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学校我哪家也不住!”朱自强的态度强硬无比,五花肉嘴巴都差点说干了,他还是打定了主意!原因有两个,在他心目中寄居亲戚家非常不自在,他实在不耐烦看那些势利舅舅的嘴脸,有奶便是娘,这算什么亲人啊?还有就是杨玉烟也有可能住校。

  五花肉苦口婆心地说:“跟你二哥住大舅家好不好?你就帮妈妈监视好二哥,当帮妈妈的忙,啊?三儿!”

  朱自强摇头,坚决摇头:“不!我只住学校,如果你还要逼我的话,我就不去一中了,就在狗街读!”

  猪大肠长长长长地吐口气道:“我同意!三儿有志气,干嘛要去倚门靠户的,老子不希罕那些亲戚,我呸!”

  五花肉看着这对父子俩,一时气恼地说:“老娘不管了!你们爱杂整就杂整!”

  猪大肠骂道:“就你多事儿,我相信三儿会照顾好自己!你以为离了你他就会饿着冷着了?真是只老得掉毛的孔雀!”

  “猪大肠!你是不是想吵架?我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儿子,为了你们朱家!儿子又不跟老娘姓,我操什么心?你说我操什么心?我吃饱了撑的?我管鸡巴你们是死是活!少来烦老娘!”

  五花肉就像打机关枪一样的喷得父子二人目瞪口呆,等她一转身进了房,猪大肠才喘口气低声骂道:“比老母猪还凶!三儿,一个月十五块够不够?”

  朱自强点头道:“够了!我会省着点用的。”猪大肥伸手在他头上蹭了几下:“你大哥饭量大,再说市里的生活水平高,三十块钱才够他用,他长大了,要交朋友,偶尔请请人家吃饭什么的,总不能让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你说是不?我不想你们兄弟有什么隔膜,有话就说出来,你跟你二哥还在长身子,等你们发育的时候就每人加十块钱,当作营养费。”

  朱自强道:“我听二哥说了,县里的中学一顿饭吃二角五,有肉有汤,可以吃得很饱。我一天吃两顿就够了。”

  猪大肠急忙摇头道:“不行!一天三顿!早上吃两个两分钱的馒头,中午吃二角五,下午吃二角,晚上喝一瓶一分钱的糖水,这样一天刚好五角。记住了?”

  朱自强点点头,不再吭声,虽然猪大肠已经解释过为什么给猪脑壳三十块,可他心里还是别扭!

  猪大肠扭头看看他的行李:“都齐了吧?呆会儿车就来了,我看看……被子,褥子,床单,枕头,衣服,脸盆牙刷毛巾香皂肥皂,布鞋……嗯,纸和笔下去买新的吧,这些就不要带了。本子也买新的。”

  朱自强赶紧按住猪大肠:“爸,我用惯了,这些笔记本还能用呢。”

  猪大肠呆了一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进房间,估计是跟五花肉说话去了。

  朱自强一个人坐在家里,马上就要离开了,家里只留下爸爸妈妈,朱自强心里有些酸楚,站起来走到厨房,再回来在饭桌前呆了好一会儿,杀猪人家对于卫生根本就没办法讲究,家里什么东西都跟油沾上关系,到处都是油腻腻的。跟二舅家那种纤尘不染的书香门第比起,简直是天上地下。

  可是这些东西让朱自强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油得发黑渍的桌椅,凹凸不平的泥巴地上,反射着油光,墙壁被油烟薰得灰蒙蒙的,倒吊着一串串儿像蜘蛛网一般的尘坠。

  “三儿走吧,车快来了!你提上那个篮子,我帮你背行李。”猪大肠走了出来,后面的五花肉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朱自强诧异地看着父母:“你们又吵架了?”

  五花肉骂道:“死娃儿,胡说什么呢?快走吧,今天我不送你了,你爸送你去……对了,我给你炒了一罐肉酱呢,等我装上。”

  朱自强点点头,强行拉住要背行李的猪大肠,看着自己父亲那肥胖的身子,连蹲下去都艰难,怎么能让他背呢?朱自强叫道:“我来我来,爸,你上厕所都要吊着护手,别整了,我来吧。你帮我提篮子就好。”猪大肠上厕所已经成了狗街的一绝,他人胖,蹲下去非常费劲儿,每次大便的时候都要用手吊在护栏上,这样才勉强蹲得下去。

  猪大肠呼呼地使劲喘两口气道:“行李重啊,你别以为你爹胖,老子一个顶你五个,信不信?”说完一把推开朱自强,伸手一把抓起行李,使劲往后一甩,里边綑着的锅啊盆儿的发出一阵抗议般的碰响,猪大肠转身就出门了。

  朱自强被他推得倒退几步,心里有些吃惊,想不到老爸的力道还这么足,他可是亲眼看过猪大肠杀猪的场景,那些两三百斤的猪在他手里就像玩具似的,左一把右一把,一头生蹦乱跳的猪活活被他折腾成白生生的剐毛肉,朱自强苦笑一下,看来桩子还是不稳啊,虽然刚才没准备好,可照棉花匠的说法,一个练武之人怎么不加强戒备,让人轻易碰着,这成什么了?

  十公里的路,那辆圆头的客车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父子二人下车后,猪大肠笑道:“你妈很想来啊!可是为了节约车费她死活也不来了,说是怕走的时候舍不得你,这娘们!”

  朱自强眼睛酸了一下,急忙笑道:“妈也真是的,我都这么大了还担心什么哦?”

  猪大肠语重心长地说:“儿行千里母担心,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你妈,让她过好日子,享清福,你妈跟着我可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朱自强说不出话来,心里堵得慌,他知道父母悄悄的开始赶集了,一四七赶狗街,二五八赶距狗街五公里的毛坡乡。几百斤的肉,要在凌晨五点左右运到毛坡,其中的辛苦……朱自强想到这儿,暗暗咬牙,发誓一定要玩命地读书!这是回报父母最好的方式!

  功勋县第一中学,建立在县城背后的半山腰上,县城名叫新界镇,三座大山挤在一起,从山中分别窜出三条河水,狗街河,米儿河,还有一条小龙溪。县城也被河水分成三大块,中间一块是镇中心,左边就是狗街方向,右边通往其他乡镇。三条河水在县城外汇流,镇中心建在河滩上,依山而走。

  一中矗立在山腰上,从县城最繁华的丁字口往上走,一条长长的石梯,石梯尽处就是一中大门,鲜红的行书写着“功勋县第一中学”,建于一九五五年,文革中断了十年,差不多三十年了,现在才到二十四班。可见整个县对于知识人才的需求量已经到了饥渴的地步。

  那些初中刚毕业,没钱上高中、中专的人也被政府强行征去当教师,高中毕业的学生更是毫无条件地塞进各机关事业单位。

  猪大肠看着县一中大门,眼神有些兴奋,也有些淡淡的惆怅:“好气派啊!三儿,这就是一中了?”

  朱自强点点头道:“就到了,爸,你歇一下,看你汗水都把衣服弄湿了。”

  猪大肠呵呵憨笑道:“不用不用,咱们整快点去把名先报了!”

  朱自强笑道:“没事的,报名时间是两天呢,你先歇会儿好不好?”

  “你这小杂……死孩子!把老子的话当放屁?你爹一辈子没进过高等学府,好不容易跟着月亮走沾回光,你还不乐意是不是?”本来想骂小杂种的,可是在学校门口,要是被其他学生听到,肯定会笑话儿子,猪大肠只好改成死孩子。

  朱自强赶紧点头哈腰地说:“走走,马上走!”心里暗暗高兴,看来老爸也不是不分场合的人嘛!

  父子二人跨进校门,朱自强小声地说了句:“一中我来了!”猪大肠耳朵很尖,这句话听了个明白,胖乎乎的脸蛋,一下子就见不到五官了,伸出空着的手拍着朱自强头道:“好儿子!”

  朱自强有些激动地打量着学校,一进校门就是个超大的操场,中间是草皮部分,外围是铺着细沙石的跑道,一幢五层高的绿色教学楼挡住了山下的风光,顺着过去是教职工楼,只有两层,红色的土墙木板楼。

  过了操场,从两边又要上石阶,上边是三个篮球场并排着,左边面对县城的方向,是幢黄色的建筑,样式古朴,门头龙飞凤舞地写着“大礼堂”三字。在篮球场的背面,一排三层高的旧式老房子,有人从楼板跑过,发出咚咚的响声,挨近大礼堂的转角处有个大棚子,用牛皮毡盖着。

  朱自强看着三个篮球场魂都差点没了,那雪白的篮板,绿色的钢架,还有飘着红尾的球网,在篮球场的后边是根银色的大旗杆,此时还没有红旗挂着,估计要开学典礼之后才会飘扬起来。

  “妈卖麻屄!原来这里头这么大!这么漂亮!在山脚下看起来不怎么样,上来才发现有这么好啊1猪大肠有些犯晕地说着。

  朱自强笑道:“我也是第一回上来,以前只是听说过,爸,那边是新生报名处,我们过去!”新生报名处在操场边上,红纸黑字,两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老师坐在两张课桌后,相距一米左右。

  朱自强掏出录取通知书递过去:“老师好,我是八四届二十四班新生朱自强。”

  那老师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着,中山装的风纪扣紧紧地扣着,整个人瘦得像牛肉干,年纪有四十岁左右,眉尾有一撮较长的眉毛拖着,看起来有些学者风范,听到朱自强自报姓名后“噔”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你就是朱自强?狗街小学的朱自强?”

  朱自强点点头,我很有名吗?

  “我叫王香堂,二十四班班主任。欢迎你朱自强同学!”

  朱自强闻言一惊,运气太好了吧,一来就碰到班主任:“王老师好!”他可不知道,这次王香堂可是专门来等他的,这次他跟另一个老师猜拳输了,一三五奇数名次的学生归二十三班,他只好要二十四班的偶数名次了,刚好朱自强是他这个班的头名,全县第二名,并且只有十一岁!错了,是十一岁还差半年,这简直就是个人材啊,不过,二十三班的武曲,教委武副主任的九岁的小儿子是第一名,王香堂不希罕,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的,那武曲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这种学生不教也罢,一个书呆子而已。

  猪大肠的手在胖胖的肚子上搓了好几下,试图把手上的油全部搓掉,他仍然穿着一身卡其布的工人服,不过这身衣服被五花肉用了半包洗衣粉清洗过,主动握向王香堂的手道:“王老师你好!我是朱自强的家长,我叫朱大长,人家都叫我猪大肠,我是个杀猪的。以后全靠王老师了……”

  王香堂笑着紧紧地握着手道:“你客气了!你们教育得好,这孩子不错!你尽管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对了,来先把报名手续办掉吧?有没有什么困难?我是说经济上?”

  猪大肠摇头笑道:“没有没有,王老师不用担心钱的事。”

  登记了报名册,王香堂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一届总算没有失望了,上一届有个学生考了全县第三名,可是过了报名期还是没来,最后王香堂亲自上门找到那学生,一看,手里抱一个,牵一个,背一个,家里穷得除了孩子什么都没有的地步了,这一打听才知道,学生的家长连生了五个女儿,一心想要个儿子,结果孩子越生越多,生活动越来越难!王香堂看着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儿,眼泪涮地一下就淌出来了,哀求学生家长放孩子去读书。结果人家打死不同意,说好不容易扯大一个,不帮着带孩子读什么书?还说知识分子逼迫穷人,扬言要去告发,弄得王香堂哭笑不得,一咬牙答应承担所有的学费,但人家还是死活不干,跟他说,你有钱供我姑娘读书,不如给我买几斤盐巴吃。

  那学生哭着送走了王香堂,看着小女孩儿麻木的脸孔,王香堂的心一阵阵儿的抽痛。可有什么办法呢?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如果再不普及教育,这样的事情还会延续多少年啊!

  三年过去了,朱自强来了,王香堂还要等,他一定要等所有的学生到齐。

  领着朱自强交了学杂费,书费,送到宿舍里,帮着找了个靠窗的下铺,朱自强是第一次见到上下床,觉得新鲜极了,猪大肠和王香堂帮着铺床整被,这是位于二楼的宿舍,也是是整个二十四班的男生宿舍,共有十五张上下床,可以住三十个人,按学校的经验,一个班四十人,能有二十个住校就不错了,因为县一小升来的占了一半,而这些孩子家都在县城里。

  王香堂热心地指认了食堂,一再叮嘱后天开班会,千万不能迟到,有什么事情尽管找他,这才急匆匆地离开。他还要去迎接其他学生呢。

  猪大肠小心地在木板楼上走着:“嘿,这板子不结实呀,妈的,要是一不小心踩断了……”突然脚下的木板传来几声吱吱响,吓得他赶紧往后跳,可这一跳,喀嚓一声,猪大肠脸马上就吓白了,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一下,朱自强也吓得不轻,这要是掉下去……看着父亲吨位十足的身体,朱自瞄着他脚下的木板,果然裂了!

  “爸!往后退,快!”

  猪大肠急忙退几步,然后一转身,飞快地溜到门坎上,那是墙头位置,停下后叫道:“啥子鸡巴楼板,不经踩!三儿走走,快下楼!”

  朱自强无比小心地走过去,看了看刚才猪大肠踩裂的地方,先用脚试试,再慢慢加力,最后使劲跺了一下,呼……还好,没有断!

  “爸……没事了,断不了!”

  猪大肠抹了一把汗水:“那就好,走吧,都差不多了,这两天没什么事,刚才王老师说了,你可以先去他那儿领书本,我们这会去吃碗馄饨,然后把书领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妈一个人在家里呢。”

  朱自强收拾了一下,跟着父亲下山了,两人到了街上,寻到县里的大馆子,这会儿已经过了中饭时间,馆子里的人很少。

  “三儿我怎么觉得这一中的石梯上去难,下来容易呢?”

  朱自强笑道:“爸,这就是求学的路,上去要一步步爬,书上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一中读书的人每天都要爬上这么一截,时时提醒自己呢。”

  猪大肠笑呵呵地骂道:“就这张屄嘴会说!呆会儿我就不陪你上去了,老子是杀猪的,整不成这种格式1

  朱自强点头道:“好的,你放心回去,我不会出事儿的。”

  两大碗馄饨摆上桌子,父子两人低下头,唏哩呼噜地开干,吃完后,朱自强把父亲送到车站,看着他胖墩墩地身子坐实了才离去。

  第二次走上石阶,朱自强想起父亲的话,慢慢地一步步往上登去,这是小学五年,我已经走完了,接来是初中三年,还有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还有十年!十年寒窗啊,想到这儿,朱自强眯着眼开始想:武曲能在小学读跳跳级,我一定要超过他,哼,六年的中学,我用三年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