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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在二舀到S县任职前,省委一位退下多年的老书记来县视察,临别时,留下一个沉甸甸话题:中央明确提出,在进入二十一世纪时,要全面达到小康社会。省委非常重视,采取了转移支付、项目支持、对口帮扶等一系列措施,作为贫困地区,也不能等靠。目前,S县贫困线下的人口有增无减,需要引起重视。扶贫经验是你们创造的,但现在墙里开花墙外香。再不加大工作力度,就要拖全省的后腿。

  老书记一走,县委、县政府即刻召开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围绕老书记的指示,展开学习讨论,一连坐了三天,四大班子很快统一了思想认识,并形成了两个重要文件:奔小康五年规划和脱贫三年计划。在脱贫计划中,明确了要采取直接帮扶办法,要求县里所有规模以上企业党组织对口帮扶一个贫困村,所有县直机关党员干部包一户贫困户,并作出不吃请、不收土特产品、不给基层增加负担的规定。

  这项工作由县扶贫办具体负责。按照扶贫办最初的想法,给县领导安排的都是贫困程度较轻的对象,仇长喜发觉后,把扶贫办主任钱辉良一顿批评。钱辉良一肚子意见,但表面上不敢说半个不字,不知是报复还是别有用心,仇长喜的扶贫对象竟是一精神病患者,第一次认门,仇长喜没留神挨了一嘴巴,十多天,脸才消肿。

  二舀来县里后,也给安排了帮扶的贫困户,户主叫李素芳,在穷乡僻壤的黄石砬乡牤牛河村。二舀虽在农村长大,但上学后,农村是何情况,今天的贫困户是何状态,还真心中无数。他知道,在中国,没有农民的解放、富裕和进步,就无从谈及中国的解放、富裕和进步,说句实在话,我们的二舀没把帮扶当成负担,而是当成了解农民生活状态的一次机会,当成了净化灵魂倾注真情、为他们办点实事的一次机会。

  这天一早,二舀带上田小亮,去认新结的这门亲戚去了。

  黄石砬乡是距县城最远的乡镇,也是全县最落后的地区,基本没啥像样的企业,财政收入占支出的一半不到,差额部分全部靠上级财政资助。二舀还从没到过这个乡。一路上,二舀欣赏着两侧山头已变黄变红的丛林,领略着北方才有的秋日风光,但他的心情却并不轻松。往黄石砬乡的路,越来越不好走,路由宽变窄,从柏油路变成沙石土道,最后的几里路,坑坑包包的简直没法走。亏得出发前,老赵换了一台北京吉普,把挡杆挂在低位,忽靠左、忽向右,在土道上颠簸着“画龙”。老赵骂着,黄石砬这个穷地方,连兔子都不拉屎,牤牛河连个兔子影都找不着,全乡数它最穷,到现在连电灯还没点上。那地方的人一到晚上早早把被窝焐了,抹黑,干点那事儿取乐。田小亮说,其实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儿,当时还有段顺口溜:牤牛河,不知道愁,山上不长树,下雨流石头;牤牛河,不知道丑,男的不洗脸,女的不梳头;牤牛河,不知道羞,晚上没电灯,摸黑瞎扯咕。啥叫瞎扯咕?二舀没听明白最后那句。瞎扯咕嘛,对有权有势的来说,叫找情人;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搞破鞋。老赵直言不讳。

  2

  牤牛河村由五个自然屯组成,每个自然屯多的有一二十户,少的只有七八户,散落在黄石砬子山脚下。村里房子都是就地取材,石头砌的,冷眼看,你分不出谁家家境如何,仔细观察,差距便显露出来。那些房基坚实、高脊大瓦、围墙高筑、院门宽阔、柴堆码得溜齐,不用问,日子过得要相对好些。

  接近中午,车子才到牤牛河村,不巧的是,村委会锁头看家。田小亮就近去打听,去敲不远处一户深宅大院的门,巧了,主人正是村支书苟福。

  听说县长来了,苟福屁颠颠地一溜小跑奔过来。瞧着肥头大耳的支书,二舀觉得与这贫困山村多少有点不相称,握着那油乎乎的肥手,不由得生出一丝反感。知道了来意,苟福手指半山腰,说李素芳家就在山坡上,得劳驾李县长徒步上去。原来李素芳是个男的,家里五口人,老妈长年有病,生活不能自理,媳妇是个傻子,还有两个未

  上学的孩子。

  二舀边爬边望,但见一孤零零的石头房子,已七扭八歪,靠路边房山顶着两根木杆。屋前有一不大平地,铺了一地高粱穗,一头驴拉着碾子,拴驴绳子系在院中间一女人腰上,那女人持鞭瞎胡吆喝着,见有人来,呵呵傻乐。苟福背手喊着:快点干,别他妈的在那磨洋工,你和驴没吃饱咋的,这可是给你自己家干活。二舀与李素芳打了招呼,便迈进石头房子。屋里苍蝇成群,在盛着高粱米饭的大盆打转转,那高粱米饭还有半盆,如果这一家吃完,至少还要两三天。屋里只一个破旧地柜,没有任何多余摆设;墙角堆着些装粮菜的麻袋。在炕头卧着的李素芳老妈,两眼昏花盯着二舀这个陌生人。二舀给老太太拉了拉被子,那被子已不见一点本色。俩孩子的脸脏得如小鬼儿,在炕上玩耍着。二舀皱紧眉头又开始察看房子,屋里竟如外墙,并没用泥抹平,他将手伸进一处透风的石缝里

  “这房子很危险呀,为啥不采取措施?”二舀绷脸对苟福说。

  “村里没资源、没企业、没有啥来钱道,何况也不是就他一户。要说一点措施都没有也冤枉,外面支的木头杆子都是村里的嘛。”苟福争辩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对李素芳这样特困户,每年都有一笔救济款,不知道村里是怎么用的?”

  “嗨,那几个钱好干啥,每家也就摊个十块八块的,发到手里,也都就酒喝了。”

  二舀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与这刚认识的基层干部发火,说以前的事不提了。既然我和李素芳结上对子,我同你商量一件事。没等二舀说完,苟福笑嘻嘻地说不是商量,是指示嘛。

  “那好,我想李素芳家的燃眉之急,是盖房子问题,我俩共同负责把李素芳的房子给翻盖了,你看怎样?”

  “行啊,那就得有劳李县长大驾了。”

  “咱们分个工,你负责沙石、人工;砖瓦、木材、水泥、玻璃,我负责落实。上冻前,给戳起来。”

  苟福不假思索地点着头,说李县这么重视,盖房子的事儿,没问题。

  3

  回去的路上,二舀让田小亮要了几个电话,向林业局、县水泥厂、物资局的头头说了情况,几个头头立马应允下来。具体事儿,二舀交给了田小亮。

  黄石砬乡全县最穷,牤牛河村又在全乡最穷,说村穷,具体讲谁穷?是老百姓穷,村干部并不一定穷。这苟福送走二舀,偷着乐了起来,乐啥?又有人送钱送物来了,能不乐?苟福有套理论:有权靠权、有钱靠钱、有水靠水、有山靠山,牤牛河靠啥?当然靠“穷”。

  二舀到省参加发展乡镇企业拉练会,一开就是一周,回来看见田小亮,开口就问那事儿办得怎样。田小亮拍着胸脯,说砍伐证已办妥,水泥、玻璃、砖瓦昨日全部拉到村里,我亲自押车,全部搞定。

  “没有拉到李素芳家吗?”

  “李县,你也不是不知,他家在半山坡,车根本开不上去。”

  “你去没去李素芳家,苟福他们动没动工?”

  见二舀刨根问底,田小亮一时没了话说。二舀还想往下说,仇长喜的秘书敲门进屋,说仇县请李县去一下。

  过几天,市委组织部要对党政班子进行年度考核,当然,今年的年度考核与往年不同,因为,年底县人大、县政府要换届,考核可能要对此有所涉及,因此找你唠唠。仇长喜以平和的眼光瞧着二舀。二舀有点发愣:仇县是县领导中最忙的一个,农忙时要下去抓春耕秋收,农闲时组织兴修水利,到了汛期要指挥抗洪抢险,老天无雨还要领着抗旱,还要把精力用在发展县乡工业上。他的工作都是用分钟计算的,一年四季无休息而言;到了节假日,也要在办公室度过,要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文山”。二舀原以为会过问扶贫的事儿,没想到竟要谈心。

  这也是书记的意思,由我俩分别征求一下意见,特别是对县主要领导的意见,当然也包括个人有啥想法。仇长喜补充着。二舀忘了带烟,在口袋里摸来摸去。仇长喜将自己的递给二舀。二舀在手里捏弄着,说我对组织一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商书记我谈不好,因为

  我到县里时间短,又接触不多,应该说没有更多的发言权,如果打票的话,我只能凭印象打,当然,我决不能给打不称职或是基本称职的。对谭主任,我觉得有点阴阳怪气的,身上缺乏领导干部的正气。对仇县您,我学还学不过来呢,哪还有啥意见呢?要说我个人有啥想法,那只有一个,就是把工作干好,履行好职责。我也想征求一下仇县长对我的意见,或是叮嘱也好。

  “啊呀二舀,也学会忽悠了,这可不行,今天必须给我说实话。”二舀说的,并没让仇长喜满意。

  “仇县,我说的是心里话,绝没半点忽悠的成分。”

  “你不说我说,比如在矿管局盖楼这件事上,本来我可以大笔一挥:不予同意。可当时绕了个圈子,把矛盾推给了你;还有煤矿瓦斯爆炸后,你被停职检查的事儿,我要坚持到底,也不至于让你停职检查;还有”仇长喜嗓子有些发干,咳嗽了起来。

  二舀没让仇长喜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说我想提个问题,如果仇县不介意的话,也是我对仇县在一些问题处理上的不解之谜吧。

  “你看又来了,不是说好了,有话你直说嘛。”

  “我发现,仇县对缝县所言所为有些迁就,有时本是缝县做得不对,却违心迁就”

  仇长喜沉思了一会儿,问二舀中日关系这几天有啥变化知道不?二舀说,还真没太注意。仇长喜说,那我给你说说,中日关系相当复杂,也多变,谈得好时,双方都讲,日中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出现裂痕,双方都据理力争,甚至经济制裁。因此说,出现了好形势,并不等于问题与矛盾已解决;情况发生逆转,并不是没有转机。中日关系有许多焦点问题,其中之一就是钓鱼岛主权问题。最近,我国一些公民自发地组织起来,与日本当局对抗,央视还做了直播。中国政府对此则是一个温和的甚至是回避的态度。网友很不理解,发了很多不满意的帖子。其实,我的理解是,中国政府绝不是软弱,而是一种策略,或是考虑着更大的一个局:中国在那个时期,急需日本国的支持!

  桌上电话铃响了,仇长喜接电话,只“嗯”了两声就撂了。说今天的谈话先到这,我谈了国际形势,还没听你的看法,今天没时间了,要马上到市里开个会,改日听你的高论。又说,省里派了个年轻的科技副县长,叫刘可可。

  4

  次日,二舀把压了几天的文件处理完,就去了刘可可的办公室。可可见是二舀,立马起身握手,让座倒茶。二舀说,没想到人事专家能到基层。可可兴奋地说,我可是走后门要到这儿的,从某种意义说,是奔小哥来的。二舀说,县里工作不比在省直,处事忌绕弯子,为人得实在,特别是我俩,有啥说啥,不存在虚头巴脑的事儿。几句话说得可可脸红。又问住处,说要有困难先到我那儿,不好同别人张口的,跟小哥先说。说今天还要到黄石砬乡开个办公会。

  老赵只用两小时就把车开到乡里,二舀见时间还来得及,就让老赵把车开到牤牛河村村委会。说是村委会,其实就是在村小学旁挤了两间房,在这办公的除了苟福,还有村会计、妇女主任兼治保主任三人。早晚雇了个老头儿打更,是苟福的本家叔叔。

  村委会只有打更的老头儿在。田小亮打问,老头儿说,苟书记刚才还在,要走也没多远。田小亮掉转身去了隔壁小学。屋里有个老师在看报,听说是找苟福,不以为然地说,这时候能上哪儿?除了喝酒就是喝酒呗。

  就在田小亮找苟福时,二舀围村委会转了一圈儿。见田小亮从屋里出来,便问运来的砖瓦水泥在哪儿。田小亮手指村委会檐下,说当时怕雨浇了还蒙了苫布,八成是盘腾到李素芳家了。二舀说要那样就好。

  离村委会百十多步有家小酒馆,酒馆只两间房大。没到中午,肉香却飘散出来。二舀和田小亮走近酒馆拉开房门,见苟福等五六人吆三喝四地喝上了。苟福的大脸蛋子红红的,桌上的一瓶白酒已见了底。二舀的突然造访,使苟福很不自然,一会儿找酒盅,一会儿让座。

  这是吃得什么饭呀?早饭?有点

  晚,午饭?还不到时候。是不李素芳的新房上梁了?要是这样,老苟,你得提前通知我一声,再忙,也不能只你们偷着吃偷着喝呀。二舀手捏酒盅,盯着苟福,等他确切地回答问题。苟福听着二舀这话里有话,不好意思起来,反复抹扯着肥脸,哼哈地胡乱应着。几个人知道是县长来了,说话又带着刺儿,都有些惊慌失措,喝也不是,吃也不是。有的悬着要夹菜的筷子;有的刚把酒送到口里,不知是咽好,还是不咽好,像群木偶僵在那儿。

  还是苟福先转过神儿来,说李县,你真能掐会算,今天还真有一好事:俺村有个在城里当老板的能人,在外闯荡了几年,发大了。手头有个项目,想回来办个厂,回报一下父老乡亲。这不,就备个便饭,不知咋的,他妈的,人家凉锅贴饼子溜了。二舀说,上项目是个好事,如果早琢磨点致富门路,有些积累,也不至于留不住人家。今天我是到乡里开会的,到这儿是顺脚。当然要关心一下李素芳盖房的事儿,还有啥困难没?说着,同大家一一碰杯,算是给苟福一个台阶下。差不多、差不多了。李县,你打发田秘书拉的东西,我都盘腾到李素芳家了。你就把心装在肚里,不就盖个房子嘛,我打保票,上冻前,保准让那李傻子家住上新房。说着,苟福又开了一瓶白酒给二舀斟上。二舀见苟福这么说,爽快地把盅里酒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