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骑车很快到了市党校,找到了邹平的宿舍。这是一间有二十多个平方的厅局级学员住的宿舍,去年才装修的,很堂皇,连贴墙纸都是意大利的。一个书架,一个平柜,两个单人沙发,一个比一般的写字台至少大三分之一的写字台,要不是上面堆满了书,还以为是一个大老板的办公桌,写字台的左边是一个二十九吋的三洋大彩电,一间双人大床,盥洗间里淋浴、盆浴,一应俱全。邹平习惯地递过一支烟。仲秋摆了摆手。邹平笑着说:“我老爱忘记。”把烟含在嘴上,揿燃打火机,点上,“读党校,好啊!有时间,安静,条件好。”邹平在屋内转了大半圈,“像不像三星级?”

    “差不多。”

    “走,我们去喝一杯。”邹平兴致很高,转身从平柜里拿出一瓶酒来,“这是华西报老总带给我的正宗五粮液。今晚尽兴尽兴!”

    小食店里两张圆桌,四张车厢卡座。他俩选了靠里的一张车厢卡座坐下,邹平点了五菜一汤:水煮花生米、蘑菇炒肉片、香酥排骨、蚝油生菜、红烧牛肉和黄瓜皮蛋汤。一个一看就是农村姑娘的小服务员端来了花生米,拿来了两个酒杯。邹平拧开五粮液瓶盖,先给仲秋斟了一杯,然后给自己斟满,端起自己的一杯,对仲秋说:“来,先喝一满杯,难得你来看我。”

    “好!”仲秋一仰脖喝了,“是我来求你,老领导。”

    “现在不谈正事。”邹平又将两个酒杯斟满,“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玉峰煤矿吗?大雪封山,冷得打抖,我们回不了报社,就和那些矿工一起,一瓶老白干,一盘花生米,围着燃得呼呼直叫的大烤火炉,多有意思……”邹平抿了一口,陷入了回忆。

    “记得,那是我刚到报社不久。”仲秋也走进了回忆,“就是从那次起,我学会了喝酒。”

    “喝酒好,解愁释闷,舒筋活血……”

    “邹总,你……”

    “我今天是把你当成知己、小老弟。过两年,我来给你跑二排,这两年忙得昏头转向,还不讨好。结果呢?把手艺也搞生疏了。”

    仲秋给邹平拈了一快香酥排骨,说:“领导,你还早着呢!”

    “早?”邹平用手拿着排骨,边啃边说,“你没看出来吗?叫我进党校,实际就是叫我给人家让位。现在是轮岗、大换班的时候。该这一拨人吃香了。”

    “都说你要提拔了。回去后就当日报的一把手。苦出头了。”

    邹平没有言语,端起酒杯和仲秋碰了一下,说:“你呀,只晓得写文章!他文来富、丁某人会让我去占那个肥缺?不晓得又要从那个区县选一个出来。现在是爆冷门的时代。”

    “不是爆冷门,是农村包围城市……”

    “这,这有点……道理!”邹平若有所思地说,“不要说上面一层,就是局级好多都是区县来的。我们这里,好多人跃跃欲试,天天晚上出去……”

    仲秋接过话题:“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嘛。你也应该活动活动……”

    “除非我不要人格和操守!我现在活得悠哉游哉的,坦然!你别看那些‘活动’的,累,像太监、似龟儿一样的,没有一点人格。”邹平自顾喝了一口酒,“不信,我们隔一阵去那些头儿的住家周围转,保证会看见那些夹着皮包的鬼鬼祟祟的活动者。”

    仲秋给邹平斟上酒,转移了话题:“未必他们就能一手遮天?还有青部长、许书记噻?”

    邹平将伸出欲拈菜的筷子停在半空,说:“一言难尽,作官作到那个层次上,考虑得最多的是平衡。人家不会为一个人的进退伤了和气。除非……”他摇了摇头,拈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口里,嚼着说,“何况报社的头儿哪个不会当?向太明不是当得尚好?文来富管新闻不是也管得很好吗?外行领导内行,这是有道理的,只要是‘政治家’就行。”他见仲秋没有应声,转了一个话题,“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鲁迅又来反其道而用之,改成’人生识字糊涂始‘或者是’人生识字糊涂死‘,我已记不清了。不过那无所谓。一是说人从识字起就开始糊涂了,一是说人从识字起就糊涂直到死。我以为还是东坡老先生的话要意味深长些。那些斗大的字认不到两箩的人,他忧什么?患什么?人到了一定年龄,你就揣摸得出其中三味,你说呢?“

    仲秋原想把鲁迅的名句给邹平确定一下,后来一想,不行!或许这是老总故意在生发在搅,你去一说,要么是多此一举,要么就成了才进学校的小学生。他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皮蛋汤,说:“你呀,太直太露,缺乏当官所必要的某些东西。”

    邹平用右手食指点了点:“什么东西?”

    “陆游说‘功夫在诗外’,当官不是也在‘官外’么?你看丁发达、文来富、向太明,上下左右,好多人一路春风,层层递进,不是因为这‘功夫在诗外’的升官术是什么?要讲水平,他丁发达、文来富……等人,那个能和你比?”

    “也不能这样说,他们各有各的长处。”

    “他们的长处就是紧跟时代和官场,与时俱进。”仲秋激愤起来,“狗屁不通,不知新闻为何物的人还来管新闻。我们报社也是,排字工、打字员、炊事员等等摇身一变都成了本科生、研究生,都当起记者来了。我看呀,今后国家应少办或干脆不办那些全日制大学,就办一些文凭速成学校。文来富他妈的还是研究生,他研究什么?研究床上功夫还是溜须拍马?……”

    “来,喝一杯。”邹平见仲秋来了情绪,端起酒杯,向仲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仰脖干了,“人家还是书法家,字写得不错。”

    仲秋哂笑道:“邹总,那也算书法?我天天只练那几个字,写得比他还好。你没看那些歌星、影星,一个个的名字写得多好、多有个性,可他们就只能够写名字。那名字还是请人给设计的。不信,你去打听,他给那些拍马屁的人写的字,全是那几首诗,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望庐山瀑布》,张继的《枫桥夜泊》,杜牧的《清明》,翻来覆去的写。”

    “不,向太明拿回来挂在报社会议室的就不是,而是杜甫的《望岳》。”

    “我知道,那是请了高人去指点的,一连写了好几天,才选出这么一张。那一是为向太明撑面子,二是炫耀自己。”

    “你乱说。人家还是‘书协’顾问,没有一点水平?”

    “那个高人就是我老婆的远亲。”仲秋看了一眼进来的几个人,收回眼光,说,“只要你官做到那位置,那些协会还不送帽子给你?人家不是看你的水平,而是看你的地位。老总,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呀,传统文人的味儿太重,我就受到你的影响,所以……”

    “是呀,”邹平边嚼生菜边笑着说,“赶紧和我划清界限。”

    “划不了啦!”仲秋喝了一小口酒,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在县里还有一个小情人,已经弄到电视台去了。他和向太明的姐姐也有一腿。”

    邹平吃了一片香菇后,拈了颗花生米慢慢放进嘴里嚼着,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说:“我也听说了。”

    “喂,邹总,”仲秋见旁边一桌也坐上了食客,将声音压得来只有邹平才能听见,“你晓得不?文……他还把他的一个亲戚,好像是他老婆的侄女什么的,送给丁当了保姆。”

    “羊落虎口。”

    “都说丁喜欢这一杯,好多年前,他到乡下去,就和文搅上了。还说丁有好几个,妇联那个也是……”

    “你消息真灵通!”

    “他们为什么不挨?”

    “你呀,就凭这点捕风捉影的事,就处理一个相当一级的干部?捉贼拿脏,捉奸拿双。你抓到了、捉到了?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除非他们经济上有了大问题,或者站错了队,那时就会说他们养了情妇、包了二奶。现在,难!”

    仲秋顿悟了:“对。你看,现在揭发出来的、打倒的那些官儿,差不多都养情妇、情夫,包二奶、二爷。没揭发打倒时,他们不是养得很好包得自在吗?有谁管?官照升、荣誉照拿、先进模范照当……”

    “喂,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谈你找我的正事。”

    邹平有滋有味地嚼着花生米品着酒,听仲秋讲今下午宣传部的会,文来富的讲话和那篇文章被撤下来的事,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蹙,等他说完了,过了一会儿才自问自答般说:“怎么会这样?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大抓综合治理,人民日报、新华社刊登这方面的文章不少嘛。为什么惟独我们这里刊登了就是影响投资环境?一个月前,许书记陪一个中央领导来学校看望大家,并作了一场报告,还专门强调了舆论监督的作用。许书记还说,综合治理我市的环境,人人有责。新闻宣传部门要揭露、批评、曝光,执法部门要坚决、干净、彻底,要给全市人民、给外地(包括外国)来的投资者一个舒适、美好、友善的环境。那次丁发达也来了的。难道现在市里的宣传口径变了?但是,人家专门召开一个会议,在上面讲得有板有眼的。”邹平话头一转,“丁来没有?”

    仲秋摇摇头。

    “青敬青部长呢?”

    “也没有。”

    邹平只顾吃菜、喝酒,不言语了。过了一阵,他才停下吃喝,看着仲秋说:“这两年,宣传舆论工作抓得更紧了些,宣传部是经常召开会议打招呼,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不然,有的报刊为了抢读者,或者直白说,为了经济效益,贩黄媚俗,不堪入目。不打招呼、不禁止也不得了。到时让它们成了气候,怎么向党和人民交代?但是,这次是一刀切……”他拧紧了眉头,“我离开报社几个月了,对当前宣传舆论的情况已不太了解……”

    “我看和你离开前差不多。我认为有问题。那今后这方面有天大的问题也不能登了哟?”仲秋拿起筷子欲拈菜又放下,“我还是决定给许书记写一封信反映一下。”

    “万一你错了呢?”

    “那强xx是实呀,我亲自抓住那小子送到派出所的。”

    “他妈的!”邹平左手握拳在桌子上擂了一下,“在大庭广众强xx妇女,要判重刑。我们正在学习法律,《刑法》规定,强xx罪,要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看,这种鞭打罪恶警醒世人的稿件居然要撤下来,用心何在?我要出这口气,大不了把主任帽子摘了。未必他还夺得走我这支笔?”仲秋拿起一支筷子扬了扬。

    “说你是写的《万言书》呢?”

    “真的是那样,我就出名了!”

    “你呀!”邹平又伸出手指点了他一下,“倔。记者们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仲秋笑了:“你支持我?”

    邹平没有正面回答:“你准备怎么交给许书记?”

    “邮寄。”

    “万一到不了他手里呢?”

    “不会。许书记批阅了好多群众来信。”

    “给他写信的难道就那几个?”

    仲秋沉思着,不言语了。是的,这信要是到不了书记手里,而是依照通常的流程流到宣传部,再流向报社……对自己的臧否事小,关键是要误正事。要写就要保证直接能到他手里,否则……在市里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驰骋新闻圈,为不少被采访者慕名来访者出了很多好点子的他突然遇到了难题,就像疾驶的汽车的面前霍地出现一根不准通过的横杆。他一时不知所措。在通讯发达的当今,给市委书记寄信居然还成了一个问题。

    邹平见仲秋像霜打的瓜叶——低下头,不吭气了,说:“你赶快写,明天上午将信交给我。昨天,听说许书记最近两天要到党校来听取局干班学员的意见。我找个机会把信直接交给他不比你去寄稳妥?”

    “当然。”仲秋拿过酒瓶给邹平斟了满满一杯,给自己也斟满了,端起酒杯,说,“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老领导!”

    一瓶酒喝了有三分之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各自要了一碗白米饭,用剩菜剩汤佐之。酒足饭饱,仲秋送邹平到宿舍楼下,就骑上摩托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