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大工夫,一帮警察及时赶到了,又是组织警戒线,又是驱赶拉扯,总算把几十个老同志从车前弄开了。然而,老同志们固执得很,站在警戒线外仍不离去,点名道姓大骂赵芬芳。

    赵芬芳知道让老同志们站在政府门前这样骂影响不好,车进政府大门后,对负责的警官指示说:“不能让他们这么无法无天地闹,你们马上给我调辆大公交车来,找个借口把他们装上车,开到城外垃圾处理厂附近,把他们赶下车,让他们跑跑步,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警官觉得不妥,小心地质疑道:“赵市长,他们岁数都这么大了,这……这合适么?”

    赵芬芳不耐烦地道:“没什么不合适,正因为岁数大了,身体才要多锻炼!去吧,去吧,赶快去办,可以和他们说,这是我的指示,哦,带他们去原单位解决问题……”

    进了市政府大楼十楼办公室,已经快九点了,办公厅王主任过来汇报一天的工作安排。

    赵芬芳没容办公厅主任开口便阻止了,脸色很不好看:“王主任,今天的所有工作安排全部给我取消吧。啊?我要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身体,这样拼下去不行了,把命都要送掉了!”

    办公厅主任很为难,站在赵芬芳面前直搓手:“赵市长,这……这许多都是急事啊,国际服装节的筹委会主任是你,明天就要开幕,许多贵宾已经到镜州了;蓝天集团的重组谈判也开始了,齐书记、刘书记都出面热情接待了伍三元,你当市长的不出一下面恐怕也不合适,周市长也希望你出一下面;还有,美洲银行代表团上午十时抵达镜州,也要接风……”

    赵芬芳一声叹息,满脸悲哀:“王主任,你能不能不要说了?啊?能不能就给我一天的自由,哪怕一上午的自由呢?”想了想,“我看这样吧,这些活动全由周善本同志代我参加,善本是常务副市长嘛,也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嘛!好了,好了,你走吧,马上通知一下周善本。”

    办公厅主任仍不愿走:“赵市长,你……你不知道,周市长昨夜又进医院了……”

    赵芬芳面无表情:“周市长太娇气,经常进医院嘛,你把他请出来不就完了?!”

    办公厅主任走后,赵芬芳关上门,开始紧张清理自己的办公桌,把一些有可能给她带来麻烦的文字材料全放到碎纸机里打碎,放水冲入了马桶。又把藏在办公室内的八张存折一一找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而后通知司机,要司机把车开到楼下门厅,说是要出一下门。

    也就在临出门前,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到了,是一位挺熟悉的办公厅副主任打来的,口气温和,很像一次正常的工作安排。副主任和她聊了几句天,才说了正题,道是今天下午关省长到平湖检查工作,要顺便到镜州看看,听听国际服装节的布置情况,请她先准备一下,组织一次专题汇报,并安排晚餐。副主任再三嘱咐赵芬芳,在关省长到来前,务必不要离开办公室。

    赵芬芳心里有数,马上要来镜州的不可能是关省长,应该是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甚至是省委书记郑秉义,按时间测算,省委常委会应该在今天上午召开,现在恐怕还在开着,对她实行双规的决定也许已经做出了,——当然,因为她是政府口干部,没准关省长也会一起过来,但关省长就是来了,也不会是听她的汇报,必然是代表省委对她宣布双规的决定。

    时间已经以分秒计算了,她再也不能耽误了,拿起公文包出了门。

    下楼上车没受到任何阻拦,车出市政府大门也没受到任何阻拦,一切都还正常。

    上了解放路,情况好像有些不大对头了。倒车镜中显示,一台进口子弹头汽车总在不紧不慢地跟着,像个甩不掉的尾巴。赵芬芳想了想,让司机突然拐弯,就近插上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身后的子弹头汽车也立即拐弯,跟着她的车开进了小巷。

    司机也发现了异常,对赵芬芳说:“赵市长,后面这台车好像盯上我们了。”

    赵芬芳看了看倒车镜,故作镇静道:“哦?不会吧?它盯我们干什么呀?啊?”

    司机并不知情,觉得自己受了污辱,放慢了车速:“敢盯我们的车?我停下来问问!”

    赵芬芳阻止了:“算了,算了,别给我找事了,开你的车吧!”

    车出小巷,上了海滨二路,在海滨二路上开了十几分钟,到了有名的海景小区。赵芬芳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内的一座居民楼下,自己夹着公文包上了楼。上楼前,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下,却没看到那台跟踪的子弹头,一颗心才又重新放回了肚里。

    因为昨夜就打了电话,和母亲约好了,母亲正在家等她,见面就叨唠起了房子装修的事,说是贵了,地砖不防滑,工程质量也有问题,住进来才半年,地板就有裂缝了。老太太要当市长的女儿好好管管,不能让装潢公司这么做假耍滑,坑害老百姓。赵芬芳扮着笑脸,频频应着,待母亲叨唠完了,才把八张存折拿了出来,递到了母亲手上:“妈,你拿着,这是我过去用你的名字替你存的九十万,你收好了。”

    母亲吓了一跳:“九十万?芬芳,你……你和钱初成都是国家干部,哪来的这么多钱?”

    赵芬芳凄然一笑:“妈,你别问了,就算我对你的一点孝心吧!钱初成你不要再提,从今以后,就当没这个女婿好了!另外,这九十万的事,你和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我爸!”

    母亲明白了,紧张地抓住赵芬芳的手:“芬芳,你……你是不是出问题了?啊?”

    赵芬芳强做笑脸:“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还不是齐全盛他们搞我的小动作嘛!”

    母亲出主意道:“芬芳,那你也别饶了这个姓齐的,得抓住他的小辫子死劲揪,往死里揪!省里不是正查他么?你别和他客气!妈的经验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服软……”

    赵芬芳知道母亲叨唠下去会没完没了,打断母亲的话头道:“妈,你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倒是你,要记住了,这九十万的事决不要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你炒股赚的,不管谁找你,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承认,千万别辜负了我这做女儿的一片心意啊!”

    母亲抹着泪,连连点头:“这我懂,我懂,我要说是你给的,不……不给你造罪么?!”

    赵芬芳欣慰地说:“好,妈,你能明白就好。另外,我还给勇勇在国外存了一笔美元,准备给勇勇几年后创业用,密码在这里,你看一下,牢牢记在心里,到时候告诉勇勇……”

    母亲这才发现,女儿碰到的情况可能很严重,泪眼婆娑地问:“芬芳,你……你这到底是……是怎么了?啊?问题是不是很严重?会……会去……去坐牢?啊?你说实话!”

    赵芬芳迟疑了一下,含泪点了点头:“是的,可能会被他们判个三……三五年。”

    母亲一把搂住赵芬芳哭了:“芬芳,你别怕,到时候,妈……妈去看你,啊……”

    恋恋不舍地和母亲告别之后,再上车时,赵芬芳终于松了口气: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作为一个母亲,她对得起远在美国的儿子了;作为女儿,她对得起生她养她的父母了。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该乘风归去了。

    赵芬芳命令司机将车开到望海崖风景区。

    司机这时已发现赵芬芳神情异常,觉得哪里不太对头,一边开着车,一边小心地问:“赵市长,不……不是说好到你母亲家看看,就去人民医院检查身体的么?怎么又去望海崖了?”

    赵芬芳脸一拉:“不该你问的事就不要问,开快点,就去望海崖!”

    万没料到,快到望海崖风景区大门口时,那辆尾随不放的子弹头车又突然出现了,从后面的岔路上一下子插到了赵芬芳的车前,迫使赵芬芳的车在距风景区大门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更让赵芬芳吃惊的是,子弹头里走下的竟是主管全市政法工作的王副书记!

    王副书记下车后,呵呵笑着走了过来:“赵市长,怎么到这里来了?走,快回市政府,我得和你商量个重要的事!这夏季严打呀,还得你们政府这边多配合哩!你都想不到,你们政府接待宾馆竟也有嫖娼卖淫问题,这事我得向你通报一下,别和你政府闹出什么不愉快……”

    赵芬芳完全清楚了:自己已经在省委和省纪委的密切监控之下了。

    王副书记还在那里演戏:“赵市长,你都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呀,影响太恶劣了……”

    赵芬芳挥挥手:“好了,王书记,上车,到我办公室再说吧!”

    重回市政府十楼办公室,行动自由实际上已经丧失了。王副书记一步不离地跟着,和她大谈夏季严打工作的情况,政府接待宾馆嫖娼卖淫的情况,说到无话可说了,又扯起了市党史办主任老祁的癌症,说是老祁没几天活头了,问赵芬芳是不是也抽空去看看?

    赵芬芳强打精神应付着,不停地喝茶,一杯茶喝到毫无滋味了,又泡了一杯。

    第二杯茶泡好,赵芬芳神情自然地走进了卫生间,走到卫生间门口,还回头冲着王副书记嫣然一笑,讥讽地问了句:“王书记,你是不是跟我到卫生间继续聊啊?啊?”

    王副书记一下子窘红了脸:“赵市长,你看你说的,你随便,啊,随便……”

    疏忽就这样发生了,上午十点接到省委的电话后,王副书记想到了赵芬芳可能出逃,可能跳海自杀,却没想到赵芬芳在被死死盯住的情况下,会在他眼皮底下跳楼。出事之后才知道,赵芬芳办公室的卫生间竟通往一个不起眼的小阳台。王副书记调到镜州工作不到两年,因为在市委这边,和赵芬芳接触不是太多,到赵芬芳的办公室更没有几次,且因为赵芬芳是女同志,从没用过她的卫生间,不可能知道楼房结构,因此,发生这种疏忽也是可以理解的。

    赵芬芳终于争取到了最后的死亡机会,走进卫生间后,马上锁了门,对着镜子从容地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裙,才坦然走到了摆满盆景、鲜花的小阳台上。纵身跳下去之前,赵芬芳站在小阳台上向市政府门外的月亮广场看了许久、许久,嗣后调查证明,赵芬芳在阳台上站了足有五分钟。当天的值班门卫无意中看到了她,还以为这位爱花的女市长又在阳台上浇花了。

    这五分钟里赵芬芳到底想了些什么,已经无法考证了,这日在镜州市政府大楼内办公的公务员们只记住了一个事实: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时四十八分,中共镜州市委副书记、镜州市人民政府市长赵芬芳身着一袭白色进口香奈儿时装套裙飘然落地,当场毙命。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二时四十二分,也就是赵芬芳跳楼自杀五十四分钟之后,由省委书记郑秉义,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镜州市委书记齐全盛等人的专车构成的浩荡车队,由省公安厅警车开道,一路呼啸,冲进了镜州市政府大门……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是一个注定要被镜州老百姓记住的日子,也是一个注定要进入镜州历史史册的日子。这一天,镜州市人民政府的人民市长赵芬芳背叛人民,畏罪自杀;同在这一天,常务副市长、廉政模范周善本的生命之火也燃到了尽头,骤然熄灭了。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市长,死得又是如此截然不同,给人们带来的震撼是十分强烈的。

    嗣后回忆起来,许多知情者认为,周善本的猝死与赵芬芳有着很大的关系。

    那天上午九时二十分,办公厅王主任焦虑不安地从市政府赶到人民医院干部病房,如实向周善本转达了赵芬芳的指示。当时,人民医院的两个教授级医生正和周善本谈话,说周善本长期疲劳过度引起的亚健康状况已到了很严重的地步,绝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如果再不好好休息,对身体进行必要调整,很可能会引起心力衰竭,出现意外。见王主任又要周善本出去参加这个会,那个会,两个医生都不太高兴,其中一位女医生挺不客气地责问王主任说:“……王主任,你们怎么总是拿周市长练?是不是因为周市长好说话?还管不管周市长的死活了?!”

    王主任心里也有气,顾不上再照顾赵芬芳的面子了,当着两个医生的面就向周善本诉苦:“……周市长,你不知道,赵市长今天好像有什么情绪,啥事都不愿管了,连我的汇报都不愿听,市里这一摊子急事没人处理又不行,你说让我怎么办啊?周市长,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就是赵市长今天不让我找你,我也得找你,我……我真是没办法啊……”

    周善本怕王主任再说下去影响不好,苦笑着换下了身上的病号服,穿上了自己原来的衣服:“好,好,王主任,别说了,我去,我去,只要赵市长指示了,我执行就是,走吧!”

    女医生追到门xx交代:“哎,周市长,把几件急事处理完,你可得马上回医院啊!”

    周善本回转身频频向女医生招手,嘴里连连应着:“好,好,梁大夫,我知道了!”

    没想到,这竟是永诀。女医生几小时后再见到周善本时,周善本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从九时三十二分走出医院大门,到当天中午十三时二十二分咽气去世,周善本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和赵芬芳一样,是按分秒计算的,在这三小时五十分钟里,周善本紧张得如同打仗。

    是日,年轻的秘书三处副处长柳东和周善本一起经历了这难忘的三小时五十分钟。

    第一件事是赶到国际服装节筹备中心,听取服装节筹备工作的最后一次汇报。

    因为时间很紧,周善本一进门就把手表摆到了会议桌上,有气无力地声明说:“赵市长身体不好,不能来了,我今天手上的事也不少,会风要改改,这个会最多只能开一小时。同志们的汇报尽量短一些,材料上已经有的东西通通不要再说了,我带到车上自己看。”结果,仅开了四十分钟,这个会就结束了。周善本针对汇报中存在的问题,代表赵芬芳做了几点指示,特别提醒大家注意开幕式群众场面的控制,不要出现意外的混乱,和焰火之夜的防火安全问题。

    离开会场时,周善本让秘书柳东把一堆会议材料抱上了车。

    第二件事是蓝天集团的重组谈判,这事周善本本来就放不下心,在医院里仍在遥控指挥。

    三元集团的伍三元是精明过人的商人,并不是扶贫帮困的救世主。谈判框架敲定下来之后,三元方面已经得到的东西寸步不让,没拿到的东西也想拿,突然提出要把原定零转让给他们的三千万蓝天科技国有股更改为四千万股。偏在这时候,受了委屈的田健又要出国去投奔他的德国老师克鲁特,准备将来作为克鲁特方面驻中国的首席代表,在中国加入WTO之后开发中国大陆市场,德国方面的邀请函据说已经到了,田健已没有心思代表蓝天集团从事谈判工作了。

    蓝天集团重组谈判的地点在市国资局,周善本赶到国资局,把伍三元找到局长办公室单独谈了一次,软中带硬警告说:“伍总,你不要得陇望蜀,如果你们三元集团从此之后不打算从事新车开发了,可以考虑放弃这次重组,我们镜州市政府可以公开进行重组招标。”逼着伍三元答应回到已定的谈判框架上来。对田健要走的事,周善本绝口不谈,临上车时,才对田健说,“你的事,我们找时间单独谈,我把心交给你,也希望你把心交给我,我的要求很简单:起码现在不能走,镜州一些贪官污吏对不起你,让你吃了苦头,但镜州广大干部群众没有对不起你,我周善本没有对不起你,希望你最后帮我一把。”田健也有难言之苦,说伍三元是自己大学同学,又这么难对付,不论谈判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说不清。周善本说,“你不要怕说不清,出了任何问题都由我担着,你只管放心去谈好了,真该让的步就让嘛!”

    从市国资局出来已经是十一时零五分了。

    办公厅王主任又从镜州国际机场把电话打了过来,汇报说,美洲银行代表团乔治先生一行五人已下飞机,他和迎宾车队现在已上了机场高速公路,正开往拟定下榻的欧洲大酒店。

    周善本又忙不迭地驱车往欧洲大酒店赶。

    秘书柳东建议周善本不要去了,周善本不同意,对柳东说,“赵市长不去和人家见一下面,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就非去不可了,外事无小事,这是不能马虎的。美洲银行有意在中国进入WTO之后抢滩镜州,此举不但对美洲银行意义重大,对我们镜州意义更加重大。”

    去欧洲大酒店的路上,周善本一直在看国际服装节的材料,其间还接了田健一个电话。

    十一时二十分,美洲银行代表团一行五人到了欧洲大酒店,周善本率领市政府秘书长和一干陪同人员在大堂迎接,其后安排迎宾午宴。午宴十一时四十分开始,柳东注意到,周善本除了礼节性地向客人敬酒时喝了小半杯法国干红,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就先一步退席了。

    十二时十分,周善本再次上了车,掉头赶往海滨国际度假区,会见省证管会秦主任一行,准备在吃饭时向秦主任通报蓝天科技股票操纵方面的问题。

    不料,在赶往国际度假区的路上,碰到一帮老头、老太太招手拦车。

    周善本远远看到前面的路边聚着这么多人,本能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意外,尽管心里急着赶往国际度假区,还是吩咐司机减速停车。停下车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两个老太太中暑晕倒了,同行的老头、老太太们在拦车救人,据说已经拦了好半天了,就是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

    周善本想都没想,便让柳东打电话给已在等候的秦主任,说是自己还要晚一会儿到,同时,吩咐司机把中暑的两个老太太抬上车,马上就近送医院。司机知道周善本的作风,不敢怠慢,打开车门,帮着把两个中暑老太太抬上车后,让周善本在这里等着,自己把车开走了。

    司机开车走后,周善本见这帮老头、老太太一个个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好意地责备了他们几句,和气而关切地说:“……这么热的天,又是个大中午,你们这些老同志还跑出来搞什么旅游活动啊,肯定要有人中暑的嘛,可以等天凉爽些再出来旅游散心嘛!”

    这话一说,马上炸了窝,老头、老太太们一个个点名道姓骂起了赵芬芳,有的边骂边哭。

    听老人们七嘴八舌一说,周善本才弄明白,原来这帮老同志并不是自己出来搞什么集体旅游活动,而是因为当面向赵芬芳索要活命的养老金,被赵芬芳专门派去的公交车运到距城区二十公里以外的独山角下垃圾处理场当垃圾扔了。老人们反映说,他们是十点多钟被扔到垃圾处理厂门口的,在四五十度的烈日暴晒下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勉强走到这里。

    周善本一时间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天哪,身为一市之长,做这种丧尽天良的缺德事让我们的老百姓怎么理解啊?这是人民政府干的事吗!你赵芬芳还是不是个共产党人?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和良知?怎么能这么对待上访的老同志呢?这些老同志的年龄都可以做你的父母了!

    周善本悲愤交加,却又不好当着这些老同志的面痛斥赵芬芳,只得动情地连连拱手,向面前这些灰头土脸的老人们道歉:“老同志们,对不起,政府对不起你们,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对不起你们!这件事我回去后一定弄清楚,不管是谁干的,我……我都让她来给你们道歉!”

    老人们纷纷道:“周市长,这不是你的事,用不着你道歉,我们回去找赵芬芳算账!”

    “周市长,我们知道,你是大好人,是咱们省的廉政模范!”

    “周市长,今天你能把车停下来,送我们的人去医院,就说明你是什么人了!”

    “周市长……”

    “周市长……”

    周善本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流着:“别……别说了,老同志们,别说了!不管今天这事是谁干的,镜州市人民政府都有责任,我周善本都有责任!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个政府是人民政府,是……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不是……不是没心没肺,祸害人民的政府!”

    周善本从柳东手里要过手机,亲自给市公交公司打了个电话,要公交公司调度室马上派一台四十座的空调车过来,将这些老同志全接回去,并且逐门逐户全部安全送到家。

    天真热,路边没有一处可遮阳的地方,老人们却似乎把酷暑全忘记了,等公交车的时候,围着周善本说个不休,又自然而然地说起了他们养老金的发放问题。周善本头顶烈日,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不时地擦拭着脸上、脖子上不断流出的汗水,认真倾听着,还让秘书柳东做了记录,最后对老人们表示说,回去以后马上协调解决这件事,让老人们三天以后找柳东听回话。

    柳东这时已发现周善本的情况不太对头了,大声说:“哎,哎,同志们,周市长今天可是从医院出来的,身体情况很不好,请大家散开点好不好?别让周市长也中了暑,倒在这里!”

    老人们马上散开,几个带扇子的老人自己一身大汗,却拿着扇子对着周善本不停地扇。

    在骤起的阵阵热风中,周善本眼中的泪水又一次涌出:多好的老百姓啊,多善良的老百姓啊,我不过是做了点自己该做的分内的事,不过是负起了一个常务副市长应该负起的责任,给了他们一个应该给予的承诺,他们就感动了,就满足了,就这样善意地对待你。

    这时,司机把车开了回来,请周善本上车。

    周善本站在车前迟疑着,仍是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不要急,再……再等等吧,等……等公交车来了,把……把这些老同志们接走后,我……我们再走吧!”

    老人们不依,硬把周善本往车里推:“周市长,你快走吧,你事多!”

    “周市长,你都下命令了,公交公司能不来车么?”

    “周市长,你放心,就是不来车,我们也不会怪你的!”

    “周市长,你多保重,一定要多保重啊,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周市长,你快回医院歇着吧……”

    周善本这才勉强上了车,上车后就歪倒在了后座上。

    车缓缓启动时,周善本又支撑起自己半边身子,最后向老人们招了招手。

    老人们的拦车处距国际度假区还有三公里,周善本上车之后还是想到度假区见省证管办秦主任,时间应该是十三时十分左右,市政府办公厅王主任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电话里不好说,省委领导同志要求周善本停止手上的一切工作,立即赶往市政府。

    周善本没心思打听发生了什么大事,歪在后座上无力地做了一个手势,让司机掉头。

    这就到了一个人民公仆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时刻是在周善本返回城区的路途中无声无息悄然来临的。谁也说不清周善本准确的死亡时间,只知道这个老实厚道的常务副市长,这个不断为另一类“公仆”擦屁股的常务副市长,这个被不少人私下视为最窝囊的常务副市长,是在由国际度假区通往城区的路上猝然去世的。车到市政府门厅前停下,秘书柳东从前门下车,给周善本开门时才发现,歪在座位上的周善本已气息全无。这时是十三时二十二分。

    秘书柳东惊呆了,几乎是一路哭喊着冲进了市政府第一会议室,向坐在会议室的一大帮省市领导们汇报说:“周市长死了,死在车上了,他……他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啊……”

    仿佛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会议室一下子被炸翻了天。

    刘重天于众人极度震惊之中第一个反应过来,噙泪冲出了会议室。

    继而,齐全盛、郑秉义、李士岩和所有省市领导同志也脚步纷杂地拥出了会议室。

    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阵阵散开的礼花,把镜州的夜空装点得一片绚丽,夺去了星月应有的灿烂光华。暗蓝色的苍穹下,一座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不夜大都市在尽情狂欢。露天时装表演台上,来自国内国外的一支支著名时装表演队在表演,明亮的聚光灯不时地打在那些中外模特儿身上,造出了一种流动的美,变幻的美,朦胧的美,实可谓千姿百态。T型表演台下,万头攒动,烛光点点,宛如落下了满天繁星,国际服装节主会场——太阳广场于这个节日之夜展现了太阳般的辉煌。

    “这是属于人民的节日,”郑秉义站在市委大楼观景台上评价说,“说到底,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一切奋斗牺牲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就是总书记反复向全党强调的,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除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作为我们这个政党来说没有自己的利益。”把目光从太阳广场上缓缓收回来,看着刘重天、齐全盛和身边的其他干部,继续说,口气渐渐严厉起来,“但是,我们的六千万党员呢?是不是都认同了我们党的这个性质啊?我看不见得!赵芬芳、白可树、林一达这些腐败分子就不认同嘛!他们从来就没有代表过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他们代表的是他们的一己私利!他们不是人民的公仆,而是人民的老爷!”

    刘重天插上来说了一句:“尤其是赵芬芳,太恶劣了,连基本的做人良知都丧失了!”

    郑秉义近乎愤怒地说:“可就是这种人,竟然一步步爬到了市长的高位,还恬不知耻跑到北京去买官,梦想当什么市委书记!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们就不该冷静下来,多问几声为什么吗?要深刻反省,深刻检讨啊!同志们,包括我在内!我主持省委工作也有几年时间了,对这个赵芬芳就没有什么警觉嘛!同志们,请你们想想看,如果我们党内都是赵芬芳、白可树这种人,我们这个党还有什么希望,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

    齐全盛恳切地检讨说:“秉义同志,不论是赵芬芳、白可树,还是镜州其他干部出的问题,我都有责任,我这个班长没当好,辜负了您和省委的期望,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错误!”

    郑秉义也不客气,抱臂看着空中又一轮绽开的礼花,严肃批评说:“全盛同志,你是犯下了许多错误啊!白可树不去说了,你给省委的检讨中剖析得比较客观。赵芬芳又是怎么回事呢?和你齐全盛搭了七年班子,不是七天,七个月,是七年啊!这个人的恶劣品质就一点没看出来?我看不会吧?你为什么不批评,不教育?原因很简单,这个市长听话嘛,没原则嘛!”

    刘重天赔着小心解释说:“秉义同志,老齐也要有个认识过程嘛!镜州腐败案发生后,老齐就看出赵芬芳的问题了,比我还早一步看出来了,老齐是坚持了原则,进行了斗争的。”

    郑秉义认可了刘重天的话,沉默片刻,一只手拉过刘重天,一只手拉住齐全盛,感慨地说:“重天,全盛同志,为此,我要谢谢你们,省委要谢谢你们!关键的时刻,你们都站稳了立场,经住了政治风雨的考验,你们两个同志讲党性,讲原则,讲做人的人格,讲共产党人的道德,才没有使这场严峻的反腐败斗争变成一场复杂的人事斗争,才没有使局面失控!”

    齐全盛坦诚地道:“秉义同志,哦,对了,还有士岩同志,话我看也可以这么说:首先是你们省委领导同志头脑清醒,把住了舵,才没翻船啊!今天我得向你们二位领导承认,我曾对你们有过怀疑,对重天同志有过敌意,如果你们不坚持原则,不实事求是,事态可能就会向另一个方向转化,我很有可能会丧失道德线,而赵芬芳没准会又一次成为得利的渔翁!”

    郑秉义被齐全盛的坦诚感染了,和气地问:“老齐,有一阵子灵魂的搏斗很激烈吧?”

    齐全盛承认道:“很激烈,生死搏斗啊,什么都想过了,甚至想到过被诬陷,进监狱。”

    李士岩插上来道:“老齐啊,被诬陷的不是你啊,是重天同志嘛!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层层设套,就是要把重天往死里整,为了坚持这个原则,我就伤害了重天同志啊,一度甚至考虑过把重天同志从镜州撤下来!还是秉义同志政治上坚定啊,关键时没动摇,支持了重天。”

    齐全盛连连道:“士岩同志,我知道,都知道了,重天真了不起啊,硬是没倒下!”

    李士岩拍了拍刘重天的肩头:“重天同志,我呀,再次向你道歉,也请你谅解!”

    刘重天笑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士岩同志,这事你就别再提了!”

    郑秉义又想了起来:“哦,对了,重天,全盛同志,还有件事我要特别表扬,就是对待肖兵的问题。你们做得好,做得对,有立场,有大无畏的政治勇气,值得充分肯定哩!”

    刘重天笑问:“秉义同志,这我倒要问一下了:如果我和老齐早一点向你汇报,再假设一下:如果肖兵不是骗子,当真是某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呢?你和省委又会怎么处理?”

    郑秉义想都没想便道:“还能怎么处理?和你们一样处理!中国共产党没有特殊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也没有特殊公民,只要无私,就能做到无畏,你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嘛!”

    李士岩感叹说,“重天啊,秉义同志说得对,只有无私才能无畏!如果我们每一个党员干部都能像你和全盛同志一样无私无畏,你所说的那种递延权力问题就不会存在了……”

    郑秉义注意地看了刘重天一眼:“递延权力?很有新意的提法嘛,是你的新发现?”

    刘重天摆摆手:“怎么是我的新发现?实际上是早就存在的一种很普遍的社会腐败现象嘛!几乎涉及到我们每一个党员干部,连我都存在这个问题。一个乡政府的司机因为给我爱人开了一次车,就有了这种递延权力,明明违反了交通规则,人家公安局领导同志倒主动登门道歉……”刘重天把办案期间看到的想到的林林总总怪现象说了说,得出了一个结论,“……秉义同志,对我们领导干部严格要求是必须的,但是,领导干部本人的洁身自好并不能保证不出腐败问题啊。如果不警惕,不在制度上堵住漏洞,我们手上的权力就很可能经过亲友,身边工作人员之手,完成利益的交换。我和老齐都吃了这方面的苦头,我过去的秘书祁宇宙打着我的招牌干了不少坏事,老齐吃的苦头就不说了,刚到镜州时,我真以为老齐问题很严重呢!”

    郑秉义倾听刘重天述说时,一直看着夜空的礼花,待刘重天说完后,才把身子转了过来:“重天同志,看来镜州这个案子你没白办,不但工作上有成绩,思想上也有收获!这个递延权力现象看得准,看得深,我建议你再好好想想,写篇大文章,放开来写,我让省报给你发!”

    这时,几发最亮丽的礼花弹打到了市委大楼上空,金花绽开,银雨飘逸。郑秉义让秘书跑过去关了灯,切除了光源,面前的夜空更显得五彩缤纷了。

    刘重天看着落地窗外的绚丽景象,讷讷说了句:“善本要是也能站在这里该多好啊!”

    齐全盛深深叹了口气:“天道不公啊,让这么个大好人英年早逝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一时间,没任何人答话,黑暗中响起了一片嘘唏,几声叹息。

    过了好一会儿,郑秉义沉甸甸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有个建议:打破惯例陈规,由你们镜州四套班子集体出面,精心准备一下,搞个简朴而隆重的向周善本同志遗体告别仪式。要组织镜州全市副处以上的党政干部都来参加,来向善本同志告别,不准请假!让同志们都好好看一看善本同志,好好学习一下善本同志的这种廉政奉公,勤政为民的公仆精神,真正把总书记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放到心里!如果省里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我和关省长全来参加。”

    李士岩进一步建议道:“老齐,重天,你们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把善本同志的事迹事先整理出来,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发一下?也在省市报纸上发一下?”

    这也正是齐全盛和刘重天想办的,二人当即表示,一定会尽力做好这件事。

    市政府秘书长本来远远站在一旁,可听到省市领导们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走过来提醒道:“郑书记、李书记,有个情况我得反映一下:从昨天下午开始,已经有不少市民把电话打到我们市政府来了,纷纷打听什么时候给周市长开追悼会。另外,周市长家门口的巷子,花圈花篮也摆满了。如果四套班子搞这么大规模的告别仪式,恐怕也要考虑到市民群众……”郑秉义手一挥,动情地说:“市民群众凡来自愿参加遗体告别活动的,一概不要阻拦!我们就是要让广大镜州老百姓知道,尽管这个镜州发生了性质严重的腐败大案,败类市长赵芬芳从十层楼上跳下来了,摔死掉了,但是,大批像善本同志这样的好党员、好干部还在努力奉献着,在为他们置身的这座辉煌城市,在为他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拼命奋斗,流血流汗流泪!”

    这评价公道客观,真挚感人,齐全盛和刘重天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十天之后,向人民的好市长周善本遗体告别仪式在镜州市政府门前的月亮广场隆重举行。

    尽管事先已预料到会有许多市民会赶来参加,但是,齐全盛和刘重天仍没料到来的人会这么多。镜州四套班子副处以上干部集体告别不算,从早上布置会场开始,到下午三时灵车送别为止,月亮广场人山人海,流动中的凭吊市民不下二十万人次,为镜州开埠三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观。博古通今的史志办主任考证说,史载:明万历年间,古镜州一汤姓县令亲率百姓造堤防治海患,被海浪冲走,万民哭滩,震动朝野,嗣后悠悠岁月,竟再没出现过一个清官。

    郑秉义和关省长专程从省城赶来了,还带来了省委、省政府一帮干部。

    告别仪式通过电视转播车在全省范围内进行了现场实况转播,郑秉义代表省委、省政府发表了重要讲话,指出:周善本用他的奉献精神为我们共产党人树立了一个标杆,——怎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何落实总书记三个代表的光辉思想?是仅仅说空话走形式,还是深深扎根在人民群众之中,脚踏实地地为人民群众解决实际问题?

    谈到赵芬芳临死的最后一天,竟把半年拿不到退休金的一帮老同志扔到垃圾场时,郑秉义愤怒地说:“……同志们,这是一个何等强烈的对比啊?!最优秀的同志在我们党内,最无耻的败类也在我们党内,这就是我们这个党在向市场经济和法制社会转换过程中的现状!今天,面对善本同志的遗体遗像,面对覆盖在善本同志身上的这面熟悉的党旗,让我们都扪心自问一下:我们到底是赵芬芳,还是周善本?到底是要做周善本,还是要做赵芬芳?我们身上哪一部分像周善本,哪一部分又像赵芬芳?我们应该怎样慎重使用人民交给我们的沉重权力?是以权力为梯子,爬到人民头上做人民的老爷,喝人民的血,吃人民的肉,再把人民当垃圾一样扔掉,还是像善本同志那样,俯下身子,负起重轭,为人民拉犁负重,甘为人民做牛做马?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问题,严峻的问题呀,同志们!”

    这时,不远处自发吊唁的人群中突然打起了一幅巨大的白色挽幛,挽幛上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周市长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郑秉义看到了那幅挽幛,手向挽幛举起的方向指了指,眼含泪水,带着不无凄婉的语气说:“……请同志们都好好看看那幅挽幛上的话,记住挽幛上的话,一定要把善本同志不死的精神继承下来,给我们这个党争气增光啊!战争年代血与火的考验不存在了,但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在战争年代和人民群众血肉联系的优良传统不能忘,更不能丢啊!我们这个党在战火中没有倒下,也决不能倒在腐败的深渊泥潭中!同志们,请大家牢牢记住:人民雪亮的眼睛永远在盯着我们,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