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折磨人的毛土路大约在二十几分钟之后终于到头了。
领头的区政斧吉普车开进路边一处较为平整的草地上停了下来。
区委书记对尚为政说道:“尚老,车只能开到这里了,曾冠青老家是树亭坳的,得从小路进去,翻过这座山,差不多有七八里地,要走一个小时左右。”
一个小时走七八里地山路,这是按照年轻人的体力来计算的。
尚为政抬起头望了望那座小山,傲然一笑,说道:“走吧。”
虽然年过七旬,尚为政的身体倒还硬朗,没有太大的毛病。若非如此,某位超级大人物也不会请他亲自出马,到彦华来走这一遭。
当下三台车在草地里停好,区委书记率先领路,朝山路进发。
薛益民陪同在尚为政身边,笑着问道:“曾书记,曾冠青同志和你是本家,你们以前熟悉吗?”
区委书记忙即答道:“薛主任,也谈不上多熟悉,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吧,我以前不是在马崮工作的。”
语气中透出小心谨慎之意。
到目前为止,区委书记也不大清楚中央来的大领导找曾冠青到底想要了解些什么,总之这样巨大的“是非漩涡”,能够避开多远就是多远,决不能牵扯进去。
乃是基本常识。
薛益民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微笑说道:“哦,那就请你谈谈吧,随便聊聊曾冠青的情况。”
区委书记也委实无奈,忍不住伸手搔搔脑袋,想了想,说道:“薛主任,我就是随便谈谈啊,我和曾冠青真的不是很熟,他以前在百货公司上班,我们接触不多。”
“嗯,随便谈谈随便谈谈,反正是闲聊,不要紧的。”
薛益民相当和气,尽可能让区委书记放松一点。
“曾冠青这个人吧,怎么说呢……在这树亭坳,也要算个人物。应该有六十来岁了吧。以前当过兵,听说在部队还是个排长,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大功,后来因为受伤,左手残废了,部队就安排他转业回了地方。听说一直都在供销系统上班,是百货公司的副经理兼党支部书记……去年百货公司改制,他就下岗了,回到了老家。前段时间听说领着树亭坳的群众准备修路,具体情况怎么样,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区委书记带着歉意说道。
事实上,对曾冠青的情况,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么一点,但当着这么大领导的面,他哪里敢多说什么?区委书记四十几岁,在体制内摸爬打滚了二十来年,焉能不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
薛益民又问道:“听说曾冠青的父母在红军时期就是赤卫队员,支前模范?”
“是啊是啊,这倒是真的。曾冠青的父亲曾老汉,红军时期是赤卫队长,真正上阵打过反动派的。这一带的群众,都尊称他是五阿公,八十几岁了,身子骨还挺硬朗,能上得了山下得了田,在树亭坳这一带的威望很高。他老伴五阿婆的身体差些,只能在家里看看小孩子了,田里地里的活计,干不了啦……毕竟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五阿婆以前也是支前模范,和五阿公一起上过战场。”
区委书记脸上浮起仰慕之情。
“呵呵,六十岁了还父母双全,曾冠青同志好福气啊。”
“是啊,曾冠青是个孝子,听说当初他也可以不转业,留在部队的。虽然左手有残疾,部队也能给他安排合适的工作。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回家乡工作的,说是忠孝两全。上阵打仗,为国尽忠;回家工作,为父母尽孝。”
尚为政点了点头,赞叹道:“忠孝两全,很不错啊。”
张力华插口说道:“曾书记,听说曾冠青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
“是的,张局长,曾冠青评过两年的全省劳动模范。”
张力华冷哼一声,说道:“残废军人,在部队立过大功,又是全省劳动模范。这样的老干部,说下岗就下岗了,百货公司那帮人,还真敢啊!”
区委书记顿时就不敢接口了,讪讪一笑,低头走路。
听这话里的意思,其实这几位中央领导都曾冠青的情况相当熟悉。如果仅仅只是为了看望慰问一下曾冠青,尚为政完全没有必要亲自跑这一趟。
尚为政何等身份?
事实上也是如此。
曾冠青是薛益民手里握着的一张“王牌”。早在给韦春晖打电话之前,薛益民便亲自召见过陆月,详细了解过彦华国企改制的情况。如同张力华刚才所言,像曾冠青这样的军转干部,残废军人,全省劳动模范,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让他下岗的。
据陆月反映,曾冠青曾经非常激烈地反对过彦华百货公司的改制,为此三次上书市委市政斧,称述自己的意见。正式改制之后,曾冠青当面和香港老板黄文越顶撞了好几次,黄文越直接就不给他安排新的工作,曾冠青一怒之下,卷起铺盖,回了树亭坳老家。
如果调查组一切顺利,薛益民原本没打算亲自到这偏僻无比的山村来跑这一趟。不料彦华地区的工作做得相当到位,几乎所有改制国企的职工都统一了口径,黄大姐更是气愤填膺地要“举报”别有用心的坏人,调查工作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张力华甚至感受到了直接的“威胁”。
薛益民不得不祭起曾冠青这张王牌。
以曾冠青那火爆霹雳的脾气来看,他绝不可能被统一口径。而曾冠青的身份,曾经的战功和荣誉,正是绝佳的“证明材料”。彦华百货公司搞改制,竟然连曾冠青这样的老干部都被“扫地出门”,丢了饭碗,不管他们有多少理由,都说不过去。
只要将曾冠青的情况写进调查报告,杀伤力之大,可想而知,恐怕如今还健在的那些开国元勋们,没有任何一位能够容忍这种搞法。
这与阵营和理念无关!
实际上,曾冠青被“扫地出门”,时任彦华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的陆月同志,是真正的“始作俑者”,当初曾冠青给市委市政斧打的报告,就是交到陆月的手里。对着这份报告,陆月冷笑着说了三个字——老古板!
随后,陆副市长坚定不移地支持百货公司的优化组合措施,曾冠青被优化组合了下去,由百货公司副经理兼党支部书记变成下岗职工。
曾冠青当众顶撞黄文越之后,卷起铺盖回家,曾有干部提出来,这样处置有些不妥。陆月毫不理会,明白告诉那位干部:任何一次制度变革,都必须要有“牺牲者”,要有人付出代价。
言下之意就是说,连曾冠青都被扫地出门了,看谁还敢闹?
这个事,着实镇住了不少人。
当时的陆副市长豪情万丈,下定决心要将彦华的国企改制进行到底,大放异彩。
不曾想有朝一曰,这位曾经被陆月拉出来“斩首示众”,震慑众人的曾冠青,将又一次发挥重要作用,变成陆副市长“反戈一击”的杀手锏。
这么做是不是有违良心,从来不在陆月的考虑范围之内。
和政客讲良心,还不如和屠户讲佛法。
至于薛益民就更加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官场博弈,从来是以成败论英雄,其他什么都是虚的。
山路上忽然就变得寂静起来。
范鸿宇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讥讽之意,却没有开口。
他很清楚,今天的马崮之行,薛益民目的何在,更加清楚有关曾冠青的情况是谁告诉薛益民的。陆月果然是个聪明人,多年机关工作历练,对厚黑之学的领悟颇有心得。只不过,他范鸿宇对曾冠青情况的了解,绝对比陆月了解得更多。
陆月离开彦华已经一年,这一年中又发生了什么情况,陆月百分之百不如他清楚。
这就好比打仗,陆月根据一年前的情报来制定作战策略,他范鸿宇则是根据最新的情报制定作战策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当然,打仗还有个绝对实力的问题。如果双方实力相差太远,再高明的作战策略也没有用。山本五十六倾全军之力偷袭珍珠港得手,面对美国强大至极的战争机器,最终也无力改变全军覆没的结局。
单纯对比他范鸿宇和调查组的“实力”,只有更加悬殊。
通往树亭坳的山路,不如大伙想象中那么崎岖陡峭,天气晴好,略略有些凉意,正好赶路。只是尚为政终归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七八里地,中间歇息了两次,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之后,才终于走出了山区,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不小的村落出现在大伙面前。
群山环抱,满目苍翠,风景绝佳,宛如图画一般。
区委书记长长舒了口气,抬手抹一把汗水,喘息着说道:“尚老,薛主任,张局长,到了。前边就是树亭坳。”
只要带他们快点找到曾冠青,这个烫手的山芋就算是甩出去了,用不着再小心翼翼的担惊受怕。
至于曾冠青如何与调查组的大领导对话,就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了。
他就是个向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