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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宗民查沈达的第一个案子很小,“含金量不高。”那本来不算什么事,只因为苏宗民力主要查,才成其为一个案子。

    沈达所在的电业局有一片旧库房,房前有块空地,位于城市南郊,为早年地区供电公司所辖电杆厂旧址,后来几经变迁,终于荒废,成了该市电业系统杂物废品的堆放场。沈达的一个朋友看中了这片旧库房,租去办厂。这位朋友搞塑钢家具,生产民居卫生间使用的塑钢门,工艺不复杂,却需要比较大的场地,正规厂房费用太高,沈达这个旧库房正合适。有人向省公司写了封举报信,说沈达到任不久,一手遮天,利用职权,未经研究,擅自处置,假托“租用”,将国有地产无偿转交私人朋友办厂牟利,从中谋取好处。这封信显然出自知情者之手,直送省公司领导。公司总经理齐斌批了几个字,很简单,没说怎么办,只让公司监察部苏宗民阅处。

    于是就“阅处”。苏宗民让本部相关工作人员将该信件及领导批示登记造册,让大家传阅,并讨论处置意见。讨论中几个干部都说,该举报信为匿名,可以管,可以不管。举报信提到的事项很小,牵扯的只是一块空地,几个租金。电力单位家大业大,几个租金实为零头之零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该举报情况属实,也算不上什么案子。如今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家都会读书写字,举报信满天飞;如果信里有些啥都拿来查,哪里对付得了,只能抓住大案要案,集中力量办理。

    “你们意见是不管?”苏宗民问。

    当然不能不管。管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先放下来,等一段时间,如果还有进一步反映,可根据新情况再考虑。另外也可以把信件摘要一下,转请基层电业局自查并反馈领导,材料存档以备查。这都不违背领导要求,在举报信上,齐总批的是“阅处”,并没有提出具体意见。

    苏宗民摇头道:“不行。”

    他自有主意。几天后他拿着那封举报信找到齐总汇报,在总经理的候见室里坐了两个多钟头。总经理日理万机,事务繁多,加上女领导又是女强人,工作狂,管得很具体,事情便格外多,每天她往办公室一坐,总是电话不断,汇报、求见者川流不息。苏宗民这件事与齐总当天需处理的诸多重要工作一比,实属非常一般,因此他排不上号,在总经理室外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茶杯守了几个小时。老总的女秘书小秦里里外外,出出进进,不断往苏宗民茶杯里续水,还问他是不是另找时间再来?苏宗民锲而不舍,坚持不走。

    一直等到天黑,下班时间早过了,电话稍息,上门者止步,齐总终于办完各重要事务,让小秦把苏宗民叫了进来。

    “苏宗民你还让不让我吃饭?”老总嘴一张却是质问。

    苏宗民说:“是齐总不让我吃饭。”

    说得老总也笑:“你还赖我?有事快讲。”

    苏宗民汇报“阅处”结果,他们监察部几个人商讨,有些不同意见,考虑再三,他觉得举报的事项虽然不大,还是应当查一查,有问题可以及时发现处理,没问题也能还沈达一个清白。他们准备派人下市局了解一下情况,请求领导指示。

    老总很明确:“你们认为该了解就去吧。”

    苏宗民点头:“行,我来安排。”

    “你安排谁去?”老总问。

    苏宗民准备让监察部的副主任田如山带个干部去走一趟。齐斌总经理一听即明确表态:“不要,还是你去。”

    苏宗民表示,不是他推,是有些不合适。公司里大家都知道,他跟沈达是老乡、老同学,事情牵扯沈达,他自己出面可能不好。

    齐总说:“这个不是问题。”

    她一定要苏宗民亲自办理。她说沈达这个人看来还有办法,调到下边任职不久,工作开展得不错,搞了整顿,单位面貌有很大改观。搞整顿抓工作难免得罪人,有人告状不奇怪。有人告当然需要了解,该查要查,有问题要处理,但是查和处理都得把握好,不能搞出问题,所以要苏宗民亲自去办。老乡老同学不是什么问题,不属于需要回避范围,领导充分信任,苏宗民尽管大胆工作。

    苏宗民坚持:“还是另派个人好,毕竟我跟他关系比较特殊。”

    “就是要你这个特殊。”齐总说,“也让你回家住两天。”

    苏宗民说,回家问题不大,上个月刚回去过,家中老小安好,不需要太操心。

    “你怎么搞的?”领导忽然质问,“调你上来时说过,公司帮助你安排家属工作,房子也给你解决,为什么你自己拖拖拉拉,总是一个人在食堂晃来晃去?”

    苏宗民说:“齐总也一样啊,食堂里老见面。”

    “你还向我学习?”

    苏宗民苦笑,说真是辜负了领导一番好意。不是他有意向领导学习,或者喜欢吃食堂当单身汉,是家里确实有些困难,情况比较特殊,不容易下决心。

    “听说你爱人很会读唐诗?”老总忽然打听。

    “谁跟齐总胡说?沈达?”

    齐斌点头。当初打算调苏宗民到省里来,她问过情况。沈达告诉她,苏宗民的妻子在乡下小学工作,结婚时还是一个民办老师,几年后才成为公办教员。齐总感到奇怪,问苏宗民怎么会找这么一个对象?是小老师很好,长得漂亮?沈达说人不错,长得不怎么样,有点矮胖。当年曾经有一个大学女同学追苏宗民,是省城人,长得真漂亮,很把苏宗民当回事,曾经跑到连山工地找他,但是最后不敌对手,输给了乡下小老师。为什么?因为乡下小老师很纯朴,特别擅长读唐诗,把苏宗民给迷住了。

    齐斌听了很不以为然:“会读唐诗就赢?”

    沈达笑:“我也纳闷呢。以后齐总可以问问他。”

    齐斌问起苏宗民家属情况,想起了这件事,果然追问读唐诗典故,弄得苏宗民一脸尴尬,只得说清缘故,说夸她会读唐诗纯属调侃,是沈达在笑话他。

    齐斌当即哈哈大笑,乐坏了。

    苏宗民不想跟老板多谈家里事情。看看齐总心情不错,他还想把事情再扭过来。于是又争取了一次,说沈达这件事怎么办呢?还是让田如山去处理吧?

    “不要,就是你。”齐斌却不松口。

    “我跟他确实是……”

    齐总不耐烦了:“天都黑了,让不让我吃饭啊?”

    没有办法,苏宗民悻悻而出。

    隔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苏宗民在宿舍接到了沈达的电话。

    “苏主任惨啊,”沈达开玩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宗民没好气道:“沈局长耳朵真长。”

    沈达在电话里吹牛,尽管他离开省公司,去了偏远地,公司里的声音还都听得到,不说其他的,苏宗民在齐总办公室里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那声音隔山隔水,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苏宗民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一封举报信,没啥好东西,柜子里一丢行了,了解个屁,劳民伤财。苏宗民抓着不放,非拿举报信做点文章,还不想自己出面,要派田如山上场。人家齐斌总经理有水平,逼着苏宗民自己上。瞧,苏宗民这么搞,不只给沈达找麻烦,给自己也找了麻烦。

    苏宗民发狠道:“行,听你这么一个电话,下决心了。这回一定给沈局长找点麻烦。”

    “没问题,欢迎。”沈达问,“什么时候来搞?”

    苏宗民说:“我还能告诉你吗?”

    对方大笑:“你还瞒得过我?”

    苏宗民不笑:“行了,时到花便开。”

    那几天单位里正好还有点日常事务需要处理,苏宗民没急着动身。过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早晨到单位上班,苏宗民把大家叫到一起开会,布置一周事务,然后指着一个年轻干事,让他一起走,有点事。年轻人跟苏宗民到了大楼下的停车场,一辆轿车已经守在那里,上车时年轻人问苏宗民这是上哪去?苏宗民才告诉他是要出差,离开省城去会一会沈大局长。

    年轻人挺吃惊,因为事前没有通知,连个笔记本都没带。

    “不必,都有。”苏宗民不动声色。

    苏宗民搞得挺神秘,那是故意的。事实上,了解落实类似举报事项属普通业务,根本不需要搞到这种程度,事前完全可以也应该给下边市电业局的办公室打个电话,通知省公司苏主任等一行前去,要求告知相关领导,安排接待,配合工作,等等。苏宗民不按常规行事,因为办的是沈达的事情,该同志与他人有别。

    他们只到半路,沈达的电话到了。

    “苏宗民你搞啥?突然袭击?不吭不声鬼子进村?”

    苏宗民不禁摇头,感叹沈达消息真灵通,一点不假。他当即在电话里追查,问沈达消息是谁泄漏的?内鬼在哪里?拿了沈局长什么好处?除了苏主任一行的动向,还说了什么关键案情?沈达让苏宗民不要故意弄得这么严重,情况他全都知道,包括老总批示里有几个标点。在省公司滚那么多年,这点渠道还是有的。

    “我不管你查什么怎么查,先安排今晚吃饭,跟你的大案子无关,就是老同学老朋友叙叙旧,没别的。”沈达说。

    苏宗民道谢,免了,他的习惯沈达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吃请,因为肠胃不好,你还不请吃,因为特别抠门,但是公务饭局除外,谁都得出场,你也一样。我今晚是公务饭局。”沈达说,“反正不管你,我已经通知你了,别安排其他事。”

    苏宗民说恐怕不好,他也已经安排了,是大事要事,今晚直扑沈局长办公室查账。

    “哪有什么账啊,就几块塑钢门,人家举报的那种。”沈达大笑,“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一块,扛回去安在厕所门框上,防水防潮,轻便结实,比木门好用。”

    苏宗民嘿嘿,表扬这主意不错。只怕到时候厕所门一关,坐在马桶上拉不下尿不出,那可怎么办?

    “报警啊。”沈达哈哈大笑,“找我也行,我帮你摆平。”

    然后还说正事。沈达批评苏宗民没事找事,拿一份匿名信当案子,真不够意思,他意见很大。但是意见再大,还是应当认真配合苏主任工作,所以今晚他特地安排一顿饭,协助苏宗民办案,饭一吃完案子就清楚了。今晚饭局有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是本地的张副市长,有关案情该领导很清楚。刚才他给张副市长打电话,人家一听说省公司苏主任来,高兴坏了,说大家熟人、老乡,难得光临啊。张副市长今晚原有贵客要接,他一推不管,特来陪苏宗民,面子够大的了。

    苏宗民感叹:“你是逼我啊。”

    沈达让苏宗民别弄得这么悲壮,最多喝两杯酒,不发情,也不用亲。

    他又在影射苏宗民的连山腔。早年沈达喜欢拿连山仔的“嫂嫂”讲事,现在改了,以“发情”说笑。连山一带口音,“钱情”不分,“签亲”混同。沈达曾经讲笑话,说有一个女出纳给大家发奖金,要大家在签领单上签字,单子上边的空白处留给大家签名,最下边的空白处是留给领导签批。女出纳宣布说今天发钱了,大家到我这里来签一下。她说成今天“发情”了,大家到我这里来“亲”一下。大家说“发情”好啊,“亲”哪里呢?上面还是下面?女出纳说这么笨,不会看吗?下面是给领导“亲”的,上边才给你们。

    苏宗民赶到市区时,沈达已经把当晚饭局安排好了。地点在市宾馆,是比较适合做公务接待的地点。沈达的这个安排苏宗民不能推辞,因为人家把当地领导请出来了,这位张副市长又是苏宗民的熟人,早先的张县长。苏宗民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期间,张光辉在当地当县长,彼此工作配合很多。他们仨出自同一个大院,打小相识,私交长久。张光辉很能干,升得挺快,沈达父亲去世那年他是县长,不久就当了县委书记,如今又给提到市里当副市长。此刻沈达请他出来见苏宗民,于公于私,苏宗民都得出场,没法拒绝。

    苏宗民进宾馆餐厅的包间时,张光辉和沈达早都到了。苏宗民与主人握手时,张光辉即郑重通报,说有一个情妇来了,本来他应当去陪情妇吃饭,一知道苏宗民驾到,他赶紧另做安排,先顾朋友,然后再顾情妇。

    沈达笑道:“张副市长牛啥?人家苏主任情妇比你多。”

    苏宗民批评:“沈局长最歪。”

    原来他们是拿连山腔开玩笑。这天省政府办公厅有一位陈副主任到本市来,原定张光辉接待,张光辉设法脱身,跑到苏宗民这边来,他所谓“情妇”讲的就这个事,用苏宗民的连山老家话打趣。连山那一带人管“钱”叫“情”,管“陈”也叫“情”,他们嘴里的“陈副”就成了“情妇”。张光辉在连山任职时间长,语言能力强,学了一口地道的土话,私下场合,喜欢拿连山土话调侃,说说“情妇”,“亲”一“亲”。那顿饭从一开始,他和沈达互相配合,不断拿苏宗民“嫂嫂”打趣,有如当年在旱冰场,只是不再肢体相向,只拿嘴巴冲撞,哈哈哈,一顿饭吃得格外“亲”。

    如沈达所言,当晚他拿饭局“协助办案”。席间张光辉告诉苏宗民,市电业局南郊库房租给私人办厂,这事他最清楚,因为就是他请沈达帮助支持的。办厂的小老板是下岗工人,凑点小本钱,创业,做塑钢门,需要找个场所,看中了那片旧库房。小老板于市长接待日找他反映困难,请求帮助,他很同情,给沈达打了电话,请沈局长体谅下岗工人的困境,多做点好事,少收点租金,沈达爽快答应。听说沈达为此还得罪了局里一些人,因为房子虽破,场地不小,另外还有人看中。

    “苏主任这一听就清楚了。”沈达开玩笑,“回头他会马上写报告,建议评我为下岗工人爱心模范。张副市长你信不信?”

    张光辉表示,市政府可以帮助盖一个公章,他会“亲”个意见,写明情况属实。

    苏宗民相信,即使没有张光辉,这里还会有人替沈达“亲”意见盖大印,此间沈达没有做不到的。电业部门虽不受当地政府管理,沈达在这里却是自己人,他父亲当过本地的专员、市长,虽然已经过世,留下的人脉依然十分充足,他在本地长大,生性豪爽,喜欢交朋友,有大哥风,眼下回乡任职,自然如鱼得水。

    第二天苏宗民领着他的人查阅了有关资料。根据了解,那片旧库房确如举报信所反映,号称出租,局里却无一分钱进账,但是也不能说这笔租金不存在,因为双方白纸黑字签有合同,目前承租者属拖欠租金性质,应收公款并未让谁一笔勾销。算一算,对方该缴的租金总计不足万元,不是很大的数目,因为确定的租金非常低。沈达很坦然,说这件事确实是他一口答应的,没跟谁商量过。地方上领导亲自打的电话,面子得给人家,而且帮助下岗工人创业,说得过去。电业局家大业大,几间旧库房根本不算什么,暂时欠几个租金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人家下岗工人可不一样,足可进几吨料,缓一口气,养家口。

    沈达兴之所致,忽然提议苏宗民到现场看看。他说人家告了半天,你们几个福尔摩斯只在办公楼里查查账问问人怎么行,应当深入现场查核,看看有没有可疑脚印血迹以便破案。苏宗民点头,说他是想去看一看。沈达即调来一辆面包车,亲自陪同去了城南,这里离市中心不算远,也就三四公里模样。苏宗民一行看了那片库房,果然是一地杂乱,到处堆着废弃物品,还有生产中的塑钢门和配件。正在创业当小老板的前下岗工人被叫来见面,苏宗民一看,明白了。

    这人他认识,亦属校友。当年苏宗民与沈达在旱冰场打架时,此人在场,为三个奉命捉拿小“连山仔”的捕快之一,沈达的小兄弟跟屁虫,小名“大毛”。这人也是个干部子弟,大院伙伴,当年家住行署机关宿舍区,父亲是个局长。他本人书读得不怎么样,中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工厂倒了后自谋职业。说他是下岗工人没有错,沈达关照他,显然也不只出于对下岗工人的一片爱心。沈达喜欢干这种事,帮兄弟们一把,苏宗民亲自受惠过,他很清楚。沈达当然不可能是南海观音什么都帮,对自己人却不吝援手。张光辉介入这件事因此就不奇怪了,小时候大家都是一伙的,此刻能帮则帮,即使“大毛”租沈达的场地跟张副市长本无关系,此刻纯为应付调查,张光辉也会愿意友情帮忙,给苏宗民一个说法。

    “看来大毛混得不怎么样。”苏宗民对沈达发表感慨。

    沈达说,这家伙早几年不太长进,打架伤人给判过一年。

    苏宗民提起沈达所谓的“官家遗传”。苏宗民说,看起来也不尽然,同样的大院伙伴,张光辉当了市长,沈达当了局长,大毛还是那几根毛。

    “不是还有一个苏宗民当了主任?”沈达调侃,“不比大毛多几根毛?”

    沈达告诉苏宗民,比大毛混得差的多着呢。当年跟着他当小随从的小山,父亲当到地委委员,官不小了。他们家五个小孩都不会读书,早早出来,都安排进好单位。当年市里的糖厂是好单位,工资高奖金多,小山家五个小子有三个进了该厂,包括小山,他们都娶了同厂女工当老婆,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没想到后来糖厂不行了,大家都下了岗。一家全是下岗工人,都找老头子要饭吃,每天上午一起把孙子孙女带到老头子家,请爷爷奶奶管饭,他们自己找个地方结伙打麻将去。老干部家庭里,类似情况并不太少。

    “这是遗传没有传好。”沈达说,“老爹当官,不愁吃穿,背有靠山,靠山吃山,只知道依靠,情况一变就完了。”

    苏宗民说:“这个叫做特定环境影响,跟遗传不相干。”

    沈达不屑:“咬文嚼字。办案办上瘾了?”

    他问苏宗民回去以后准备怎么向领导汇报?本大案要案就此了结,还是打算继续深入办理?苏宗民闭口不谈,只让沈达注意打听,到时候本案中的标点符号有几个,想必公司里会有人向沈局长密报。

    沈达再次表示不满:“你苏宗民真不够意思。”

    苏宗民立刻回应:“是你活该。”

    “怎么说?”

    苏宗民说:“你心里清楚。”

    苏宗民建议沈达继续深入研究一下遗传。看起来有些毛病确实是从上辈子那里传过来的,弄不好会置人死地。据说有一种基因治疗办法,也许可以解决问题。

    沈达笑:“行了。”

    这个案子只能办到这里,苏宗民心里很清楚。不管沈达是否做了手脚,张副市长是不是他请来友情赞助,仅从现场情况看,租用者大毛确属创业阶段。小老板挣扎为生,手中不可能有多少资本。以苏宗民对沈达的了解,沈达可能很敢,但是绝不会从这类朋友手中揩油要钱。所以沈达在这件事上虽然有私,但是目前没有发现、他也不太可能从大毛手中为自己索贿。

    苏宗民并没有立刻回省城,他安排随行的干事先走,自己回连山住了几天。苏宗民调省公司后没把家搬到省城,妻子和女儿一直住在连山水电厂的宿舍。妻子仍然在附近村小学里当老师,岳父岳母年事已高,也还在厂区附近的小山村里生活。这一次下来办案前,公司老总齐斌曾特意交代,让他回家住两天,跟家人团聚,看看女儿,听听老婆读唐诗。领导是好心,考虑到该干部服从工作需要,与妻女分居两地,有意借工作之便,批准他们鹊桥一会。领导关心当然得领情,苏宗民本次回家,也还另有要务。

    当时他们这个家庭面临一个特殊事项:女儿要上中学了。苏宗民的女儿出生于深山间,从小生活于父亲工作的连山水电厂,小学就读于母亲任教的村小学,读初中需要离家去镇中学寄宿,周末才能回家。这孩子很聪明,颇得苏宗民遗传,书读得挺好,特别是数学,小学读了六年,数学从没被考倒过。但是村小学不是好学校,苏宗民的女儿在山沟里遥遥领先,出了山就不好说。镇中学也不是好学校,师资和施设都不行,教育质量很差,女儿去镇中学读完初中后,如果中考发挥得好,她有望进入县城一中读高中。连山一中在本县首屈一指,放在市里不算好学校,却是她原先最好的可能,除此别无他选。现在情况忽然变了,苏宗民调到省城工作,只要把家搬离,户籍迁入省城,他女儿就具备进省城中学读书的资格与机会。苏宗民很爱自己的女儿,作为父亲,有责任为女儿争取好的学习条件,帮助女儿创造未来。

    对很多家庭来说,这件事不言而喻。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从深山到省城,无异于一步登天,没有机会还要想办法,有机会何乐不为。但是苏宗民有些不同,他本人出自机关大院宿舍,母亲和妹妹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他因为某种命运机缘落到山间,在那里工作成家,落地生根,一过近二十年。苏宗民早有在山沟里终老的打算,一家人在山间生活惯了,并无离开的想法。省公司一张调令把苏宗民调离深山,他走得不太情愿,当时考虑不去不行,去了也不想待久,一年半载后还是要设法回来;因此尽管公司老总答应帮助家属调动,还可以安排宿舍,苏宗民不为所动,坚持吃食堂,与家人两地分居。苏宗民的妻子林秋菊没有不同意见,她听丈夫的。她本人出世时两眼一睁,就在山沟里,十几岁跟着父亲当民办老师,领着山沟里的十几个山村小孩读唐诗,像只小母鸡守着一窝小鸡。过惯那种日子,忽然间把她扔到省城来,不说出了门就晕,看到人都像妖怪,至少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听不懂张三李四。她在山沟里可以当个小学老师,到了省城真不知道可以干什么,这边的唐诗完全是另一种读法。

    苏宗民回到家中,跟妻子商量是否搬家,让女儿到省城中学。他妻子一时无言。

    苏宗民说:“咱们家在山沟里,省城不是咱们的地方,这不错。但是女儿跟咱们不一样,有好的学校没让她去上,以后咱们会后悔的。”

    林秋菊想了半天,试探道:“或者让她跟你去,我就别走了?”

    苏宗民说:“不行。你得克服困难。”

    她发呆,表情紧张。对她来说这个困难很大。

    苏宗民调到省公司的那年国庆节,林秋菊带着女儿到省城探亲,一家人在省公司招待所住了几天。有一天苏宗民带着女儿去新华书店买书,林秋菊在招待所洗衣服,她嫌招待所客房里的香皂不好用,擦擦手,到外头买肥皂。他们这招待所附近街上有一家杂货店,苏宗民曾经领她去买过东西,她记得那里有肥皂。可是只过了条马路,走一个路口,居然就把她走晕了,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回招待所的路。她向路上行人打听,却没有谁听得懂她的话。如没头苍蝇般,她在那一带转了两个多小时;直到苏宗民父女回来,看到洗了一半的衣服丢在洗衣盆里,林秋菊不知去向,知道不对头,赶紧出门找人。最后苏宗民在路边一个垃圾桶附近找到她,她坐在地上,已经走不动了。该地方与他们住的招待所只隔一个路口,直线距离不超过五十米。

    那以后林秋菊一想起省城就感觉头晕。

    当晚苏宗民夫妻俩去岳父母家。苏宗民把自己与妻子商量的事情告诉老人,岳父态度明朗,支持女婿,主张女儿林秋菊克服困难,为了孩子,也为了苏宗民的前途。

    “我没什么。”苏宗民说,“主要考虑孩子。”

    当着父母和丈夫的面,林秋菊竟然失声哭泣。

    在她的印象里,省城太可怕了,困难太大了。苏宗民安慰她说,咱们也不是要一直住在那里。等女儿读完中学,考上好的大学,如果觉得不适应,还可以再搬回来。

    经苏宗民和家人反复劝说,林秋菊终于点头,答应听从。

    回到家中,夫妻俩都没睡好,半夜里把电灯打开,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林秋菊跟苏宗民提起一件事:半个月前,苏宗民的妹妹给她打来一个电话,说苏宗民的母亲近日身体不太好,念叨要看看孩子。那个周末她特地带着女儿去市区探望老人,在大院五号楼家中住了一夜。

    “妈跟我说了你爸。”林秋菊说。

    苏宗民有些意外。“我妈怎么说?”他问妻子。

    那一天婆婆对儿媳妇说,苏宗民的父亲要是能想开一点,不争那个名声、不想那个位子,可能就不会出那些事,人就不会死,一家人也不会那般落魄。

    “她让我要跟你说。”林秋菊告诉丈夫。

    苏宗民明白了。

    他告诉妻子,母亲的意思他清楚,妻子也可以放心。不管他在山沟里当厂长,还是去省城当主任,往事一直都在他心里,那个痛永远不忘,他不会是苏世强第二。

    回乡省亲毕,苏宗民返回省城。

    他的车刚走出连山,在前往市区的长山隧道里,沈达的电话到了。

    “你拐进城一下。”沈达吩咐,“有事跟你说。”

    苏宗民问他:“你知道我在哪里?”

    沈达推测,根据启程时间,按照通常速度,没有特别的情况,此刻苏宗民大概在长山隧道一带。

    不由苏宗民骂了一句:“你简直是大仙。”

    沈达知道苏宗民今天必须赶回省城。他没打算跟苏宗民磨蹭,只是前两天见面时,苏宗民忙着办案,他又有些事情,时间比较紧,话还没说完,有几句话非说不可,所以让苏宗民进城一下,不必花太多时间。

    “你再走半小时,市区迎宾路路口那个加油站,右手边有一个福兴茶楼,装修很漂亮,我在那里等你。”沈达说。

    半小时后苏宗民进了那个茶楼。

    有位年轻女子笑盈盈站在茶楼门边迎接苏宗民。女子个头不高,身材娇小,模样俏丽,穿着素雅,见了苏宗民点点头,轻声问了一句:“是苏主任?”

    苏宗民问:“沈局长到了吗?”

    女子点头,把苏宗民引上二楼。

    沈达独自坐在茶室里。这是间豪华茶室,装修古香古色,有一套红木家具:一张茶桌、四只高背椅。茶桌上,电水壶里的开水刚在沸腾,带苏宗民上楼的女子不吭一声,即动手洗壶置茶,手脚麻利,给两个客人各沏了一杯。

    “局长还需要什么吗?”她问沈达。

    沈达摆摆手。她嫣然一笑,起身离开,悄悄把门掩上。

    沈达没有片刻耽搁,即言归正传:“给你讲件事。”

    他告诉苏宗民,之所以忽然想跟苏宗民见一面,是因为他那里有些情况。几天前苏宗民带着人前来办案,一行人当天视察城南电杆厂破厂房,隔天局里就议论纷纷,说是沈局长有事了,省公司派人下来调查了,沸沸扬扬、人心浮动。

    “瞧,你办的好事。”他说。

    “这有什么?你没那么虚弱。”

    沈达从来没怕过这个。但是他不痛快,因为苏宗民。苏宗民查什么案呢?一封举报信,没啥含金量,公司领导不当回事,苏宗民居然如此认真、大张旗鼓。这是要干什么?故意给他难看?

    苏宗民说:“知道就好。”

    他告诉沈达,这一次事情到此为止,本案暂无新发现,回去后准备向领导作一书面汇报,就此完事。但是他要说,这才是第一次,接下来还有。凡沈达的事情反映到他们监察部,无论用什么方式,是举报信还是举报电话,领导批示有几个标点,都一样,一律不放,方式可能不同,查是肯定要的。

    “你什么道理?”沈达问。

    “全公司上下大小都知道,咱俩关系特别。为自己考虑,不能给他人留下口实,说我身为监察部主任,对你的事闭眼不见,放你一马。”

    “真够意思!”

    苏宗民说:“对,我不够意思。”

    “当初我还跟齐总说好话,推荐你到监察部。哈哈,他妈的这个样子。”

    苏宗民冷笑,说这个叫一报还一报。沈达大嘴巴,几句话让他离乡背井,今天知道不好了吧?以后小心点,看他继续办案。

    沈达问:“我怕你吗?”

    苏宗民说:“反正我不怕你。”

    沈达嘿嘿道:“行,继续办案去吧。”

    两人没再多谈,喝过茶,握手走人。

    2

    沈达在市政府会议室接到告急电话,电话是电业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打来的,告急事项比较特别:“李副发脾气了,大火。”

    “什么破事?”沈达问。

    “大门里的两个花台。”陈子华报告说,“李副大发雷霆,说怎么他不知道?”

    “就是不让他知道。怎么啦?”沈达生气,“闹个屁。”

    陈子华挺紧张。他在电话里说,李副局长站在大门边不走,叫这个喊那个,也给陈子华打了电话,下令陈子华立刻赶到现场,把事情给他说清楚。陈子华害怕,谎称自己在外头有事,不敢去见他。其实陈子华早到单位上班了,就待在大楼五层自己的办公室里,从办公室的后窗往下看,门边花台工地已经乱成一团,修花台的民工和上班进门的职工挤在一起,围着李副局长。

    “他下令我十分钟内赶到。”陈子华说。

    “你给他拖着,别急。”沈达说。

    他站起身,悄悄走出会场。这里开的是全市经济分析会,市委市政府领导全数出场,坐于正面前排;下方数排是各部门负责官员的位置,每个出席者的座位上都摆有单位名牌,电业局的位置比较靠前,在第三排中部。沈达出会场,得经过旁边四个位子才能走到过道,动静不小。第三排座位上全是经济部门官员,多半都跟沈达熟悉,他们侧身让沈达过去,有人往沈达身上拍了拍,还有人轻声询问:“急了?”

    沈达点头,做尿急状。

    他出了会议室,奔电梯下楼,立刻上车赶回电业局。到达时,局大门处乱哄哄的,副局长李勇坤叉着腰站在花台边,还在大发雷霆。

    李勇坤比沈达小几岁,中等个儿,白净脸,戴眼镜,一副精明模样。他生起气来一张脸孔涨红,脖颈处青筋暴涨,眼镜后边全是眼白,喊叫声尖利,十足刺耳。

    其实没什么大事。局办公大楼前边有个小院子,院子靠大门处建有两个花台,处于道路的两侧。花台是前两年才修的,当时市里搞精神文明建设检查,本局修了这两个花台以美化环境,夹道而建,高出地面一米左右,做成菱形状,表面砌有瓷砖。沈达到任后,两个花台让他看了很不顺眼,觉得傻大黑粗,土里土气,一左一右夹在通道两边,对车辆通行有所限制;而且管理不到位,花台上的花盆有的破损,有的尘土遍布,花长得不好,枯萎的花朵未能及时清除,这里耷拉那个干枯,不像个样子。

    沈达评价:“品位真臭。这谁搞的?”

    局里大小干部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茬。

    原来花台是副局长李勇坤主持修的,其造型由李副局长亲自设计,视为得意之笔。

    沈达公然嘲笑:“李副就这个水平啊?”

    前些时候,市里开展新一轮精神文明检查,各单位做卫生,搞环境,不亦乐乎。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向沈达汇报相关准备时,沈达忽然想起那两个花台。

    “拆了。”沈达说,“两个笨东西只会减分,不会给咱们加分。”

    陈子华有些犹豫:“这时候能拆吗?”

    沈达说没关系,这时候不是正该整顿环境吗?本地有句老话,叫做“月子来月子去”,坐月子得的毛病,下回坐月子治。如今都是独生子女,只能坐一次月子,来了就没法去。好在精神文明检查经常搞,以前没做好的,现在可以整改,有来有去没问题。

    “局长要不要跟李副说一声?”陈子华请示,“免得他不高兴。”

    沈达眼睛一瞪,问陈子华只怕李副不高兴,不怕沈局不高兴,是吗?

    主任尴尬,称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坚决执行。陈子华叫来施工队,安排拆除花台。施工队昨天下午开始动手,派了几个工人,开来一辆小货车,把花台上的花盆一一搬上车运走,清理出施工面。沈达下班时经过大门口,特意在花台边站了片刻,给陈子华和施工队工头下了几条指令,要求拆了花台后整修路面,一进大门,宽敞亮堂。

    当时李勇坤也在办公大楼里,眼见得大门口动静很大,他没有露面,一声不吭。为什么昨天缩着不出头,今天却跳出来了?因为昨天沈达坐镇本局,今天沈达不在,到市里开会了。李勇坤会挑时间,知道上午市政府会议桌上有沈达一个牌子,沈局长动弹不得,必须坐在那个牌子后边参与分析全市经济,李副局长因此拥有足够时间,可以充分发难,发一发心头之火。

    沈达赶到时,李勇坤正在当众训斥陈子华。李副局长发难之初就传唤陈子华了,限他十分钟到场。陈子华不敢直接去顶枪子,躲在办公室先给沈达报信,沈达吩咐他拖延时间,却不料有好事者报称陈子华早就到了,只是躲避不出。李勇坤一听,调门当即高出八度,当众在手机里厉声呵斥,要陈子华立刻过来,否则跟他没完。陈子华一看实在躲不过,无奈前去听训。李勇坤指着他吼叫,那模样像是恨不得当场把他咬碎,吞下肚去。

    李勇坤自有其理由,道理不在这两个花台当年是谁设计谁修造,也不在眼下究竟该拆不该拆,他只咬住一条:在局领导分工里,他负责了主要几大块,其中办公室一块是归他分管的。局办公室大动干戈,拆花台整环境,搞得满世界都是声音,事前竟然不跟分管领导报告一句,李副局长一点都不知道,这么干也他妈太不像话了。

    陈子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能当众把责任推给沈达,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没给李勇坤事先报告,此时此刻,只能耷拉着脑袋,乖乖挨骂,任李勇坤尽情发泄怒火。

    没想到沈达竟然逃会,从市政府经济分析会场直接杀回局里。他的轿车开进局办公楼大门时,在场者全都吃了一惊。

    他下了车,当即发问:“这是干什么?”

    这时不能示弱,李勇坤立刻回应:“这花台怎么回事?”

    沈达就像没听到似的,眼睛不看李勇坤,只看围在花台边看热闹的人们。

    “上班时间到了没有?”他问,“都在这里干什么?”

    李勇坤喊:“拆花台是谁定的?为什么不研究?”

    沈达就是不理他,只管其他人。

    “都给我走,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下令,“听到没有?”

    花台边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然后沈达才转过眼睛看李勇坤,对方站在一旁,浑身冒火。

    “原来李副局长不只有坏脾气,还会发脾气。”沈达嘲笑。

    “霸道!太霸道!太霸道!”

    沈达毫不客气,立刻给李勇坤扣两顶大帽子:“李副身为局领导,亲自聚众闹事?干扰机关工作秩序?”

    李勇坤大怒:“沈局长不要欺人太甚!”

    沈达毫不含糊:“现在你给我走。到办公室上班,不上班你就出去。”

    李勇坤跳起来了。陈子华适时把他扯住。

    “李副,李副别急。”陈子华充当和事佬,“有话慢慢说。”

    “说个屁。”沈达当即呵斥,“都去上班。”

    他让陈子华通知下午开局长会,有事下午会上说,现在不说,各自去工作。陈子华抓紧点,督促施工队排除一切干扰,今天上午务必把两个花台全部拆除。李副局长没事干的话,可以搬张凳子,坐在这里监工,确保工程质量。

    “李副你听好,不许再闹,敢的话你试试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沈达警告,“你有坏脾气,你会发脾气,我没有吗?试试吧,保证让你没脾气。”

    沈达把手一招,他的轿车滑过来停在路旁,他头也不回上车,关了车门就走。

    几分钟后回到市政府会议室,走进会场时,市长正在布置工作,与会者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沈达穿过一个个座位,走向自己的位子,他的笔记本还摊在桌上,旁边放着他的水笔和公文包,只是桌前的“电业局”单位名牌不知被谁碰歪了。

    有一个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轻声询问:“拉肚子?”

    他一边伸手去把名牌摆正,一边笑着低声回答,说海鲜不敢多吃。

    谁也不知道他刚去紧急灭了场火,把自己副手的脾气修理了一番。

    沈达跟李勇坤的不和,从他到任之初就开始了,他来当局长的第二天,开全局中层干部会议时,两人就非常及时地较量过一场。

    那天的会议不只是欢迎沈局长到任,还有实质性内容。其时本省电力系统出了几场事故,省公司要求各地加强生产安全。沈达雷厉风行,到任第二天就安排部署。由于事情比较多,任务很具体,加上沈达刚刚走马上任,局里有些情况尚不熟悉,会上一边询问了解,一边调度安排,格外多用了时间。会议一直开到中午,下班时间过了,事情才大体安排清楚。

    沈达说:“还得拖大家一点时间。”

    他自称要发表重要讲话,如今大领导无论说什么,人们都称重要。他一个市级电业局长,说的话让外头的人听一点都不重要,在本局里应当还算重要;因为此间他最大,第一把手,对一局工作负有全面及首要责任。今天是他就任之后第一次发表重要讲话,所以不妨多用点时间,讲一讲想法、提一提要求,下班时间已过,让大家饿着肚子听一听,可能有助于加深印象。

    于是就重要了半个小时。沈达刚刚到任,所谓“下车伊始,哇啦哇啦”,这种时候能讲得多重要?他自己和大家都心里有数。但是他决定要讲,大家就得耐心坐着听,这种讲话可能没有更多实际意义,却有象征意味,表明了此后的权力所在,包括话语权在哪里。沈达讲了半个小时,大家饿了,却也还没饿坏,恰到好处,那就到此为止。

    想不到李勇坤还有话,沈达刚说完话,还没宣布散会,李勇坤副局长张嘴,称自己有一点补充。

    “你补充什么?”沈达问。

    他说关于那件工作,安全生产的。

    沈达说,安全生产刚才研究了,李勇坤已经发表过意见,然后他沈局长在讲话里已经做了全面布置,这就够了,按照他说的去做就行,不需要李副局长再做补充。

    李勇坤坚持:“有几点还是应该强调一下。”

    沈达说:“不必。”

    他脸上带笑,却寸步不让。当着大家的面,他说今天不是不给李副局长面子,是要让大家包括李副局长了解他。他到本局任职之前,已经听说过这里的一些情况,知道李副局长是有名的“补充一点”。据说前任孙局长讲完话后,李副都要“补充一点”,有时候补充得比孙局长还全面。他觉得这是坏脾气,不好,李副局长的坏脾气应当改一改。从现在起,他讲话之后,李副就不必补充了。

    李勇坤顿时脸色异常难看,毫无疑问,沈达这是故意给他难堪。正副职之间尽管权力有别,毕竟也属搭档,需要配合工作。第一把手再霸道,通常也得多少顾及一下副手,不能伤得太深。如果沈达不喜欢李勇坤“补充一点”,他尽可在私下里交代,不必当着全体中层干部的面如此公然表示,这样子让李勇坤还有什么威信,在干部职工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他不服,当众抗辩:“沈局长得让人说话。”

    “以后再说,现在吃饭。”

    沈达理都不理他,当即宣布散会。

    沈达一向有老大之风,一朝权力在手,说话算话,都得听他的,行事霸道,这不奇怪。但是一上任就如此修理李勇坤,也显得太过分、挺异常,有些不讲理了。

    李勇坤不是一粒软柿子,并非全无来历。他是省城人,出自名牌院校,有硕士学位,到本市电业局工作后,得益于一些特殊机缘,上升迅速,几年前提为副局长,是当时本省电力系统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这人年轻气盛,自恃水平高,口才好,好表现,喜欢发表意见,经常要“补充一点”。他也确实能说,无论谈什么,都是一二三四,头头是道,让他人相形见绌。沈达之前,本市电业局长姓孙,是从省公司派下来的,年纪大,身体不好,人也比较老实,到本市任职就是过渡一下,没打算干长;因此对李勇坤比较放纵,李勇坤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局里主要工作都交李分管,自己乐得清闲。几年下来,孙局长成了摆设,李副局长倒成了事实上的局长。到了省公司和齐总对本系统中层干部大洗牌时,孙局长以身体不好,下基层多年,家庭有困难为由,要求调回省城。李勇坤也全力活动,谋求孙走己接,得以扶正,接掌大权。但是由于这些年本局工作实绩不佳,在全省各地名列于后,人们对李有不同看法,认为他长于空谈,并不实干;加上沈达冒出来,主动请缨回乡任职,局长位子最终归了沈达。李勇坤只好屈守副位,继续“补充一点”。

    却不料沈达毫不客气,一上任就主动修理,连“补充”权都要剥夺,李勇坤当然异常郁闷。沈达讥讽李勇坤坏脾气,他自己那脾气确实也称不上好。李勇坤碰上沈达也算倒楣,从第一天开始,他在局里缄默不语,再也不事“补充”,对他这种好表现且早就惯于表现者来说,真是比死还难受。

    所以这一天他选择了一个小小的拆花台事项,趁着沈达不在之际发难,以大发脾气一扫压抑,让局里大小见识一下他的话语权。可惜他的判断有所失误,沈达居然从重要会议现场溜号,跑回局里镇压。他满肚子火还没泄出来,就给当众压了回去。

    那天上午,沈达回市政府继续开会后,李勇坤没有再闹,因为观众已经四散,自己锋头受挫,很难再整旗鼓;而且沈达已经发令下午开局长会,他可以到那里去说,不好继续在门口闹腾。

    沈达没有食言,当天下午召集班子成员开局长办公会。班子人员除沈达和李勇坤,还有一位林副局长,一位赵副调研员和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林副局长是外线技术人员出身,资历不浅,当副局长的时间比李勇坤还早,但是人比较随和,不争不抢,风头都让给李勇坤。赵副调研员早先也是副局长,因为年龄将满,转任非领导职务,除了开会到场,已经不太来单位上班。

    李勇坤做了准备,要在当天下午的局长会上再次发难,猛烈追究沈达凭什么不让他管理分管部门的工作,让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沈达根本不给他机会。沈达提都不提早上的事情,似乎花台拆了,事情就过去了,无需解释,不必再说。沈达在会上宣布一项安排,是本局几位领导的分工调整。沈达刚到任时,曾在干部会议上宣布局长们的分工暂时不变,待他了解一段工作,熟悉情况之后再做调整。这一天他说,经过这一段了解,情况已经熟悉,可以调整一下分工。

    他把李勇坤目前分管的事务全部解除,一部分交给林副局长,另一部分则交给即将退休的赵副调。说是让两位多承担一点责任,两位都是老资格领导,这些事以前都管过,经验丰富,驾轻就熟,没有什么问题。李勇坤被解除具体管事权之后干什么呢?沈达给了他一个古怪虚名,叫做“协助局长分管全面工作”。

    李勇坤当即跳起来,当众拍桌子,又喊出早上那句话:“沈达你欺人太甚!”

    沈达指着陈子华,让他做记录:“把李副局长这句话写下来。注明情况:目无领导,当众拍桌子吼叫。”

    李勇坤在气头上,本就年轻气盛,其时更难冷静,他抬手在桌子上狠狠又是一拍。

    “我怕你什么!”他再吼叫。

    沈达冷笑道:“够了,只需要你一下,第二下就多余了。”

    他宣布散会。李副局长一天两闹,上午闹机关大门,下午闹局长会场,大家耳闻目睹,人人都可作证。他会立刻向省公司报告,提请上级严肃处理。

    李勇坤当即起身离开,没有片刻耽搁,叫上车子,直奔省城。

    当天晚上,将近十二点了,有人从省里给沈达打来电话。

    “还没休息吗?”

    沈达笑道:“等你电话呢。”

    “骗人。”

    沈达让对方小心,他确实很会骗人,特别会骗女孩子。从初中开始早恋,这么多年了,上当受骗的女孩不计其数,只要愿意,他总能骗到她们,简直如有天赋。这么多年了,只有一个人他不会,也不想骗,就是小秦。

    “因为看不上。”对方语含哀怨。

    “是太看重了。”沈达说。

    “真的吗?”

    “假的。”沈达说,“其实做梦都想。”

    打电话的是小秦,秦小萌,齐斌总经理的女秘书。当天晚上沈达称自己在等她的电话,这不是谎话,他知道她一定会找他,因为李勇坤去了省公司。

    小秦说:“齐总让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下午李勇坤闹局长会时,沈达宣布自己将立刻向省公司汇报,请求上级严肃处理。他其实只是在恐吓对方,逼迫对方到省里去闹。待李勇坤一走,他不吭不声,毫无反应,静观其变,根本没给谁打电话。李勇坤号称精明,什么都能“补充一点”,却被沈达算得准确无误,脑子一热直奔省公司去。下午那个时分动身,到省公司得在晚饭之后,他会直扑齐总经理的办公室。全公司都知道齐总以公司为家,晚间应当可以在办公大楼里找到她。如果齐总有事,李勇坤就得在齐总办公室的等候室里待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才可以面见老总。他见老总会干什么?告沈达的状,为自己辨白。沈达很愿意他这般激动,从会场上冲出去,长驱三百余公里,一头撞进省公司老总的办公室。这个时候齐总应当什么都不知道,茫茫然不知所以,这样的话印象将尤其深刻。

    果然,齐总印象异常深刻。李勇坤居然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放声大哭,当着秘书小秦的面,哭得像无缘无故在幼儿园里挨了坏同学一顿暴打。

    齐斌极其恼火,吩咐小秦连夜给沈达打电话,了解究竟怎么回事。沈达不抢先向省公司汇报,有意后发制人,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他把当天的两件事情告诉了小秦,称自己原先打算在内部处理,没想惊动上级。李勇坤自己捅上去,那么就请领导酌情处理。省公司可以派人下来了解,闹事现场人证物证俱在,会议情况也有原始记录可查,是非曲直很清楚很明白,不是哭一哭抹两把眼泪就能推翻。否则明天他也跑省城,找齐总小秦痛哭一场,让两位女士评比一下哪个哭得响亮,是沈局长,还是李副。

    不由小秦发笑:“骗人,你还会哭?”

    沈达也笑:“装呗。”

    他请小秦转告齐总,李勇坤到省公司如此告状,表明决心跟他撕破脸皮,坚决对着干。谁对谁错请省公司调查确定,有一点请领导看着办:不管这件事怎么处置,无论如何,别让他们俩继续待在一个局里共事。

    “你一定得帮我,这个意思得让齐总清楚。”

    小秦说:“行的,我知道了。”

    隔天李勇坤从省城回到市里,第二天板着脸到局里转了一圈,露一露面,关上办公室门又出去了。

    接下来是双休日,沈达宣布征用全局机关干部职工两天时间,这个双休日一律不休息,集中到局里义务劳动,内容是清理环境,搞好卫生。沈达还让办公室叫来施工队,突击行动,清洗大楼外墙玻璃,粉刷围墙,务必让环境焕然一新。全局干部职工除若干因病因事请假,以及李勇坤缺席外都到了。大家忙了一天半,星期天上午基本完成任务。当天下午,沈达集中点将,把单位里十几位转业退伍军人全部用起来,将全局机关人员分编为数组,每组由两位前军人率领,在拆除花台后显得特别宽敞的大楼前场地上搞了半天军训,让大家学习立正稍息,同时学喊口号,力争做到整齐划一。

    眼下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搞这个?全局上下,干部职工个个心里嘀咕,没有谁知道沈局长搞的是什么名堂。当然也没人敢说什么。

    两天后,小秦给沈达打来电话:“齐总让我通知你,明天她去。”

    沈达说:“好。”

    隔天,接近中午时分,齐斌总经理一行驾到。老总的奔驰轿车开到市电业大楼时,在门口停下不动:局大院里,黑压压站了满院的人,整整齐齐,着统一工作服,于大门里夹道而立;沈达带着局中层以上干部站在大门边迎接。总经理齐斌没有思想准备,车到大门,一发现这个阵势,觉得开车进门不妥,当即停车下来,步行前进。

    她问:“沈达你这是干什么?”

    沈达说:“这是热烈欢迎。”

    他领头鼓掌,大院里顿时掌声雷动。总经理从夹道欢迎的员工中走过,员工们开始喊口号,口号只有两句:“向齐总经理学习!”“向齐总经理致敬!”场上有人掌握节拍,口号声相当整齐,显得训练有素。

    齐总虽然贵为省公司头号领导,毕竟没当过兵,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问沈达:“我是不是得说个啥?”

    沈达说:“领导可以问候一下。”

    于是老总说:“大家好。”

    员工们一起大吼:“齐总经理辛苦了。”

    总经理忙说:“大家辛苦了。”

    员工们又大吼:“电力员工为人民服务。”

    齐总一行穿过欢迎队伍,走进大楼,上了会议室,第一句话却是批评。

    “沈达,你花样多啊!”

    沈达不承认是花样。他说其实只让员工操练了半天,手下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没干过这种事,陌生得很,起初口号喊起来就像给小孩把尿,没一点劲儿。经过强化训练,情况变了,效果不错,居然喊出了一点电力员工的精神面貌。

    老总这才笑了。

    齐斌总经理驾到,当然不是来听喊口号,首要的还是李勇坤这件事。一个局长把他的副局长整得跑到省公司哭诉,然后该局长还声称无法再与其副手共事,请领导看着办。这件事当然得迅速处置,防止恶化,影响一个基层地方的电力工作。齐斌亲自下来收拾此事,听过欢迎口号之后,迅速召集局班子小范围会议,让双方坐在一起,要求双方各自说明情况,看看问题究竟何在,道理谁长谁短。

    却不料李勇坤首先发言,当场认错检讨。他说,事情发生后,他不断反思,认识到错在自己。他不尊重沈达局长,不服从领导,闹个人意气,事到临头头脑发热,处事不冷静,造成不良影响。他向沈达道歉,向齐总检讨,请求领导严肃批评,如果需要,他愿意在局中层干部或者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做自我批评,以挽回影响,支持局长工作,保证在今后努力改正错误。

    李勇坤居然如此服软,真是没有谁估计得到。在他做出这一姿态之后,事情也就基本了结了。齐斌在会上批评李勇坤,也肯定他终能知错。她对沈达表扬多点,肯定他工作有成效,到任不久,后进面貌已经有所改变;同时也敲打他,要求他团结好一班人,多听取各方面意见,不搞一言堂。

    事情到此为止。

    沈达对小秦感叹,说这回没收拾清楚,今后一定麻烦。姓李的这家伙还是挺厉害,能屈能伸,宁可丢脸,死活不走。以后还得另想办法。

    小秦问:“干吗非跟他过不去?”

    沈达说:“你是小女孩,大人的事情你还听不懂。”

    如沈达所预言,坏脾气的李勇坤在发过脾气、经历过一场风波之后,一变而没脾气了。此后沈达让他“协助局长分管全面”,他就诸事不管,一切请局长定夺。任何场合,沈局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吭不声,再也不出来“补充一点”。

    但是还有另一位李姓人物出来聊做补充。

    沈达的妻子李珍忽然回到家乡,到家后才给沈达打了个电话。李珍是本市人,娘家就在本市,加上丈夫现在回乡任职,平日里常来常往,通常都是找朋友搭便车,事先跟沈达通个电话告知。那一天李珍跑回市区,没找到便车,买张车票坐长途班车赶了回来,事前也没有打个电话。她自己说,是心血来潮,突然决定回来,因为有一件要紧事情需要赶紧跟沈达商量。

    “电话里不好说。你又总没回家。”她对沈达抱怨。

    她指的是沈达最近都没回省城。沈达说这一段局里事情特别多,省公司也没让他们下边局长们上去开会,所以跑不开。

    李珍提了一件事,让沈达非常意外。

    “我不想在省里待了,干脆调回来随你吧。”她说。

    “这怎么啦?”

    她不说为什么。

    沈达从省公司外放,回老家当局长时,夫妻俩曾经商量搬不搬家。沈达不主张搬,除了省城是大地方,比家乡小地方机会多外,主要还从家庭自身情况考虑。沈达回乡任职,目标却在未来,今后争取进入公司上层,到时候又得回省城来。沈达的妻子李珍婚前就调到省城,生活工作都很适应,没必要现在折腾下去,将来再折腾回来。沈达的女儿上中学了,划片就近入学,学校虽然不是重点,离家还近;孩子从小在省城读书,迁到市里反而不适应。因此夫妻俩决定不搬家,沈达回乡任职,妻子和女儿留在省城,暂分两地,节假日跑来跑去。

    现在李珍改主意了,打算离开省城,回乡与丈夫相守。理由是一家人老分开不好,还是应当想办法在一起。他们两家都是本地人,长辈都在市区,亲戚朋友同学都多,回这边生活很习惯,不需要再适应。工作调动比较复杂,好在两边长辈当年都是领导,现在也还找得到人,要求别太高,总是可以办。李珍主张女儿跟着转学,设法进市区最好的学校读书,反而比现在在省城划片就近上的中学好。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总比分居两地好,今后如果沈达调回省公司,大不了再搬一次家。

    沈达不表态,问一句话:“谁给你出的这些主意?”

    妻子不说,只讲她想通了,是这个道理。她的父亲母亲也都赞成。

    沈达说:“这事不急,慢慢商量吧。”

    李珍却非常坚决,不想再拖。

    “找工作、调动,不是一天两天能办的。”沈达说。

    李珍居然已经动过这方面的脑筋。她早年曾经在市法院工作过,现在那里的领导换了,编制也满了,一时半会进不了,她不想等下去,宁愿改行,离开法院系统。她舅舅在市电信公司里当头头,她准备调到那边去,电信部门不错,工资福利都好。

    沈达不禁吃惊。

    隔天,他往省公司监察部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星期天还在加班的苏宗民。

    上一次苏宗民到本局查塑钢窗,声称要为自己考虑,从此盯紧沈达,不让人说他身为监察部主任,却出于私交,对沈达的事情闭眼不见。沈达骂他不够意思,两人讲得很不痛快。事实上当时都是发一点情绪而已,相交这么多年,彼此了解,事过之后该是什么还是什么。所以此刻沈达一发觉情况不对,立刻给苏宗民打电话。

    “李珍去找过你了?”他追问。

    苏宗民在电话里说,前些时候,有一个晚间,李珍到他家去过一趟。苏宗民已经把家搬到省城,住在公司提供的一处过渡房里,条件不错,虽是旧公寓,有三个房间,都比较宽敞。经公司人事处帮助,苏宗民的妻子调入附近一所小学,她文化程度不高,没法教省城孩子读唐诗,学校安排她当职员,这也不错。他们的女儿进省城的中学,学校很好,校园环境和教学质量比乡下中学强多了。李珍听到消息后去家里看苏宗民的妻子和女儿,觉得很羡慕。

    “你还跟她说些什么?”沈达追问。

    苏宗民没有跟李珍提到其他人,只讲他自己。他告诉李珍,他们下决心把家搬到省城,除了考虑孩子,就是考虑他。他有什么事需要格外考虑?主要是生活。他和林秋菊婚后一直生活在连山水电厂区,一家人在一起,家庭日常事务都由妻子照料,洗衣做饭什么的从来不需要他操心。他调到省公司后与妻子两地分居,独自待在省城,什么都自己做,生活琐事很多,很麻烦,不如设法归在一起。当然也还有一个原因:他妻子嘴上不说,心里可能有些想法。他这种男子汉正当年,大小是个主任,单位不错,收入相当高,不算成功人士,也算过得去,工作时生活中,打交道的范围很宽,经常遇到些妙龄女郎,如花似玉、风情万种,十分放得开。时下第三者很活跃,玩小蜜养情妇包二奶屡见不鲜,还有暗娼歌厅桑拿洗头妹等等人物虎视眈眈,环境很复杂。独自在外,老婆不在身边,机会格外多,会不会有第三者乘虚而入?会不会自己把持不住,有样学样,跟着人家去玩一玩,然后就陷进去了?让家里床铺空着,把丈夫放在外头闲着,时间长了,只怕有问题。

    沈达骂道:“真是阴。表面说自己,其实是说我。”

    苏宗民供认不讳:“对。”

    沈达问:“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苏宗民没听到什么,但是看到了。那一回他去查旧库房的塑钢窗,从连山返回省城途中,应沈达之邀于市区外围加油站的福兴茶楼停留片刻,喝了几杯茶。那天沈达一味责怪他没事找事,不够意思;他则另有留心,注意到茶楼里有位漂亮女子气质风度绝好,她在茶楼门口迎候苏宗民,领他去茶室见沈达,还亲手为他们沏了一杯茶。当时沈达介绍说,女子是该茶楼的女老板,靓女子有气魄,倾其身家,得朋友相助,办起了这个茶楼,经营得相当红火。女子一边听一边笑,情不自禁,在沈达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暗示不要多说。其动作很隐秘,但是苏宗民看在眼里。

    沈达装傻:“是吗?有这事?”

    苏宗民说,如果沈达把公款拿去相助该女子办茶楼,同时被人举报,这就会成为一个案子,不管领导批示里有几个标点符号,他自会认真查处。这种状况目前尚未出现,但是他觉得沈妻李珍有必要及早介入,以防万一。

    “你累啊!”沈达感叹。

    苏宗民回敬,让沈达不要只知道吃饱了喝茶,他们局情况他多少有些耳闻,没脾气不等于没事情。有李勇坤那么一位仁兄在侧,沈局长诸事应当格外小心,包括喝茶。所以老婆待在身边可能好点。

    沈达说,他不操心李勇坤阴暗,只操心苏宗民太累。苏宗民对他不了解吗?要是他决定伸出胳膊让哪位女子捏一捏,老婆管得了吗?

    “我估计多少还有点用。”苏宗民说。

    他提起读大学时沈达母亲给他送过的连山贡糖,如今看来,该糖相当于封口费。显然沈达父母对儿子的私生活很注意,不愿意造成不良影响,危害儿子的前途。有这样的父母遗传,沈达不会全无顾忌。

    “你那个官家遗传,难道也包括既往的恩恩怨怨?”苏宗民问。

    沈达问:“这是扯到谁了?”

    “李勇坤嘛。”

    沈达道:“你说是就是吧。”

    3

    下一个案子是从一次例行审计开始的。

    省公司所属工程公司在接受审计过程中,工作人员在一张工程材料发票上发现有涂改痕迹,发票面额不小,与项目似乎很难匹配。审计人员产生疑问,报经领导同意,着手进行了解。去了发票开写单位查核,发现该发票果然有问题,作了假,采取的方式是对方开出小数额收款票据,本方收到发票后加填大数额款项,按大数额付款作账。如此一来一去,有十万元款项被套领走了。

    工程公司的财务科长因此入案,要求其作出解释。财务科长是个老家伙,对付查账经验丰富,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十数年里曾经被查过若干次,每一次都有惊无险,没有查出问题。这一回他还行旧辙,起初拒不承认发票有假,而后推说情况想不起来,几经反复,弄了一个多月,毕竟铁证如山,最终没能再顶下去,低头认罪。他承认发票作假,套走的钱被几个相关人员私分了。

    案子是公司监察部负责办的,办案人员由苏宗民亲自掌握。苏宗民认为工程公司的问题肯定不只在一张发票几万块钱,胆子这么大,手段这么专业,不会止于只干一次,这张发票恐怕只是偶然失手,一定还有许多猫腻藏在那些貌似清白的票据中以及现有票据之外。苏宗民安排办案人员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彻查账本,试图从中发现新线索,同时继续从涉案财务科长方面突破。办案人员遭遇到涉案人员的全力抵抗。那位财务科长很耐磨,凡证据已被掌握,无从抵赖的,他会承认;凡不明朗可抵挡的,他软磨硬抗;办案人员没有掌握的情况,他更是绝口不提。因为说得越多,事情越大。

    案子处于胶着状态之际,有一个人给苏宗民打了个电话,要求上门。

    “沈局长交代我找苏主任。”那人说。

    打电话者叫蔡成集,是沈达的基建科长。这个人原先在省公司基建处工作,年纪不大,调到下边时间不长。因为是从省公司下去的,与苏宗民相识。

    “沈局长有什么事?”苏宗民问。

    对方说也没什么大事,见了面再汇报。

    苏宗民让他到办公室来。

    那天是星期天,苏宗民在单位里。由于工程公司那起案子,监察部很忙。哪怕没有这个案子,双休日上班于苏宗民是常事,倒不是他以公司为家,如齐总经理那般爱岗敬业;他跑到单位度假,很大程度上是在逃避。逃避对象就是类似蔡成集这样的人,因为某些事情要找,还要到家里去。让这些客人进家门,除了事情啰嗦,还会干扰女儿学习,影响老婆做家务,所以不如跑到单位,有事别往家里去,到办公室说吧。

    半小时蔡成集到了,手里提着鼓鼓囊囊一袋东西,推开了公司监察部的大门。进门后他把袋子放在茶几边,人坐在沙发上。苏宗民注意到那袋东西用一个黑色塑料袋兜起来,包得严严实实,塑料袋口打着结。如此包装效果很特别,无论里边装着什么,哪怕是真金白银,看上去都是黑乎乎一袋,让人无从推测想象,摸不着头脑。虽然看不出里头物品,显然分量一般,蔡成集拎在手上,不像拎什么沉甸甸之物。

    苏宗民问:“沈局长叫你来的吗?”

    他点头,说沈达最近很忙,下边搞农电改造,事情很多,成天在基层跑,没时间到省公司来。蔡成集家在省公司宿舍,有事从市里回到省城,行前沈达交代,让他到省公司找一下苏宗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给苏宗民送一份材料。

    这是份汇报材料,叫《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先进事迹》,是沈达他们局整的。九二二即九月二十二日,当时一场台风袭击本省东南区域,沈达那里受灾严重,大段输电线路因大风大雨损毁。灾后,沈达在省公司全力支持下,集中力量突击修复水毁线路。这个人有办法,电力系统和地方上的力量都被他动员起来,修复工程进展迅速。省公司总经理齐斌夸奖他们两个“最”,即受灾最严重,修复速度最快,还让他们整理修复施工中的好人好事和先进事迹,准备在全省系统中表彰。沈达请了几个妙笔高手,搞了这么一份材料。

    苏宗民看了一眼材料,随手放在桌上,说自己已经有了。前些时候,沈达给省公司各部门都寄了一份。

    “我知道。”蔡成集说,“这份是最新的,里边改了几个数据。”

    苏宗民注意到蔡成集有点紧张,眼神非常专注,紧盯着他的脸,似乎等着他表什么态。这个人理平头、穿T恤,模样精干,浑身上下透着股聪明劲,隐隐约约,还有一种让苏宗民捉摸不透的气味。

    “行,有时间我再看吧。”苏宗民说。

    事实上他不会再去看这份材料。沈达喜欢张扬,一个水毁工程不是什么天大的项目,他也弄出老大动静,老总表扬几句,他就满天下撒材料,恨不得拿他们的先进事迹淹没省公司大楼,让全世界都知道。工程先进事迹对公司监察部并没有太大意义,沈达同样不吝惜纸张,一遍一遍往苏宗民手里送材料。上一次材料寄来时苏宗民已经浏览过,没觉得太新鲜。这一回无论沈达改了多少个数据,对苏宗民来说已经够了。

    蔡成集在苏宗民办公室坐了十来分钟,说了几句话,没其他事情了,告辞离开。他站起身,打开门要出去时,苏宗民指着沙发边的那个黑塑料袋提醒:“你的东西。”

    蔡成集忙说:“不好意思,这是沈局长给苏主任带的。”

    苏宗民说:“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蔡成集说明,不是什么礼品,就是几包茶叶;土茶,苏宗民连山老家出的茶,不值几个钱的。苏宗民点点头,称自己清楚。他老家的茶叶质量不错,价格不高,物美价廉。不管茶叶好不好,价钱贵不贵,不要往这里放,拿走。

    “这是我这里的规矩。”苏宗民说,“你们沈局长知道。”

    蔡成集还要坚持,说苏主任不收,他跟沈局长没法交代,沈局长会骂他这么件小事都不会办。苏宗民听得不耐烦,从沙发边拎起那袋东西,硬塞进蔡成集手中。

    “走吧走吧。”

    他发觉这一袋东西还是有点分量,以手感推测,恐怕不止是茶叶。

    蔡成集无奈,说或者改天送到苏主任家里吧。苏宗民当即把脸板起来。

    “说不要就不要。”他说,“不拿走,我打电话让你们沈局长替你来领。”

    这才把蔡成集打发走。

    后来苏宗民心里有个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头,眼前总是晃着蔡成集的模样,特别是蔡成集盯着他看的眼神,好像等着他说什么,无意中流露着紧张。

    苏宗民给沈达挂了电话。

    “沈局长在哪里搞先进事迹?”他问。

    人家在家里,双休日不办公,陪老婆和女儿。沈妻李珍已在半年前调回去,进了市电信公司。女儿转学,进了市第一中学,成了老爸沈达的校友,也是苏宗民的校友。他们在市区中心地带一个新建高档住宅小区买了套住宅,是楼中楼,已经搬进去住了。此刻沈达在他楼中楼的一楼大厅看电视,无所事事。

    “不像你苏主任没消停。”沈达嘲讽,“案子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苏宗民辩解,不是他不消停。是腐败分子不消停。就像沈局长,先进事迹材料一份接一份,难怪全世界的树都快砍光了,都拿去造纸,给沈局长印先进事迹。

    不禁沈达大笑,提起先进事迹,他很愉快。

    那一段时间两个老同学联系并不多,开会时见个面、握个手,有事时打个电话,没有更多来往。苏主任手中案子没消停,却也没再往沈达那里办,尽管他曾吓唬老同学绝不轻放。毕竟这些日子沈达那里先进事迹很醒目,案情举报不突出,哪怕苏宗民很想去插手关心,也没有太多用武之地。苏宗民对沈达的唯一实际贡献,就是把沈妻李珍吓到,促成其下决心调回家乡,跟沈达一起搬进市中心小区的楼中楼,守住家庭阵地,防范他女侵略。苏宗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至今旧习不改,只对一个人例外,就是沈达。

    “你那个基建科长叫什么?蔡成集?”苏宗民问沈达。

    沈达说:“这家伙年轻,能办点事。鬼头鬼脑。”

    他问蔡成集怎么了?苏宗民问沈达是不是让这个人送一份先进事迹过来?沈达在电话里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前天晚上,蔡成集曾给沈达打过一个电话,称家里有事要回去,还说会带几份材料送到省公司去。当时沈达在下边县里,带着人跟县里商量农电改造的事情,没怎么当回事,电话里嗯嗯几声就算了。

    “他去找你了?”沈达问。

    苏宗民说,蔡成集不只送先进事迹,还拿黑塑料袋包了一袋东西,自称是连山县出产的土茶,拎到公司监察部他的办公室,说是沈局长吩咐送的。

    沈达哈哈笑:“原来他还有这手。你怎么对付?轰出去?”

    苏宗民说,人家打着沈局长的旗号,得留点面子。没有轰,只是唤了出去。

    沈达说:“行,回头我替你骂他。堂堂公司监察部主任,拿一袋茶叶就能打发?这家伙哪里是鬼头鬼脑?完全没脑。”

    苏宗民挂了电话,他心里有点数了。

    星期一上午,苏宗民召集监察部相关人员开会,研究工程公司案件进展。苏宗民交代办案人员查一个情况,让他们列一份清单,把近几年该公司承接的主要工程都列进来。当天下午,这份清单摆在苏宗民的桌子上。苏宗民立刻核对,发觉沈达那里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赫然在列,该工程的一个主要项目由在查的工程公司承建,沈达方面的具体承办人就是基建科长蔡成集。

    苏宗民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有问题。该蔡科长可不是沈达骂的那样“完全没脑”,人家所谓鬼头鬼脑是货真价实,不是胡乱抬举。这个人在处理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时一定做了手脚,勾结施工单位相关人员,拿了工程回扣,其具体数额和办法,工程公司的财务科长一定知情,这个人一定也参与其中。该科长在例行审计中失手被查,蔡成集知道后一定非常着急,担心事情败露。他一定也知道那位科长是老手,涉案后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不会多说,以减少涉案数额减轻罪责。如果他没有说到九二二这个工程,蔡成集就可能侥幸脱身。为了探听虚实,蔡成集于心里忐忑、坐立不安之际想出一招,谎称受局长委托,到省公司送先进事迹材料,打上监察部大门求见苏宗民。他把材料交给苏宗民时神情紧张,密切关注苏的表情,等着苏宗民发话。可能是认为,如果涉案的财务科长已经讲出了九二二这件事,苏宗民看了九二二这份材料,不会没有任何表情,可能还会说点什么。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蔡成集鬼头鬼脑至此,却没想到恰是他这番表现,引起了苏宗民的警觉。

    苏宗民交代办案人员,将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作为追查内容之一,从财务科长那里突破,里头估计有东西。

    财务科长抵挡了三天,最后承认了。该工程确实有问题,蔡成集拿了回扣,有六万数额,财务科长分肥,拿了两万。蔡成集不是只拿这一笔钱,他到沈达那里当基建科长后,几乎每个工程都要拿,仅财务科长知道的几个项目,合起来有十多万。

    那一天袁佩琦给苏宗民打了一个电话,要请他喝咖啡。袁佩琦问苏宗民知道他们公司附近有什么咖啡店吗?苏宗民承认自己一无所知。他平时不喝咖啡,从没人请他去那种地方,真有人请他也不能去。

    “我请也不行吗?”袁佩琦问。

    她当然例外。

    袁佩琦笑笑,说明自己是有事找苏宗民,到家里和办公室都不合适,去酒店吃饭只怕吓着苏宗民,所以就喝咖啡吧。其实许多咖啡店不只有咖啡,还提供各种套餐,保证苏宗民可以吃饱。苏宗民也真是的,到省城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像住在深山沟里?一如既往,“操时白地赛银先”,总也变不了。

    苏宗民说:“我就是这个命,认了。”

    两人约了时间地点。当晚下班后,苏宗民去了袁佩琦找的咖啡馆,与他们电业大楼隔着两条马路,距离不算远。袁佩琦比他早到,坐在里边一个情侣座,眼睛朝着大门。一见苏宗民进来,她抬起手臂招一招。苏宗民走了过去。

    两人坐下来,袁佩琦盯着苏宗民,看了好一会儿。

    “你们家那个怎么搞的?”她说,“喂得你这么瘦?”

    她总这样。她知道苏宗民的妻子叫林秋菊,林秋菊还没成为苏宗民妻子时,她就见过她,听过林秋菊读唐诗。苏宗民家搬到省城之后,她到过他们家,苏宗民也曾率妻女出访袁佩琦家,大家都不是陌生人。但是只有他俩的场合,她跟苏宗民从来不提林秋菊的名字,只讲“你们家那个”,语音暗含敌意,起码是醋意。袁佩琦会使小性子,苏宗民并不在意。

    “你们家那个怎么样?你把他喂得很壮?”苏宗民反问。

    她承认自己也不行,他们家医生比苏宗民还瘦。

    “看到你还是比较心疼。”她直言不讳。

    苏宗民说:“再过几年,时候到了,大家一起发福,然后一辈子就过去了。”

    “女儿怎么样?”她问。

    苏宗民说:“挺好的,谢谢你了。”

    她斥责:“什么话!”

    前些时候苏宗民找过袁佩琦,为的是女儿。苏宗民的女儿小学是在深山乡间就读的,基础不好,到省城上中学后差距很大,书读得很吃力。这孩子很聪明,学习很认真,到省城后拼了两年,渐渐跟上了,进到初三阶段,成绩开始在班里冒尖。初三年级要拼中考,能不能考上好的高中,对今后能不能考上好大学至关重要。孩子们都很努力,苏宗民的女儿更是自觉,没日没夜坐在课桌边。前些时候她的身体忽然出了问题,厌食,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大把掉头发,书也读不下去。苏宗民夫妻异常着急,苏宗民找到省立医院,向袁佩琦求助。袁佩琦帮着找了医生,做了检查,最后确定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医生开了药,袁佩琦还找人配了中药汤剂辅助治疗。孩子看过医生,症状缓解,吃了一个月药,全好了。

    所以苏宗民要感谢她。袁佩琦打电话请他喝咖啡时,他说其他人请了不去,袁佩琦例外,话不是虚的,里边有故事,除了两人的以往,也有眼下。

    袁佩琦很喜欢苏宗民的女儿,一见面就搂着,非常亲切。苏宗民领女儿找她求医那天,孩子接受检查时,她和苏宗民站在外边走廊上,当时她笑着问苏宗民:“你们家那位怎么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就是她生的嘛。”

    “本来该是我生的。”

    她笑着,眼里似有泪光。

    她和她丈夫没有生育,原因不详。

    当晚在咖啡馆,他们没喝咖啡,吃牛排套餐。苏宗民要一杯茶,袁佩琦要的是矿泉水。两人边吃边聊,说说彼此情况,同学信息,话题很分散。

    因为袁佩琦打电话时提起过,苏宗民问她:“你是件什么事呢?”

    “没事就不能约你?”

    苏宗民说:“那不是。”

    他不问了。

    直到饭吃完了,准备走人,袁佩琦才谈了她的事情,竟然与蔡成集有关。

    袁佩琦并不认识蔡成集,以往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人家找上门来,说了半天,她才搞清楚来龙去脉,知道是自己大姨夫那边一个隔得很远的亲戚。蔡成集通过袁佩琦的大姨找到她,请求帮忙。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袁佩琦与苏宗民的关系,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当年关系不一般,如今还有联系。他告诉袁佩琦自己并没有特别要求,只让她帮助美言,请苏宗民多关照。

    “这个蔡成集不会出什么事吧?”袁佩琦问。

    “他告诉你什么吗?”苏宗民问。

    没说什么,是袁佩琦自己有些感觉。蔡成集这么突然找来,挺奇怪的。

    苏宗民让袁佩琦给蔡成集回话,就说已经找过他,也把他的事情拜托了。蔡成集有什么具体反映,可以直接到公司监察部找他。

    “不会给你找麻烦吧?”袁佩琦问。

    苏宗民表示不要紧,他干这种活就得让人找,什么话都应该听。

    蔡成集反应非常快,隔天再次到了苏宗民的办公室,是在晚间,办公大楼里比较安静,苏宗民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在,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来来去去。蔡成集上门时,手上还是拎着一袋东西,依然是黑塑料袋包起扎紧,从外边看不出是个什么。如同上次,进门后他把塑料袋放在茶几边上,自己坐在一旁沙发上。

    上一次蔡成集求见,拿了一份先进事迹材料试探时,苏宗民还不知底细,对他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毫无反应,那情形一定让蔡科长且喜且忧。喜的是苏宗民茫然不知,估计事情尚未败露,忧的也一样,虽然事情尚未败露,不知接下来是否就要败露?真是此钱很好拿,拿了不好受:一边庆幸尚未败露,一边还要担心败露。所以先进事迹送完了,一颗心这边落下去,那边又提上来,不得不还要撒张大网,兜到一个袁佩琦,然后再自己送上门来,把个黑塑料袋再次提进苏宗民的办公室里。

    此刻蔡成集已被财务科长咬出来,很快将要入案,情况只有很少几个人了解,蔡成集自己不可能知情。这个时候他匆匆忙忙跑来,想干什么呢?一个可能是继续打探虚实;第二个就是拉关系,争取一旦有事,苏宗民这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苏宗民决定见一见,看他怎么说怎么做。蔡成集号称鬼头鬼脑,果然名不虚传。上一回送材料紧张窥视,这一回却绝口不提什么先进事迹,只是大唱颂歌,在苏宗民面前拼命表扬他们领导沈达。这当然有原因,公司上下,谁都知道沈苏有旧。蔡成集对苏宗民猛吹沈达有办法、沈达能办事,眼下沈局长一呼百应,极具威信,“各项工作全面开展,先进事迹不断涌现”。

    苏宗民问:“你本来在省公司基建处,为什么要下去?沈达要你去的吗?”

    是他自己找人求沈达,自请投奔。为什么?他在省公司基建处资历最浅,主要事情都是老的管,轮不到他。干长了很没意思,就想换个地方。知道沈达那里的基建科长退休,正需要人,蔡成集毛遂自荐,又请公司一位老处长帮助推荐。沈达觉得他业务熟,公司上头的情况也熟,比他那边现有的人强,因此把他调了过去。

    这看来是真话。

    “沈局长对你的工作支持吗?”苏宗民旁敲侧击。

    他继续卖力表扬,说局长作风硬、脾气大,沈局长的下属不好当,事情办不好,没少挨沈局长骂。但是他很服气,因为沈局长有大气魄,大的过问,小的放开。他做工程,沈局长就是管一管大的,拍板之后就由他全权负责;有问题要请示,没问题只管去做,只要保质保量,按期按时完成就行。在沈局长手下干活特别愉快,特别有主动发挥的空间。

    苏宗民有数了。沈老大确实是这种风格,威风凛凛,大大咧咧,大处必须听他,小处不当回事。沈局长有气魄,手下养了一只小老鼠,鬼头鬼脑,很愉快很有发挥空间,一边抓工程,一边悄悄从基建公款里给自己扒拉回扣。还好,这只小老鼠与沈老大没有太多渊源,不是大院伙伴、不是学校同学,年龄地位都有级差,碰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假设时间够长、机会够多,也许小老鼠已经施展才华,把大局长套住了,目前看来还不到时候。

    苏宗民交代道:“帮我给沈局长带个好。”

    蔡成集很机灵,知道这是送客,起身就走。

    “你那东西。”苏宗民指着茶几边的塑料袋,“带回去吧。”

    蔡成集再次说明,没什么,就是几包土茶。其中连山茶厂出的那包特别好,苏主任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上回就跟你说了,拿回去。”

    人家不听,门一开跑了,硬是把东西丢在苏宗民办公室的茶几下。

    苏宗民不再理会。客人走后,他当即验货,袋里果然是家乡产的土茶,包括蔡成集特别推荐,建议苏主任留着自用的连山茶厂产品。该产品的外包装是一个长筒铝茶罐,打开罐盖,里边装的却不是茶叶,是人民币,塞满一罐,清点一下,共计两万元。

    第二天一早,苏宗民把这个钱罐送到齐斌总经理办公室,请领导审阅,同时提请同意对蔡成集采取措施。

    当天下午苏宗民给蔡成集打了电话,该科长人还在省城,尚未返回工作岗位。苏宗民让他马上到公司监察部来一下。

    “哎呀苏主任,那就是一点小意思。”蔡成集叫道。

    他以为苏宗民是要让他取回他的黑塑料袋。

    苏宗民不予否认,只要求他赶紧过来。苏宗民说,他要是不回来取,东西就拿去上交了。他可以打听一下,苏主任历来是这种风格。

    “那行那行,不好意思,给苏主任添麻烦了,我马上过去。”蔡成集说。

    蔡成集显然心里有数,知道苏宗民不会要他的东西,已经做了原物取回的准备。既然心里有数,为什么还非要送这一个黑袋子?以当事者的心态,总归得试一试,努力一下,特别是请出了袁佩琦,也许苏宗民会例外行事?即使苏主任依旧不拿礼品礼金,蔡科长也不妨用这种方式再次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

    结果免了,黑塑料袋不需要再拎一次,蔡成集这次进来就不必再回去了。

    苏宗民给沈达打了电话,公事公办。蔡成集是沈局长辖下科长,此人涉案受审,相关情况必须及时告知主管领导,以便局里相应做出工作调整。沈达在电话里一听蔡成集给“办”进去了,非常不高兴。

    “这是怎么搞的!”他说。

    苏宗民说办案人员正在查。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是有问题。

    “怎么不先跟我说一下?”

    “这不是跟你说了?”

    “人都进去了,还说个屁。”

    沈达把电话挂了。

    苏宗民没管他。蔡成集这种情况,这样处理并无不当。

    苏宗民也给袁佩琦挂了电话。他告诉她,蔡成集给他送了两万块钱,装在茶叶罐里。他把钱上交了,蔡成集被立案查处。

    袁佩琦大惊:“怎么会这样!”

    他说,待案子清楚,他会找她细说。他现在的工作比较特殊,格外得按规则行事。他为人做事一向认真,承担什么都会想把它做好,现在这项工作并不是他喜欢的,但是既然接了,就得尽责。他还有一个情况别人不一定知道,袁佩琦很清楚:他父亲当年死于跳楼,涉嫌一起案件。那件事始终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淡忘。现在他来从事这件工作,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认真尽责。

    袁佩琦说:“你不必说了。”

    几天后省公司召开干部会议,苏宗民在会场外见到沈达,主动打了招呼。沈达脸色很不好,还问苏宗民是怎么搞的?他那个人到底怎么样?

    苏宗民明确道:“蔡成集完了。”

    “是谁要搞他?为什么?”

    苏宗民强调不是谁要搞谁,是蔡成集自己败露了。

    “接下来想搞谁?我吗?”沈达冷笑,“我该向谁投案自首,你吗?”

    苏宗民也冷笑:“你官大,我够不着,去找够得着的。”

    事情并没有查到沈达头上,因为未发现案犯与沈达经济往来的线索和证据。沈达是公司旗下一大局长,查不查他苏宗民定不了,是上级的事情。沈达在公司工作多年,上层关系极好,不出大事不会有麻烦,对此他和苏宗民都心中有数。沈达并不担心被苏宗民查,但是自己手下的科长出了事,沈达自当承担用人失误之责。特别是恰逢沈达大张旗鼓,他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先进事迹”到处有声之际,苏宗民居然从该工程中挖出一个拿回扣的基建科长,影响之大,让沈达的那些先进事迹相形见绌。

    因此难怪其恼火。

    苏宗民办理的这个案子半年后了结,整个案件涉案人员有二十多人,有十二人受到法律追究,省电力工程公司财务科长获刑十五年,蔡成集则判了十年。

    有一天,苏宗民带着他们监察部的人去连山水电厂办事,行程中计划在市区停留,住一夜,那里是沈达的地盘。苏宗民在路上打了一个电话。

    “大局长今晚在家,不去哪里腐败吧?”他问沈达。

    沈达说:“在家就不能腐败吗?”

    苏宗民说当然可以。他准备亲自上门查一下,请沈局长做好准备。

    沈达表示不欢迎,因为他家里积存的食物太多,所用冰箱号称三百升,太小,力气不够,搞得满屋里都是腐败气味。苏主任要是感冒了就没问题,不感冒的话鼻子通畅,进屋一嗅,肯定得怒火万丈,当场“汪汪”。

    沈达含沙射影,居然拿狗骂人,苏宗民却无动于衷,称不要紧,他刚好有点鼻塞。

    沈达说:“算了,咱们再去福兴茶楼喝茶吧,再给你个偷窥机会。”

    苏宗民哪都不去,就要上沈家拜访。他说,如果沈达想让哪位女士再捏捏胳膊,悉听尊便。他自己上门,去跟沈夫人沈小姐“汪汪”行了,不多打搅。

    当晚沈达自然哪里都不会去,就在家里等苏宗民。毕竟渊源很深,不痛快可以在电话里骂两句,碰上了还都得当回事。苏宗民到达时,沈达和妻子李珍都在家里。沈家楼中楼苏宗民已经到过数次,这次是再度刺探豪宅。沈达称自己不怕监察部刺探,有钱就花,谁让他们俩夫妻把好处都垄断了,一个电力一个电信都是老大,收入可观,生的还是女儿,存钱干吗呢?藏起来养蛀虫?

    苏宗民不理会沈达话中带刺,非要独自上门拜访,不是没事找事,也不仅是为了修补彼此关系。当晚在沈家,他不解释自己为什么毫不顾及沈达脸面,狠下杀手收拾他的科长蔡成集,也不谈及其他相关事项,倒是郑重其事,给老同学提了条建议。他说沈达到市里好几年了,改变了一个落后单位,创造了若干先进事迹,可以见好就收,考虑往回走,调回省公司。此间豪宅虽好,不见得适宜久住,不如卖了,一家人搬回省城。沈达跟齐总关系好,只要他舍得离开,正式提出来,齐总一定会考虑。省公司目前也有几个合适位置,都不错。

    “咱们老同学待一块,多好。”苏宗民说,“你老兄当年筹划过。”

    沈达发笑,问苏宗民这是干吗?吹口哨骗小孩撒尿?当初把李珍母女骗下来是谁?怎么现在又来往回骗?

    苏宗民说见好就收最难,沈达一向心大,这种时候听不进劝告。但是他得说,听不听是沈达自己的事情。

    很难得,那晚苏宗民主动提起自己的父亲。他说老爸去世多年了,他始终忘不了。他父亲是农村出来的,骨子里重男轻女,对家中长子、唯一男孩特别宠爱,他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在他的感觉里父亲很了不起,大权在握,前呼后拥,说一不二。父亲的官越当越大,他感受到的风光也是日益增长。哪想会有一天,父亲突然从高楼下坠,当场摔个血肉模糊,魂飞魄散。他也一样,就在那会儿整个崩溃,碎成了一堆。

    “出事前他最放不下的还是我。”苏宗民说,“妈的我当时一点意识都没有。”

    沈达说:“你那时多大?高二。懂什么。”

    苏宗民说:“咱们现在多大?沈局长苏主任,咱们不该不懂。”

    沈达摇头:“怎么又绕过来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别总那套,杞人忧天。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我不是你老爸。”

    苏宗民还劝。他说一个人再强,不可能一直一手遮天。上层关系再好,总有变化的一天。满月之后它就要走亏。自己做的事情,到头来都要自己面对。

    沈达评价道:“挺好。讲得不错。”

    语气不屑,他根本不当回事。

    苏宗民提起了李勇坤。苏宗民说没脾气并非脾气没了,只是忍着罢了。当年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时,他跟李勇坤打过交道,知道该同志不是无缘无故生出那么多坏脾气,人家有些来历。苏宗民也知道沈达为什么非把李勇坤的坏脾气收拾掉不可,因此感到担心。他还想劝告沈达:不要把既往恩恩怨怨也当成一种遗传,耿耿于怀。

    沈达说:“谢谢,我记得,以前你教导过。”

    他还是不听。

    苏宗民告辞。出门前他建议沈达多关心家人,晚上早点回家,不要总是喝酒唱歌,在哪儿腐败,特别不要常去茶楼,那种地方不只有茶。

    沈达立即变色:“你他妈说什么鬼话。”

    苏宗民也骂:“你他妈一清二楚。”

    4

    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把一份报纸放到沈达面前,一声不响。

    沈达看报纸,最后一版有一组照片,配以说明文字,其中右下角位置的一张照片题为“垃圾成堆,无动于衷”,画面是一个四周杂草的场地上堆着各种杂物,碎玻璃烂铁皮,还有几辆倒在地上的旧自行车。画面角落有几个人坐在一条歪歪斜斜的旧木沙发上抽烟,影像比较模糊。

    “这是谁?大毛?”沈达指着照片上的人影问。

    “看起来像。”陈子华说。

    沈达哈哈:“小子上报纸了,可惜没好样子。”

    陈子华说:“好像来者不善。”

    本市日报上的照片专版属“不文明现象曝光栏”,每张照片均配有说明文字,除了对照片画面哪里哪里不文明加以解说,还披露了该不文明现象所在的区域,披露方式相对比较含蓄,基本上都只提到拍摄于市区某道路某号地带,以此给被曝光照片相关单位留点面子。但是陈子华提请沈达注意的这张照片例外,披露的信息直接而具体,除了说明某路某号,还点到了具体单位:市电业局电杆厂旧址。

    这就是当年有人举报,苏宗民亲自带人前来调查的那个地点。几年过去了,该地院内院外依旧一地破烂,仍然交给大毛使用,象征性付点租金。大毛已经不做塑钢门了,因为行业竞争相当厉害,赚不了钱,他改行做整体橱柜,投了若干本钱,经营情况依旧不佳,所以厂区疏于打理,垃圾成山,很不文明,照片上了报纸。

    陈子华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该地方遍地破烂,情况不假,但是并不是特别突出,电杆厂旧址处于原城乡结合部,环境比较差,附近还有许多旧厂房破仓库,情况都差不多,没有哪一家可称文明。相比而言,旧日电杆厂的围墙修得还好,不进门或者不爬上墙头,一地垃圾还曝不了光;周边一些单位则墙倒门塌,破烂满眼,从马路上走过,随处可见。为什么其他人如此张扬的垃圾弃之不管,只挑围墙里大毛的这一堆去登报纸?而且这么客气,把电业局都拉上来出风头?这里边肯定有原因。

    沈达嘲讽道:“报纸上怎么提?垃圾成山,无动于衷。咱们继续给他无动于衷,看他怎么着,走着瞧。”

    两天后果然事情来了:市区开展环境整治检查,分几个小组进行,其中有一个组负责城南。该小组先检查了地税稽查分局,这单位有钱,盖了一幢新楼,楼前广场居然立了两支华表,布置得有如花园,文明程度很高,让检查组成员们印象极其深刻。离开地税稽查分局,一行人上车后不往别的花园走,忽然扑到了大毛的整体橱柜工场,即报纸上表述的“市电业局电杆厂旧址”。

    这里跟地税花园真有一比,可称天差地别。

    检查组在垃圾堆旁给电业局办公室打了电话,请电业局派一位分管同志到现场,一起看看现场、听听意见。

    陈子华急报情况,沈达一拍桌子:“我去。”

    检查组只要求去一个“分管的同志”,没有责令单位领导到场,更没有直追局长的意思,多少也还照顾电业局一点脸面。按照人家的要求,派个办公室副主任,甚至一个小干事前去应付也说得过去。这种时候领导不好出场,因为并非好事,人家搞突然袭击,有备而来,来者不善,肯定有话要说,说的肯定不是好话,领导去了多尴尬。以沈达的老大脾气,万一听不入耳,火气一上,在现场跟人家吵起来,事情就大了。

    沈达却不听,堂堂局长,大驾亲征。

    他还说:“把他给我叫上。”

    谁呢?副局长李勇坤,当时恰在办公室里。

    除了两位正副局长,他还让陈子华喊人,当时在办公大楼里,手头没有急事的中层干部都叫上,紧急集合,立即出动,一共开出六部小车,浩浩荡荡,直奔城南。那情形哪里是去看什么现场听什么意见,简直像是去打群架一般。

    十几分钟后,双方于电杆厂相逢。检查组成员发觉对方动作竟然如此之大,感觉很不对头,一个一个变了脸色。

    沈达板着脸拱手:“感谢大家,感谢检查。”

    检查组带队人是市建设局的一位副局长,这人年轻,比较牛,当个组长,领头检查,有心要发点威。电杆厂这种情况,哪怕垃圾成堆,通常只需要看一看,确认无误即可;事后汇报领导,通知相关部门,要求迅速整改,建议加强监督,这就差不多了。该组长却抓着不放,发现问题一查到底,还要结合整治,非让主管部门来人听训不可。想不到电话一打,人家局长亲自驾到,而且带来一大堆人,看起来不想善罢甘休,垃圾堆旁的情势顿显捉摸不定。

    “沈局长这是要干什么?”组长发问。

    沈达笑道:“我要问你呢。”

    组长解释,他们在检查中发现一些问题,需要跟主管单位沟通,以便加强整改,所以才打了电话。他们没有要求领导到场,也没有要求这么多人过来。

    沈达说:“没关系,来了就来了,这个叫做高度重视,对不对?没有谁比我们更重视了,是不是?”

    对方承认,真是很重视。一个电话,来了六车人,正副局长和中层干部都到,开现场会一般,没说的。

    “最近本市供电形势很紧张,我们很忙。”沈达说,“你一个电话,我们把手头工作全放下了,听你的。”

    组长有些吃不住劲了,指着一地垃圾说:“局长,你看看。”

    沈达点头,立即吆喝:“陈子华,你在哪里?”

    办公室主任陈子华从人群中挤出来。沈达指着他问:“你说,这里怎么回事?”

    陈子华支支吾吾:“这里是,这个,已经租出去的。”

    “租出去就不用管了吗?”

    陈子华承认不对。虽然是租给下岗工人创业,也还需要加强管理。毕竟这块地皮的户头在电业局,垃圾也得管。

    “跟检查组报告一下,你打算怎么管?”沈达说。

    陈子华说,回头他们尽快拿出意见,一定报检查组领导指导。

    “不给我和李副局长也看看?”沈达问。

    陈子华立即改口,说当然,先报经局领导研究同意。

    沈达表示认可,他表扬检查组组长,说堂堂电业局办公室主任,给吓成这个样子,可见检查组有威。回头陈子华他们一定很认真,很快就会商量一下办法,做一个整改方案,订几条重要措施,提供一些有力手段,保证检查组此行大有成效。

    “你看怎么样?可以吗?”沈达问。

    组长见好就收,点了头:“好的,按沈局长意见办。”

    沈达却笑:“要是按我这个意见办,坏了。到时候是嘴巴美丽,纸张漂亮,环境宜人全是假的,这里头该是垃圾还是垃圾。”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沈达什么意思。

    沈达告诉检查组,电杆厂这一带环境确实需要整治,但是不客气地说,派检查组突然袭击,让局办公室应急做个方案,那都是隔靴搔痒,没抓住要害,解决不了问题,不是根本办法。他脑子里有一个计划,可以彻底解决,计划很大,不只牵扯他们一个电业局,也要动到附近周边几个单位,需要得到市政府的支持。按照他这个计划,两三年内,这个地方会完全变个样子。他今天在这里提个头,不具体说,因为还没完全考虑好,也还需要报省公司和市政府研究同意。今天为什么要把局里这么多人叫过来?当然不是前来护短,跟检查组吵架,除了刚才说的,是要表明电业局对检查非常重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借检查组东风,让本局干部职工认识到问题很严重,下决心彻底整治、改变面貌。这个任务需要全局上下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也有赖于检查组各位领导继续关心,支持帮助。

    沈达究竟是在说个什么?他想干什么?现场没人搞得明白。好在场面上气氛还行,没出什么麻烦,沈局长虽然人多势众,嘴巴上也还客气,没让人感到太不讲理。因此最终相安无事,检查组表达了他们的意思,上车走人。沈局长率本局大小干部站在垃圾场边挥手送行,搞得就像感谢人家到此披红挂彩一般。

    当天晚上,沈达给张光辉打电话了解情况。张副市长告诉沈达,这一段市里确实在搞环境集中整治,曝光不文明现象及突击检查都是整治行动的一部分。整治中通常会找出几个好典型宣传推广,也会找出几个差的整一整,有如人们开玩笑形容,杀鸡儆猴。

    “这回把我当那个鸡了?”沈达问。

    “怎么会,不可能。”

    张光辉非常肯定。电业局掌握电能的供应,绝对是要害部门,而且是省属单位,市里根本管不着,没有谁会跟电业局过不去。哪怕整治环境真的需要杀几只鸡,一定只会在市属单位里找,不会去碰省属单位,免得影响协作。省属部门在地方上出了什么问题,市里的处理通常用比较和缓的方式,不会硬着来。本市电业局尤其不必担心,因为局长沈达是本地人,老专员老市长的儿子,左右逢源,谁都得买他的账。

    “我看可不对,这一次冲我来了。”沈达不满。

    “是不是误会了?搞错了?”

    张光辉告诉沈达,环境整治这个项目一直是另外一个副市长管的,那位姓林,是常务副市长。前些时候该领导被抽去中央部门挂职,时间一年,这一摊工作由冯超代管,冯超是市委副书记,老资格领导,管的事多,抓工作的力度很大。

    沈达啊了一声:“就是他,明白了。”

    他不再多说。

    两天后,齐斌总经理亲自给沈达打来一个电话。

    “你差点跟人家吵起来了?”齐总问。

    沈达笑称不是差点吵起来,是差一点打起来。对付检查组五六个鸟人,他开了六部车去,至少是三对一,要是真打起来,肯定大长全省电力职工的志气,大灭敢来找事者的威风。

    齐总立即批评:“还敢说!都告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省里有位领导向齐斌问起了这件事,说是地方上的领导有反映,让齐斌过问一下。齐总感到奇怪,沈达跟地方上怎么会有问题呢?

    沈达说:“齐总放心,这些事我能处理好。”

    齐斌要沈达不要总以老大自居,尾巴要夹紧一点。电杆厂那地方的情况她还记得,当年让苏宗民去查过,虽然没什么大事,也还有不同看法;熟人朋友有困难,帮助一下,关照关照无可厚非,但是也不要总让人说,那样不好。地方上有意见,还是需要听一听、改一改,关系处理好一点,大家都好。

    沈达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沈达笑一笑:“有人搞鬼。那天电杆厂其实没什么事,方方面面都控制得不错,言之有理,挑不出毛病,居然还会给捅到省领导那里。”

    “你该想想怎么办。”

    “我保证处理好,齐总放心。”

    两天后小秦给沈达打来电话,齐斌交代她了解这两天有哪些举措,与地方的协调是不是有进展。

    “你跟她说,”沈达道,“我准备给职工发迷彩服和棍子,在电杆厂挖几条战壕,家伙们敢再来,打他们个抱头鼠窜。”

    “哎呀,开什么玩笑!”

    她告诉沈达,齐总很当回事,因为省领导过问了。沈达可以不理会市里哪个人,齐总却得注意与省里的关系。所以沈达还是应当做点什么,哪怕他有些难处,心里不愿意,还是应该想办法解决好,让齐总能够接受。

    沈达发问:“小秦你说,让我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呀。”

    “客气啥呢,你什么不知道?”

    “知道也不能跟你说,没有资格。”

    沈达夸奖小秦真是不错,善解人意。他知道小秦想说的是什么,知道齐总需要他做什么。实话说,齐总让他做,他未必听从,小秦不一样,他要听。

    放下电话,沈达立刻做了安排。隔天,大毛把他的橱柜工场搬出电杆厂旧址,迁到郊外市金属回收公司的一处旧库房,地点是沈达通过朋友帮助找的。电杆厂里的一地垃圾动都没动,依然丢在那里,只因为工场搬走了,此间彻底废弃,再不需要人来车往,大门一锁,鬼都不到,环境就此整治完毕。

    不久,李勇坤家出了事情。

    李勇坤家住城中心区域一个新建居民小区,离沈达所居小区相距不远。李勇坤的妻子在市科委工作,新买了一辆白色别克车,上班开到单位,下班开回家,晚间停在小区停车场自家车位。有天晚上,李家这辆轿车被恶意损毁,车轮遭放气,车身被刮出数道擦痕,用尖锐物体划出“王八”字样,车身两侧都有。隔天李妻去开车时,一见爱车遭难,当场大哭。

    李勇坤报了警。

    几天后沈达接到了苏宗民的电话,讲的竟是李勇坤老婆这辆车的事情。原来李勇坤不仅在市里报了案,还到省公司反映情况,说自己被欺负得快死了,无法忍受,要求省公司为他主持公道。

    “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沈达说,“他老婆的车成了王八,算咱们公司的事?”

    “真的不算吗?”苏宗民追问。

    沈达问:“你在办案?套我话吗?”

    苏宗民说,李勇坤老婆的车只是让人划了,即使被偷得不见影子,那也是地方的事情、警察的事情,跟省公司监察部没有关系,绝对不需要他们立案查处。他打电话给沈达只是例行通气,由于李勇坤强烈反映,省公司领导要求他们跟地方公安部门联系,了解一下情况,表示对本系统中层领导干部的关心和支持。他已经按领导要求打过电话了,他觉得有必要告知沈达。

    “不就是一辆女车给搞了,干吗呢?”沈达不解。

    原来李勇坤的反映相当严重,认为破坏车辆者是故意的、恶意损毁,属于打击报复性质。是什么原因让他遭受打击报复呢?李勇坤提出,他在工作中一贯坚持原则,不赞成一言堂,反对个人说了算,独断专行,因此受到忌恨。电杆厂旧址被外边人员占用,搞得乱七八糟,他提出过不同意见。这一次该地脏乱差被报纸曝光,受到环境整治检查组突击检查,最终工场被迫迁走,场地收回电业局。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但是因此他受到了报复,他妻子的车只是开始,如果不加制止,还会恶性发展,可能危及他和家人的人身安全。

    因此事情很严重。

    李勇坤怎么会咬定其妻轿车损毁与电杆厂的事件有关?他提供了一个信息:其妻车辆遭损当晚,有人看见一个绰号“大毛”的家伙在他们小区一带活动。这大毛就是电杆厂旧址的承租者,因为被迫将工场迁走,对他李副局长耿耿于怀。

    “这就怀疑人家了?”沈达质问,“李勇坤怀疑谁就是谁吗?”

    苏宗民说:“怀疑归怀疑,有证据才算数。”

    “对嘛,让他找证据给我。”沈达说。

    “为什么给你?”苏宗民问,“沈局长也有一份?”

    沈达说:“连我也怀疑吗?”

    苏宗民认为人家有理由怀疑,但是他很清楚,沈大局长不会如此行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损毁女车那种事比较适合小人物去做,沈达敢来硬的,不怕明的,不会喜欢偷偷摸摸,暗中行事。

    沈达感叹道:“他妈的,这个世界上谁最知道我?苏宗民。”

    “别那么说。”

    “谦虚啥呢?咱们哪里出来的?都是一个遗传。”

    苏宗民立刻更正:“我不敢攀。我老爸什么下场?不是你老爸。”

    沈达立即斥责:“干吗只记着这个?没劲。我说是就是。”

    隔天,李勇坤找到了沈达这里。

    他声称已经忍无可忍。他老婆的事情不只关系一辆车,事关他的面子。这也不是他一个人或者他老婆的事情,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情。

    沈达说:“我知道你说谁。”

    李勇坤说,大毛在他们家小区活动,他有证人。

    “看到他在你老婆车上划王八?”沈达问。

    李勇坤承认只看到人在小区里,没看到具体作案过程。但是这就够了。

    “我看不太够。”沈达说,“只怕这个证据不管用,你还得使劲找。”

    李勇坤说他会的,绝不放过。他不是只盯住一个大毛,他看住的是大毛后头的人。大毛敢这么干,后头肯定有人指使教唆。

    “那是谁啊?”

    他说:“是谁谁自己知道。”

    沈达点头:“看起来还是有点坏脾气。”

    他劝告李勇坤冷静一点。以他看,这件事没多少搞头。也许李勇坤已经把后边的事情也都考虑了?是不是他已经准备另谋高就?因此有意折腾,权当告别演出?其实李勇坤早就可以考虑离开,别人没有条件,他有条件,利用关系调到地方上,找个热门单位,权力部门,先平调当个副职领导,过两年起来当头,掌管一大部门,多好。何必待在这里受欺负、生闷气,自己脾气很坏,老婆的小车也跟着王八?

    “我要走早走了。”李勇坤咬着牙说,“但是我坚决不走。”

    沈达笑,问他是不是对本系统很有感情?因为工资还行,福利不错,比较风光?或者他还心里不服,要跟个谁奉陪到底?

    李勇坤说:“对。”

    两天后,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告诉沈达,李勇坤这件事闹到他们那里去了。本来就是一个小情况,轮不上出动警察,但是上边领导发话了,他们得介入,哪怕走走过场,表示一下态度。他给沈达先通个气,很快会有警察上门办案了。

    “没关系,来吧。”沈达说。

    然后警察来了,找这个问那个,了解背景,追究根源,寻找线索,认真办案。他们没找沈达,找了李勇坤,还有陈子华等人。电业局里议论纷纷,都说李副局长小题大做,真舍得折腾,不像是小车给人搞了,倒像是太太让人搞了。

    沈达说:“随他去。”

    当时恰值夏季用电高峰时期,本地又遇大旱,水电处于低谷,抗旱抽水用电量却急剧上升,供电缺口比较大,各县频频报警,沈达决定下乡检查一周时间,协调解决基层困难。此时此刻拍拍屁股走人,给李勇坤留下充分的折腾时间和空间,沈局长很放得开。下乡前,他依例宣布由李勇坤坐镇局里,负责日常工作。这只是一种例行行为,并无特别意义。局里各部门一向各负其责,有事都直接报告局长,早就形成习惯。局长发话才能解决问题,李勇坤只具空名,手无实权,根本指挥不了。

    沈达跑了市境南部几个旱情严重、供电缺口较大的县,设法现场调度,从全市用电份额里切出一些额度加以支持,同时请求省公司提供保障,增加本市的用电额度。连跑数日,星期六下午,沈达到了山边变电站。该变电站位于深山,是一座中型变电站,本市南部几县的主要输电枢纽。沈达在该站检查工作,当晚就住在站里。

    那顿晚餐在变电站食堂里吃。变电站站长郑家国派人就近采购,弄到些野味,土鸡土鱼,以及各种新鲜蔬菜招待沈局长一行。他还准备了茅台、五粮液,以及若干洋酒,请局长审定。因为下乡日程将满,隔日准备动身返回,当晚沈达同意让随行人员放松一下,什么酒都上,想喝什么喝什么。他自己当晚只喝啤酒,他特地说明,不是他不与民同乐,是昨天在县里,给他们多批了几个用电指标,书记县长高兴坏了,请他吃饭,拼命拿白酒灌他,弄得今天一天缓不过劲,只能喝啤酒。

    郑家国说:“局长这样不行,人家县里可以灌你,就不许咱们站里自己人灌吗?”

    沈达说:“你倒是找个人来,看敢不敢灌。”

    没想到人家真的找出个人来,是郑家国手下的一个职工,女孩,二十出头,姓庄,是郑家国的一个远亲,管郑家国叫六姨丈,招工到了这里,在六姨丈手下当操作工。女孩长得小巧,眉目玲珑,模样俏丽,穿着土气,野性十足。这人少不更事,没大没小,不知天高地厚,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局长有多大,只知道沈达管着她六姨丈。这一点于她没什么特别感觉,因为管得住她们家六姨丈的人很多。郑家国惧内,老婆在家说一不二,小女孩是郑家国老婆那边的人,中学毕业跑到变电站上班,就是郑妻一句话办的。小女孩跟六姨丈胡搅蛮缠,郑家国还让她三分,所以虽然局长管着站长,那也就是跟她六姨以及她本人差不多,没啥了不起。

    当晚喝酒,这女孩被郑家国派上用场,专攻沈达。沈达喝啤酒,她也喝啤酒,她喝一杯,沈达也必须喝一杯。别人敬沈达酒,别人必须喝完,沈达可以随意,轮到她不行,她敬的酒沈达必须喝,不喝怎么办呢?局长已经表过态了,不喝就灌。

    “怎么可以灌我?”沈达不赞成,“我是局长。”

    她说局长也一样,不能欠她酒。

    “欠你酒,发情好不好?”

    “不好。要你喝酒,不要你发情。”

    众人哈哈哈哈,笑翻了。

    原来小姑娘是连山那边人,口音特重,发情发钱混淆不清。

    她还真敢给局长灌酒。她倒了一满杯啤酒敬沈达,沈达哄她把酒喝掉,自己只喝一口作罢,她在一旁发作,跳着脚嚷嚷,说局长骗人,小狗,不行。沈达发笑,看女孩一张脸涨红,生老大气。没想她不是嚷嚷就够,居然跑过来,端起沈达的酒杯,捏住沈达的鼻子硬灌。这动作也太出格了,席间大家都叫,让她别乱来,郑家国更是脸都白了,只怕沈达恼火。没想到人家沈局长很受用,扬着脸,闭着眼睛让小姑娘灌酒,咕噜咕噜,大半杯啤酒全都喝进肚子里。

    大家热烈鼓掌,哈哈哈哈,气氛大好。

    “再来。”小姑娘越战越勇,“局长‘情’多我不要,就要局长喝啤酒。”

    众人在一旁起哄,说小庄傻了,光知道替六姨丈灌酒。局长口袋里都是“情”,找支笔给他“亲”一下,小庄就回家盖大楼吧,一辈子吃不完。

    沈达故作严肃:“这是‘亲’上面,还是‘亲’下面?”

    众人又笑翻了。

    那时沈达已经有几分酒意,他感叹道,他有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连山仔,很他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最铁不过也最恨不过,说不清楚。那家伙说起话跟这个小庄一模一样,上课“嫂嫂”,立正“少戏”,妈的,多少年了。

    就在这时,有告急电话从市区传来。

    是陈子华打的电话,那边出事了。

    市区人民会场当晚有一个“快乐家庭”表彰活动,由市妇联等几家单位联合主办。该活动已经开展数月,全市上下许多家庭载歌载舞,积极参加。经过紧张角逐,表演评选,众多快乐家庭已经产生,分别获特等奖和一二三等及优秀奖,今晚于会场举办颁奖晚会。晚会原定七点半开始,因为等一位重要领导,拖了点时间,到七点五十分才正式开始。不料只进行了十分钟,第一个节目刚刚上演,八点整,会场突然停电,全场一片漆黑。

    “是碰上了分区限电拉闸。”陈子华报告。

    近日里供电形势严峻,时值盛夏高温,单位家庭各种制冷设施全面开启,人民生产生活用电大增,恰又本地大旱,水力发电大减,抗旱用电却相应剧增,全市供电缺口很大。电业部门按照上级要求,启动各种应急措施,根据生产生活及抗旱需要调配用电,市区实施分区拉闸限电,以保证重点,渡过难关,拉闸限电的具体区域时段均经过报纸公告。按照原公告,市区东部一片区域于今晚八时停电,至明晨六时恢复供电,人民会场恰在这一区域。

    “他们不知道要停电吗?”沈达问。

    原来有个情况:于人民会场举办的这个快乐家庭表彰会本定于明天举办,与限电安排并无冲突。副书记冯超原定参加会议,给快乐家庭发奖,不料省里来了通知,冯超必须于明天到省城开会。为了保证领导出场,主办单位只得把活动改在今天晚上,由于类似活动牵涉面相当广,临时改动非常麻烦,主办单位慌里慌张,顾此失彼。据他们说,虽然手忙脚乱,也还记得供电这码事,妇联有一个领导给供电局领导打过电话。

    “找谁了?”

    找的是李勇坤。李勇坤不管事,不太用心,可能不知道当晚那一带恰逢停电,认为正常供电不会有什么事,接电话后未作任何安排。今天晚上李勇坤不在局里,也不在家里,手机没开,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发现停电后人家追了过来,陈子华找不到李勇坤,所以直接把电话打到沈达这里。

    沈达问:“你刚才说谁了?冯超?他在会场上?”

    “是他。”

    沈达摇头:“李勇坤该死,大水冲了龙王庙。”

    陈子华询问怎么办。情况相当麻烦,人民会场范围大,聚集的人多,空调机加上照明和舞台灯光,用电量不小。临时启动会场用电,相应地就得停掉其他一些地方用电。根据供电线路的具体情况,可供选择的方案不多。机关不能停,医院不能停,工厂不能停,只能停居民小区。小区这个时候能停吗?事前没有公告,群众全无准备,各家各户空调高速运转,电梯上上下下,突然闸门一拉,电灯灭了,电梯停了,电视哑了,空调没了,热死人了,有的需要二次抽水的楼房可能连自来水都断,老百姓还不把供电部门骂死?

    沈达说:“骂是小事。”

    此时此刻,会场那边更麻烦,让诸位领导坐在黑洞洞的座位上,这个问题倒在其次,会场里聚着千把号人,那才危险。此刻没有照明,没有制冷,会场上黑暗闷热,扩音设备全都失灵,那么多人大呼小叫,躁动不安,那么多快乐家庭,有老有小,一会场人摸黑行动,万一引起骚动,摔坏了老人踩死了小孩,那还了得。

    “先顾这个,停其他的。”沈达下令。

    几分钟后,告急电话再次到来。

    人民会场恢复供电,但是没待观众们松一口气,电闸再次跳开,全场停电;然后再启动,再跳,这时不敢再启动了,电业局紧急处置人员赶往该地,技术人员估计是线路发生重大故障。市区人民会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因为时日已久,设备严重老化,内部供电线路和设施早就需要更新,由于经费困难一直未能实施。今年年初该单位弄到一笔钱,安装了新的空调机,解决了制冷问题,使用的却还是原有的线路与设备。由于耗电量大增,关键时刻撑不住,于某个薄弱环节崩溃。

    有一个紧急电话追了过来,竟是冯超,冯副书记。

    “沈局长在哪里?”他问。

    沈达说:“我在县里安排抗旱供电。”

    “人民会场为什么突然停电?”他口气严峻。

    沈达称自己刚接到报告,正在下边用电话遥控指挥技术人员和工人们做应急处理。他下乡时已经安排领导主持工作,处理应急事务,现在却找不到人。

    “那是谁!”

    “李勇坤。您外甥。”

    冯超一时语塞。

    沈达在电话里建议立即疏散会场人员。沈达说他的技术人员分析,会场线路可能出现了较大故障,能否迅速排除很难说,隐患如果不处理彻底,超负荷运行,跳闸停电还是小事,引发火灾就严重了。由于天气太热,电力中断,老老小小那么多人摸黑挤在会场相当危险,从安全计,应当赶紧组织在场工作人员稳定群众,安排有序疏散,哪怕撤到会场外的空地上也好。晚会恐怕很难开下去,改期为好。

    “这些不用你说!”冯超厉声道,“快把你们的事办好。”

    沈达收起手机。

    这时他的眼前又是一满杯啤酒,郑家国的野丫头笑盈盈又站在沈达身边。

    “这是干什么?”沈达问。

    她还要。

    沈达把头一扬,闭上眼睛,让对方捏着鼻子,把那杯啤酒灌进嘴里。

    “哎呀,痛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