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所以要常想一二。我猪大肠这辈子最值得自豪的就是养了三个好儿子!古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子有三个儿子,这大不孝的事情嘛轮不到我了,三儿最争气,考了个全县第一名!老子就算卖血也要供他上市一中,然后上大学,嘿嘿嘿……”笑声还没完,整个人“卟嗵”一下就倒在了地上。菜市场的人吓了一跳,刚才还端着苞谷酒喝得高兴嘞,狗日的猪大肠莫不是喝醉了?要是被五花肉发现,肯定要把龟儿的肉给扯下来!

  有人走上前推了两把,发现猪大肠脸色乌紫,双眼紧闭,嘴角还有一丝怪异的笑容。

  那人吓得惊叫起来,急忙呦喝几个壮汉,四个人抬手抬脚,把猪大肠抬起来就往卫生所跑。

  五花肉听到猪大肠晕倒的消息时,心脏不争气地蹦了好几下猛的,眼前一阵黑晕,顾不得其他,疯了一样的往卫生所跑,跟几年前提着菜刀追猪大肠的光景一样,不过这次手里没有菜刀,眼里没有火焰,脚步也不够轻快稳健了。

  “天杀的猪大肠,狗日的猪大肠……你这个胖杂种……说过不许丢下我们走的,你说过不喝酒的,你说过的……”五花肉疯了一样的用她那瘦若鸟爪般的手一下下地抡在猪大肠脸上。

  猪大肠脸上布满了黑气,嘴唇泛乌,此时早没了心跳和呼吸,五花肉呼天抢地的哭喊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远,甚至再也不可能听得到。

  五花肉被几个妇女强行拖住,那股劲儿一松,五花肉马上就软倒下来,痴痴呆呆地看着猪大肠的尸体,嘴唇无力地嗫动着,可惜一点声音都没有。

  猪大肠脑溢血猝死,这马上就成了狗街上最热闹的话题,平时的街邻好友全部站到了一起,风俗如此,人死就要热热闹闹地送一送。

  ***

  “故显考朱公讳大长老大人之位……”朱自强看着这一行字的时候,双腿一软,差点没当场跌倒,灵堂就设在他们家门口,黑色的纱布,白纸绿松针叶,红色鞭炮屑和黑漆漆静默不动的灵位牌。

  一盒墨黑色的棺木,反着白光,映出在灵前晃动的身影,盖子还没合上,猪大肠里七件外七件老衣,水纸裹身,全身的肥肉硬是把棺材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装棺的时候,可把狗街裹尸高手们给为难了一把,最后还是独眼龙胆儿大,拿块木片慢慢塞,这才把猪大肠完全塞进去,可独眼龙一直在嘴里念叨:“猪大肠,我也是没办法,谁让你太胖了……有事托个梦来,我给你烧纸,没事就别来整做哥子的……”

  猪脑壳和猪肝并排跪在左侧,朱自强有些茫然,这难道是在做梦吗?耳边猛地传来一阵呻吟般的哭喊:“三儿喂…我的三儿…你总算回来了……你爸啊…你爸就这么走了……”

  朱自强一回头就看到了母亲,那瘦削的身子,颤栗着,就像风中摇摆的枯枝,脸色苍白如雪,双眼血红,其中透出来的悲伤,让朱自强心脏猛地抽搐一下,又猛地跳放开来,冲过去一把搂住五花肉,他此时是三兄弟中个子最高的,五花肉在他怀中就像一具包了皮的骷髅。

  朱自强伸出手指慢慢地揩去母亲脸上、眼角的泪水,五花肉继续嘶哑着声音道:“三儿,你爸走得快啊,他是笑着去的,听说你考了全县第一,他就忍不住要喝酒,呜呜……三儿三儿,你爸是高兴着走的,快去,快去给他磕头,你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就多磕两个啊……”

  旁边的两个哥哥脸上一片肃穆,看不出任何情绪,朱自强推金山倒玉柱,“咚”地一下就跪在灵前,胸口撕扯起来疼痛,一阵阵地巨浪拍打不息,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揉搓他的心肝五脏,朱自强再忍不住了,他自责为什么要去参加什么篮球比赛,为什么要跟邱志恒去他家玩?现在就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上!如果不去,就能陪着父亲,就能阻止他喝酒!

  朱自强眼泪涌出,伸手擦去,可马上又涌出,再擦再涌,朱自强两只手捂着脸,肩膀不停地发抖,父亲这辈子杀猪卖肉,起早摸黑,十几年来就穿那么一件油腻腻的卡其布衣服,想不到再换上新衣却已经陈尸棺中,阴阳两隔了。

  朱自强心里默默地呐喊着:爸爸,你为什么不等你的三儿回来?你为什么不等孩儿出人头地那一天呢?老天没眼!这么快就招你去了……你不是想学写字儿吗?你说哪怕是写自己的名字也好,每次人家工商所的人让你签名,你只会画根肠子。爸,你醒醒,从今天开始我教你写字儿,教你背贤言集,你不是最喜欢听那里边的道理吗?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市无人问……”

  朱自强嘴里发着“呜呜”的声响,额头不停地碰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五花肉眼见不行,一把扑上去,紧紧地搂着朱自强:“三儿……够了,不磕了,你爸会心疼的!”

  朱自强眼睛血红:“爸会心疼……他好狠的心……爸爸爸……”呼唤几声,朱自强挣扎起来扑向棺材,捧着猪大肠的脸,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你醒醒好么?你醒醒啊!我求你了爸!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别睡,你别躺着啊,快起来,我陪去天安门看毛主席去,毛主席躺在水晶棺里嘞,爸,我不要你杀猪了,你快起来……”

  猪脑壳和猪肝两人一左一右地架起朱自强,猪脑壳哽咽着叫道:“老三!别胡闹了!你醒醒,醒醒啊!”

  猪肝是平生第一次在人前流泪,虽然只有小小的两滴,可是看到自己的弟弟痛苦如此,心里也十分难受:“自强……好了,没事的,让爸好好歇歇!”

  朱自强神思恍惚,整个人也变得有些木然了,嘴里喃喃地说:“爸走了,真的走了,我叫他都不理我,以前不这样的,爸走了爸走了……”

  “有客到!送,挽联一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生尽干缺德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来不作亏心人……”

  三兄弟抬头一看,原来是二舅武正木来了,看到朱自强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地带着一丝嘲弄,这三年来,朱自强一直在学习压着他家武曲,让他觉得很没面子,特别是教委一把手阴阳怪气地说:“老武啊,听说一个杀猪匠的娃儿总拿第一名,你家武曲真是委曲呀。”

  武正木上完香,他可是死者的妻兄,用不着磕头,等三兄弟还完礼,武正木扭头对外边道:“给我挂起来!”

  朱自强猛地站了起来,刚才他虽然浑浑噩噩的,可是外面唱喏的人声音很大,他还是听清了对联的内容,虽然这下联勉强说得过去,可那上联算什么事儿?

  朱自强走过去把那竹杆挑起来对联一把扯下,转头对武正木道:“多谢二舅了,可我爸不识字儿,这些给活人看的就免了吧。”

  武正木怒道:“好你个猪尾巴……”

  “我叫朱自强!”

  武正木听到朱自强如此不给他面子,气得浑身发抖:“你反了你!你爹刚死你就没大没小了啊?”

  朱自强冷笑道:“我爸这辈子操的是明明白白刀,杀的是肥猪胖狗,光明磊落,从无害人心,也不干什么缺德事儿!虽然他不识字儿,但总比那些笔下带刀,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阴谋坏水连猪狗不如的东西强得多了!”

  武正木鼻息咻咻地看着朱自强,脚下一跺:“好!看来猪大肠确实养了个好儿子!咱们走着瞧!”

  朱自强冷冷地说:“不送!”

  五花肉和猪脑壳、猪肝三人看呆了,其余的人也看呆了,这朱自强是吃错药了么?活生生地把县教委主任气得走人,这往后读书分工怎么办呀?

  猪肝第一个反应过来,走到朱自强身旁道:“老弟有一套!”

  朱自强悲声道:“爸一辈子杀猪被人看不起,死了还要受这种挖苦么?虽然二舅对联上写的对,可也不该他来整啊。”

  猪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刚才会不会太过份了,虽然你考了全县第一名,可是上市一中还得他把关啊。”

  朱自强摇摇头道:“市一中上不成了!”

  猪肝惊了一跳:“你说什么?爸死前都还说卖血都要供你上呢?你放心我一定供你上完大家!再说你不上市一中,人家中专中师也不会收你,你志愿没填啊!”

  朱自强没说话,继续跪在孝子位上,猪肝也不多问,从小到大这个弟弟做事都比一般人成熟,学习好,又努力,还会一手厉害的东西。

  经过这么一闹,朱自强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只是看着猪大肠棺材,心里暗暗伤感:这人才死,马上就有人欺上门了!而且还是至亲内亲!朱自强心里越发鬼火冒,刚才应该再骂恶毒点!

  正在出神的时候,只见一个女人进来把五花肉拉了出去,朱自强刚好看到母亲的脸色难看无比。心里一凛,莫不是又有什么意外了,赶紧对猪肝道:“你去看看那个女人拉老妈出去干嘛?”

  猪肝点点头,悄悄地跟了出去,朱自强心里乱得不行,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不言不动,一碗茶水静静地递到他面前,朱自强抬头看了一眼,玉烟来了,这两年玉烟可说是出落得水灵粉嫩,猪大肠没事的时候就叮嘱朱自强看紧啰!眼下的玉烟脸就像温玉一般,胸前冒起一对小包包,虽然不大,可是把身材衬得妖娆无比。

  她双眼也红红的,毕竟猪大肠待她当亲侄女。手上扎着黑巾,头发有些乱,看着朱自强的眼神有种柔软的疼痛,朱自强冲她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胡来了。

  正在这时,五花肉突然尖叫起来,嗓声嘶哑,那尖叫声可以明显地听出她的惊惶。

  猪脑壳和朱自强几乎同时冲了出去,在灵堂侧边,刚才拉五花肉的那个女人半跪在地上,那儿躺了个中年男人,一头一脸的血,猪肝被五花肉使劲地拖着,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菜刀,跟着朱自强兄弟俩的还有几个帮手,一起上去把猪肝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