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一声紧似一声。

    谁这个时候来敲门?是走错了还是……啊,也许是阳昆回来了。不会。他说过要去学校。

    “砰、砰砰……”伴着敲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一凡,李一凡!”

    是谁呀?她站起来,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到门口,有气无力地问道:“谁呀?”

    “一凡,是我。”门外女人的声音。

    李一凡没有听出来是谁。从对方的口气来分析,是李一凡的熟人。犹如经历了几个世纪,她已经不能正确地分辨出这些熟人的声音,或者说不能凭声音就说出某某人的名字。她想了想,尽力提高了点声调:“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一凡,我是江红。”

    “啊!”李一凡吃了一惊。江红,她来干什么?为什么不打电话?她静了一下神,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有急事找你。”听她那口气,显得很急。

    从内心来说,她和丈夫是不愿意同事们到家里来的,一是这个家只是陋室,为不起人;二是上班就可交流,有什么要拿到家里来说的,弄不好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说出是非来;三是她俩回家后都忙,要照顾梅子,要看书,阳昆还要写讲义;四是她俩不接盟、不拉派、不搞小团体,不串门、不溜须拍马,靠自己的本事和能力吃饭。何况今天家里、自己是这么一个样子,她不愿同事看见。她从来都是一个要用美好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惟美主义者。她想让她在外面说,但毕竟是自己的同事,一个公司、一个机关、一层楼,而且平时又很熟,又一块儿在抓公司的妇女工作。她把“说嘛”二字变成了“好嘛。”

    门打开了,江红闪了进来,双颊红扑扑的,还在冒着汗,手里提着大包东西。她一面用右手背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转动着有点浮肿的单眼皮下那双白少黑多的眼球,向客厅走去,故作惊讶地问:“这就是客厅?”不等一凡回答,又自言自语,“有点小。”

    寒暄了一会儿后,江红端起橘子水喝了一口,说,“一凡,你瘦了……”

    李一凡被她看得不自然起来,垂下眼光,双手绞弄着,说:“不,怎么会呢?”

    “我特意来看看你,你要想开些。”江红身子向她倾了倾。

    “我有啥想不开的?”话虽这么说,但李一凡心里敲起了小鼓:“未必她知道了?”江红的性格,她很了解,是公司的一个小新闻、小广播。她肚子里的新闻最多,每天一到公司,都能听到她在发布新闻,哪里发生了抢劫,哪里又翻了车,老头儿老太婆又在市府门口请愿,被“三经”骗穷了的男女又拦了公路……李一凡不愿让她知道那事,免得传得飞快。于是解释道:“我是临时请了个假,有点事。你有什么事?”

    江红放下杯子,娃娃脸上写满了诚挚:“一凡,我都知道了。”

    李一凡不死心,反问道:“你知道什么?”

    “昨晚的事。”

    心里的秘密突然被他人窥见了,李一凡顿时显得心慌意乱,手指尖在发抖。从她要进来时起,李一凡的心上就挂了一把警惕的锁。江红、还有公司的职工除刘枚以外从来没有谁来过,今天她不请、不事先打招呼就贸然登门来访,一个个问题就在脑袋里转:“她来干什么?莫不是昨晚的事?这与她有何干?是刘总派她来的?不。刘总又不知道,不可能每个请假在家的职工,公司都要派人看望。即使刘总偏心,也不可能有这种先例!”江红的到来成了李一凡一时解不开的谜团,如今,就要揭开了。她看着她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江红抓住一凡的手,握着,双眼深情地望着她。

    一直处在孤寂、痛苦中的李一凡很感动,心潮翻涌,鼻子发酸,滚热的泪水从心里涌进了眼眶,翕动着颤抖的双唇:“谢谢!”

    “一凡,这事不出已经出了,你就不要记在心上,身体要紧。”她拉过刚才提进来的那包东西,“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有几盒复方阿胶、乌鸡白凤丸、太太口服液,还有一支野山参,长白山的。你好好补补身体。”

    平常处得一般的一个同事,居然在这关键时刻来看望自己,就是几句宽心话,李一凡都觉得是莫大的安慰,没想到还送来了她和丈夫只有在电视、报纸广告上才看见的这些贵重物品。她脑袋里的问号飞走了,谜团解开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喃喃着:“你……你拿这么多!”

    “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久了,还不是要坏?我也不知道该吃哪些,就胡乱装了点。”她摇着李一凡的手,像是商店经理般说,“如果吃了好,我再给你拿来。那支长白山参还是妇联关主任给我的。”

    “你这些东西太贵重了……”

    “傻娃儿,啥子重不重的。”江红像长辈般拍着她的肩,说,“不要记挂那事了,姐希望你尽快恢复过来,身体好、心情好。”

    李一凡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心跳加快了。小小的眼眶盛不下泪水之多,密而长的眼睫毛承受不了泪水之重,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了下来。她没有抹它们,只是吃力地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记?”

    “要是我,就忘记。”

    “我忘记不了。”

    “以后的路还很长,各人开开心心的过。”

    “这,我知道。但那是我一辈子最大的伤害!”

    “今后注意,不要半夜在外面……”

    一凡打断了她的话:“这不干半夜回家的事!半夜下班回家的女工不少嘛!”

    “你老公没和你一路?”

    “我在办公室为刘总赶一个材料。”李一凡最不愿意在人们、特别是在同事面前提自己给领导做了什么,怕人家认为你是借此来抬高自己。有些人给领导握了手,碰见打了个招呼、点了个头都要拿出来精精乐道半天。她没有这种德性。此时,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江红的话有点怪怪的感觉,只好和盘托出她加班的事,“他要来接,我不要他来。女儿在家,我不放心。”

    “那里放了心,这里……唉,你呀!”江红叹了口气,“我就不一个人半夜在外面走。古人说,什么月黑放火,风高杀人噻!”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李一凡更正道,“这说的是坏人借‘月黑’、‘风高’来做坏事,而不是这种天气容易使人干坏事。”

    江红脸上泛起了红潮,继续咬住那句话:“反正半夜深更的我一个人不在外面走。”

    “跟你说,不是这个问题,是那小子太坏!”

    “他一天到黑疯兮兮的。”江红轻轻冒出一句。

    “你怎么知道?”李一凡猛一惊,脱口而出。倏地,她眼前出现了他的形象:在派出所那间留查室里,惨白的日光灯下,那圆圆的娃娃脸,那单眼皮,那一管长长的鼻子……当时,她就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她再仔细看面前的江红,那脸、那眼皮、那鼻子……除去那头包谷须似的波浪黄发,就活脱脱是昨晚的他!李一凡的火从心底慢慢升起,双眼也不知不觉地瞪圆了,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你说,他是……”

    江红突然变得可怜起来,随着“呜——”的一声哭出,整个人已经跪在了一凡面前:“一凡,他是我弟弟江兵……”

    “你弟弟?”李一凡顿时语塞,尽管刚才已经感觉到了,但这来得太快,她转不过弯儿来。

    “是。他不听话。老婆下岗了。呜——到广州打工去了。呜——他无聊……”江红仍然跪着不愿起来“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你起来呀!”一凡火了,“这像什么话?”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江红耍赖了。

    李一凡霍地站起来:“你不起来算了,我走了。”

    江红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揩着泪水说:“他不是人,不学好……都怪他老婆!为了满足她的要求,到厕所去提……”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瞟了一眼李一凡,同时习惯性地伸了一下舌头,转了话题。“她讲吃讲穿好耍,工作业绩不好,被截员了。我说给她找一个实惠的工作,她不干,和几个姐妹约起下广州了。不到三个月,就跟她的老板搞上床了。一个好好的家毁了。他成天酗酒、胡逛……”

    “自己的女人乱搞就报复社会,报复他人,”一凡找到了话头,“这是什么道理?”

    “呃、呃……也不是报复。一凡,你太漂亮了!我要是个男人……”

    一凡涨红了脸,“呸”了一口。要是在平常,她还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这句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每次听到,内心都惬意、舒服。可是,今天,特别是此时不同,现在她听到这句话,觉得特别刺耳、特别恶心!

    “真的。”江红讨好地说。

    “不要再说了!听起恶心。”李一凡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声音也变得咄咄逼人,“这么说来,还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我错了,该打嘴巴。”说着,江红就伸出右手在左右脸颊上各打了两下。

    毕竟是公司的同事,坏人又不是她。李一凡看着这个平时在公司有点张扬、有点冒的女人就像演戏一样不断地变换着角色,心里又觉得满足又觉得有点过不去,拉了她一下,说:“好,坐下说。”

    她俩各自坐下后,李一凡像想起了什么,问道:“江红,你弟弟一直在那个公司?”

    “不,他运气不好。参加工作时在水管厂,后来还是关主任帮忙,才到的飞达。”

    一凡到公司工作不久,听到同事们私下议论过江红的一个什么亲戚为了给老婆买高档用品,一时没钱,就到市中心民权路那个大厕所里去提正在如厕的人的包,后来被警察抓住了。那时她没在意,如今,她明白了。

    “那个在厕所提包的人是不是他?”一凡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说完才觉得有点冒失。

    “是。”江红张大眼睛看着她,毫不隐讳,“你怎么知道?”

    “我听人们议论过。他们没有说是谁。此时,我突然想到了他。”

    “他从小不学好,都是我爸爸妈妈娇惯出来的。”江红眼圈又红了,“他们哭得饭都吃不下,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向你求情。只要你放他一马,我们什么都答应你。妈妈还说了,你们在这里没有亲人,我们就是你的最亲最亲的亲人!”

    “这,不是我能……他犯了法!”

    她见有机可乘,立即说道:“可以私下解决噻。一凡?”

    一凡摇了摇头。

    “我们很好地赔偿你……”

    “这不是赔偿问题。”

    “那是……”江红巴望着,求救般说,“只要你不说……”

    “这不是我个人……是他触犯了国家的法律。”

    江红拉着李一凡的手臂,摇着,说:“求求你,好妹妹!”

    “记者都写了稿子,今天就见报了。你回去好好作作你父母的工作……”

    “人家不写了。”江红冷冷地说。

    “你乱说,仲记者还读给我听了的。”

    “哼!听了又怎么样?登不了啦!我告诉你。哈哈哈……”江红一阵得意的大笑。

    李一凡再也忍不住一直往上窜的火气,提起那包东西,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

    江红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过头冷冷地说:“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还是好说好散。”

    “不要讲了!你把东西提走。”李一凡指着那包说。

    江红踯躅了一瞬,提着那包东西走了,临关门时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咱们走着瞧!”

    “砰”的一声门关过去了。那声音好像是撞击心脏发出来的。

    李一凡颓然地坐在沙发上,颤动的心脏反复发出一个声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