很神秘,“天皇的亲戚!”

  “张先生,明天晚上,能赏光一起用餐吗?”井上村光发出了邀请。

  “抱歉,井上先生,我明天晚上已经有约了,能不能换个时间?”

  井上村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后天要去奉天,下次吧。”

  “真是不巧,下次井上先生再到北京,我请您。”张幼林指指枝子,“还请这位小姐做翻译。”

  “谢谢。”枝子甜甜地一笑。

  井上村光和张幼林,就算认识了。

  张大千走马观花,草草地看完了展览,就去找王仁山喝酒了。俩人在酒馆里豪饮了一番之后,双方都有些醉意,王仁山指着他:“八爷,你近来仿石涛的画儿,可比头几年又强了不少,简直是真假难辨了。”

  张大千又给王仁山倒上酒:“承蒙王掌柜的夸奖,小弟再敬你一杯!”

  “八爷,不能再喝了,我下午还有事儿呢。”王仁山推辞着。

  “着什么急呀,咱哥俩难得痛快一回,喝,喝!”说着,张大千把酒杯推到王仁山面前,“我的正事儿还没说呢。”

  “你还有正事儿?”王仁山微微一愣,“敢情你今儿个拉着哥哥喝酒,是想求我办事儿呀?那就赶紧说吧!”

  张大千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我临摹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儿,那是因为我喜欢,随手就送人了,听说画贩子花钱把它们买下来,放在琉璃厂的几家铺子里,卖的还不错。”

  王仁山会心地一笑:“我早就知道,这批画儿是出自八爷你之手。”

  “荣宝斋是京城有名的铺子,小弟仰慕多时,小弟的仿古之作,毫不夸张地说,质量已属上乘,能不能也进荣宝斋挂单?”

  王仁山有些为难:“民国以后,荣宝斋虽说也卖名人字画儿,不过,可都是真迹,从来没卖过仿作,估计东家不会答应。”

  听了王仁山的话,张大千显得很失望,他独自斟满了酒,一饮而尽:“那就是说,小弟这个忙,大哥不肯帮了?”

  王仁山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么着,改天我带你去趟罗振玉那儿,罗爷好玩儿这个,咱把你的仿作让罗爷瞧瞧,也试试罗爷的眼力,要是你的画儿罗爷都看不出真假,那我再跟东家提挂笔单的事儿。”

  张大千大喜,他给王仁山拱拱手:“大哥,多谢了,我不想用假画儿蒙人,可要是连大名鼎鼎的罗振玉都看走了眼,那还是挺好玩的。”

  俩人当下商定,晚上就去拜访前清遗老、学者兼收藏家罗振玉先生。

  王仁山带著张大千来到罗家的时候,井上村光和和枝子恰好也在,井上村光与罗振玉是老朋友了,他是来辞行的。

  客厅里,罗振玉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郑重其事地送给井上村光:“井上先生,送给你,做个纪念。”

  井上村光如获至宝,他给罗振玉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画,当场展开了画轴。

  “这是石涛的一幅小品。”罗振玉缓缓说道。

  “石涛是谁?”井上村光不大熟悉这个名字。

  罗振玉清了清嗓子:“清朝初期很有名的画家,他是明朝的宗室,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后来出家当了和尚。”

  井上村光频频点头。

  此时,用人领着王仁山、张大千走进来,王仁山把手里的包袱递上去:“罗先生,您要的文房用品,给您备齐了,请过目。”王仁山又指着张大千:“这位是四川的画家张大千先生。”

  张大千作揖:“久闻罗先生大名,今日特来请先生赐教。”

  罗振玉摆摆手:“不敢当,二位请坐。”

  张大千看到井上村光手里的画,走上前看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井上村光收起画:“先生有客人,我们就不多打搅了。”

  趁着罗振玉出门去送井上村光和枝子,张大千悄声说道:“我看这位罗先生的眼光有问题。”

  “嘘!咱们回去再说。”王仁山制止了他。

  罗振玉回到客厅,打开王仁山带来的包袱,仔细看了看:“不错,这些文房用品正是我要的。”

  “罗先生,最近又收到什么好东西了?”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罗振玉来了精神:“你还别说,前些日子,我搞到八大山人的两幅行书屏条,真是精品……要是能有石涛的两幅画屏作配,那可就是天作之合了。王掌柜的,你帮我在琉璃厂留点心,好不好?”

  张大千在旁边插了一句:“罗先生,石涛的画倒是不难找,就怕看走眼,弄来假的。”

  “这个不用担心,我看过的东西,一般不会错,不客气地说,是不是真迹,我罗振玉说了算。”罗振玉说得十分自信。

  张大千的嘴微微一撇:“罗先生,恕我直言,刚才那个日本人手里的‘炕头画’,我看就不像真的。”

  “挂在卧室炕头上的画,外人看不到,只能主人自赏,不过是些花草虫鱼、小动物之类的小品,填填空处,遮遮墙壁而已,根本卖不起价来,谁还犯得着去作假吗?”

  张大千思忖着:“罗先生的意思,‘炕头画’没人作假,而市面上石涛的大幅山水才可能有赝品?”

  “石涛的山水,有磅礴的气势和微茫的灵气,墨色润湿如水如雾,好像是从画笔当中流溢而出,笔与墨混融一体,表现出了山川的内在精神。”罗振玉摇着头,“恐怕时下的作伪者没有这么高的境界和修养,所以,真石涛、假石涛,不难一辨就明啊。”

  张大千还要再说什么,被王仁山用手势制止住:“罗先生讲的在理,我在琉璃厂给您留心,有合适的,一定给您送过来,让您先过目。”

  从罗振玉家出来,张大千显得很兴奋:“大哥,不瞒你说,刚才那日本人手里拿的那幅画,就是我前几年的仿作。”

  “我一看你那表情就明白了,这趟也算没白来,知道罗老头子想要什么了,你去准备画儿,我想办法让他上钩。”

  张大千站住了:“你真打算给他假画儿?”

  王仁山拍拍他的肩膀:“罗爷是大家,咱们是小字辈儿,小字辈儿和大家开个玩笑总可以吧?要是罗爷都走了眼,那咱俩就算成名了,你想想,琉璃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跟罗爷叫板?再者说了,这行里的规矩是谁看走了眼与别人无关,只能怨自己没眼力。”

  张大千点点头:“也对,本来我仿石涛的画不过是喜欢而已,并不是为了蒙人赚钱,可这位罗先生也太自以为是了,难道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一幅画儿的真伪就必须由他说了算?这我就不服了,大哥,我一定要给他个教训,杀杀他身上的傲气不可!”

  俩人又仔细核计了一番,直到三更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前脚走进荣宝斋,宋怀仁后脚就到了。他新理了发,穿着一件崭新的湖蓝色纺绸长衫,显得精神焕发。

  “怀仁哪,你来啦!”王仁山热情地打着招呼。

  “二掌柜的,今儿个是我头一天到荣宝斋上班,您瞧见没有?我特意换了身儿新衣裳,咱不能给荣宝斋栽面儿不是?往后我听您的,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些话都是宋怀仁事先想好的。

  “有件事儿,我正要跟你商量呢。”王仁山坐下。

  宋怀仁张罗着沏茶:“您太客气了,有事儿只管吩咐。”

  “你可能也听说了,有个叫左爷的老混混儿跟咱荣宝斋干上了,他二十多年前和咱东家有过节儿,这事儿还真有点儿难办。”

  “左爷啊,我知道,倒退二十多年,琉璃厂谁不知道他?您说,怎么着?”

  “你得把这事儿帮我了了,这老家伙三天两头儿来闹腾,明摆着要砸荣宝斋的买卖,可咱一买卖人,能拿他怎么着?就是东家来了也没辙,所以,这事儿我都没跟东家念叨,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要不然咱们可真成吃干饭的了。”

  “就这事儿啊?您甭管了,我来解决,他一个没钱没势的老混混儿,咱荣宝斋能让他给治了?”宋怀仁大包大揽。

  “你可得悠着点儿,别弄出什么麻烦来,咱荣宝斋的名声可是最要紧的。”王仁山提醒着。

  “二掌柜的,您放心,我有数儿。

  俩人刚说完,张幼林走了进来。张幼林和宋怀仁以前没打过交道,只是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平心而论,张幼林是不大愿意宋怀仁这样的人到荣宝斋来,可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也只好暂且如此。作为东家,张幼林要在他来荣宝斋上班的第一天跟他好好聊一聊,把该说的话都说到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张幼林问起了李默云。

  “东家,我实话实说吧,李默云是在琉璃厂专门儿倒腾假画儿的,主要是卖仿石涛的东西,因为南边儿有人仿石涛仿得非常好,价钱也不贵,他拿到没什么名气的铺子里换俩钱儿花,买的和卖的都心照不宣。但是蓝瑛的画儿很少见,不知道他是哪儿淘换来的,这位仿做者的水平也很高,李默云把我也给蒙了。”宋怀仁在张幼林面前显得很坦诚,但并没有全说实话。

  “李默云和贝子爷是什么关系?”

  宋怀仁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不过,贝子爷在蓝瑛那幅画儿上栽了面儿,熬心了好些日子,还大病了一场,以后说什么也不给人掌眼了,贝子爷说,宁可饿死也不能干坑人的事儿。”

  “那你们现在有拿不准的找谁去看呢?”

  “贝子爷介绍了他的一位亲戚,为了以防万一,这几天我和二掌柜的正在商量,打算再联系几个人。”

  “你待会儿写个帖子送过去,我请贝子爷吃顿饭,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沉默了片刻,张幼林又问,“李默云好像有日子没在琉璃厂露面儿了吧?

  “听说躲到南边儿不敢回来了。”

  张幼林换了个坐姿:“环仁哪,有人说,中国的书画史就是一部书画的作伪史,这话听起来挺夸张的,但你琢磨琢磨,它有一定的道理。文献上说,东晋时期仿王羲之字的人已经很多了,到了唐代,就有人专门从事鉴定流传于世的王羲之字的真假,一千多年来,书画作假绵延不绝。民国以后,出现了一些艺术水平和欣赏价值都很高的‘高仿’作品,不像明清时期的苏州片子、扬州的皮匠刀和北京的后门造儿那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你们在书画经营上,得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记住,烫手的钱,宁可不要。“张幼林说得语重心长,宋怀仁使劲点头:“东家,我记住了!”

  晚上六点,张幼林准时来到了在翠喜楼预订的一个雅间,可左等右等,直到八点都过了,邵飘萍还是没有露面,张幼林着急了,他不时地向门口张望。

  赵翰博从雅间的门口经过,见是张幼林在里面,就走进来。

  张幼林站起身:“赵先生,少见,少见,最近怎么不到铺子里去了?”

  “我去的时候都没碰上你啊。”赵翰博一看桌子空着,就问,“你等谁呢?”

  “你们报界的头面人物,邵飘萍。”

  赵翰博显得很惊讶地:“你等邵先生?邵先生被抓起来了,你还不知道?”

  “您这回消息可不准了,昨儿个我从苏联大使馆门口儿过,亲眼看见邵先生和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我这才差人送了帖子。”

  “哎哟,你不知道,邵先生出了使馆,在回报社的路上,就让埋伏在路边儿的军警给抓起来了。”

  “啊?”张幼林顿时瞪大了眼睛,“军警怎么知道邵先生要从那儿过?”

  赵翰博趴到张幼林的耳边轻声说道:“据说是张作霖用两万块大洋收买了邵飘萍的朋友、《大陆报》社的社长张翰举,是张翰举把邵先生从使馆里给骗出来的。”

  张幼林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也算朋友?简直就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张作霖也太小心眼儿了,邵先生不就是没接他那三十万大洋吗,就非得把人抓起来?”

  赵翰博摇头:“不这么简单,这些年,邵先生锋芒毕露,他写文章支持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力助郭松龄倒戈反对张作霖,反对段祺瑞就更甭说了,他拒绝接受段祺瑞给的善后会议顾问的头衔,‘三一八’惨案屠杀学生,《京报》发表了一系列的详细报道,《首都大流血写真》特刊,你看了吧?”

  “看了,邵先生正义直言,佩服,佩服!”

  “张作霖早就对邵先生恨之入骨啦,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赵翰博神色黯然。

  “那得赶紧想法儿救他呀!”张幼林着起急来。

  “这不,各界代表正在一块儿商议呢。”

  张幼林摘下衣帽架上的礼帽:“走,我也算一个!”

  赵翰博大喜:“太好了,我们正缺商界知名人士呢。”

  第二天一大早,赵翰博和几位代表就赶到了奉军驻京总部,张幼林也在其中。

  奉军驻京办事处主任冯维安接待了他们,冯维安的口气很强硬:“逮捕邵飘萍,我们老帅和各部将领早就有这个打算,各位就不要再费口舌了。”

  赵翰博站起身:“邵先生的言论是有过激的地方,不过,看在邵先生是报界栋梁的份儿上,还请您和老帅再商量商量。”

  冯维安盯着赵翰博,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一经捕到,立即就地枪决。”

  众人眇嚷起来:“怎么能这样蛮横不讲理呢?邵先生不就是敢说真话吗?难道说真话就得杀头……”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赵翰博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又对冯维安说道,“说真话是新闻从业者的责任和良心,邵先生以推动社会进步为己任,不畏恐吓,敢于触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可钦可佩,你们不能……”

  冯维安不愿再听下去了,他把门“啪”地一关,扬长而去。

  张幼林的心一沉:“这下儿可麻烦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张幼林的司机老安开着车从天桥附近的一条街里拐出来,军警上前把车拦下,老安把车靠在墙边,走出了驾驶室。只见一辆囚车由远而近,在前面不远处停下了,荷枪实弹的军警从囚车上押下来一个犯人,老安仔细一看,当时就愣住了:“这不是邵先生吗?”

  几名监刑官站在邵飘萍的身旁,军警首领大声宣读着判决:“《京报》社长邵飘萍,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罪大恶极,实无可恕,立即执行枪决,以照炯戒……”

  “啪——”清脆的枪声划破了黎明的夜空,在天际间久久回荡,仿佛邵飘萍的冤魂,在这个强盗横行的世间萦绕不散。

  张幼林刚刚起床,他正在院子里打拳活动腰身,老安急急忙忙闯进来:“先生,不好了!”

  张幼林收势:“怎么了?”

  “您要请的那个邵先生,刚才在天桥儿东边被军警枪毙了。”

  “你说什么?”张幼林大吃一惊。

  “邵先生被军警枪毙,我亲眼瞧见的。”老安又重复了一遍。

  张幼林像遭到了雷击,他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上,老安一把扶住他:“先生,您别太难过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原以为皇上没了,中国从此就会走向民主和自由,谁知道……这世道是换汤不换药,连一个敢说真话的报人都容不下,中国啊,真是城头变换大王旗,谁坐了天下都是百姓遭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张幼林摇头叹息,瞬间,他心中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对眼前的这个世界,他开始有了全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