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学校门口的那棵歪脖的老槐树下,树上的槐花正在盛开,猪尾巴一再叮咛杨玉烟以后要跟他结伴而行,见那敲钟的人提着钉锤走来,这才匆匆告别,嘴里不自禁地哼起了“小嘛小二郎啊,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刮……”

  “噹噹噹……”钟声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池子,学校里一下就砸开了锅,嗡嗡地声音汇聚到一起,广播不识相地响了起来,夹着滋滋的杂音,往人的耳朵里无休止地嘶磨。

  狗街小学的教室是六十年代修建的白墙青瓦房,左右各一排,两层,每层三间教室,五个年级分一二班,有一间教师办公室,有一间堆放杂物,学校中间是狭长的操场,正前面是教师宿舍,楼前用砖砌了两个简易花坛,中间竖根旗杆,两个大喇叭挂在教师宿舍二楼上。

  三年级一班在左边的一楼,教室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课桌课凳,课桌是用三大块木板钉成的,支撑各一块,上面横一条大长板,坐七八个学生,这就是一排。凳子也一样,不过凳脚却是用圆木,左右边的两人只要同时屁股用力往后一送,整排人就全体卧倒,摔得七荤八素。

  “猪尾巴,听说杨老师帮你补课了?”坐在一排靠边的搭挡悄声地询问起来,小家伙长得很柔美,小鼻子小嘴儿,小平头圆圆的,跟猪尾巴最是要好,狗街区政府秘书吴银书的儿子,吴飞。

  猪尾巴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吴飞道:“我听洛永说的,刚刚去撒尿碰到他,说这几天晚上你都没跟他们捉猫猫,杨老师是犯了错误的,你不怕吗?”

  猪尾巴笑道:“怕什么?好了,别打听这事儿了,呆会儿是马脑壳的课,咱们一会儿来一下?”

  吴飞哈哈笑道:“好啊!老子最爱看他的马脸气得发红,呆会儿你发令。”

  两人嘿嘿地奸笑起来,广播放完一段歌曲,继着发出体育老师变态的尖叫声:“集合……全体都有了,马上集合!”那声音伴着几丝咳痰的血腥味,就像没睡醒的怒吼,就像有人拿锯子往铜盆上卖力的招呼。

  操场里顿时平头晃动,辫子横飞,花花绿绿,叽叽喳喳地闹了起来,混乱了足足五分钟,那广播里的声音都叫得嘶哑了,这才基本让全校学生站列成形,然后发口令,无非就是左转右转,齐步走走,再小跑两圈,早操完毕。

  马明昆四十多岁,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服,袖口和領口沾滿了污漬,灰暗暗的衬着黑脸,牙齿因为长年吸烟,黑糊糊的。

  “起立,敬礼!老师好!”

  马明昆跺着方步走上讲台,放下课本,伸出两根指头夹了一支粉笔,另一只手曲起来轻轻地扣在桌面上,发出夺夺的响声。猪尾巴慢慢地把头往桌面上靠,那边的吴飞也靠了下来,猪尾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再眨一下,吴飞已经兴奋得两眼发光。

  猪尾巴猛睁了一下眼,然后屁股使劲往后顶,只听砰地一声,整个一排只有吴飞一个人站着,猪尾巴不知为什么也仰倒下去,正在唉哟哟地叫唤,看样子摔得不轻。

  马明昆的眼球是赤黄色,此时恨不得射出两根棍子把吴飞抽死,他刚刚准备开始说话,就被吓了一跳。

  “吴飞!站上讲台来!”一排摔倒的孩子吱吱呜呜地抱怨着,后面的人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吴飞茫然地看着马明昆,他脑子里想不明白猪尾巴怎么也摔了?

  此时猪尾巴听到马明昆的怒吼声,心里暗暗好笑,吴飞个傻狗日的,今天马脑壳摆明了心情不好,脸都黑成炭了,还敢玩,哼,亏得老子跟着摔下去,不然这会儿就有得好看了。

  马明昆脸上的肉不停地发抖,几次想抬手给吴飞耳刮子,可是一想到他那当秘书的爹,终究没敢打上去。

  “你说,你为什么要扰乱课堂纪律?你是不是不想读书了啊?今天放学不准回家!还有……把你爸爸叫来!”马明昆差不多是用吼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吴飞小嘴儿抽来抽去,终归没有忍住“呜哇哇……”嚎哭起来,那样子就像被地主虐待的小长工一般,猪尾巴看得啧啧称奇,这狗日的长得秀气,嗓门有爆发力,如果跟洛永一起唱歌会是什么样?对了,那个棉花匠不是很讨厌洛永唱歌么?老子中午回去就让洛永和吴飞守在吴疯子家门口唱,一直不停地唱!

  不过,那人是个恶人,说不定会打洛永,算了,另外想想办法才好。

  马明昆被吴飞这一嚎顿时吓得不轻,但当着这么多学生面又不能服软,冷冷地看着吴飞道:“你哭!干了坏事儿你还好意思哭?看看这么多同学被你弄摔跟头,全班人都被你搅得上不了课,你好好反省一下!让大家看看你的这种行为,哼,还好意思哭!人家那些解放军宁流血也没流泪,真没用!”

  吴飞一听这话,顿时强行地忍住泪意,抽抽噎噎的就像在拉风箱,马明昆松了口气,对吴飞道:“这堂课你就站在边上听!”

  说罢开始慢慢地讲课,猪尾巴眯着眼睛,脸上神色平静地专注听课,吴飞像个妞儿一样,贼头贼脑地四处乱看,趁马明昆转身,他就在背后伸个舌头,做个鬼脸,脸上的泪痕弄得到处脏兮兮的,猪尾巴冲他努努嘴,吴飞见猪尾巴有反应,顿时就来了劲头,两人一个在讲台上,一个在课桌后,眉来眼去,比着口形对骂脏话。

  吴飞站着能比划很多动作,此时只想着怎么让猪尾巴生气,于是悄悄地转个身,把屁股比向猪尾巴,先是左边一扭,接着是右边一扭,然后快速地晃动几下,马上就有几个小女生噗哧地笑了起来,猪尾巴急忙叫道:“报告老师……”

  马明昆一转头就看到吴飞还未收回的屁股,当下热血上头,冲上去就是一脚,吴飞唉哟一声就摔到墙角里,愣愣的抱着屁股,马明昆终于还是动……脚了,猪尾巴看着被踢得滚地的吴飞,心里愉快之极,马明昆转头对他大吼道:“什么事?”

  猪尾巴急忙道:“我尿急,请假解手。”马明昆吼道:“不准!懒牛懒马屎尿多!”低下头冲吴飞暴吼道:“你还是不是个人?怎么脸皮这样厚?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你要不想读就给老子滚!滚滚滚!”边说边把吴飞提起来,就像拖死狗般的往教室外扔去,全班的同学瞪着眼睛看着疯狂的马明昆。

  猪尾巴一缩脖子,心里暗叫乖乖不得了,马脑壳发疯了!那样子真是感同身受啊!看来吴飞最少一个月别想出来玩了,唉,可惜,回家这顿青笋炒肉够吴飞受了,可怜的飞哥……

  马明昆在教室叫道:“滚回家去,把你爹叫来,不然你别想再进教室!”

  班里的人全部伸长了脖了,吴飞再次哭嚎起来,猪尾巴听到马明昆隐隐在骂:“嚎你妈卖屄,你爹死妈嫁人了?给老子滚1

  猪尾巴赶紧坐正身子,认真仔细地看着黑板,那姿势标准得不行,一付典型的三好学生样子。

  马明昆在外使劲地咳嗽几声后,这才走进来,慢慢地说道:“我们继续上课,希望大家不要向吴飞学习,要遵守纪律,谁要是再敢乱来,跟他的下场一样!”

  下课后,等马明昆一走,猪尾巴就飞也似的冲了出去,顺着教室墙根儿转,他知道吴飞肯定躲在后边的围墙下,果然,吴飞猫在围墙洞里,拿着一串白色的槐花,正吃得有滋有味,听到脚步声,转头就骂起来了:“我日你妈猪尾巴!不帮我说好话!故意让马脑壳发现!”

  猪尾巴的表情比吴飞生气十倍:“我日你先人板板加祖宗七十二代!老子故意叫报告就是提醒你!没看到下边有几个小婊子已经笑出声音来了……哈哈哈,不过你的屁股扭得好看,再扭两下让老子学学。”

  吴飞翻着白眼道:“这下回家肯定要被打个半死!猪尾巴,是不是朋友?”

  猪尾巴骂道:“滚!别想打我的主意,我还不知道你,又想让我妈帮你出头!你爸真是……每次买肉都要刮二两,难怪人家老叫他吴二两。”

  吴飞气恼地说:“尾巴,我是惨了,真的惨了!你要不帮我,我死定了!”

  猪尾巴笑嘻嘻地说道:“那也行,把你爸跟毛主席照的相片偷出来送我,不然免谈。”猪尾巴唯一惦记的就是吴银书有一张跟毛主席黑白合影,那张相片有一米多长,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每次猪尾巴去他家,吴飞都能在人海中准确地找到他爸,然后再指指毛主席,神情间得意万分,猪尾巴早就想把这张相片偷掉,现在有了机会赶紧要挟。

  吴飞扭头哼道:“想得美,不偷的话最多打个半死,偷了相片就全死!你又想害老子。”

  猪尾巴继续笑道:“牛屄!你爸就你一根独苗儿,哪舍得打死呢?半死全死都是死,你爸要问起来就打死不承认,他还能把你怎么样?”

  吴飞一想,是这个理啊,反正老子就是不承认,任你打!可是……怎么转来转去的都要挨打呀?

  吴飞道:“那老子不是怎么也逃不掉打了?”

  猪尾巴哈哈笑道:“所以啦,我也帮不上你,你就老老实实地回家挨打算了。”

  吴飞叹息道:“我要是会飞多好啊,咻咻地飞了,或者就赶快长大,长大了我就打得赢我爸了,到时,哼哼,他只要敢动老子一指头,我就用碗大的拳头揍他娘的!”脑里不禁想象着他爹苦苦哀求“儿子别再打了,爸错了……”的那种美景,整张脸上散发出陶醉的样子。

  猪尾巴嘿嘿笑道:“对,就像他把你纠来跪着一样,也把他纠来跪着!”

  吴飞愣了一下,骂道:“去去去,老子打儿像打贼,儿打老子天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