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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红旗这几天放假了。

  按理说,不应该放假的,可是,他真的放假了。不是办公室放假,而是程杰之副书记放他的假了。

  从周锦光书记离开湖东的第二天,程杰之副书记病了。住院,虽然不是什么大病,感冒什么的。但毕竟是病。既然病了,请假是正常。程书记一请假,司机自然也跟着放假。除了每天早晨、中午、下午和黄昏四次,接送程书记外,李红旗一直待在办公室里。他发现这几天整个县委办公室似乎比以往更静了。叶书记,宗书记,姚主任,个个都似乎神神秘秘的。见了面点头,然后便迅速地分开了。

  左安是在李红旗正要出门时,找到李红旗的,让他中午送他到乡下去一趟。左安说老娘病了,送点药回去。李红旗说行,但得先把程书记接了送回家。左安说那我等你。李红旗快快到了医院,正有几个局领导来看望程书记。李红旗等了会儿,等人走了,开始送程书记回家,顺便将刚才这些局领导们带来的礼品放在车子里带了回去。拎礼品时,一个信封掉到了地上,李红旗瞅了眼,也没多看,就顺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送完程书记,李红旗回头来送左安副主任。左主任老家离城40多地,一半是山路。李红旗算了算时间,须得赶快。下午两点多,程书记又要到医院的。

  路上,左安说:“最近闲了?”

  “是啊,闲了。放假了。”

  “难得闲下来啊。你们司机也忙。”

  “……”

  “杰之书记是什么病啊?住了快十天了吧?”

  “不太清楚。反正每天好像要输几瓶水,不过,气色还是很好的。”

  “心病,心病啊!领导们就是心病多,又不好说,就找医院躺了。”

  “心病?怎么了?”

  “还不是县长的事嘛,听说变了。”

  “变了?”

  左安不说了,李红旗也不再问。回来的时候,左安问李红旗是不是天天都有些人去看望程书记,李红旗说好像是。左安叹道:“一人生病,家家出血啊!”

  李红旗自然懂左安这话的意思。前几天,他看报纸,还看到一篇文章,说领导干部廉洁要过三关:年节关,生病关,子女关。程杰之副书记现在正在其中的一个关口上,不过这关看来是不太好过啊!那么多人要来看你,是对你的尊重。既是尊重,如何能拒绝?他又想起上午从礼品中掉下来的那个信封了。刚才在左安副主任家时,趁着没人,他打开看了看,哇!五千!看信封上的地址,是教育局。一个局就五千,那所有来的加一块,哎呀!李红旗算着有些心惊了。

  如果说刚将信封揣进自己口袋的那一瞬间,李红旗心里感到有愧的话,现在,他倒是平静了。他甚至有了一种杀富济贫式的喜悦。

  晚上回到叔叔家,李红旗将信封又拿出来数了一遍。他在考虑如何将这笔钱开支掉。交给老娘,家里放着也不安全。存起来吧,也没必要。他突然觉得应该拿这钱去买一台电脑。现在是网络时代,没有电脑怎么行呢?何况顾燕也许正上网,如果有电脑了,上网跟顾燕聊聊,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想定了,第二天,李红旗就在办公室跟毛旺说了。毛旺说买电脑,好啊。不过你不能自己去买,那样价格贵。找采购中心。

  “采购中心?”李红旗虽然听过这名字,却真的不熟悉。

  “没关系。我来跟采购中心的孙主任说。”毛旺说着就拨了孙主任手机,说我是县委办的毛旺,我们这里想进一台电脑,请孙主任在采购中心安排一下。

  孙主任说当然行,县委办的事,能不行?又问要什么牌子的。毛旺说你推荐下吧。孙主任说我们最近正给人事局采购一批电脑,刚到货。全是品牌的机子,外面价格四千四,我们的价格是三千八。如果要的话,就过来拿吧。

  毛旺说那好,就定了要了,马上过去。

  李红旗想这里也有猫腻,一走采购,就少了六百块。名堂真多啊!

  电脑提回来后,李红旗直接将它送到了叔叔家。然后再回到办公室,毛旺说:“红旗啊,县委办的司机也是县委办,这叫做品牌效应,也叫做机关效应。领导机关嘛,是吧?以后留心着点,能用时则用,不用也白不用。反正谁也没吃亏。”

  “我关键是不清楚。”李红旗说,“以后还得请毛师傅多指教!”

  “好啊,好的。”毛旺说,“这程书记也是,怎么好好的就病了?哎,红旗,听说宗书记要当县长了……”

  “宗书记?”李红旗望着毛旺。

  “是啊,就是宗书记。县委书记暂时缺着,县长提名。听说是省里领导说了话。不然,程书记怎么生病了呢?心里有气哟!”毛旺把烟灰向上吹了吹,“领导干部不就图个提拔,这不,又黄了。”

  “啊!”李红旗心里似乎有些明朗了。

  这几天,宗荣副书记的身影出现在县委大楼里,应该是有点密集了。李红旗想,是不是与此有关呢?不过,昨天他碰到宗书记,宗书记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殊。当然,这可能是领导干部的镇静。领导干部就要处事不变,临事不惊。如果像个孩子,把兴奋都挂在脸上,那岂不太没有修养了?

  程杰之副书记的生病,宗荣的冷静,李红旗觉得这官场就像一个彼升此降的魔方,有些浮在了上面,有些却沉入了水底。除了当事人外,谁都说不出个究竟,谁也弄不明白内在的奥秘。

  下午,李红旗去接程杰之副书记回家里,程书记突然喊住了他:“红旗啊,我有事问你。”

  李红旗一惊?难道……不会吧。就回过头,答道:“程书记……”

  “这几天,办公室里挺好的吧?”程杰之关心的是这个。

  李红旗松了口气:“挺好的,只是程书记不在,大家感到……”至于感到什么,李红旗不会说了。其实他清楚,办公室的事早就有人告诉程书记了。刘奇卫副主任,还有高开河,都曾不止一次地到过医院。还有鲁小平,刚才下午好像还来过。

  “宗荣同志……”程杰之也说了句半截话。

  李红旗明白,程书记是要问宗荣书记怎么样,便答道:“好像也不太看见。”

  程杰之说:“我病好回去后,你就跟宗荣同志吧。”

  “那就算了,我还是跟程书记吧。”李红旗说,“跟您这么长时间了,也熟悉。换人我怕……”

  “既然这么想,也好。就跟我。虽然我老不长进,啊!”程杰之勉强地笑着。

  晚上回到家,李红旗就把电脑装了起来。叔叔家的网线是现成的,以前堂姐在家时,也常上网。后来出国了,上网就停了。他下午特意到电信去重新开通了。打开电脑,一股子兴奋莫名地蹿了过来,直冲着他的头脑。很快,他进入了信息爆炸的纷纭中。

  要是知道顾燕的QQ,要是能在网上同顾燕聊天?多好。李红旗想着,就打徐五四电话。徐五四问:“是不是喝酒?”

  “今天真不是喝酒,是想请你帮个忙。”

  “顾燕的事吧?说。”

  “她有QQ吗?”

  “好像有,不过我不清楚。”

  “能不能替我搞到?”

  “行当然行。怎么感谢啊?”

  “请你喝酒。行吧?”

  “那好,就今晚。我请你。我正在天歌,过来吧?不信我让人去接你?”

  “这……”

  “又不行了?算了。拉倒。”徐五四说着挂了。

  李红旗愣了会,又打徐五四的手机,说:“让人过来吧,我过去。”

  到了天歌,大家正在唱歌喝酒。除了徐五四,李红旗一个也不认识。徐五四介绍说:“这是我哥们儿,县委办的领导。”大家便纷纷过来敬酒,请他唱歌。

  歌借酒劲,酒壮歌喉,歌酒相伴,李红旗有些晕乎了。

  徐五四说:“别晕,年轻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啊!”

  “我可不能再努力了,再努力就牺牲了。”李红旗说话有些哆嗦,握着徐五四的手,“这事你一定要帮忙。我等着,等着。”

  “那就再喝一杯?没事的。放心。最近大家都知道你在放假。程书记又不出车,你怕什么?”徐五四端过一杯啤酒,李红旗斜着眼看了会儿,“咕噜”喝了。

  “好样的,不愧是哥们儿。”徐五四也喝了一杯,问李红旗,“怎么好好的,程书记就当不上县长了呢?”

  “这个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周书记。周书记知道,问他去。”李红旗道,“县长?管他是谁?不都一样。你我都开车,开车!”

  “顾总上次陪程书记到省城,据说基本上定了的。不想还是变了。唉!”徐五四也叹了声,“顾总昨天到医院看过程书记,就是回避嘛。我看程书记身体好得很。”

  李红旗没有作声了,徐五四低下头来看他,却已睡着了。

  早晨醒来,李红旗感到天似乎更白了。又下雪了?

  拉开窗帘一看,并没有雪,而是自己醒得太迟了。一看表,八点整。他赶紧穿衣起床,用三分钟时间迅速做好了内务。出门时,八点零五分。一路小跑,到办公室,八点十分。开车,到程书记家,八点二十二分。程书记正在客厅里等候。李红旗说:“有点事,路上碰见个熟人,耽搁了。”

  程书记没说话,上了车,李红旗还是打着方向往医院跑。程书记却开口道:“到办公室!”

  “到办公室?”他问了遍,程书记没回答,这说明他没听错。车子就打回方向,直达县委大楼了。

  程书记下了车,李红旗看见他的脸色有些阴暗。按理说住了这么天医院,应该气色更好的。还是心病哪!他想起自己的叔叔。有时,叔叔一个人待在家里,能坐上三个小时。脸色阴沉,跟谁也不愿说话。有时,就着一张报纸,叔叔能看上半天,恨不得把报纸缝中间的广告全看了。婶婶说:“以前不这样的。从下来后就成了这样。”李红旗让婶婶劝叔叔,没事多出去走走,或者到老单位去转转。

  “这哪行?”婶婶说,“从退到二线后,他就没再到局里去过。连生活会都不去。还去转?”

  人都有这样的心理,有些自己认定有把握的东西失落了,或者一直在手中的东西却被别人拿去了,心情自然不会好过。但是,这样的失落,这样的心情,因为在官场上,所以又不能往外公开地说出来,就只好憋在心里。心里再藏着掖着,脸上却总有表现。让一个有这样心情的人一天到晚,笑着乐着,那是不可能的,也是很残酷的。

  黄炳中问李红旗:“怎么程书记来上班了?”

  李红旗说是的。吴坤过来,笑道:“不是上班,是来开会。下午要开全县领导干部大会,本来早要开的。因为程书记生病,一直拖着。”15(4)

  “啊!难怪程书记脸色那么不好。”黄炳中把茶杯举起来,看看里面的茶叶,有些浮着,有些沉了,便笑道,“还不如我们司机呢?挂在脸上了。”

  下午的全县干部大会在县委礼堂举行。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佘成明到会。

  会议由县委副书记程杰之主持,到目前为止,湖东县委书记还是秦怀仁,虽然他被双规好几个月了,因为没有最后定性,所以书记的名分也还一直留着。程杰之是暂时主持县委工作的副书记,因此由他来主持会议,也在情理之中。

  程杰之宣布会议开始,他的声音一听起来就有些干涩,如同一块在水里浸久了的木头,任你怎么敲打,发出的声音都是沉闷的,低哑的。

  佘成明副部长宣读了市委决定:宗荣同志任湖东县委副书记、湖东县人民政府副县长,拟作为县长候选人提名。

  佘部长讲完了,一片掌声。接着,小礼堂里沉进了一片寂静,其实坐在这里的人,基本上是早已知道了这个结果的。组织上来宣布只是一个程序而已。官场上如果真能做到,在这样的会议上还能让人有所惊奇,那说明起码的保密还在。可是现在?大家心知肚明,在这场持续了两三个月的县长之争中,原来占优势的程杰之副书记倒下了,而刚从党校回来的宗荣副书记成了这场争斗的最大的赢家,湖东也因此出现了建国后第一任女县长。

  如果说李红旗他们对谁来当县长谁来当书记无所谓的话,那么在座的这些领导干部就不一样了。在官场中,最大的特点是圈子。其实不仅仅官场,所有的行当都是圈子主义。圈子就是力量,圈子就是信息,圈子就是保护,圈子还是依赖。官场同其他的行当并没有多大区别,倘若要硬找区别,可能就是官场纯粹是用智慧,而其他行当很可能还得用体力。在座的领导干部们,谁都会是某一个圈子里的。即使你自己私下里认为不是,但外面的人会把你划过某一个圈子。没有圈子,不进圈子,怎么能当得了领导?又怎么会当得好领导?

  不可能的,不可能!这些圈子中人,对谁的升迁,特别是圈主们的升迁,自然会更加关注。有些人看着程杰之副书记呆呆地坐在台上,自己心里的难受不亚于程书记了,脸上也是悲哀之色,忧虑之色;而另一些人看着宗荣书记,那么精神潇洒地坐着,眉宇间也是一种英气,心里的快乐更不必说了。一座小礼堂,百样心情哪!

  程杰之先表了态:“首先,我作为一个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对市委的决定表示完全拥护。宗荣同志担任湖东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县长提名,我觉得是十分合适的。宗荣同志基层工作经验丰富,领导艺术强,对经济工作十分熟悉,具有较强的开拓精神。我相信,在宗荣同志的带领下,湖东县政府工作会更上一个新台阶的。”

  宗荣也简单地说了几句:“我只想说三个词:一是感谢,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感谢湖东广大干部群众对我的支持。二是努力,将以这次市委人事调整为动力,不断学习,努力工作。三是希望,希望在座的所有同志,对我今后的工作继续给予支持,同时给予批评。同志们的批评,是对我宗荣的关怀。”

  叶能文副书记一直坐着,会议似乎与他没有了关联。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却意味深长。他不断地看着底下坐着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他们的神情在每一个说话的时候,都有所改变。平时自己坐在台上,很少注意到这一点。现在一看,还真有几分奇妙呢。

  “两个人的战争。”这是叶能文副书记突然想到的一个电影名字。他会心地笑笑。公开地讲,这个名字放在今天这个场合最合适。可是,他自己清楚,它并不合适。因为这战看不见的战争,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谁能真正搞清?

  搞不清的,谁也不会、也没必要去搞清。宗荣当了县长,这就是硬道理。再搞清有什么意义?一点意义没有了嘛!

  但是,有一点叶能文注意到了。宗荣虽然成了县长提名人选,可是她的副书记排名目前还没动。这就很微妙了。

  也许,也很复杂了!

  叶能文清楚,对湖东县长人选,省里和市里有不同的看法。周锦光书记是倾向于程杰之副书记的,而省里据说是王旭升副书记倾向于宗荣副书记的。这个情况,在前一个月,他早已摸清了。正因为摸清了,他才从已经动手的活动中退了出来。他退得早,而且做得保密,所以湖东的上上下下,没有多少知道他叶能文也曾动过心,动过手。在这结果出来之时,他看似成了一个不相干者,但事实上他自己明白:他的心里也多少有些苦楚的。

  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除了像程杰之副书记刚才表态时那样,还能怎样呢?

  散会后,叶能文碰见莫天来。莫天来说:“叶书记,待会儿我要到你办公室汇报点事。”

  叶能文说今天不行了,佘部长他们还在,明天上午吧。

  莫天来就走近来小声道:“有人在调查我。叶书记不清楚吧?”

  “调查你?”叶能文望了眼莫天来,“谁在调查?我没听说。”

  “就是啊。我想你叶书记是分管政法的,怎么会不知道?不过确实有。而且似乎与昌盛实业有关。这个我就不明白了。”莫天来说着,看见程杰之和宗荣,陪着佘部长往车子边走,就点点头,回过来对叶能文道,“纪委吧?朴格书记应该清楚。”

  程杰之喊了声能文同志,叶能文上车了,车子呼地向环湖山庄开去。

  李红旗看着程书记不太好看的脸色,把一直唱着的音响,也悄悄地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