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品茶一边浏览着刚刚送到的《青山曰报》,范鸿宇的眉头忽然轻轻蹙了起来。

    这是在省政斧一号大楼三楼秘书一处的办公室,范副处长自己的小办公室内。尤省长去首都开会了,秘书一处处长萧郎陪着他一起去的,范副处长留在省里主持秘书一处的工作。

    范鸿宇已经正式从省委党校毕业,任命为秘书一处副处长,和萧郎办理交接手续。等萧郎从首都开完会回来,就得离开省政斧再赴首都上任去了。

    《青山曰报》的第三版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报道的就是有关金吾山龙虎观假冒张天师内容,新闻记者就是彭娜。

    报道“张保力案”本来也算应该。毕竟这个案子造成了较为广泛的社会影响。张保力在被揭穿之前,拥有数千信众,大家对这个假冒的张天师顶礼膜拜,个别信众甚至将其当成了精神支柱。一朝被抓,少数群众不明真相,甚至质疑目前正在龙虎观主持事务的真正张天师,省报报道一下有关内容,有助于澄清事实,消除群众的误会。

    让范鸿宇蹙眉的是彭娜的报道方向,似乎有所偏离。其中提到有官员和张保力往来,并且职务不低。当然,没有指名道姓。

    这样一篇篇幅不长的新闻稿,普通群众看了,也就一笑置之,谁也不以为意。但在范鸿宇眼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个案子,目前可以说是省里的“第一案”,相当敏感。尽管省里主要领导已经基本达成了一致,却并不意味着此案就已经完全尘埃落定。

    彭娜年幼,懵懵懂懂的,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范鸿宇他们这些机关工作人员却一清二楚。

    看来要提醒一下她,不要再往深处掺和了。

    范鸿宇雅不愿彭娜受到什么伤害,多纯的一个小姑娘?

    处理完手头的事务,范鸿宇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将手伸向电话机,不料就在此时,电话先一步震响起来,范鸿宇抓起了话筒。

    “你好,秘书一处……”

    “二哥……”

    电话里头,传来彭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娜娜,怎么啦?”

    范鸿宇很诧异地问道。

    “……”

    彭娜眼泪就下来了,只是抽泣,委屈得不行。

    “娜娜,说话。”

    “二哥,我挨批评了,总编要我做书面检讨……”抽泣一阵,彭娜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真相:“我,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做检讨?”

    电话那头,彭娜撅起了小嘴,眼泪泱泱。

    范鸿宇在学校的时候,作检讨乃是家常便饭,也不觉得如何丢脸。他和夏言在学校,就是俩混世魔王。夏言甚至还用复写纸写了好多分“标准检讨书”,需要的时候,把“事由”和“时间”填上去,再签上大名就可以交差了,把老师气得够呛。两个家伙却躲在一边吃吃窃笑。

    但彭娜就完全不同了,从小到大,品学兼优,一直都是乖乖女,不要说做检讨,老师家长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她几回。如今参加工作,堂堂省报记者,多少人羡慕得眼睛充血。谁知却被要求做检讨,而且是书面检讨,难怪委屈得厉害。

    范鸿宇双眉微蹙,问道:“谁让你做书面检讨?总编?”

    “嗯……”

    彭娜连连点头。

    “好,你在办公室等着,我这就过去。”

    范鸿宇随即做出了决定。

    “你过来啊?”

    彭娜反倒吃了一惊,有点将信将疑。打这个电话,几乎是出自彭娜的“本能”,受了委屈,就想着找自己最信任的人哭诉一番,没想到范鸿宇的“反应”如此激烈。

    “对。”范鸿宇随即加上一句:“别哭了。”

    放下电话,范鸿宇给办公室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出门而去。

    尤省长上首都开会,秘书一处前所未有的清闲,萧郎不在,范副处长就是头儿,都不用跟谁请假。办公厅的几位头头,绝不会来查范副处长的岗。

    正儿八经成了秘书一处副处长,范鸿宇同志就不好再蹬着单车到处跑了。不过他那辆单车还是停放在车棚里,随时备用。如果不是很急的话,范鸿宇有时候还宁愿骑车,既锻炼了身体,又不用吃汽车废气。

    省政斧办公厅给秘书一处的配车是一台七成新的桑塔纳,名义上,这台车属省政斧机关小车班,实际上钥匙就搁在秘书一处。

    范处长开着桑塔纳,向《青山曰报》社而去。

    报社新闻部办公区域的一间办公室内,彭娜靠在椅子背上,撅着嘴,眼圈早哭红了,泪珠还在不绝往下滴,不时拿纸巾擦拭一下,又团成一团,狠狠丢在身边的废纸篓里。

    已经堆了小半框。

    “不讲道理!横蛮……法西斯……”

    彭娜狠狠摔着纸团,嘴里嘀嘀咕咕,当然,声音压得极低,不让别人听到。

    这间办公室不大,却摆放了六张办公桌,显得相当拥挤。各个办公桌上都堆满了书籍,文具,纸张等办公用品,一眼看去,十分凌乱。

    在不明内情的人眼里,省报记者,那是何等风光的职业?想象之中,省报记者必定是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内,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随随便便就把稿子写了,惬意到十分。哪里能够想到,办公条件居然还比不上县里面的一些科局机关。

    搞文字工作的,大抵都是如此,办公室永远都整洁不起来。

    除了彭娜,办公室还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年岁都比彭娜要大。三个人俱皆伏案工作,谁都没过来劝解,就好像这事压根没发生过,直接把彭娜当作了空气。也许,先前已经劝解过,效果不明显,也就不得不“放弃”了。

    小姑娘嘛,就是喜欢哭鼻子,劝解是没有用的,越劝她哭得越欢。

    哭够了,也就不哭了。

    这种压抑的气氛,搞得彭娜的心情益发乱糟糟的,只想抓起桌面上的水杯一把摔了,好不容易才忍住这个冲动。本质上,彭娜是十足十的乖乖女,和大多数人在文艺作品中认知的那种风风火火的女记者完全不同。

    多数记者都只是普通人。

    彭娜年纪虽小,参加工作的时间也不长,但颇有天赋,尤其对“枫林模式”的深入采访报道,让她在报社小有名气,挺受上级领导的看重。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办公室的其他同事,和她有些隔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现在彭娜忽然“倒霉”了,说不定大家心里暗暗高兴呢。

    要说在单位上班,不管多么优秀,不挨批评基本不可能,然而这回不一样。这回是总编亲自出面,直接把彭娜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让她做书面检讨。

    在报社,这就是天大的事情了,足以证明彭娜这次犯的错误非同一般。一个刚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小记者,无官无职,连小组长都不是,普通的错误,轮到总编亲自出马?

    许是见彭娜一个人哭得栖栖遑遑的,办公室另一位女记者终究于心不忍,站起身来,走到彭娜身边,抚住她浑圆的双肩,轻声安慰道:“娜娜,别哭了。犯了错误及时改正就好,总编不会老是记在心上的……”

    这位女记者大约三十来岁,嘴唇薄薄,一看就是那种泼辣型的女子,倒是和文艺作品里的省报女记者形象比较吻合。

    “毛姐,我又没做错什么,采访假张天师那个案子,也是社里批准的,为什么要我做检讨?”

    彭娜撅着说道,圆圆的脸上露出倔强的神色。

    毛姐叹了口气,说道:“娜娜,你呀,还是没经验……这种案子,咱们报道必须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其他方面……很敏感的。省里的大领导……”

    毛姐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及时打住,没有继续,情不自禁地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警惕姓相当之高。

    “可是我也没说什么呀……没有指名道姓,只说个别领导干部也去龙虎观见过这个假的张天师,难道这样也算犯错误?那为什么社里又同意发稿?”

    毛姐摇摇头,说道:“娜娜,你要记住,今后凡是写这样的稿子,都要多长个心眼。这样的事,谁说得清?也许前一刻都还没问题,后一刻就有大问题了。知不知道,是不是犯错误,不是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的,由领导决定。领导说这是错误,那就是错误。咱们自己说了不算!你呀,还是好好写个检讨吧。这样的事不能犟,不然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记住毛姐的话,毛姐不会害你的。”

    倒是说得相当诚恳。

    彭娜张张嘴,正要说话,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虎着脸走了进来,很严厉地说道:“彭娜,你的检讨写好了没有?”

    一见这个人,毛姐立即露出笑容,恭谨地说道:“郎主任,你好……”

    正在伏案疾书的另外两名男记者也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向郎主任问好。可见此人在报社相当有权势。

    郎主任只是微微颔首,随即盯住了彭娜,神色严厉,眼神阴冷。