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采访完,已是十二点四十分了。他给胖子打电话,胖子说,他一直在等他。他们约好在雄鹰大厦旁边的郁金香饭店见面。中午了,早该吃饭了。这个饭店推行的是“星级饭店的装修,星级饭店的服务,路边店的价格,打工仔的家”。胖子爱在这里吃饭。中午,如果不吃盒饭,有一二个很熟的老朋友,他就带到这里吃饭。二楼,有一间坐北向南,可以看见一泄而过的江水的雅间,是胖子最爱坐的地方。这个雅间的名字也取得蛮有诗意:“水云间”。

    仲秋径直到水云间,刚坐下,小姐就端来红枣枸杞盖碗茶和瓜子。茶味儿还没出来,胖子就到了。他把菜谱给仲秋,要他点菜。仲秋也不推辞:“两个人,随便些。我不看它也点。”他退回菜谱,说,“水煮花生米,老豆干。这是我的‘老三篇’。”

    在记的小姐“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仲秋用茶碗盖轻轻地刮去茶水上面的浮末,问。

    “你还问。”胖子喝着茶水,说,“才两样,怎么就‘老三篇’呢?”

    “还有就是老白干。”

    “为什么不点?”

    仲秋品了一口茶,说:“今天不行。要驾车,要赶写稿件,明天要见报。”

    “好嘛。是你自己不要的哟。”胖子也不看菜谱,说了几个他吃过的菜后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仲秋知道他问的是他今天采访的事,嗑着瓜子说:“一言难尽。”

    “你怎么酸不溜秋的哟。是失恋,还是工作失意?”

    “什么都有点。这么说吧,工作上的一些问题引发了爱情上的矛盾,最后造成了悲剧。要不是楼下邻居搞得快,她肯定没有救了。”

    “现在的人真没救,动辄就自杀。”

    “是。这是现代城市病。当年我们在大学时,那个哲学老师讲,西方社会乱七八糟,卖淫、吸毒,抢劫,自杀……还有专门教自杀的书。曾几何时,就落到我们头上了。”

    “我总认为不少年轻人意志脆弱,动辄就死!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好死不如赖活嘛。”

    点的菜很快送来了。仲秋拿起老豆腐干,边嚼边说:“这是一个方面。但生存的压力对年轻人来说,确实比我们当初大好多倍。就说这个——”仲秋措着词,说她是“小姐”,似乎含有贬意,说她是“姑娘”,好像又不准确,说她是“女的”,又不尊重,觉得还是采访时的定位好一些:女子。因此,他就接着说下去,“女子大学毕业,和男朋友双双来这里创业。一年过后,业没创下,钱没找几个。同居的男友却当上了女老板的面首,住进了老板专门为他买的豪宅。女子受到沉重一击。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连倾诉的人都没有。想回到北方,回到老家。但她家是贫穷的农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到那里去求职都困难。在这里好歹她还有一份工作。”

    胖子给他拈了一块香酥排骨,说:“边吃边说。”

    仲秋啃了一口排骨,继续说:“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公司业务调整,她失业了。到人才市场去了好多次,最后在一个广告公司求到了职。说是公司,实际上只有五六个人。也许是无聊,也许是空虚,也许是需要,反正,她和公司的头儿好上了。后来她才知道,这头儿的儿子都快高中毕业了,而且,他并没有和老婆离婚。但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就当几年他的情人吧。反正她原来那个男朋友不也是老板的情人么?但好景不长,头儿的老婆来闹了几次,头儿最后给她摊牌了。就在昨天晚上。”

    “这种老东西,还有什么翘的?摊牌就摊牌。二十多岁的姑娘,还怕找不到男人,没志气!”

    “你说得轻巧。”仲秋把排骨啃完后,说,“她也是这样想的。你这种老男人,有什么值得留念的?正求之不得。可是,那男人留下了半个月的工资,解聘了她。”

    “为什么?”

    “他老婆要他解聘。”

    “他妈的!”胖子用力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他耳朵没有长骨头?”

    “不是。这个公司的大部分开办费是他老婆的老汉出的。她老汉是工商局的局长。”

    “啊——”胖子像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倒了,“原来如此!”

    仲秋不断地吃着菜,说:“不管她了。说我们的。你找我干什么?这样急风扯火的。”

    “没有什么。”胖子还没有从那个女子的遭遇中回过神来。

    水云间一时陷入了寂静,只听见两个人的咀嚼声。

    “呜!”不知是轮船要泊港还是起锚的声音从挂着的上面有士女影象的丝竹窗帘里传进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对襟衣服,俨然一副三四十年代茶馆服务生打办的茶博士提着一把发亮的红铜茶壶进来添水了。那有一米长的壶嘴远远地伸了过来。突然觉得不对,把长长的壶嘴斜过去,伸手把胖子的茶碗盖取下,斜插在茶碗和碗托形成的一个缝隙中,然后退后一步,提正铜壶,提壶的手半伸出,让壶嘴对着茶碗点了点,再抬高壶嘴并缩回手,使壶嘴与茶碗有一尺多的高低距离,屏住气,铜壶前倾,一股银亮的水形成一个弧形,划破桌面这个小小的空间,准确地落到茶碗里。快要满了,茶博士把铜壶朝上一抬,泻出的水嘎然而止。茶碗里的水刚好九分满,另一分恰好是碗盖的位置。接着,如法炮制,给仲秋添水。

    仲秋喝过好多次这种盖碗茶,这次茶博士还算做得干净利索,看着他的背影,说:“这小伙子,技术不错。”

    “一般化。”胖子说,“有的可以倒一米远,滴水不漏。”

    “那是成都。我去喝过,单是摆茶碗就有讲究。把七八个有底托、有盖子的青花瓷碗抱在怀里,不是像我们这里一个个摆,而是甩。”仲秋做了一个动作,“刚好甩在每个茶客面前,而且不烂。神!”

    “他们这里的师傅,就会这一手。去年底回成都去了。”

    这餐饭很快要吃完了。胖子搁下筷子,从牙签筒里取出一根牙签,剔着牙花,好像是不经意地说:“李一凡走了。”

    仲秋正在一颗颗地往嘴里“数”着花生米,好像没听清楚,其实他听清楚了,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加重了语气:“什么?”

    胖子也提高了声调:“小李离开了。”

    仲秋停下“数”,但嘴里还在嚼着。问:“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离开?”

    胖子没有回答,似有难言之隐:“呃……”

    仲秋急了,追了一句:“她在你这里干得很愉快噻。”

    胖子叹了一声:“是呀!”

    “这个人!”仲秋把筷子丢在桌子上,想起昨天晚上家里的事,脸上流布着不快:好心给她办事,找一份工作,又不珍惜,而且招呼也不打一个,说走就走。真是太、太那个了。再也不管她的事了。管?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市民,一个晚报的读者,有什么值得管的?难怪老婆说,我看你是校场坝的土地——管得宽!走了也好,少一份牵挂,少一份猜忌。他顺口问道:“她没有说到哪里去?”

    “没有。”

    “可能又找到了好地方。”

    胖子仍是含含糊糊:“唔。”

    仲秋霍地明白了什么,问:“你找我,是不是就为这事?”

    胖子点了点头。

    “我看你也神了。在电话上说不就行了?他走就走嘛,未必我们还要管她一辈子?”仲秋动了动身子,做出要走的样子,“我还有好多事情哩。”

    “问题是……一两句说不清楚。”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想起胖子提起此事的神情,仲秋的头脑里跳出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双眼定定地盯着他,声音也变了,“你说,你对她怎么了?是不是……”

    胖子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即说:“仲秋,你想歪了。我就是有这贼心也没有贼胆。何况还有‘岩鹰不打窝下食’的古训。”

    “你们这些老板,哼!”仲秋气哼哼地说,“今天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一直找不到原因。嘿,现在找到了。”

    “你这想法既侮辱了我,也玷污了她。”接着,他给仲秋讲了老婆来闹的情况,说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说,“我一再叫她留下。她不干。说是为公司好、为我好。唉!我那老婆,像他妈个泼妇!”

    “女人嘛,都是醋兮兮的,弄明白了就好了。”仲秋颇为理解地说,“唉,她也太烈了,找个工作不容易呀。”

    “就是。”胖子拈起一小块豆腐干,说,“我老婆来闹,有我挡住,你怕啥吗?各人在这里好好发展噻。”

    “不过,如果你老婆天天来闹,也烦。不是屎都要说成是屎的。”仲秋拿起筷子又“数”了几颗花生米进嘴里,问:“你老婆是怎么知道她的?”

    “我也不知道。”胖子摊了摊手,说,“我问过她,是在哪里听到的谣言。她就是不说。还是那一句话,墙有耳,壁有缝。”

    “她不是在妇联吗?”

    “是呀。我一再给她说,她就是不相信。总说人家坏,还说你也下了水,跟她穿一条裤子。”

    “谣言都从那里出来!”仲秋想起前天晚上找妻子之事就愤愤然,那些人是有计划有目的地想把支持李一凡的人都抹黑。他把茶碗猛地一搁,“唉!他妈的,谣言杀人!搞到你我头上了。”

    “我们倒不怕哟!又不是刺巴笼里的麻雀——吓都吓得倒?”胖子叹道,“我看是有人要把她弄臭。弄得像今天你采访的那个女子割腕自杀,就高兴了。”

    “一个弱女子,碍着谁了?不就是响应建立法治社会的号召,不愿私了,要和强xx犯作斗争?就遭遇这样……”

    “她男人呢?”

    仲秋不置可否,摇了摇头。

    两个人又馅入了沉默。

    “呜、呜!”又一艘轮船在叫,是进港还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