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凡不得不离开帝王饭店。

    她离开后,给胖子打了电话,谢谢他的一再关心。胖子问她辞职的原因,她没有直说,只说这里不适合她。人都走了,她不想留下关于朱誉群的话语。胖子劝她还是留下来,她一再拒绝。胖子猜不透她的心思,以为是与刘枚他们一块儿吃饭后,她想回金石去。

    能回去吗?如今,喧嚣的城市里,她没有地方“回”。李一凡斜靠在沙发上,双眼望着天花板上的三火吊灯出神,那涌到眼眶里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流到颈子上,像蚂蚁在爬。痛苦之中,仲秋的电话给她带来了好消息:江兵被判了三年,缓刑两年。这案子就这样了结了,好像来得太快太突然。虽然,这一波三迭的案子终于有了个了结,画上了句号。但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空落落的,她的家她的工作她的事业她的前途都因江兵这小子而毁掉了……

    今后怎么办?年纪轻轻的,人家面前的康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可是,自己脚下的路怎么就越走越窄?上大学时,曾经翻到十多年前的报刊读到关于潘晓的人生之路的大讨论,当时很不削地说:这有什么讨论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嘛!如今,自己似乎成了潘晓,脚下有很多路,真要去走,好像又不是自己的。只有去求职。连续几天,她都去了,但仍是东不成西不就。好多用人单位的男性招聘者一如以往,仍是用色眯眯的眼光看着她,不是看她的工作能力,不是看她的学业,而是盯着她的漂亮。在这个纷繁复杂、尔虞我诈的世界上,女人生得漂亮居然也成了一种负担。当然,这只是对一些女人。对更多的女人来说,漂亮是财富,漂亮是升天梯……那些要她的单位都不错,但她怕,怕去了后又出现鲲鹏、出现帝王……

    干脆自己办个小店,自己经营,不看谁的脸色,不受谁的干扰,自己给自己做主。不开无聊的会,不参加马拉松似的政治学习,不受干扰,只要奉公守法,热情服务就行,自由自在,其乐融融!遵法守纪,照章纳税,多劳多得。大街小巷有多少门市摊点,搞得红红火火,店主们多愉快!好几个大学同学和校友都下海了,有的办公司,有的开餐馆,据说干得都不错。今后好多人都要走这一步,不如自己现在就走。国外那些名人、作家不是都有自己的实体么?我也来搞个小小的实体,自己养活自己,免得仰人鼻息。

    街道的一个老大姐对一个研究生开小卖部不太理解,认为是大材小用,要推荐李一凡去街道做文字方面的临工,以后慢慢可以转正。和街道那些太婆大姐一起,成天婆婆妈妈的,计划生育,防火防盗,唱歌跳舞……一年到头就跟着各种中心、各种节跑,烦!没准又会嚼出什么故事来。

    那个大姐也许真的是喜欢上李一凡了,也许是热心做好事,见她不愿她去街道,又介绍她到鹊桥婚姻介绍所去工作,说那里工作轻松,收入不错,是基本工资加奖金,干得好的,月收入好几千!李一凡多多少少知道时下的婚姻介绍所是怎么一回事:找几个婚托,包括介绍所的工作人员,一个个像披着羊皮的狼那样笑眯眯地吸引征婚者、讹诈征婚者,骗你没商量。她不愿踏进那块不干净的地方。

    她要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净土,以后开一个“但丁”这样的咖啡屋。

    主意定了,但还是有些犹豫,她想找刘枚,征求她的意见,但又觉得不妥,怕她有其他想法,找同学,知己的几个都不在市里,打电话?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说得清楚的,何况长途电话费!她现在得精打细算呀。找金石的几个原来的同事?不,不好。她暗暗责备自己,当初心高气傲,没有走出文学的小圈子,没有走出家庭的小圈子,同事们天天东家长西家短,她不搭腔,说一些无伤大雅的“黄段子”、政治笑话,她凑不上数,有时还瘪瘪嘴,下班后的三五个聚会,打麻将、斗地主、压金花,她一是没兴趣,二是搞不会,人家请一次二次,她都拒绝,后来就没有人请她了。家庭、单位是她的两个中心,每天两点一线,从家到金石,从金石到家。后来生活发生变故后,更是如此。如今想来,这种洁身自好的性格和处世方式,处于现代社会,或多或少都给自己带来了一些不便。生活圈子太小,人际圈子太小。连个征求意见的人,说说知心话的人也一时难觅。要是其他人,麻将朋友、地主朋友、金花朋友、唱歌跳舞朋友等等酒肉朋友会有一大帮。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生就的木头造就的船,天生的性格,改不了。就这样走吧,人活着总得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想来想去,只有找仲秋。他正在采访,答应他结束采访后就赶到但丁咖啡馆去。自从那次和仲秋在那里喝了咖啡后,她就喜欢上了“但丁”。那里的西洋风味的布置,赏心悦目的名画,陶冶心灵的音乐,一个个艺术品似的咖啡器具,透过淡蓝色的玻璃可以看见的外面的喧嚣……这一切都吸引着李一凡。仲秋帮了她这么多,就在这里请他喝咖啡。

    服务小姐给她送来了一杯矿泉水。她抿了一口,看着这微微有点发蓝的意大利玻璃杯想心事。仲秋来到她身边“嗨”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他们要了各自喜欢的咖啡和面包、三明治、汉堡、炸薯条后,就寒暄起来。聊聊一阵,仲秋见她仍说一些“今天天气哈哈”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就旧事重提:“江兵那消息处理得太孬,又是向太明一手炮制的。”

    至于仲秋给她讲的什么文来富代表宣传部作安排,其他传媒不发消息,由晚报对这个案子做个有始有终的报道,什么向太明把它放在三版市内一般新闻的右下角,云海房地产套红广告上面的夹角中,等等,她已经不感兴趣了:“只要登出来就好了。至少为我洗清了……”

    “本来应该判重的,《刑法》规定得很清楚,是三至五年,结果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成了这样!”

    “这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上上下下跑,结果不堪设想。”李一凡双手端起咖啡,“仲大哥,我权且把它当酒,敬你一杯。”

    仲秋端起杯子回应道:“不用谢。这是大家的功劳。”

    “在中国,记者真是一个特殊又特殊的群体。如果你不是记者,”李一凡看着他问,“这事会是这个结果?”

    仲秋低着头品着咖啡,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所答非所问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如果说我过去还有点信这句话,现在我不信了。”李一凡端起咖啡杯,轻轻抿着,语速有点快,“这是那种掌权者,脑满肠肥者坐在豪宅华屋里说的要老百姓安于现状,听天由命的屁话。你不努力,你不去抗争,那恢恢天网就把坏人、恶人罩住了?古人说,‘神龙不处网罟之水,凤凰不翔罻罗之乡’。有办法的‘神龙’、‘凤凰’你是网他不到的。我倒是赞成毛泽东的话,扫帚不到,灰尘不倒。如果你不是记者,如果不是你努力,那公安会去抓他?法院会判他?……唉,我越来越觉得当一个老百姓真难!”她放下杯子,摇着头。

    “中国特色嘛。”仲秋随口答道。

    “中国特色是个筐,什么都朝里面装。”她戗了一句,话一出口,看见仲秋显得尴尬,赶紧补了一句,“对不起。我是说那些不为百姓着想,遇到问题绕道走,总拿‘中国特色’来搪塞的人。”

    “你说得好。我也讨厌。记者很多时候是……”他想起了饱受磨难的许琼,想起了一帆风顺的朱誉群,没有再说下去,“每每遇到这种问题的时候,我们做记者的也只有用这四个字来搪塞读者,或愚弄读者。”

    “这也是‘中国特色’。”李一凡说完,就自己笑了起来,然后严肃地说:“仲大哥,我想自己干。”

    他的眼睛都睁大了:“你?当自由撰稿人?”

    她摇了摇头。

    “到大学教书?”

    “人家拒绝了。”她直视着他,“我想开个店子,远离尘世的烦扰,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一丝笑容从她脸上掠过。见仲秋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侃切地说,“真的,我就是专门请你来为我出谋划策哩!”

    他们商量着办小卖部的一些具体事项。头顶上隐蔽在天花板里的喇叭正在播意大利维法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秋》交响曲,仲秋双手操在胸前,感受着流畅而欢快的琴声描绘出来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秋天的美景。不经意间,他感觉李一凡的眼光溜到了脸上,立即从维法尔第的世界中回到现实,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先生的态度?”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

    “这么重大的事情。”

    “与他无关。”一凡拿起一根薯条,冷冷地说,“他是他,我是我。”

    “不过,我以为应该征求他的意见。”

    “别提他了……”李一凡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仲秋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客气地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